1
山月无声
林麦穗缩在鸡圈旁,冻得通红的手指抠着地上的泥疙瘩。
灶房飘出的热气裹着玉米馍的香味,勾得她肚子咕噜直叫。
五岁生辰本该吃鸡蛋面,可铁锅里的沸水咕嘟响半天了,连片菜叶子都没见着。
啪!
竹扫帚抽在棉袄上的闷响炸得她一哆嗦。
奶奶王金凤佝偻着背,扫帚把儿上的铁丝刮过母亲赵春桃的后背,
灰扑扑的棉絮混着血丝飞出来。
赵春桃跪在结冰的青砖地上,七个月的肚子坠得她直不起腰,喉咙里挤出哭腔:
娘,大川说不生了……
放屁!
王金凤一口唾沫砸在赵春桃脸上,
老林家三代单传,你想让大川绝后今儿打不服你,我跟你姓!
扫帚杆咔嚓一声裂了,赵春桃护着肚子的胳膊瞬间肿起紫痕。
麦穗往柴垛后头钻,后脖领子突然被铁钳似的大手掐住。
父亲林大川背着化肥袋子进门,袋角露出一截七彩糖纸,晃得她眼睛发亮。
爹……
她刚张嘴,林大川已经闷头蹿进堂屋,糖袋子窸窸窣窣响着往赵春桃手里塞。
王金凤抄起搪瓷缸砸过去,热水泼了林大川一脖子:
败家玩意儿!攒钱给你媳妇买零嘴,咋不给你娘割斤猪肉!
林大川缩着脖子嗫嚅:
春桃害喜厉害,大夫说……
我怀你哥俩那会儿啃树皮都没叫唤!
王金凤突然扭头,三角眼剜向麦穗,
死丫头咽什么口水滚去祠堂跪着!
麦穗被推得踉跄,扭头时瞥见赵春桃飞快藏起一颗糖。
琥珀色的糖块黏在她掌心,像冻住的泪珠子。
祠堂的阴冷钻进骨头缝。
麦穗跪在祖宗牌位前数砖缝,房梁上忽然掉下团黑乎乎的东西——
三只雏燕摔在供桌底下,绒毛沾满蛛网,叫声比猫崽还细。
她脱下补丁褂子裹住它们,赤膊贴紧冰凉的砖墙。
雏燕啄她手指,她哧哧笑出声,又慌忙捂嘴。
漏风的墙缝斜插着一枝野山菊,花盘倔强地朝门外光晕探着脖子。
等开春,我带你们飞过东山。
她贴着雏燕嘟囔,没瞧见供桌底下有双绣花鞋悄悄挪过来。
深夜,麦穗溜回西厢房。
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见赵春桃蜷在炕角摩挲一块玉佩。
半只断翅凤凰裹着褪色红绳,在她指间泛着幽光。
娘,这是啥
麦穗刚伸手,赵春桃突然发了疯似的推开她:
讨债鬼!谁准你进来的!
指甲掐进她胳膊,疼得她咬住嘴唇。
月光下,赵春桃睫毛挂着水珠,亮得像糖纸的反光。
2
碎玉
腊月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
林麦穗踮脚去够房梁上挂的竹篮,三个鸡蛋在筐底晃悠。
灶台上炖着混了野菜的稀粥,铁勺刮锅底的刺啦声听得人牙酸。
天赐落地七斤八两!
王金凤拧断老母鸡脖子,血点子溅到门框出入平安的红纸上,
祖宗显灵啊!
她把死鸡甩进木盆,扭头看见麦穗伸着的手,一巴掌拍过去:
赔钱货也配吃蛋这是给你弟下奶的!
麦穗缩回通红的手,盯着木盆里翻腾的鸡毛。
弟弟的哭声从东屋传来,比盛夏的知了还聒噪。
赵春桃倚在炕头,脸色蜡黄得像腌坏的萝卜干,怀里那团襁褓裹得密不透风。
夜深人静时,灶房飘出肉香。
麦穗蹲在灶洞前咽口水,陶罐里浮着油花的鸡汤咕嘟冒泡。
木勺刚沾到汤水,帘子突然被掀开。
赵春桃鬼似的飘进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饿死鬼托生!
陶罐翻在地上,鸡汤渗进砖缝。
赵春桃脖颈上的掐痕在月光下发紫,
这是你弟的命根子!你也配碰
麦穗捂着脸,看母亲哆嗦着捡碎陶片。
血珠从赵春桃指尖滴进汤渍,在地上洇出暗红的花。
三日后,麦穗背着天赐在村口撞见个蓝布衫女人。
支教老师苏青蹲下身,粉笔在老槐树上写人字:
上次听写你全对,该来学堂的。
女娃读书心野了嫁不出去!
王金凤杵着扫帚冷笑,唾沫星子喷在襁褓上。
麦穗低头看蚂蚁爬过弟弟的尿布,忽然觉着兜里一沉——
苏青塞了本用挂历纸包着的《新华字典》。
晌午在河边洗衣,胖婶的闲话顺着风往芦苇丛里钻:
春桃命苦哟,当年逃荒被大川捡回来,娘家指不定早死绝了。
我瞅见她藏了块玉,
瘦姑压低嗓子,
保不齐是大户人家的……
麦穗抱着湿衣裳狂奔,字典啪嗒掉进泥坑。
身后胖婶的尖叫惊飞了麻雀:
哪个短命鬼偷听!
柴房的月光比油灯亮堂。
麦穗摸到赵春桃炕席下的硬疙瘩——
半本高中语文书,书页里夹着干枯的野山菊。
她借着月光描木兰二字时,门板突然被踹开。
反了天了!
王金凤举着煤油灯扑来,书页雪片似的纷飞。
赵春桃冲进来抢回半页《木兰辞》,却被婆婆揪住头发往墙上撞:
教唆闺女造反呐!
麦穗缩在墙角,摸到昨日冻死的雏燕。
最后那只藏在草窝里,小胸脯还有丝热气。
她用指头蘸燕巢的湿泥糊住砖缝,喃喃道:
活一个……总比全死了强。
寒风吹得窗纸哗哗响,村西头疯寡妇的破屋里,
油灯晃着本染血的《女性自立宣言》。
麦穗不知道,此刻母亲正跪在祠堂烧纸钱,半块玉佩在火里蜷成焦黑的团。
3
偷光
林麦穗用破布条把天赐捆在背上,冰碴子顺着田埂往布鞋里钻。
村小的土墙裂着大口子,教室窗户糊的旧报纸被风刮得哗哗响。
她扒着窗台踮脚,哈气在玻璃上融出个铜钱大的洞。
拖油瓶又来蹭课!
同桌狗剩揪住她麻花辫往后拽,天赐被颠得哇地哭出声。
麦穗反手掐住狗剩腕子,指甲陷进他油乎乎的皮肉:
再扯,我把你作业本塞灶膛烧了!
教室里哄笑炸开,苏青的粉笔头精准砸中狗剩脑门,粉灰簌簌落在麦穗冻裂的手背上。
窗缝卡着半截粉笔头,麦穗舔湿笔尖,在掌心写白日依山尽。
天赐尿湿的襁褓贴着后背,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黄昏的牛棚飘着粪臭味。
麦穗缩在草垛里翻习题集,炭笔是用烧火棍磨的,一笔下去纸就豁了口。
外头传来王金凤的叫骂:
死丫头又躲懒!
她慌忙吹灭煤油灯,火苗却窜上干草。
林大川冲进来时,她正抓着炭渣在土墙上划拉算式。
败家玩意儿!
林大川拎起她往墙上掼,竹条抽在旧伤上,血痕扭成蜈蚣。
麦穗盯着烧成灰的习题集,突然咧开嘴笑:
爹,墙上这题你会解不
林大川的巴掌悬在半空,女儿背上交错的血痂刺得他眼眶发酸。
深夜的破屋飘着药草霉味。
疯寡妇秀娘瘸着腿捣烂蒲公英,药杵声混着野猫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丫头,裤腿卷起来。
她蘸着药膏按麦穗膝盖的烧伤,裙摆一晃露出扭曲的疤痕,
我十六岁为读《红楼梦》,被男人打断腿。
麦穗盯着炕席下露出的《女性自立宣言》,封皮的血渍像干涸的蚯蚓。
秀娘猛地抽回书,眼神癫狂又清醒:
这不是丫头该看的!
月光泼在村口老槐树上时,麦穗撞见赵春桃跪着烧纸钱。
火光照亮她手中半块玉佩,断翅凤凰的纹路突然鲜活起来。
滚回去!
赵春桃厉喝,土灰盖住火星子。
麦穗佯装离开,回头却见母亲趴在地上扒拉灰堆,指甲缝里全是泥。
那玉佩就躺在自己脚边,月光下像要腾空飞起。
4
断绳
暴雨砸在瓦片上像撒豆子,
林麦穗蜷在柴房草堆里,钢笔尖在旧报纸上洇出野火烧不尽。
油灯早灭了,闪电劈进来时,字迹映得惨白。
她摸黑把苏青送的字帖往墙洞塞,忽然听见门轴吱呀响。
赵春桃举着油灯进来,光晕晃过墙角的破陶罐。
麦穗还没来得及扑过去,母亲已经掀开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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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本糊着泥巴的算术书露出来,书页里还夹着蔫巴的野山菊。
哪来的脏东西!
赵春桃抓起书往灶膛扔,火舌腾地窜起来。
麦穗疯了一样把手伸进火堆,灼痛让她惨叫出声:
这是苏老师给的!你说过女子也能考状元!
焦黑的纸页粘在手上,麦穗被揪着后领拖进祠堂。
供桌上摆着冷硬的玉米馍,
王金凤歪在太师椅上嗑瓜子,瓜子皮吐在麦穗跪着的膝盖边。
老吴家肯出三袋白面换你,那是你修来的福气!
拐杖戳得麦穗后背生疼,
饿三天,看你还敢作妖!
深夜的祠堂像口冰棺材。
麦穗数着砖缝里的蚂蚁,忽然听见布鞋蹭地的窸窣声。
赵春桃摸黑进来,掰碎的玉米馍往她嘴里塞:
吃啊!你想饿死给林家添晦气吗
麦穗扭头躲开,馍渣掉在结痂的小腿上。
月光照见赵春桃手背的烫泡,麦穗突然抓住她手腕:
娘当年要是不嫁爹……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咳嗽声。
赵春桃猛地甩开她,朝王金凤冷笑:
要嫁你自己嫁!我生的闺女轮不到你做主!
破晓时麦穗摸到衣襟里的硬物——
苏青送的钢笔,笔帽刻着野火烧不尽。
她攥着钢笔往村口跑,撞见神婆黄仙姑倚着石桥抽旱烟。
丫头,你身上有死人气。
黄仙姑拽住她辫子嗅,烟袋锅指天画地,
克父克母克兄弟,吴瘸子肯要你是积阴德!
麦穗甩开她的手,钢笔尖划破神婆衣袖。
黄仙姑尖叫着后退,烟袋锅掉进河里:
扫把星要杀人啦!
河面荡开的涟漪里,麦穗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钢笔揣进最里层的衣兜。
远处传来王金凤的叫骂,混着天赐的哭声,像张挣不破的网。
野山菊在暴雨里耷拉着脑袋,麦穗蹲下身,把烧焦的书页埋进花根底下。
土腥气钻进鼻腔时,她突然想起苏青的话:
火烧过的地,来年庄稼长得最旺。
5
野火
祠堂供桌上的猪肉面冒着热气,油星子凝成白沫。
林麦穗蜷在蒲团上,胃袋绞成麻花。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王金凤杵在门边的影子,像截烧焦的树桩。
饿死也得进吴家门!
王金凤的拐杖戳得麦穗脊梁骨生疼,
棺材钱从你彩礼里扣!
麦穗抓起陶碗砸向祖宗牌位,瓷片溅到王金凤绣花鞋上:
我死了,你们拿冥婚换白面!
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细得像根将断的麻绳。
子时的穿堂风卷来股米汤香。
疯寡妇秀娘鬼似的闪进来,竹筒贴着麦穗干裂的嘴唇:
十六岁那年,我捅了痨病鬼。
她撩起衣袖,腕上刀疤像条蜈蚣,
他们说我是疯子,可疯子比傻子痛快!
麦穗呛出泪花,秀娘塞来的半块馍里夹着张黄纸,血写的宁鸣而死渗进馍渣。
正午的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
黑色桑塔纳碾过村口泥坑,惊得鸡飞狗跳。
赵秋实金丝眼镜反着冷光,玉佩当啷砸在青砖上。
赵春桃瘫坐在地,三十年没掉的泪珠子把断翅凤凰玉佩浇得透亮。
我要资助的是外甥女。
赵秋实把麦穗拉到身后。
王金凤推着流鼻涕的周金宝往前凑:
这是春桃亲侄子,聪明劲儿随他姑!
养猪
赵秋实冷笑,
您老倒是养出个名牌大学生啊!
麦穗攥着刻野火烧不尽的钢笔,笔尖硌进掌心,血珠把字染红了。
神婆黄仙姑数着王金凤送的母鸡,鸡爪子上的红绳还没解。
赵秋实的相机闪光灯亮起时,她哆嗦着跪倒在地:
我今晚就滚!
麦穗蹲在屋外,把写克亲的卦签一根根掰断。
签文碎成渣,混着鸡粪埋进野山菊底下。
村西头老槐树突然爆出新芽,麦穗摸着树皮上的人字,听见苏青在风里说:
火烧过的地方,野草长得最旺。
6
裂缝
县初中宿舍的霉味熏得人头疼。
林麦穗缩在床角,尿素袋改的包袱皮皱得像老树皮。
上铺的李婷婷翘着指甲油剥橘子,皮屑纷纷扬扬掉下来:
穷酸味熏死人了,滚去厕所睡!
麦穗攥着补丁被角往门口挪,五枚硬币在兜里硌得大腿生疼。
那是天赐攒了半年的冰棍钱,铜锈把裤兜染成了青绿色。
午休时小卖部的肉包子香勾魂似的飘。
麦穗盯着橱窗咽口水,李婷婷突然尖叫着扯她辫子:
我钱包丢了!肯定是你偷的!
班主任老刘揪着她衣领往办公室拖,破包袱抖落出硬币叮当乱滚。
赃物!
李婷婷涂着唇膏的嘴咧到耳根。
老刘皮鞋碾过硬币:
明天叫家长,不然退学!
二十里山路走到后半夜,麦穗撞见家门口晾着草药。
赵春桃佝偻在灶前熬梨汤,咳嗽声像破风箱。
娘,你咳血了!
麦穗去端陶罐,被一巴掌拍开。
梨汤泼进猪食槽,混着暗红的血丝。
老母猪舔食的吧嗒声里,赵春桃哑着嗓子骂:
管好你自己!
晨雾还没散,校长办公室的茶渍印子像滩尿迹。
赵秋实把照片甩在桌上:
李婷婷父亲塞红包,老刘儿子骑的进口自行车。
班主任瘫在椅子上抹汗:
误会……都是误会!
麦穗捡起沾泥的硬币,在裤腿蹭出铜亮:
脏钱买的东西,骑了也不怕摔断腿!
夕阳把老槐树影子拉得老长。
天赐蹲在树根旁剥烤红薯,焦香混着土腥味。
姐,甜不
他偷瞄麦穗脸色,炭灰抹成了花猫脸。
红薯掰开的蜜汁滴在硬币上,麦穗突然笑出声:
比肉包子甜。
天赐猛地抓住她手腕:
下回他们再欺负你,我拿弹弓崩了李婷婷!
村口大喇叭开始播计划生育宣传时,麦穗摸出那本《女性自立宣言》。
封皮的血渍被月光照得发亮,像秀娘坟头新开的野山菊。
7
暴雨将至
赵秋实把诊断书拍在桌上时,林大川正蹲在门槛搓玉米粒。
碎屑混着冷汗黏在掌心,搓着搓着就搓出血丝。
赵春桃抓起病历撕成两半,纸片砸在林大川佝偻的背上:
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老林家!
麦穗盯着肺癌晚期四个字,恍惚看见五岁那年母亲藏起的糖块——
原来人快死了,才会露出最甜的底牌。
暴雨来前闷得喘不过气。
麦穗用木盆接房顶漏的雨水,瞥见赵春桃蹲在灶台前烧东西。
半块玉佩在火里卷边,火光把她的剪影烤得扭曲变形。
天赐缩在她怀里数雷声:
姐,房顶会塌吗
凌晨的炸雷劈开夜幕时,房梁咔嚓裂响。
麦穗扑过去推天赐,左臂传来剧痛的瞬间,她竟想起苏青教的千磨万击还坚劲。
林大川赤脚冲进废墟,指甲翻着血肉模糊,从砖堆里刨出麦穗:
这丫头骨头……比她爹硬。
村卫生所门口挤满看热闹的。
王金凤攥着佛珠被胖婶堵在墙角:
您老不是说孙女克亲吗人家可是从阎王手里抢回孙子!
卖豆腐的老张头啐着旱烟渣:
林家丫头比男人顶用!
佛珠崩落一地,麦穗踩过去时听见石膏上咯吱响——
天赐用炭条歪歪扭扭刻的姐是英雄,混着血渍结了痂。
赵春桃的咳喘夜夜从东屋传来。
有回麦穗起夜,撞见母亲对着铜镜掀衣领——
烫疤底下隐约透着赵字刺青,针脚都溃脓了。
月光漏进窗缝时,麦穗摸出那支刻字的钢笔,在烧焦的书页边缘写:
野火烧过的地,来年要种新麦。
暴雨把老屋废墟泡成烂泥塘。
某日清晨,麦穗发现断梁缝里钻出野山菊苗,根须缠着半片玉佩,在积水里泛着幽幽的光。
8
借东风
窝棚漏雨滴在铁皮桌上,协议书被洇出黄斑。
赵秋实用钢笔敲着桌面,印泥盒震得直蹦跶。
林大川缩在棚角搓手上的血痂,碎屑簌簌掉进搪瓷缸里,混着雨水泛起红沫。
过继麦穗,我出钱盖房。
赵秋实把协议书推过去。
赵春桃抓起印泥砸向弟弟,红点子溅在麦穗石膏上,像新鲜的刀口:
卖闺女你当我是什么人!
协议书飘落张泛黄照片——
五岁的麦穗攥着糖纸,赵春桃颈间玉佩完整无缺。
麦穗摸着照片边沿的齿痕,听见舅舅在暴雨里吼:
姐本该是赵家大小姐!爹临死前说,当年丢了你,赵家就绝后了——因为女娃不算人!
赵秋实撕开衬衫,胸口纹着半只断翅凤凰。
麦穗把照片拍在他渗血的纹身上:
现在补翅膀,晚了十年!
打火机窜出的火苗燎焦皮肉,混着酒气呛得人流泪。
校长办公室的新茶具反着贼光。
保送县一中,条件是你放弃助学金投诉。
校长假笑挤出三层下巴。
麦穗撕协议时,碎纸飘进废纸篓,盖住李婷婷的作弊小抄:
您茶杯底下压的发票,也是知恩图报
新房上梁那天,王金凤踮脚挂红布。
麦穗抢过锤子往榫卯砸:
我来钉!
丫头片子碰梁,房子要塌!
王金凤扯布条抽她手腕。
红布缠着石膏臂猎猎作响时,林大川蹲在墙角改门牌——
刮掉的林字碎屑里,混着他指甲缝的血。
夜半麦穗摸到新房地基,野山菊根须钻出砖缝。
她掏出那支刻字钢笔,在梁柱背面写:
女子宁鸣而死。
月光漏进来时,听见苏青在风里笑:
这地基,比祠堂结实。
村西头突然传来哀乐。
秀娘的破屋塌了半边,
染血的《女性自立宣言》压在瓦砾下,扉页不跪二字被雨水泡发了胀。
麦穗把书揣进怀里时,摸到梁上燕巢——
六只雏燕挤作一团,绒毛新得发亮。
9
荆棘路
省重点高中的操场晒得冒油,林麦穗攥着跳级通知书缩在队伍尾巴。
教导主任的喇叭炸耳朵:
某些关系户别以为能混毕业!
李婷婷扭头讥笑,耳坠晃得刺眼:
这不是偷钱那位吗
麦穗抖开成绩单,指尖戳破全县第二的油墨:
您茶杯底下压的发票,要晒晒太阳吗
哄笑声中,沈星河拄拐杖挪过来,钢制假肢敲地咔咔响:
教务处左拐第三间举报箱,记得投挂号信。
晚自习后的巷子飘着馊水味。
三个混混围上来,刀疤脸弹簧刀刮墙滋啦响:
重点中学的保护费,够哥几个喝顿酒!
麦穗突然扬起校服,辣椒素混酒精的喷雾直喷对方面门。
操!这娘们玩阴的!
刀疤脸捂眼惨叫。
沈星河从拐杖暗格抽出电击器,拽着麦穗往亮处跑。
巷口卖烤红薯的老汉跺脚喝彩:
林家丫头给咱村长脸了!
暴雨夜的电闪劈开秀娘破屋。
麦穗跪在炕沿,看秀娘枯手从炕洞掏油布包。
染血的《女性自立宣言》扉页,
褐色的女子读书不为攀附底下,又洇出新鲜的血字:
宁疯不屈。
当年……我本想烧了这书……
秀娘咳出的黑血滴在《草药图鉴》上,
现在给你,烧了还是传下去……随你……
油灯爆灯花时,麦穗正念到阿爷无大儿,秀娘的手突然垂下去,
窗外野山菊在雨里疯摇。
天台上,沈星河展开泛黄账本。
李婷婷父亲受贿记录底页,贴着张自行车发票存根。
三年前我举报校长,
他敲钢制假肢,
他们说我摔下楼梯是意外。
麦穗把辣椒喷雾塞他手里:
下回,我们一起让意外变故意。
月光漏进牛棚墙缝,麦穗用炭笔把当年烧焦的算式改成夜校课表。
梁上燕窝突然掉下泥块,新生雏燕的绒毛沾着草屑,嫩黄喙子张得老大。
10
暗礁
林天赐踮脚够书柜顶层的录取通知书时,月光正照得烫金大字发亮。
王金凤的蛊惑在耳边嗡嗡响:
你姐要飞走了,往后谁疼你
手指刚触到信封边,背后炸开麦穗的厉喝:
放下!
王金凤从黑影里窜出,枯爪攥紧通知书:
十万赎金!少一分我就撕了!
褶皱的边角恰似当年糖纸纹路,麦穗盯着奶奶腕上晃荡的佛珠,突然笑出声:
您撕,撕了正好重考清华。
废弃砂场的探照灯晃得人眼花。
沈星河把账本拍在水泥管上,李婷婷父亲抡铁棍的手直抖:
瘸腿不够,还想瘸嘴
麦穗举起手机,直播界面映出对方惨白的脸:
砂场偷税三百万,全网都等着看李叔表演呢。
高考当天的晨雾还没散,赵春桃扯掉输液管往校门口冲。
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烫红她掌心,膏药味混着甜香扑进麦穗鼻腔:
娘错了,你飞吧。
咬下的糕渣里尝到咸涩——
母亲拇指的纱布渗着血,烫出的水泡鼓成透亮珠子。
教育局信访办的打印机吞吐声像催命符。
麦穗撕碎保送协议时,碎纸雪片似的落进举报箱。
沈星河的拐杖尖敲着摩斯密码,
翻译器跳出必胜的瞬间,校长室传来茶具摔碎的脆响。
麦穗摸出衣襟里的半块玉佩,断翅凤凰的纹路被体温焐得发烫。
考场铃声响起时,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祠堂的雏燕——
最后那只活下来的,今年该当娘了。
村口老槐树突然爆出串白花,沈星河杵着拐杖刻下新校训。
卖烤红薯的老汉掀开炉盖,焦香混着风里的粉笔灰,恍惚又是那个蹭课的黄昏。
麦穗把举报回执折成纸飞机,看着它掠过新栽的野山菊田,栽进当年埋小黄的土堆里。
月光爬上祠堂新漆的匾额时,麦穗听见梁上雏燕啁啾。
石膏上姐是英雄的刻痕早被磨平,倒是那支刻字钢笔又添了道裂口,洇着蓝墨水的缝里,依稀还能辨出野火烧不尽。
11
破茧
赵春桃的棺材摆在堂屋正中,林大川缩在墙角搓手上的老茧。
赵秋实一脚踹翻火盆,纸灰扑到遗像上,遮住赵春桃嘴角那抹罕见的笑。
他甩出泛黄的车票存根,纸页上的1987年6月12日像烙铁烫进人眼。
你故意带春桃往反方向找赵家,是不是!
赵秋实揪住林大川衣领,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林天赐突然抢过存根撕碎,纸片混着纸钱飞扬:
爹!你当我姐的苦都是活该吗!
麦穗掀开母亲寿衣左襟,烫疤溃脓的皮肉下,赵字刺青针脚狰狞。
赵秋实跪在棺材前嚎啕,泪水把断翅凤凰玉佩冲得发亮:
姐到死都等着刻族谱啊!
暴雨把秀娘的荒坟浇成泥潭。
麦穗跪在碑前,钢笔尖扎破指尖,血珠渗进《女性自立宣言》扉页。
天赐默默递过水壶,野山菊根须缠着残破笔杆,在倒灌的雨水里舒展叶片。
您看好了,这就是新燕。
她将书埋进土坑时,远处老屋废墟的断梁上,嫩绿藤蔓正顶着瓦砾疯长。
村委大院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赵秋实把乡村振兴批文拍在桌上,震得苏青带来的教材哗啦响。
村主任擦着汗赔笑:
夜校名儿太激进,叫‘妇女扫盲班’多好……
麦穗一脚踩上板凳,石膏裂口露出结痂的皮肤:
就叫‘山菊学堂’!谁不服,去问问我奶奶佛珠还剩几颗!
沈星河的拐杖尖刻进水泥地,宁鸣而死的凹痕里积着昨夜的雨。
赵春桃下葬那日,麦穗从灶膛扒出半块焦黑的玉。
断翅凤凰的纹路嵌着烟灰,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母亲藏糖的手——
原来糖纸里裹着的,从来都是碎玉。
月光漏进新校舍时,麦穗摸到梁柱背面的刻字。
当年用炭笔写的女子宁鸣而死,已经被刨花盖住大半。
她掏出钢笔在旁边添了句不跪而生,听见梁上雏燕叽喳,恍如旧年祠堂那窝将死的幼鸟。
晨露未散时,最早来上课的胖婶揣着热馍探头:
麦穗老师,这《女性自立宣言》里头说的‘不缠足’,现今还作数不
麦穗指向墙上装裱的血书扉页,秀娘的名字在晨光里泛金:
作数,从今往后,咱们脚底下踩的都是自己的路。
村口石碑新凿的山菊学堂底下,当年埋小黄的土堆钻出簇野山菊。
麦穗把举报校长的回执折成纸船,放进溪水时,正撞见周玉成教女学生使弹弓——
树杈上重男轻女的标语靶子,已被石子打得千疮百孔。
12
长明灯
林麦穗跳下大巴时,黑西装裤脚沾满黄泥。
村口石碑新凿的山菊学堂盖住了早年生男生女一样好的褪色标语,
裂缝里钻出的野山菊藤蔓缠着碑顶,像给旧伤打了个补丁。
李婷婷嗑着瓜子挤在人堆里冷笑:
女先生怕是没人要的老姑娘!
麦穗摘下墨镜,北师大校徽胸针晃过对方眼睛:
李会计,砂场偷税的账本复印件,要我当教材讲讲吗
人群哄笑着散开,露出石碑后猫腰刻字的沈星河——
拐杖尖正把女子自立四个字凿进花岗岩。
夜校开学那日,天赐扛着两筐红薯冲上台。
晒成古铜色的胳膊一挥,震得话筒吱哇乱叫:
今儿我姐开课,管饱!
底下嗑瓜子的胖婶突然抹眼泪:
当年你姐背你上学,裤腿都磨成流苏……
麦穗攥断粉笔时,周玉成领着帮半大孩子冲进来。
弹弓啪啪打中墙上的旧标语,写着女娃读书心野的红纸千疮百孔。
这是我姐办的学堂!
天赐吼得青筋暴起,台下掌声震得房梁落灰。
月光爬上赵春桃坟头时,麦穗掰开冷硬的桂花糕。
半块玉佩从夹层掉出来,断翅凤凰的纹路缠着野山菊根须,在月色下像条愈合的疤。
娘,赵家族谱头一排刻着您的名。
她撒糖纸碎片的手突然停住——
五岁那年的祠堂雏燕,正领着群新燕掠过坟头。
王金凤瘫在老宅藤椅里,电视播着全省十大杰出青年颁奖礼。
麦穗的脸占满屏幕时,佛珠噼里啪啦砸向蛛网:
丫头片子出息了有啥用死了还不是埋别人家坟头!
穿堂风掠过,新燕衔泥撞进窗棂,六只燕巢在梁上连成串,雏鸟啁啾盖过她的嘟囔。
晨雾未散,最早来上课的姑娘们挤在荣誉墙前。
血写的《女性自立宣言》封在玻璃框里,褐色血渍混着金粉描出秀娘的名字。
胖婶摸着啤酒瓶盖磨的山寨校徽嘀咕:
这花啊,还是野地里长得最旺。
麦穗站上讲台时,沈星河的拐杖敲响铁钟。
当年埋在秀娘坟前的钢笔插在笔筒里,裂口洇出的蓝墨水染透半本花名册。
她翻开《草药图鉴》第一页,夹着的燕羽轻飘飘落在宁鸣而死的校训上——
梁间雏燕正扑棱翅膀,撞得那支野山菊校徽微微发颤。
夕阳漫过田埂时,老宅屋檐最后一片瓦咔嗒脱落。
新栽的野山菊顺着墙根疯长,根须顶开地基裂缝,在废墟上爆出簇鹅黄的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