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十岁的抉择
暴雨砸在土房顶上,春芽蜷在漏风的被窝里发抖。外头雷声轰隆隆滚过,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半截木炭,借着闪电光在墙上歪歪扭扭画字。才写到许春芽的芽字,柴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赔钱货!糟蹋墙!王金花抄着扫帚劈头盖脸砸下来。春芽护住脑袋往墙角缩,木炭碎在掌心,混着血沫子蹭了满脸。
奶,我就想学写自己名儿......春芽带着哭腔,墙上的字被扫帚刮得稀烂。
女娃要名字干啥!王金花揪住春芽的辫子往柱子上撞,明年就送你嫁人换彩礼!
嫁你祖宗!周秋萍裹着湿透的布衫冲进来,一把夺过扫帚。春芽愣愣抬头,娘的眼珠子血红,像头护崽的母狼。
王金花被推得踉跄,一屁股坐进泥水洼里:反了天了!大山!管管你媳妇!
许大山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忽明忽暗。周秋萍拽过春芽血糊糊的手,声音打颤:明儿就上学,娘说的!
半夜雨停了,周秋萍摸黑翻出压箱底的银镯子。镯子内圈刻着平安,还是她娘周玉兰临死前塞给她的。杂货铺老刘叼着烟袋嗤笑:周秋萍,你男人知道你来卖嫁妆不
少废话!换五块钱,再加三尺蓝布!周秋萍把镯子拍在柜台上。老刘眯眼掂了掂,扔过一团皱巴巴的票子。
油灯下,周秋萍拿剪子裁布。春芽扒着门缝偷看,蓝布边角扎着歪扭的线头,渐渐成了书包模样。妈......她蚊子似的哼了一声。
周秋萍手一抖,针尖戳破指头:咋还不睡
我真能上学春芽盯着娘手指上的血珠子。
能!周秋萍把书包塞进她怀里,布面上还沾着雨腥气,娘把命押上也让你读!
天没亮,许大山的吼声震得房梁落灰:镯子呢!那是留着给家宝娶媳妇的!
周秋萍把春芽护在身后,蓝布书包挡在胸前:家宝才七岁!你眼里闺女就不是人
王金花拍着大腿嚎:反了反了!大山,打醒这疯婆娘!
许大山扬起巴掌,春芽突然扑过去抱住他胳膊:爸!我以后赚彩礼给弟弟!这话像盆冷水浇在周秋萍心口,她一把搂住闺女,眼泪砸在春芽发顶:闺女,娘绝不让你卖自个儿!
外头鸡叫了头遍,许大山摔门出去劈柴。周秋萍摸出剩下的蓝布条,给春芽包扎手上的伤。春芽盯着油灯映在墙上的影子,突然觉得娘的肩膀比山还宽。
2
饭桌风波
破木桌上一碗红烧肉油光发亮,许家宝踮着脚往碗里戳筷子。王金花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肥肉片稳稳落进孙子碗里:宝啊慢点吃,都是你的。
周秋萍夹着肉片的手停在半空,筷子一转,肉啪嗒掉进春芽碗里。王金花手里的粗瓷碗砸在桌上,汤水溅了许大山满脸。
赔钱货也配吃肉王金花指甲掐进春芽胳膊,青紫的印子叠在昨天的扫帚伤上。
周秋萍舀了勺猪食哗啦泼向门外:妈当年做姑娘时,爷奶骂您赔钱货那会儿,您咋没把自个儿饿死
门槛外传来嗤笑。村长背着手往院里张望,裤腿沾着泥点子:女人当家,晦气进门!老许家要绝后喽!
春芽缩着脖子往碗里扒拉饭粒,油星子沾在嘴角不敢舔。周秋萍抄起葫芦瓢往门外泼水:管好你家绝户猪!三窝崽子都是母的,够你晦气到下辈子!
许大山闷头扒完最后一口饭,摔了筷子往院外走。春芽盯着碗里那块肉,听见弟弟吸溜口水的声音,突然把碗往桌底一推。蓝布书包蹭上油渍,像朵蔫了的牵牛花。
半夜灶房老鼠窸窣响,春芽光脚踩过冰凉泥地。油纸包从灶灰里扒出来时还烫手,省下的半片肉凝着油冻。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周秋萍倚在门框上的影子。
妈,我没偷吃......春芽慌得打嗝,油纸包掉在柴堆上。
周秋萍捡起肉片就往门外扔,春芽扑上去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晌午你就喝了两碗野菜汤!指甲缝里的血痂又裂开,混着猪油蹭在娘衣襟上。
那块肉最后被掰成两半。春芽踮脚往周秋萍嘴里塞,尝到咸涩的眼泪味。月光把娘俩的影子揉成一团,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像座歪扭的连心桥。
许家宝尿床的哭嚎打破寂静。王金花搂着孙子拍背,眼刀子剜向对面屋:明儿起顿顿喝稀的!败家娘们喂饱了赔钱货,饿着我大孙子!
春芽攥着空油纸睡不着,听见弟弟钻进奶奶被窝告状:姐把肉藏给娘了!王金花掐人的动静混着咒骂,床头麻绳穗子一晃一晃,像条吐信的毒蛇。
鸡叫三遍时,周秋萍摸黑往春芽书包里塞了个烤红薯。许大山蹲在院角劈柴,斧头剁进木头的声音格外响。春芽摸着书包上歪歪扭扭的许春芽三个字,突然发现爹劈的柴火垛,比往日高了半尺。
3
山沟里的第一堂课
春芽缩在教室最角落的条凳上,蓝布书包贴着胸口发烫。刘铁柱踹翻她面前的破木桌,课本哗啦散了一地。男孩踩住写着许春芽的封皮,鞋底沾着牛粪碾了又碾。
赔钱货也配上桌刘铁柱撕下书页擦鼻涕,纸团砸在春芽额头上,回你家灶台吃灰去!
春芽扑过去抢残页,手指被踩出紫印子。泛黄的纸片上,女字缺了半边,像被扯烂的蝴蝶翅膀。窗外飘来村民的哄笑:丧门星养的丫头,克完自家克学堂哟!
周秋萍正在后山采茶,听见动静时镰刀还别在腰上。她冲进学堂那会儿,校长正捧着搪瓷缸子吸溜茶水,滚烫的茶汤全泼在他秃脑门上。
谁说我闺女是丧门星柴刀劈进榆木桌,刀柄嗡嗡震颤。周秋萍拎小鸡似的揪起刘铁柱,男孩裤裆淅淅沥沥滴出水渍。
校长举着扫帚哆嗦:周秋萍!这是学堂!
学堂教娃当土匪她一脚踹翻条凳,碎木渣溅到《三字经》牌匾上,今天不给我闺女磕头认错,老娘烧了这破屋子!
春芽缩在娘身后,看见校长油亮的脑门沁出冷汗。周秋萍突然扯开嗓子背《木兰辞》,山风卷着沙哑的声音撞在土墙上: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背到安能辨我是雄雌时,柴刀哐当剁在刘铁柱脚边,惊起满院麻雀。
回家路上春芽盯着娘虎口的裂口,蒲公英汁液混着血丝往下淌。煤油灯下,周秋萍突然捏碎药碗:他们说丧门星就丧门星呸!是怕你飞出山沟当人上人!
春芽摸着结痂的手指,忽然问:读书真能不用跪着活
周秋萍抓过闺女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震得掌心发麻:记着,娘就是你的梯子,你踩着娘爬出去!
后半夜春芽被烟味呛醒。透过窗纸破洞,瞧见刘铁柱爹妈蹲在村口烧纸,火星子舔着写满咒语的黄纸。丧门星碰过的茶树,晦气全滚!咒骂声惊起夜猫子,周秋萍抄起砍柴刀冲出去,茶筐翻倒在泥地里。
春芽摸黑捡起筐里沾露水的茶芽,突然发现最嫩的尖儿上,凝着娘咳出的血珠子。
4
茶山上的血汗钱
天刚蒙蒙亮,周秋萍背着茶筐往集市赶,露水打湿的裤腿拍在小腿上冰凉。春芽攥着娘的衣角,看见沿途村民见了她们就像躲瘟神,卖豆腐的老孙头甚至抄起桃木枝往地上抽打。
丧门星采的茶,喝了要烂肠子!挎着菜篮的刘婶故意扯着嗓子,烂菜叶子甩在周秋萍鞋面上。王金花混在人群里拍巴掌:克死亲闺女的晦气货,茶叶喂猪都嫌脏!
茶商赵胖子捏着茶叶嗅了嗅,肥脸上挤出嫌弃:最多三毛一斤。他脚边竹匾里堆着刘家发霉的陈茶,标价牌上却写着五毛。
周秋萍揪住赵胖子的绸缎衣领,青筋在手背上暴起:刘家霉茶你都给五毛,当我瞎春芽看见赵胖子裤兜里滑出半截烟盒,红双喜的商标跟村长抽的一模一样。
你闺女克夫家!赵胖子甩开她的手,茶叶撒了一地,上个月老李家喝了你的茶,母猪都流产!围观人群哄笑起来,卖山货的驼背张朝茶筐啐了口浓痰。
周秋萍抄起砍柴刀劈向茶筐,新采的嫩芽天女散花般炸开。春芽扑过去捡茶尖,指尖被碎竹篾划出血口子。脏的是你们的心!周秋萍把闺女拽起来,沾着茶渣的刀尖指向赵胖子鼻头,这茶喂狗都不卖你!
后山的荒茶园里,野草长得比人高。周秋萍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碎石块蹦起来划破春芽的脚踝。闺女咬着嘴唇不吭声,血珠子渗进黄土里,转眼被晒成褐色的痂。
为啥非要承包这荒山春芽抹了把汗,看见娘嘴角有暗红的血丝。
周秋萍拄着锄头喘气,山风卷起她打补丁的衣摆:等你考上大学那天,娘要你穿着新衣裳,捧着录取书,堂堂正正从村口走出去!
夜幕降临时,春芽被咳嗽声惊醒。灶台边蜷着个黑影,周秋萍捂着嘴的指缝里漏出黑红的血,地上散着捣烂的止痛草药。春芽抖着手去够门后的镰刀:我不念书了,明天就进城打工!
你敢!周秋萍抄起药罐砸在门槛上,碎瓷片溅到春芽膝盖上,娘就是死,也得看着你飞出这山沟沟!月光从漏雨的屋顶淌进来,照见母女俩跪在地上按手印的血书,歪扭的字迹像爬出坟头的荆棘。
5
弟弟的转变
许家宝蹲在门槛上舔麦芽糖,糖丝黏在嘴角像蜘蛛网。春芽趴在炕沿写作业,蓝布书包的补丁蹭着桌角,漏出半截《算术》课本。家宝眼珠子骨碌一转,蹑手蹑脚摸向窗台上的墨汁瓶。
让你显摆!墨汁泼在作业本上,黑浪吞了刚写好的算术题。春芽扑过去抢救,被家宝推得撞上墙根。泛黄的纸页泡在墨潭里,许春芽三个字成了游动的蝌蚪。
周秋萍提着茶篓撞进门,指尖还沾着茶梗。她揪住家宝的后领往墙上按,男孩后脑勺磕出闷响:小畜生!抄不完《弟子规》别想吃饭!
王金花拄着拐杖冲进来,枯树枝似的手指向周秋萍鼻尖:赔钱货的破本子值几个钱我大孙子吃口糖都舍不得!春芽蹲在地上捡碎纸片,发现奶奶裤腰上别着半截麻绳,绳头打着死结。
后山茶树晒得打蔫,家宝白胖的胳膊被荆棘划出道道血痕。周秋萍把竹筐摔在他脚边:采不满十斤,今晚睡猪圈!春芽偷偷往弟弟筐里塞茶芽,被家宝一巴掌拍开:假惺惺!你们都巴不得我死!
日头毒得能煎鸡蛋,家宝突然栽倒在茶垄里。春芽背他下山时,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他衣领里灌。家宝迷糊间看见姐姐脚踝结着血痂,混着泥浆糊在草鞋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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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飘出烤红薯香时,王金花把孙子拽进里屋。麻绳穗子垂在炕头晃悠,老人往家宝手心塞了枚硬币:去杂货铺买糖,就说你娘让拿的!
家宝攥着硬币抖得像筛糠,钱币当啷掉进腌菜缸。周秋萍捞起湿漉漉的硬币,发现缸底沉着个油纸包——是春芽省下的半块玉米饼,早被泡得发胀。
奶让我偷的......家宝缩在墙角抽噎,鼻涕糊了满脸。周秋萍扯过麻绳扔进灶膛,火苗腾地蹿起三尺高。春芽默默把烤红薯掰成两半,热乎的那块塞进弟弟手里。
王金花在门外跺拐杖骂街,许大山突然抡起斧头劈柴垛。木屑飞溅到门槛上,吓得老妇人噤了声。春芽借着月色补作业本,看见爹把新削的竹蜻蜓搁在她窗台——是家宝白日里摔坏的那只。
6
茶山上的血汗钱
天刚泛鱼肚白,周秋萍背着茶筐往集市赶。露水打湿的裤脚粘着泥浆,春芽攥着娘衣角,听见路边婆子们压着嗓子嘀咕:丧门星采的茶,喝了要烂肠子!
烂肠子那位——周秋萍突然转身,茶筐撞翻晒豆子的簸箕,昨儿偷我家粪肥的可是你男人当心烂肠子粪吃多了窜稀!
王金花混在人群里拍大腿:大伙儿瞅瞅!克死亲闺女的丧门星还有脸咒人!春芽浑身一抖,指甲掐进掌心结痂的旧伤。周秋萍抄起茶筐往地上一墩,嫩茶尖儿震得簌簌落。
茶商赵胖子捏着茶叶嗅了嗅,肥脸上挤出油笑:晦气玩意儿,三毛一斤顶天了!脚边的茶筐被踹得滚了两滚,春芽扑过去护,手背蹭出道血口子。
去年收刘家霉茶都给五毛,当我瞎周秋萍揪住赵胖子的绸缎领子,布料刺啦裂开道口子。赵胖子挣开时裤兜掉出半包红塔山,烟盒上沾着村长家特有的旱烟渣。
围观人群哄笑起来,不知谁扔了块烂菜帮子砸在春芽后颈。周秋萍抄起砍柴刀劈向茶筐,新采的茶芽天女散花般炸开:脏心烂肺的玩意,这茶喂狗都不卖你!
后山荒草没过春芽的腰,周秋萍挥锄头的影子投在石头上,像张拉满的弓。春芽刨土时碎石划破手指头,血珠子渗进土里,混着娘咳在帕子上的暗红。
妈,咱为啥非跟荒山较劲春芽舔掉指尖的血腥味。
周秋萍抹了把嘴角,袖口蹭上道血丝:因为娘要你站着活,不向这些黑心肝的低头!这话被山风卷着抛向崖底,惊起群灰鸽子。
半夜春芽被压抑的咳嗽声惊醒。灶台边,周秋萍佝偻着背,帕子上团着黑红的血。春芽扑过去抢那团脏布,摸到娘冰凉的手腕:咱不种茶了!我去镇上扛大包养你!
放屁!周秋萍甩开她的手,药罐子砸在墙上迸出苦味,你敢辍学,娘现在就撞死在这!碎陶片扎进掌心,春芽却觉得不如心里疼得狠。
月光照着母女俩跪在茶苗前的影子,春芽咬破的手指在黄土上写血书。周秋萍突然笑起来,染血的牙在月光下森白:记着,你就是娘从阎王殿抢回来的苗,死也得给我长成树!
远处传来夜猫子笑似的啼叫,刚种下的茶苗在风里抖了抖,嫩芽上还沾着春芽的泪。
7
弟弟的转变
许家宝踮脚够着炕头的墨汁瓶时,春芽的作业本正摊在窗台晒太阳。蓝布书包上歪扭的许春芽刺得他眼疼,毛笔尖戳进墨缸搅了两圈,乌黑的汁液哗啦泼了个满天星。
让你显摆!让你考第一!家宝踩着散落的纸页蹦跶,墨脚印盖住娟秀的算术题。春芽冲进屋时,正看见弟弟举着空瓶咧嘴笑,八颗乳牙缺了俩。
周秋萍拎着茶筐撞开门,带进一股子苦茶味。家宝后脖领被薅住的瞬间,瞥见奶奶在门缝外挤眉弄眼。小畜生!周秋萍的巴掌悬在半空,终究没落下来,抄不完《弟子规》别吃饭!
王金花拍着门框嚎:七岁男娃还不如赔钱货金贵!许大山蹲在院里劈柴,斧头剁得震天响。家宝趴墙根抄书,鼻涕混着眼泪糊了满纸,嘴里嘟囔:偏心眼!我才是男娃!
日头毒得能烤熟鸡蛋,家宝被拽上茶山时还踢蹬着腿。周秋萍把竹篓套他脖子上,篾条勒进嫩皮肉:你姐采茶割破脚都没吭声,再闹腾加十筐!
春芽蹲在茶树丛里,汗珠子顺着麻花辫往下淌。家宝伸手拽她辫梢:假好心!水壶被掀翻在石头上,春芽默默捡起壶盖,把最后半口水淋在弟弟发烫的后颈。
未时三刻,家宝栽倒在茶筐边。周秋萍抹了把他滚烫的额头,转身继续采茶。春芽咬着牙把人背下山,家宝迷糊间瞧见姐姐后颈晒脱了皮,红彤彤一片像烫熟的虾壳。
王金花摸黑往家宝手心塞钢镚时,月亮正挂在老槐树梢。去杂货铺买糖,就说你妈让拿的。老太太的银镯子硌得家宝手疼,你是男娃,将来全家都得靠你!
家宝蹲在杂货铺门槛数钢镚,老刘的烟袋锅子在柜台上敲得当当响。硬币叮铃落地时,周秋萍的影子正好罩住他。妈!家宝缩成团发抖,是奶逼我的!
油灯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王金花撕扯着麻绳骂街,许大山突然抡起砍刀,咔嚓斩断绳结:再动春芽,您就搬去老二家!断绳蜷在墙角,像条死透的蛇。
家宝跪在炕沿抽噎,春芽悄悄往他兜里塞了块麦芽糖。周秋萍抖开油纸包,里头躺着家宝偷藏的糖块:你姐灶灰里扒出来的,怕你挨打。
月光漏进窗棂时,家宝摸到春芽炕头。断了两根的麻花辫散在枕头上,他盯着姐姐手背的墨渍看了半晌,突然把麦芽糖塞进她嘴里。春芽在梦里咂了咂嘴,家宝觉得这糖比偷来的甜。
外头传来许大山劈柴的声响,比往日轻快些。王金花摸黑在灶台边烧断绳,火光照得老脸忽明忽暗。周秋萍倚着门框看火星子蹿上天,突然想起前日许大山说的梦话:不能让闺女走冬梅的路。
8
暴雨夜·屋顶塌了
房梁落灰时,春芽正趴在炕沿默写《木兰辞。油灯被穿堂风吹得直晃,王金花拍着炕席咒骂:丧门星招的灾!当初就不该让赔钱货上学!
周秋萍拿木盆接漏雨,雨水砸在瓦片上像撒豆子。春芽忽然抬头,听见屋顶传来嘎吱声,蓝布书包往怀里一搂的瞬间,横梁裹着泥浆轰然塌下。
妞!周秋萍扑过去的姿势像护崽的母鸡,断木茬子扎进她左臂,血瞬间洇透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春芽从娘身下爬出来时,课本上许春芽三个字泡在血洼里,晕成红褐色的花。
许大山扒开碎瓦的手抖得厉害,周秋萍白着脸笑:书是妞的命...你砍柴半辈子,懂个屁!春芽摸到娘后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是雨。
堂屋里,王金花把豁口陶碗摔得稀碎:修房钱从学费里扣!女娃念书顶屁用!许大山突然抡起烟斗砸向供桌,香炉骨碌碌滚到春芽脚边。
修房钱...先紧着娃念书。许大山嗓子里像卡了刺,这话烫得他自己都哆嗦。春芽瞧见爹盯着她染血的课本,眼角皱褶里闪着水光。
雨幕里,春芽跪在村长家青石阶上,血手印拍得门板砰砰响。村长叼着烟卷开门,烟灰弹在她发顶:押你娘当佣人还是押你这小身板
春芽咬破食指往借据上按,血珠子连成串:押我这条命!村长裤兜里掉出红塔山烟盒,正是那日赵胖子兜里揣的款式。春芽突然想起娘劈茶筐时说的:脏的是他们的心!
后半夜,许大山蹲在垮塌的房梁边搓麻绳。春芽摸黑往他跟前放了个烤红薯,瞧见爹鞋底沾着新泥——后山坟圈子才有的黄胶泥。月光照见许大山腕子上有道新疤,结痂的形状像个小月牙。
周秋萍在里屋咳得惊天动地,春芽摸到娘枕头下硬邦邦的。油灯挑亮时,胃癌诊断书露了角,日期是三个月前采茶咳血那日。窗缝漏进的风吹得诊断书哗哗响,像阎王爷催命的帖。
9
镇上的奖状
村口老槐树让鞭炮炸得直哆嗦,周秋萍踩着满地红纸屑,把春芽的奖状抖得哗哗响。刘婶嗑着瓜子凑过来,唾沫星子喷在女状元三个金字上:养闺女有啥用过两年彩礼一收,还不是给婆家端洗脚水!
周秋萍拎起粪桶就往红榜上泼,馊水顺着许春芽的名字往下淌:洗脚水先给你润润嗓子!许家宝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脑门青筋直蹦:我姐考的是北京!比你家崽子强百倍!
春芽攥着奖状边角往后退,纸边让指甲掐出月牙印。周秋萍拽过闺女往镇上去,蓝布书包蹭着补丁裤沙沙响。路过德全当铺时,赵德全正倚着门框剔牙,瞧见春芽的麻花辫突然僵住。
周大姐,典当......赵德全喉结滚了滚,话没说完就让周秋萍瞪回去。春芽觉得这老头眼神瘆人,像透过她在看别人。门帘掀起的瞬间,她恍惚瞧见个戴银镯的姑娘跪在当铺里哭,转眼又只剩积灰的柜台。
妇联办公室飘着茉莉茶香,张红梅推了推眼镜:山里女娃考第一确实难得。周秋萍撸起袖子露出砍柴疤,新旧伤疤叠成沟壑:我闺女念书敢拼命,男娃比得了
春芽突然扑通跪下,胳膊上王金花抽的鞭痕还肿着:主任,我娘卖血供我......话没说完就被周秋萍拽起来,指甲掐进她腕子:有点骨气!不求人!
张红梅盯着春芽胳膊上的紫痕,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名额给你!女娃更要争气!窗外的知了叫得震天响,春芽摸着助学金信封,想起昨夜娘咳在帕子上的血。
回村路上,周秋萍突然在茶摊前刹住脚。大铁壶咕嘟嘟冒着热气,她舀起滚水就往自带茶叶上浇:都来尝尝丧门茶!看谁先烂肠子!看热闹的挤作一团,村长媳妇抢着喝了两碗,当夜窜稀窜得腿软,再不敢提晦气话。
夕阳把娘俩影子拉得老长,春芽瞧见娘偷偷揉胃部。山梁上晃着两点火星,村长和赵德全的烟头忽明忽暗,像夜里吃人的兽眼。周秋萍突然攥紧闺女的手:记着,这世道终究有公道。
春芽把助学金信封按在胸口,里头薄薄的纸币硌着皮肉疼。她没瞧见身后树丛里,赵德全正哆嗦着掏药瓶,冷汗把当票存根浸得半透,上头周玉兰的名字洇成了鬼画符。
10
堂妹的喜帖
许冬梅被按在杂货铺柜台上时,春芽正蹲在窗根底下捡碎瓦片。小叔的巴掌印在冬梅脸上肿得发亮,印泥盒子打翻在婚书上,血手印比喜字还扎眼。
赵家肯出三千彩礼,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小婶掐着冬梅脖子往文书上按,指甲盖陷进皮肉里。春芽攥着半块砖头冲进去,蓝布书包甩在小叔脸上:她才十四!你们这是卖人!
冬梅突然抓住春芽手腕,眼泪砸在碎砖末上:姐,我连名字都不会写......沾血的指尖在柜台划拉,歪歪扭扭的许字缺了半边腿,像跪着的人。
周秋萍举着镰刀赶来时,迎亲的唢呐已经吹到村口。赵德全倚着驴车数礼金,瞥见春芽的麻花辫突然直起腰。冬梅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春芽瞧见她嘴角凝着血痂,比嫁衣还艳。
洞房夜,春芽翻窗进去时踢翻了夜壶。冬梅缩在炕角啃硬馍,喜烛泪滴在赵王氏的族谱上。他嫌我名字晦气......冬梅掀了盖头,额头撞棺材留下的淤青泛着紫。
春芽摸出皱巴巴的课本,冬梅突然发了疯似的撕。纸页扬在喜烛上,火苗蹿得老高。学了有啥用我能飞出这火坑吗!冬梅尖叫着把灰烬往嘴里塞,春芽徒手拍灭火星子,掌心燎出串水泡。
周秋萍给春芽涂盐水时,月光照见窗纸上的人影。赵德全抱着冬梅的嫁妆匣子溜过柴垛,匣子缝里掉出根银镯子,内圈平安二字沾着泥。春芽要追,被娘死死按住:救一个是一个......
当铺里,赵德全掂着冬梅的银镯冷笑:成色差,五十顶天。冬梅丈夫醉醺醺拍桌子:周秋萍闺女那个才值钱!刻着‘平安’的,我迟早弄来!
夜风卷着纸钱灰扑在春芽脸上。她摸出冬梅撕剩的半页书,就着月光描许冬梅三个字。描到梅字最后一笔,远处赵家传来摔碗声,惊飞满树乌鸦。
周秋萍在炕头咳嗽,春芽把血书塞进墙缝。许大山蹲在院里磨砍刀,刀刃映出他通红的眼:爹不能让你走冬梅的路。磨刀石溅起的水花里,晃着十年前他被茶商骗走一车茶叶的旧影。
更声响过三遍,春芽摸到后山新坟。冬梅出嫁前偷埋的课本在月光下发潮,扉页上歪扭的字晕成泪痕:许冬梅想上学。她把半块麦芽糖埋进土里,远处赵德全当铺的灯笼晃啊晃,像吊死鬼吐舌头。
11
高中门槛
村长把扁担横在路口时,春芽书包带子刚缝过第三回。三个汉子蹲在板凳上吧嗒旱烟,青烟糊住许春芽三个褪色的钢笔字。
女娃读高中克完自家克全村!村长脚尖碾着春芽的课本,封皮裂开道口子。周秋萍举着《宪法》冲出院子,书页哗啦啦翻到男女平等那章,边角还沾着昨夜的茶渍。
许大山蹲在墙根搓麻绳,听见男女平等四个字,手指突然抽搐。十年前茶商的嗤笑在耳膜炸响:文盲活该吃屎!泛黄的假合同上,红手印像咧开的血盆大口。
睁大狗眼看看!周秋萍把书怼到村长脸上,国家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春芽弯腰捡课本的瞬间,村长抬脚要踹,许大山手里的麻绳突然绷断。
老子的闺女要读书!扁担带着风声劈下,板凳腿咔嚓断成两截。许大山眼珠子通红,脖颈青筋蚯蚓似的扭动,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春芽愣愣看着爹,他后背的补丁被汗浸透,补丁下藏着道月牙疤——那夜冒雨去后山坟圈挖修房钱落的伤。碎课本页飘到许大山脚边,他踩住写满笔记的纸,鞋底泥印子盖住了木兰不用尚书郎。
更声响过三遍,春芽摸到门缝底下塞进来的五块钱。票子沾着烟叶渣,许大山的布鞋在窗外一闪而过。她追出去时,瞧见爹蹲在柴垛旁搓手上的血泡——连劈三天柴才换的私房钱。
王金花举着菜刀剁案板,砧板震得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直晃:为了赔钱货打村长等着挨批斗吧!许大山夺过刀往磨石上蹭,刀刃映出他拧紧的眉头:再动春芽,您就去小叔家养老。
春芽蜷在炕头数钢镚,月光照见五块钱上的汗指印。许大山蹲在院里修锄头,突然哑着嗓子开口:爹不能让你走冬梅的路。锄头铁刃寒光一闪,劈开了地上乱爬的蜈蚣。
鸡叫头遍时,春芽发现窗台上搁着个烤红薯。许大山佝偻的背影融进晨雾里,裤脚还沾着赵家茶地的红泥——那是他连夜帮工挣学费去的。蓝布书包静静躺在炕头,补丁叠补丁的夹层里,悄悄多出张泛黄的当票存根。
12
母亲的戒指
周秋萍摸出金戒指时,油灯爆了个灯花。春芽瞧见戒指内圈刻着周氏玉兰,裂痕像道闪电劈在兰字腰上——前世赵德全验金时用牙咬的印子。
外婆就剩这点念想了......春芽攥着娘的手不撒开,指甲掐进那道旧裂痕。周秋萍掰开她手指,戒指沾了掌心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活人比死物金贵。
德全当铺的门帘沾着油垢,赵德全捻戒指的手忽然抖起来。前世画面撞进眼眶:周玉兰跪在雪地里磕头,银镯子换不来半袋米,生生冻死在当铺台阶上。
这戒指...我收过差不多的。赵德全嗓子眼像塞了棉花,抽屉里泛黄的当票存根露出半截,也是个苦命人。
周秋萍瞳孔骤缩——存根上周玉兰三个字,正是她娘临终前喊不出口的名讳。春芽突然夺过当票咬破手指,血珠子在背面洇出许春芽:我发誓赎回来!
赵德全抢过当票撕得粉碎,碎纸片雪似的落在春芽染血的作业本上。考上大学,戒指白送!他哆嗦着写新契约,毛笔尖戳破宣纸,我老赵...就当积德。
暴雨砸在回乡路上,春芽把新当票捂在胸口。血渍混着雨水晕开,考上大学四个字泡得发胀。周秋萍踉跄着扶住茶树,咳出的血溅在春芽后颈,烫得她一激灵。
妈,我死也要考上!春芽的嘶喊劈开雨幕。周秋萍抹了把脸,分不清甩出去的是雨是泪:你要敢死,娘下地府抽你!
当铺檐下,赵德全盯着雨中母女背影,药瓶里的速效救心丸撒了一地。他摸出冬梅的银镯子,对着裂痕喃喃:该还的...总要还。镯子当啷掉进抽屉,惊醒了蜷在暗处的老鼠。
春芽在煤油灯下补作业本,血手印渗过纸背,盖住了赵德全新写的契约。许大山蹲在门外编竹篓,突然说了句:你娘那戒指...当年能换三亩地。春芽笔尖一顿,墨水晕染了木兰辞,像极了娘吐在帕子上的血花。
后半夜,周秋萍摸到闺女炕头,把戒指藏进蓝布书包夹层。月光照见戒面裂痕,恍惚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周玉兰在给少女时的周秋萍梳头,春芽在灯下写血书。三代女子的命,都系在这道金箍似的裂痕上。
13
大学录取书
村口老槐树让红榜糊成了红灯笼,许家宝踮脚刷浆糊,金粉写的女状元晃得王金花直眯眼。春芽摸着录取通知书硬壳,听见村长在人群里阴笑:女状元顶屁用过两年还得给婆家倒尿盆!
周秋萍拎起粪桶就往声源泼,馊水溅了村长一裤腿:留着给你腌棺材!许家宝突然蹦起来,脖子梗得通红:我姐考的是北京师范大学!你家崽子连县城都考不上!
春芽低头看通知书上许春芽三个铅字,想起那夜娘咳在帕子上的血。后山茶林沙沙响,她转身要回家,却瞧见周秋萍佝着背扶住茶树,黑红的血溅在新芽上,染得茶尖像涂了朱砂。
诊断书从灶王像后头飘出来时,春芽正给娘煎药。胃癌晚期四个字烙进瞳孔,药罐咣当砸在砖地上,苦汁漫过她昨晚写的血书。
用我的命换!春芽扯着医生白大褂嘶喊,腕子上外婆的银镯硌得生疼。周秋萍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打完自己先落了泪:放屁!你得活出两辈子的精彩!
王金花半夜摸进灶房,红糖纸包扔进春芽怀里:别让你妈疼着走...话没说完就让油灯烫了手,佝偻着背窜出门。春芽掰开糖块,里头裹着张泛黄当票存根——周玉兰,金镯一只,民国三十八年。
周秋萍攥着存根咳出血沫子:赵德全...前世就是他逼死你外婆...春芽盯着存根上烟熏的指印,想起当铺里冬梅的银镯子,突然冲到院里干呕。
月光照着诊断书上的茶叶碎,许大山蹲在井边磨砍刀,刀刃映出他通红的眼。十年前被骗走茶叶那日,茶商就是用这种碎末糊弄他,害得春芽前世连口薄棺都没有。
赵德全的烟头在茶树后头忽明忽暗,金戒指埋进坟前土时,他哆嗦着摸出速效救心丸。春芽举着煤油灯冲出屋,瞧见新土里露出的戒面反光,上头周氏玉兰的裂痕像道旧伤疤。
妈,我背你去北京治病!春芽把通知书铺在炕头。周秋萍用火柴棍在灰堆里画女字,火苗快烧到手指才松手:记着...你飞多高,娘就看多高...
许家宝突然撞开门,怀里揣着技校录取书:姐!我学汽修挣钱供你!王金花在门外跺脚骂,声儿却虚得像秋后的蚂蚱。春芽摸到弟弟兜里藏着的麦芽糖,糖纸裹着张字条:给姐买本子。
五更天,春芽跪在茶林里发毒誓。露水混着血珠渗进通知书,赵德全埋的戒指被扒出来,在晨光里闪着悔罪的光。山风卷起碎纸片,泛黄的当票存根粘在胃癌晚期诊断书上,三代女人的命簿在风中哗哗响。
14
最后的识字班
周秋萍瘫在炕上教写字时,王金花正蹲在灶台边烧麻绳。粉笔头在炕桌划拉出歪扭的女字,火星子噼啪舔着绳结,两处青烟在屋里缠成股。
妇女...咳咳...能顶半边天......周秋萍念《妇女法》的声音像破风箱,春芽蘸着娘咳出的血沫子记录。刘婶突然拍桌子:我家二妞也要上学!沾着猪草汁的手往本子上按,血指印叠着血指印,糊成朵朵红梅。
王金花摸黑往春芽兜里塞红糖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别让你妈疼着走......老太太嗓子眼卡了壳,银镯子磕在门框上当啷响,绳子...早该烧了......春芽摸到纸包里的碎麻绳,才明白这是奶奶攒了半年的糖票。
二十三个血手印按满时,周秋萍手指头还攥着粉笔。春芽掰开她僵硬的掌心,里头滚出颗沾血的奶糖——许家宝昨儿偷塞的。王金花突然捶着炕沿干嚎,比当年死了老头子哭得还响。
出殡那日,许家宝抬棺摔得满裤腿泥。春芽捧骨灰盒过茶山时,赵德全正佝着腰往坟头埋戒指。上辈子欠你娘...老头哆嗦着往土里塞药瓶,这辈子还你闺女......金戒指挨着周玉兰的银镯子,在阴土里碰出丁点响。
老宅改学堂那日,村长举着铁锨要砸匾。春芽抄起当年劈茶筐的砍刀,刀疤映着秋萍女子学堂的金漆:敢动匾额,我让你家三窝母猪都绝户!许家宝抡着扳手助阵,修车油污蹭在当年撕毁的作业本上。
许冬梅的闺女小满来报名时,春芽正给漏雨的房梁糊报纸。小姑娘掏出的铅笔头裹着赵德全的当票,泛黄的纸页上周玉兰的名字被血指印圈着。赵爷爷说,物归原主......春芽把当票叠进蓝布书包,那处藏过银镯子的夹层。
晨雾漫过茶山时,二十多个女娃的读书声惊飞山雀。春芽摸着手腕上的金戒指,裂缝正好卡在春芽二字中间。许大山蹲在院角修课桌,突然说了句:你娘爱听这个。
山风卷着纸飞机掠过新坟,上头歪扭的字迹承着露水:我要当老师我要考北大。春芽把最皱巴的那架搁在坟头,茶树枝桠间漏下的光斑跳在墓碑上,恍若周秋萍教写字时晃动的油灯光。
远处传来许家宝教男娃修拖拉机的动静,扳手敲铁皮的声响混着读书声,震得满山茶树簌簌摇。王金花拄着拐来送鸡蛋糕,瞅见小满课本上的许冬梅,瘪着嘴往篮子里多搁了两块糖。
日头爬过山梁时,春芽对着满山新绿轻声道:妈,漫山茶树绿了,您的春芽......成林了。山风掠过坟前纸飞机,载着许春芽三个字,往北京方向打了个旋儿。
15
结局章:春芽的新芽
老宅房梁的蜘蛛网扫净时,春芽在墙缝里抠出半截粉笔头。周秋萍生前写的女字褪成淡灰色,她蘸着红墨水描边,听见村长在门槛外冷笑:办女子学堂当心烂在手里嫁不出去!
我嫁书本嫁知识!春芽抡起扫帚往门外赶,粪叉子勾破村长裤裆。许家宝扛着工具箱窜进来,机油抹脏了秋萍女子学堂的匾额:姐!窗框我修好了,保准十年不漏雨!
许冬梅的闺女小满来报名时,攥着铅笔头在门槛蹭鞋底。春芽瞧见她作业本上的许小满,忽然想起那个撕书的喜烛夜。赵爷爷让给的。小满掏出的金戒指沾着坟头土,内圈周氏玉兰的裂痕里嵌着春芽的血痂。
开课那日晨雾浓得化不开,二十多个女娃的读书声惊飞茶山雀。春芽敲着铁盆领读《木兰辞》,村长领着光棍汉扒墙头骂:女娃读书屁用!早晚是别人家的!
你家的猪圈塌了三年没修!春芽一盆泔水泼过去,女娃们齐声哄笑,妇女能顶半边天!笑声震得露珠从匾额滚落,金漆在晨光里淌成河。
午间歇晌时,春芽在周秋萍坟前埋下铁盒。新摘的茶芽嫩得透光,底下压着冬梅的残破课本。许大山蹲在旁边摆供果,突然说了句:你娘昨儿托梦,嫌鞭炮不够响。
赵德全的坟离着三丈远,新立的碑上爬满青苔。春芽踢开他坟前的速效救心丸药瓶,却瞧见那老头临死前埋的忏悔书——裹着周玉兰的当票和冬梅的银镯子,血指印叠了四层。
清明落雨时,王金花拄拐来送艾草粑。老太太盯着学堂里念书的女娃,忽然从裤腰摸出油纸包:给丫头们添本子......里头裹着当年捆人的麻绳,早霉成了碎渣。
春芽立在茶山顶上看晚霞,腕上的金戒指卡着道血丝。山脚下传来许家宝教男娃修拖拉机的动静,混合着女子学堂的读书声。风卷起纸飞机掠过坟头,载着我要当老师我要考北大的誓言,消失在茶林深处。
暮色里,新栽的茶苗连着老茶树起伏如浪。春芽摩挲着墓碑轻声说:妈,漫山茶树绿了,您的春芽......成林了。最后一抹夕阳跳进铁盒,照亮里头泛黄的血书,纸角许春芽三个字,正抽着新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