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侯爷今晨本要同妻女一同去荣王府赴宴,临走前收到探子的消息,说是慕清漪落脚之地已经找到,是在南街一个简陋小院。
南街,那个人也在南街。
何侯爷打起了精神。
“果然是穷乡僻壤长出来的,租的那是什么住处!”李氏讥讽,褪了繁重的诰命珠冠,欲换常服去找慕清漪。
何侯爷想起什么,连忙阻拦,“哎哎哎,夫人,你们母女气性相冲,还是我去劝,我去劝,啊。”
于是李氏携着何惜瑶赴宴,何侯爷来相劝慕清漪。
慕清漪今晨前脚随荣王世子离开,何侯爷后脚便上门扑了个空。
“除非让何惜瑶滚,否则我不回。”慕清漪斩钉截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何侯爷按下心中的烦躁。
慕清漪虽教养粗野,但继承了李氏美貌,即使不能做高门主母,做个权贵妾室也能对侯府有所助益。
他并不想将这份资源拱手于人。
但若说为了慕清漪放弃何清瑶,那不可能。
何侯爷向慕清漪吐苦水,“孩子,爹爹身上担子不轻。在上要争取圣上对侯府的重视,在下要考虑何氏子弟的发展。在外要处理同僚之间的竞争,在内又要调节你们母女之间的矛盾。”
他理了理发梢几根白发,慈爱地望着清漪,“爹爹老了,也不知道能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清漪早已不是孤儿,乖,跟爹回家。”
这一刻,没有哪个年幼缺爱的孩子不为其感动。
上辈子,慕清漪深深同情父亲的年迈劳累,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直到她成了弃子,命丧黄泉。
“侯爷顾左右而言他。这京城个个官员都和您担着相同的担子,可他们未必会做出偏心养女、轻贱亲女之事。”慕清漪冷冷开口,一针见血。
何侯爷动情的面容一瞬间凝固。
“清漪,你年纪不小了,要懂事。”
慕清漪撇了撇嘴,绕过何侯爷进院,正要合上门。
何侯爷急忙道,“我知道你一月来受苦了,父亲在这跟你保证,只要你回去,父亲马上让清瑶搬出去住,好不好?”
“侯爷慢走。”慕清漪直视着何侯爷的眼睛,关上大门。
门外寂静了一息。
“清漪,没了侯府,你只是一个乡野丫头,将来只能嫁给粗鄙村夫!”何侯爷嗓音如冰,“为你的前途,你可仔细思量。”
慕清漪气笑了。
上辈子到底是谁庇佑了谁的前途?
听见门内的笑声,何侯爷额上青筋突突跳起,“侯府若将你不敬长辈的名声传出去,本侯看你在京城如何自处?”
慕清漪指着院中一只莲花缸,对晨曦道,“将这污水倒掉。”
晨曦会意,端起莲花缸攀上墙头。
“唰——”
一盆泥沙之水当头浇下。
何侯爷惊呼一声,连忙用手抹去口鼻处的污水,“呸呸呸……”顿时什么体面也顾不上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门内传来慕清漪的声音,“侯爷,看清楚了,这才叫不敬长辈。”
“你……!”何侯爷目眦欲裂,怒骂,“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何家不需要这样的女儿!”
说完便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他的马车没有走大路回侯府,而是进了南街深处一条小巷。
慕清漪坐在院中石桌旁,体内气息流转,抚平着心中如万千蚂蚁啃噬的焦灼感,眼神无意识地仰望院墙屋檐与蓝色天空交界处耸立的黑色烟囱。
痛苦过,心寒过,愤怒过。待到完完全全放下所有期待,她的亲情劫数才真正得以度过。
黑色烟囱在慕清漪的注视下,突然抖了一下。
慕清漪回过神来,眼神一眯。
“黑色烟囱”一僵。
她站起身来,“黑色烟囱”由矩形变为无规则的一团,跳下屋檐,消失在慕清漪视野里。
慕清漪出了大门,一个黑色斗篷人消失在长长的巷道末尾。
慕清漪唇角勾了勾,是他。
斗篷人低头含胸快步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梭。
巷道七弯八绕,慕清漪进入巷道时,早已不见斗篷人的身影。
若是她只有普通人的两只眼睛,必然已是无所适从。
但她有第三只眼。
此刻,两眉之间的玉色肌肤之下隐隐有一枚红色圆点亮起。
慕清漪闭上双眼,周围之地磅礴的地形图便展示在她的脑海中。巷道如迷宫般交错纵横,其中斗篷人的身影在快速移动,最终推开一扇院门,脱掉斗篷,躺在院中躺椅上,气喘吁吁,白花花的长髯起起伏伏。
慕清漪嘴角勾起,这白髯老道谎称是她师父,借此招摇撞骗,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他倒是来窥探自己了。
“砰砰砰”
慕清漪来到老道门前,十分有礼地叩门。
老道以为是上门讨要符咒的客人,清了清嗓子,端起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便打开了门。
“无量天尊,不知施主……”
老道卡了壳,瞪圆了眼望向门外之人。
“你你你……”老道瑟缩着肩膀,“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他特意在这迷宫巷道之中布置了阵法,寻常人根本找不到他,只有他暗自用术法标记过的那些顾客能找到他的家。
他原以为慕清漪能救回荣王世子,道术已经很高强了。
如今来看,慕清漪的道术,远超他的预测。
“牛头马面找将死鬼,那是一找一个准。”慕清漪跨进院中,老道步步后退。
“你想干什么?”老道双眼惊恐。
“你对这人世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了吧?”慕清漪取出一张朱砂描画的符箓,“听闻你自称我的师父,这是催命符,还是您教“徒儿”画的呢,你应该见过吧?”
老道欲哭无泪,盯着那催命符,连连挥动着两只爪子,声音结巴,“不不不!我热爱生活,我眷恋!眷恋!”
“这么说,你还承认自己是我的师父?”慕清漪语调压低,带了些冷意。
老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不该冒认仙人的师父,可是“借势”是游方道士惯用的伎俩啊。小人错了,还请仙人饶过小人!小人将这些年来赚过的银钱双手奉上,还请仙人饶小人一条命!”
“做梦!”慕清漪念咒,将手中符咒贴在老道皱纹交错的脑门上。
霎时,一股刺骨的寒冷从老道额头蔓延至全身。
老道僵在原地,一时间,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像是消失了,花不香了,天不蓝了,鸟不叫了,就连面前这个表面美如天仙实则凶神恶煞的女子身影也渐渐恍惚起来。
老道觉得自己快死了,整张脸十分严肃,他转身走向一间耳房,打开门,房里是一口早已备好的棺材。
他默默的打开棺材盖,奋力地抬起嘎吱嘎吱响的老寒腿,就要爬进棺材。
“行了。”慕清漪默默翻白眼。
她贴的是普通的制冷符,他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
老道将自己的老寒腿抱回原地,惊喜道,“大仙我可以不死了吗?”
慕清漪坐在躺椅上,懒洋洋往后一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慕清漪来找老道之前,在巷道了打听了老道的事迹。
他最然喜欢对富贵人家招摇撞骗,但拿钱接济慈幼堂。虽然整个人带着铜臭味,但除此之外气息干净,是个善恶分明之人。
老道顶着一条纸符,飞一般来到慕清漪身旁,为她捶背,谄媚道,“谢大仙不杀之恩!”
“砰砰砰”
老道望向门,又目光询问地望向慕清漪。
“去做你的生意吧,我会在厅堂屏风后暂避。”慕清漪撕掉他头上的制冷符。
老道十分感激,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衣袍,打开门,仙风道骨般开口,“无量天尊,不知施主为何事烦恼?”
何清瑶福身一礼,虔诚道,“大师,我欲向您求一张姻缘符,价钱方面好说。”
“出家人为众生平忧,应该的,应该的。”老道笑眯眯道,“施主请入内品茶。”
慕清漪在厅堂屏风后,听见何清瑶的所求,心生一计。
“大师,我有一心悦之人,奈何他身份尊贵,近日他母亲又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谣言,这让我们之间难上加难。求大师为我解忧。”何清瑶一脸真诚。
“小姐真是流年不利。”老道叹息,踱步至一方立柜前。
“我这正有三种样式的姻缘符,一种是普通符,九十八两银子,可求得露水姻缘;一种是中等符,二百九十八两银子,可求得金玉良缘——”老道停声,在柜子里翻找符咒。
“那第三种符咒呢?”何清瑶迫不及待地问。
“第三种符咒是高级符,可求得情比金坚。”老道语气一转,“不过嘛,这道符工艺复杂,所耗心神繁冗,道术要求极高。当然,看在小姐一片诚心的份上,我会给您优惠。”
何惜瑶问:“多少钱?”
“只要九九八,九九八,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何清瑶面不改色,“好,我买了!”
老道眼中的喜悦一闪而过,正欲取出符咒,屏风后忽然响起几道骨节敲击桌面的声音。
“噔噔噔”
老道眼波一转,向何惜瑶打了个哈哈,去了屏风后。
“大仙有何吩咐?”老道恭敬道。
慕清漪递给老道一张朱砂符咒,“把这个交给她,就说是特等符咒,价钱随你开,所得报酬分你六成。”
老道惊喜道,“多谢大仙!”
慕清漪望着老道风风火火出了屏风。
这道符咒是特制的,表面发散金光,触之有灵气。一看便不是凡品。
老道将符咒以四千四百九十八的价格卖给何清瑶。
何清瑶痛快地付了银子,翩然离去。
老道激动地数着银票,对慕清漪更加信服。
慕清漪辞别老道,漫步在巷道里。天幕星光点点,前世记忆浮现眼前。
她遥遥望向侯府的方向,有一道赭红光芒自侯府冲天而起。看来何惜瑶已经迫不及待使用了符咒,这她就放心了。
何惜瑶,五皇子,你们的“良缘”,我慕清漪会好好成全!
慕清漪一双黑色瞳仁流露出一抹凌厉,很快那抹狠厉便融进夜色里,眼底唯余月色清冷的倒影。
第二日鸡鸣时分,天色尚且昏暗,慕清漪的小院外,急急的叩门声响起。
来人有着铁塔般的身躯和浓密的络腮胡,慕清漪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
“公明将军?”
罗公明走至慕清漪身前,四顾无人后,才开口道,“道长,此时可否与我一同前往邵府?”
“此时?公明将军有何事如此着急?”慕清漪心生疑窦。
罗公明道,“邵府有一贵人需您相救,您若信得过我,便上马车,公明在路上为您详说。”
罗公明嘴唇紧抿,眉梢带着几分急切,眼底带着几分对重要之人的担忧。
慕清漪白日测过罗公明的气,此人表里如一,不喜弯绕行事。
究竟发生何事?能让大名鼎鼎的公明将军如此扭捏。
慕清漪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罗公明眉梢微松,待慕清漪进入车厢后,驾车驶向巷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