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消毒水的气味在肺叶里结成冰碴。
林小满站在ICU更衣室,看着镜中那个被淡蓝色洗手衣包裹的身影。这是她实习的第一天,胸牌上实习护士四个字被晨光镀成烫金色。她将马尾辫又紧了紧,发绳上缀着的银杏叶吊坠硌得后颈生疼——那是昨天毕业典礼上,母亲颤抖着给她戴上的护身符。
叮。
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时,冷气混着刺鼻的排泄物味道扑面而来。三十米长的走廊像条透明的巨蟒,透过两侧玻璃墙,能看见各种颜色的导线在病床间蜿蜒。8号床的老太太正在咳粉红色泡沫痰,呼吸机管路随着她的抽搐蛇形扭动。
林小满身后响起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护士长陈敏的白大褂纤尘不染,胸袋里插着三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把12床的血气分析送到检验科,回来给6床换肠造瘘袋。
是!她的尾音还悬在半空,陈敏已经转身走向监护站。橡胶鞋底在地面发出黏腻的声响,像踩在融化的沥青上。
正午十二点十七分,林小满跪在处置室清点抢救车药品。肾上腺素、阿托品、多巴胺...铝塑包装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她突然想起解剖课上老师说的话:人体不过是会移动的化学试剂架。此刻这些装着生死密码的玻璃安瓿,正沉默地躺在她的掌心。
尖利的报警声就是在这时炸开的。
3床室颤!不知是谁在喊。林小满看见陈敏的白大褂下摆像帆似的扬起,她冲进病房的动作仿佛演练过千百次。心电监护屏上,原本规律的绿色波形正疯狂抽搐,变成猩红的锯齿。
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除颤!陈敏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林小满的指尖触到抢救车冰凉的金属把手,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当她踉跄着推车冲进病房时,患者裸露的胸膛已经涂满导电凝胶,在除颤仪电极板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所有人离床!陈敏举起电极板的瞬间,林小满看见患者松弛的面颊在电流冲击下剧烈抖动,假牙从半张的嘴里滑落,在枕畔磕出清脆的响。心电监护仪发出悠长的哀鸣,那些疯狂舞动的线条正在归于死寂。
继续按压!陈敏已经跨上床沿。林小满扑上去接替胸外按压时,掌根触到的肋骨发出细碎的断裂声。老人的身体像个漏气的皮袋,每次按压都能听见黏稠的血沫在胸腔里涌动。她突然想起今晨在更衣室镜前调整胸牌的自己,此刻橡胶手套里积蓄的汗水正顺着腕骨往下淌。
宣布死亡时间,13:06。陈敏摘下面屏时,额发被汗水粘成锐利的箭头。林小满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输液架。她这才看清老人的面容——蜡黄的脸颊布满褐斑,嘴角还沾着早餐的米汤渍。两小时前她刚给这位COPD患者换过尿袋,老人用长满茧子的手拍了拍她的护腕。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穿碎花衬衫的妇人瘫坐在走廊,滚烫的鸡汤在防滑地砖上漫成狰狞的图案。不是说今天就能转普通病房吗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深深抠进陈敏的袖管,早上他还说要吃我包的荠菜饺子!
陈敏蹲下身时,林小满看见她后颈的护士服已被汗水浸透。非常抱歉,您先生...话音未落,妇人突然发出某种动物般的哀嚎。那声音像是从骨髓深处挤出来的,震得监护仪的警报声都黯淡下去。
林小满贴着墙根后退,后背撞上硬物。转身发现是转运平车上未拆封的尸袋,塑料包装在冷气里簌簌作响。更衣室镜中的银杏叶吊坠突然在记忆里闪过寒光,她冲进污物间时,早晨喝的豆浆混合着胃酸溅在黄色垃圾桶里。
用生理盐水漱口。不知何时出现的陈敏递来不锈钢弯盘,去休息室喝点糖水。她腕间的老式护士表盘裂着蛛网纹,秒针却在稳稳跳动。
林小满蜷缩在休息室长椅上时,听见门外传来争执。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心都是铁打的男人的咆哮混着捶打金属病历车的声音,我爸早上还好好的!
透过门缝,她看见陈敏的白大褂袖口沾着鸡汤油渍,后背却依然笔挺。这是您父亲的遗物。她递出装着假牙和婚戒的密封袋,需要我帮您联系殡仪馆吗
暮色爬上窗棂时,林小满在处置室找到正在清点药品的陈敏。护士长...她摩挲着胸牌边缘,您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陈敏将多巴胺安瓿按效期重新排列:十年前有个妊高症产妇死在我怀里,她丈夫抱着新生儿来办死亡证明。她突然举起右手,腕表裂纹在灯光下宛如冰裂瓷,这表就是那天摔的。蓝光管里跳动的数字突然变成13:06,林小满意识到这是块不会走针的电子表。
夜班护士来接岗时,林小满在更衣室发现银杏叶吊坠不见了。她发疯似的翻找每个角落,最后在3床病房门缝里找到那枚染血的银叶子。保洁阿姨正在更换床单位,崭新的床单在无影灯下白得刺眼。
走出医院时,林小满把胸牌翻过来扣在衣领下。霓虹灯在积水里扭曲成静脉曲张的纹路,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规律的滴滴声。转身望去,ICU的玻璃幕墙后,陈敏正在给8床吸痰,侧影映在夜幕中如同一尊青铜雕像。
神经内科——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午夜变得粘稠。
林小满推着治疗车穿过神经内科走廊,车轮在环氧地坪上碾出细沙般的声响。这是她轮转的第四个科室,银杏叶吊坠在颈间随步伐轻晃——自从那夜在ICU门缝捡回它,银链就缠上了消毒胶布的残迹。
19床需要加强翻身。护士台的值班本上写着潦草备注。她望向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门牌卡标注着:张伯远,79岁,阿尔茨海默症,退休解剖学教授。
推开门时,腐殖质般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将老人蜷缩的身影切成片状。林小满打开床头灯,发现他正用枯枝般的手指在空气里描摹,虚空中漂浮的灰尘被搅成旋涡。
教授,该换尿垫了。她轻声唤道。老人突然抓住她的腕骨,浑浊的眼球泛起奇异的光:肋间外肌起自下位肋骨上缘,止于上位肋骨下缘...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她尺神经沟,林小满疼得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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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车抽屉里的解剖图谱就是在这时滑落的。泛黄的扉页上印着张伯远藏书章,出版日期是1963年。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紫藤花,在翻到心脏传导系统那章时,她发现整页批注被咖啡渍晕染成褐色地图。
次日查房,陈敏的指尖划过患者浮肿的足踝:注意深静脉血栓风险。她的目光突然停在床头柜的图谱上,这书...
是教授年轻时的著作。林小满翻开内页的手绘插图。那些精细的神经丛像月光下的榕树气根,在发脆的纸张上舒展。陈敏的瞳孔微微收缩——二十年前她读护校时,用的正是这本《人体结构精要》。
深夜巡视时,林小满发现教授又在空中画符。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与图谱中的骨骼投影重合。她突然抽出枕边的红蓝铅笔,塞进老人颤抖的掌心。
笔尖触墙的刹那,奇迹发生了。佝偻的脊背突然挺直,教授的手腕划出流畅弧线,一条锁骨在墙面上渐次浮现。铅笔在石膏墙上簌簌游走,如同柳叶刀划开皮肤。二十分钟后,整面西墙布满人体解剖图,从心肌纤维到脑干核团,每个结构都标注着工整的繁体字。
您看,这是窦房结。林小满指着墙上的传导系统,像只振翅的雨燕。老人混浊的眼球突然清亮,他抚摸着墙上的房室束线条,如同抚摸情人的脊梁:这是生命的琴弦...
连续七夜,病房变成解剖学圣殿。教授在墙上复原了消化系统全貌,用紫药水标注肝门静脉的幽蓝河流。陈敏破例允许保留这些涂鸦,甚至带来彩色粉笔。当老人画出第十二对脑神经时,居然准确叫出了迷走神经的拉丁文名。
转折发生在白露那夜。
林小满端着雾化器推开病房,发现教授正用粉笔在心脏位置画问号。他的睡裤沾满彩色粉末,像个迷路的孩童。找不到...找不到房室结...粉笔头在墙面敲出雪色碎屑。她连忙展开那本图谱,可老人突然将书扫落在地。
凌晨三点十七分,心电监护仪发出低电量警报。林小满正在记录尿量,突然听见床栏撞击声。教授的手掌紧捂心口,指甲在病号服上抓出凌乱星芒。她扑向呼叫铃的瞬间,看见他的瞳孔正在扩散,像墨汁滴进苍老的银河。
室颤!准备除颤!陈敏冲进来时,粉笔灰还在空气中悬浮。林小满扯开老人胸前的纽扣,碎屑般的解剖图纷纷扬扬。当电极板贴上胸膛的刹那,她看见自己亲手帮他画上的房室束正随电流扭曲。
200焦耳,充电完毕!
教授的身体在电击下弓成反C形,墙上的心脏解剖图被震落一片粉尘。林小满突然发现那些彩色线条与真实心电图惊人相似——老人早就在墙上预言了自己的死亡。
宣布死亡时,粉笔灰还在监护仪屏幕前起舞。陈敏摘下面屏,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去通知家属吧。
等候区长椅上蜷缩着穿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怀里紧抱保温桶。林小满闻见当归鸡汤的香气,突然想起ICU里打翻的那碗荠菜饺子汤。张先生...她刚开口,男人突然跳起来,保温桶重重砸在墙上。
不是说这几天好转了吗油渍顺着瓷砖往下淌,在《禁止吸烟》的标识牌上画出狰狞的图腾,昨晚他还给我讲颈动脉窦的位置!
林小满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消防栓玻璃。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护士服前襟:你们这些骗子!上个月他说想吃糖醋排骨,我学了三天...他的怒吼突然变成呜咽,现在给谁吃啊...
处置室里,陈敏正在整理遗物。那本解剖图谱摊开在操作台上,干枯的紫藤花碎成齑粉。把墙上的图拍下来。她将相机递给林小满,家属说要捐给医学院做教材。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小满看见教授最后一笔停在心脏传导系统。那个未完成的问号,此刻变成盘旋的幽灵。当她取下夹在书页间的照片时,泛黄的相纸突然飘落——二十岁的张伯远站在解剖台前,手中托着的心脏标本像朵盛放的玫瑰。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林小满躲在梧桐树后,看见男人将解剖图谱放进棺木。当泥土覆盖楠木棺盖时,她摸到口袋里那截染血的粉笔头——前天教授发病时,曾死死攥着它在她掌心刻下印记。
回到医院,19床已被新患者占据。保洁阿姨正在刷墙,粉笔灰混着消毒液流进地漏。林小满在更衣室翻开实习手册,发现不知何时夹进去一片紫藤花瓣,干枯的脉络拼成微型冠状动脉。
值夜班时,她看见陈敏在护士站修补那本解剖图谱。医用胶带粘合的书页间,隐约露出年轻教授的笑脸。心外科明天有台主动脉夹层手术,护士长突然开口,要不要来观摩
林小满望向19病房,新来的患者正在梦呓。月光透过百叶窗,在空白的西墙上投下肋骨的阴影。
产科——无影灯在视网膜上灼出青斑。
林小满跪在产床右侧,看着血泊中浮沉的止血钳。这是她轮转产科的第二周,空气里漂浮着羊水的腥甜,像含着铁锈的椰子水。产妇苏晓梅的婚戒卡在输液架螺纹里,随宫缩监测仪的曲线明灭闪烁。
胎心减速!助产士的喊声刺破待产室的闷热。林小满看见胎监屏幕上跳跃的波形突然坍缩成直线,仿佛有人掐断了宇宙的脉搏。陈敏掀开产褥垫的瞬间,暗红色血块瀑布般倾泻在她鞋面上。
羊水栓塞!启动MTP!陈敏的吼声震得器械台哐啷作响。林小满冲向冷藏箱时,撞翻了待产包,新生儿襁褓像白鸽扑棱棱散落一地。当她抱着血浆袋返回时,产妇的瞳孔已经放大,指甲在产床护栏上刮出六道雪亮的金属痕。
手术灯亮起的刹那,林小满看见陈敏眼中的血丝网——这是护士长连续值的第三个夜班。她机械地传递着器械,直到那支宫腔填塞球囊导管滑入掌心。钛合金表面凝结着冰霜,在无影灯下泛着幽蓝。
加压注射!主刀医生的肘部撞到林小满手腕。导管突然脱手飞出,在血泊中划出银色抛物线。这个价值三万八的止血器械撞上墙角的医疗废物桶,塑料桶盖应声碎裂。
手术室陷入死寂。林小满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口罩里膨胀,血滴顺着无菌单边缘坠落,在地面炸成微型烟花。陈敏已经扑向备用器械柜,可监测仪上的血压值正以每分钟10mmHg的速度坠落。
取自体血回输!麻醉师的声音发颤。林小满握紧离心机把手,看着产妇的鲜血在玻璃罐中旋转,苏晓梅的DNA链正在被离心力撕碎。当她把温热的血袋挂上输液架时,婚戒突然从螺纹滑脱,叮当坠入下水格栅。
清晨五点零七分,宣告死亡的声音被窗外的暴雨稀释。林小满瘫坐在器械清洗间,盯着掌心被导管划破的伤口。不锈钢台面上,那支变形的球囊导管正映出她扭曲的脸。
家属等候区的玻璃门炸裂时,她正在整理遗体。苏晓梅的丈夫举着待产包冲进来,印着卡通大象的孕妇裤被雨水泡成深灰色。不是说只要用进口器械就能止血吗他抓起胎心监护仪的打印纸,我女儿的心跳呢
林小满后退时撞到遗体转运车,苏晓梅的手腕从白布里滑出,翡翠镯子磕在金属栏杆上,碎成三截。男人突然掐住她的脖子,产检B超单雪花般飘落。还我老婆!他眼底的血丝与陈敏如出一辙。
保安冲进来时,林小满的护士服领口已撕裂。她摸着颈间的银杏叶吊坠,发现银链不知何时断开了。更衣镜里,锁骨上浮现的指痕正渗出血珠,像串歪斜的项链。
去给新生儿做体征记录。陈敏出现在身后,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粉色婴儿袜——那是今晨抢救时从待产包掉落的。育婴箱里,早产女婴的脚踝系着苏晓梅之女的标签,青紫色皮肤下血管如叶脉清晰可见。
林小满将听诊器贴在婴儿胸口时,一滴泪砸在恒温箱玻璃上。胎脂未退的额头突然皱起,女婴发出小猫般的呜咽。保育员匆匆赶来:23床家属拒绝探视,说看到孩子就会...
话音未落,走廊传来瓷器碎裂声。苏晓梅的婆婆正在撕扯墙上的《母乳喂养指南》,鸡汤顺着宣传画里婴儿的笑脸往下淌。扫把星!老太婆的指甲几乎戳到林小满鼻尖,克死我儿媳妇还想害我孙女
陈敏突然横插进来,袖口露出磨损的表带:这里是新生儿监护室。她将老太婆的手按在育婴箱玻璃上,您孙女现在需要安静。箱内女婴突然抓住老太太的手指印,监测仪上的血氧值开始回升。
暴雨停歇时,林小满在医疗废物间找到那支导管。它躺在染血的纱布堆里,像条僵死的银环蛇。陈敏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三年前有台肝移植手术,供体血管吻合器滑落污染区。
她举起右手,腕表裂纹里渗进的血迹已氧化发黑:患者死在手术台上,家属把我堵在太平间三天。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着导管表面凝固的血渍,去把器械事故报告写了吧。
凌晨换班时,林小满看见苏晓梅的丈夫睡在候诊椅上,怀里抱着印满卡通象的待产包。他手心里攥着半截翡翠镯子,碎玉边缘将掌心割得鲜血淋漓。保洁员正在清理墙上的《指南》残片,鸡汤在拖把下泛起油花。
走进更衣室时,她发现储物柜里躺着枚银质长命锁。锁片背面刻着潦草字迹:给小满
妈妈永远爱你——这是昨夜抢救时,陈敏偷偷塞进来的。
晨会上通报批评时,林小满把长命锁攥得发烫。医务科长念到器械滑脱事故时,陈敏突然起身:当时备用导管柜密码错误,我已经提交系统漏洞报告。她的腕表磕在讲台边缘,裂纹又添新痕。
下班时经过产科病房,林小满听见新生儿的啼哭如潮汐起伏。苏晓梅的床位已经换上粉色帘幔,新产妇正对着胎监仪傻笑。她在消防通道找到蜷缩的陈敏,护士长正在吃抗抑郁药,药盒上标注着2015年失效期。
暴雨又至。林小满望向育婴室,女婴脚踝的标签换成张盼盼。陈敏将伞柄塞进她手中:明天起,你跟着我做护理质控。
急诊——暴雨中的救护车鸣笛像受伤的鲸歌。
林小满跪在高速公路应急车道,手中胸腔闭式引流瓶在狂风中摇晃。十分钟前,满载春游学生的大巴侧翻在护栏外,折断的杨树枝干刺穿车窗,将整个车厢变成血肉荆棘丛。
右侧张力性气胸!她冲着雨幕大喊,指尖摸到男生肋间进行性皮下气肿。车载监护仪的蓝光里,16岁少年的胸廓正在不对称隆起,如同即将爆裂的气球。
陈敏的声音穿透雨帘:你处理!我去找连枷胸伤员!这是林小满第一次被留在风暴中心。她撕开穿刺包时,银杏叶吊坠从领口滑出,银链上还沾着苏晓梅的凝血因子。
钢针穿透肋间肌的刹那,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林小满看见他校服上绣着高二三班
张盼盼,呼吸骤停——这是那个羊水栓塞产妇的女儿。引流管喷出的血沫在雨中绽开,她突然明白陈敏为何特意将这个伤员留给自己。
姐姐...少年瞳孔开始扩散,我书包里...他抽搐的手指指向翻倒的车厢。林小满将引流管固定好,纵身跃入扭曲的车体。在卡座缝隙里,她摸到个被雨水泡胀的作文本,扉页照片上是苏晓梅抱着襁褓中的女儿。
二次坍塌发生时,林小满正抱着三个昏迷学生钻出车窗。钢筋擦过她耳际,在锁骨留下灼热的烙印。陈敏在二十米外接住滚落的女孩,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林小满想起那个器械滑脱的雨夜。
凌晨三点零七分,最后一名伤员是个孕妇。她蜷缩在路基排水沟里,羊水混着血水在身下汇成粉红色溪流。林小满脱下冲锋衣裹住她时,发现对方左腕系着褪色的患者腕带——张盼盼之母
23床。
胎心90!助产士的声音被狂风撕碎。林小满将孕妇抱上担架车,突然被抓住衣襟:保住孩子...这个曾拒绝看望早产女儿的妇人,此刻眼底燃烧着与苏晓梅丈夫同样的火焰。
转运途中,林小满用身体压住翻飞的止血纱布。孕妇的体温正在流逝,她解开护士服将对方冰冷的双脚揣进怀里。心电监护仪的波形逐渐模糊,她开始背诵解剖图谱:子宫动脉起自髂内动脉前干,沿骨盆侧壁向前内下方走行...
晨光刺破云层时,新生儿啼哭与监护仪的长鸣同时响起。林小满瘫坐在急救车踏板上,看着产妇苍白的指尖拂过婴儿胎发。陈敏将咖啡塞进她手中,护士长腕表的裂纹里嵌着星辉:你刚才说的子宫动脉走行,和当年张伯远教授画的完全一致。
回到医院时,梧桐树梢挂着半道彩虹。林小满在更衣室镜前整理衣领,锁骨伤痕已结出淡褐色的痂。银杏叶吊坠突然坠地,她弯腰捡起时发现银叶背面多出串微小刻字:生命如露亦如电。
护士节授帽典礼上,暴雨再次来袭。林小满站在顶楼露台,烛火在风中明灭如ICU的监护光点。陈敏为她别上燕尾帽时,远处突然腾起烟花——是那个气胸少年的家属在急诊楼下燃放的。
护士誓词第一条。陈敏的声音混着雨声,终身纯洁,忠贞职守。
绝不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林小满的誓言被雷声淹没。她忽然看清陈敏的白发根部都是漆黑色,护士长悄悄染发已逾十年。
最后一个夜班,林小满在档案室发现二十年前的旧报纸。泛黄的新闻照片里,年轻陈敏跪在车祸现场,怀中早产儿的脚踝系着无名氏标签。她翻过报纸,看见社会福利院领养公告上的名字:陈盼。
暴雨停歇时,林小满推开育婴室的门。十六岁的张盼盼正在给新生儿喂奶,她锁骨上的疤痕与林小满的伤痕如镜像对称。晨光穿过百叶窗,在她们身上印满振翅的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