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石沟村换亲 > 第一章

1
鞭子
1965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刚过八月十五,山里的风就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周春梅蹲在溪边搓洗全家人的衣服,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皂角黄。上游漂下来的枫叶卡在石头缝里,像一滩凝固的血。
春梅!死丫头又磨蹭!母亲的吼声从半山腰的土坯房传来,惊飞了溪边饮水的麻雀。
周春梅加快了动作,破旧的蓝布褂子在石板上摔打出沉闷的声响。她知道母亲为什么着急——昨天张婶来过后,家里的气氛就像暴雨前的蚂蚁窝,躁动不安。
晾好最后一件衣服时,她看见哥哥建国蹲在柿子树下磨镰刀。二十五岁的男人,后背已经有些佝偻,常年干农活的手指关节粗大得像树瘤。他抬头冲妹妹笑了笑,门牙缺了一角,是去年收麦子时摔的。
梅子,娘说...建国话没说完,屋里就传来瓷碗砸在地上的脆响。
春梅擦着手进屋时,正看见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黑黄的脸埋在烟雾里,像一尊风干的泥塑。母亲赵秀兰站在灶台前,铁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张家闺女相看过你哥了。赵秀兰用勺子搅着粥,铁勺刮锅底的声音让人牙酸,十六岁,屁股大,好生养。
春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相看是什么意思——这山里娶不上媳妇的人家,最后都得走这条路。
李家答应换亲。赵秀兰转身,眼角堆起的皱纹里夹着某种狠劲,你嫁他家的铁柱,他家的凤英嫁建国。
灶膛里的火啪地爆了个火星。春梅感觉有把钝刀在慢慢割她的肠子。李铁柱那个满脸麻子、三十多岁的挖煤工去年他前妻的坟头草还没长齐呢。
我不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赵秀兰的勺子停在半空。父亲咳嗽了一声,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磕,起身去院里看他的羊。这是他一贯的态度——女人的事,他不插手。
由不得你。赵秀兰的声音突然拔高,你哥再不成家,老周家就绝后了!
我才十八!
十八还小我嫁你爹时才十六!赵秀兰的唾沫星子溅到周春梅脸上,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家里需要你,由得你挑三拣四
春梅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土墙。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麦秸,像溃烂的伤口。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把最后半碗米熬粥喂给她,自己喝凉水充饥。那时的母亲头发还没这么白,手心是暖的。
娘,铁柱...他打死了前头那个...春梅声音越来越小。
放屁!那是她自己摔的!赵秀兰摔了勺子,黑红的粥溅在灶台上,腊月十八是好日子,你准备准备。
那天晚上,春梅摸黑跑到后山哭了一宿。月亮像把镰刀挂在天上,割得她眼睛生疼。回家时天刚蒙蒙亮,她看见哥哥蹲在鸡窝旁,手里攥着个破布包。
梅子...建国把布包塞给她,里面是三个煮鸡蛋,我跟娘说了,不换亲了...
春梅没接。她看着哥哥皴裂的手,想起他十岁那年寒冬,光脚去镇上卖柴,冻掉的脚趾甲到现在都没长好。
早饭时赵秀兰出奇地安静。直到周春梅收拾碗筷时,才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张家说,李家聘礼能给二十斤白面。
父亲含混地应了一声。羊圈里传来小羊的叫声,春天下的羔子,养到年关就能卖钱了。
三天后的傍晚,春梅正在菜园里摘茄子,听见院门被踹开的巨响。赵秀兰揪着张婶的衣襟把人拖进来,后者脸上挂着彩,头巾都歪了。
姓李的反悔了!赵秀兰的吼声吓得鸡群乱飞,聘礼都收了,现在说凤英相中了镇上供销社的
张婶缩着脖子:人家...人家愿意退双倍聘礼...
赵秀兰抄起扫帚就往张婶身上抽。建国从地里回来正好撞见,急忙拦着,被扫帚柄打在眉骨上,顿时血流如注。
夜里春梅给哥哥包扎时,听见父母屋里的争吵。父亲罕见的提高了嗓门:...把秋菊许给西沟王家...
秋菊才十六!赵秀兰的声音像钝刀割肉,再说王家没闺女,拿什么换
春梅的手抖了一下。妹妹秋菊在里屋假装睡觉,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蝴蝶。
第二天清晨,赵秀兰从集上回来,手里拎着条崭新的赶羊鞭。牛皮编的,油光水滑,鞭梢系着红布条。她把鞭子泡在盐水里时,冲周春梅笑了笑:李家的事,娘另想法子。
周春梅后来总想,要是那天自己没去溪边洗被子,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可那天阳光太好,晒得人发昏。她抱着木盆回来时,看见院里站着个陌生男人,穿着簇新的蓝布中山装,胸口别着钢笔。
这是公社刘文书。赵秀兰的声音甜得发腻,来统计牲口数。
春梅低头往屋里走,听见刘文书说:大闺女长得真水灵。她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晚饭时赵秀兰格外殷勤,给刘文书盛了满满一碗干饭,底下埋着两个荷包蛋。春梅和妹妹蹲在灶台边吃稀的,听见刘文书说:...李家那事,我能说和说和...
当夜春梅起夜,看见母亲屋里亮着油灯。赵秀兰跪在炕上数钱,全是毛票,最大的一张五块的。她舔着手指一张张数,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三天后刘文书又来了,带着李铁柱和他爹。春梅被叫到堂屋,李铁柱的眼睛像两把钩子,在她胸口和屁股上划来划去。他比记忆中更老,左眼有块白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煤灰。
就这么定了。刘文书拍板,春梅嫁过去,凤英下个月过门。
春梅突然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粗瓷碗。褐色的茶水在桌上漫开,像幅丑陋的地图。
我不嫁!她声音尖得不像自己的,要嫁让秋菊嫁!
赵秀兰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春梅耳朵嗡嗡作响,嘴里泛起铁锈味。她看见妹妹缩在门后,吓得直哆嗦;看见父亲默默出门去喂羊;看见李铁柱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由不得你!赵秀兰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养你这么大,难不成白养不成!
春梅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母亲往外跑。刚冲到院门口,脑后一阵剧痛——赵秀兰抄起顶门杠砸在她背上。她扑倒在泥地里,听见羊圈里的羊惊慌的叫声。
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赵秀兰的咆哮混着皮鞭破空声,你爹为了给你们挣口吃的,腰都累弯了!你哥二十五了还说不上媳妇,老周家要绝后啊!
第一鞭抽在背上时,春梅还以为是被火钳烫了。第二鞭撕开单薄的衣衫,皮肉发出可怕的脆响。她疼得蜷成一团,鞭梢扫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嫁不嫁赵秀兰的喘息粗重如牛,嫁不嫁
春梅透过血雾看见弟弟冲过来拦,被母亲一鞭子抽在腿上。建国跪着抱住赵秀兰的腰:娘!别打了!梅子会死的!
死了干净!赵秀兰一脚踹开儿子,白眼狼!白养她十八年!
鞭子雨点般落下时,春梅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山洪冲垮了庄稼,全家饿得吃观音土。母亲把最后半块糠饼塞给她,自己偷偷啃树皮。那时的母亲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吗
我嫁...春梅吐出嘴里的血沫,...我嫁...
赵秀兰的鞭子停在半空。她喘着粗气,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汗和泪。羊圈里的母羊突然惨叫起来——它早产了,血淋淋的小羊羔滑落在肮脏的稻草上。
腊月十八那天,春梅穿着借来的红褂子上了李家的驴车。赵秀兰给她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盖不住鞭伤结的痂。哥哥蹲在柿子树下哭,父亲牵着羊去集上卖了给她置办嫁妆。只有妹妹秋菊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块绣着梅花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的。
驴车转过山坳时,春梅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坯房。烟囱冒着淡淡的炊烟,母亲站在门口,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黑点,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沫里。
2
血煤
春梅在李家过的第一个除夕,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懒货!都什么时候了还挺尸!婆婆王菊香叉腰站在炕前,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能听见零星的鞭炮声,远处有狗在叫。
周春梅挣扎着爬起来,棉袄下的鞭伤火辣辣地疼。昨晚李铁柱喝多了苞谷酒,用皮带抽她时,铜扣子在腰上刮出一道血口子。她穿鞋时发现左脚肿得像馒头,应该是昨天挑水摔的。
灶房里,婆婆正在剁白菜。菜刀在案板上砸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那天母亲抽她的鞭声。
把粪挑了。王菊香头也不抬,挑完回来包饺子。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割得人脸生疼。春梅挑着粪桶往后院走,踩在结冰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唧着凑过来,她舀了勺泔水倒进槽里,看着猪崽们争抢。它们比她有福气,至少不会挨打。
磨蹭啥呢!李铁柱的声音从身后炸响。他刚从矿上回来,满脸煤灰,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春梅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脚踹在腿弯处,跪倒在冻硬的粪堆上。
老子累死累活养家,你倒会偷懒!李铁柱揪着她头发往猪圈墙上撞。春梅眼前发黑,听见自己额角磕在石头上的闷响。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雪地上,像撒了一路红小豆。
王菊香从灶房窗户探出头:打两下得了,大过年的见血不吉利。
夜里包饺子时,春梅左眼肿得睁不开。她机械地擀着面皮,听着婆婆和邻居炫耀:我家铁柱媳妇,打出来的,比头前那个听话多了。
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嘛!邻居老太笑着附和。
饺子下锅时,李铁柱又不见了。王菊香撇撇嘴:准是去矿上赌钱了。滚水翻腾着,白胖的饺子浮上来又沉下去,像春梅不断下沉的心。
正月初六,矿上开工。李铁柱临走前把周春梅按在炕上,带着煤灰的手掐得她脖子生疼。给老子生个儿子,他喷着酒气说,要不打死你。
春梅躺在炕上,看着房梁上挂的干辣椒。红艳艳的,像一串小灯笼。她想起出嫁那天,妹妹塞给她的绣花帕子,被李铁柱发现后扔进了灶膛。火苗蹿起来时,那些歪歪扭扭的梅花变成了灰蝴蝶。
春天来时,春梅的肚子依然平坦。王菊香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吃饭时把咸菜碟子摔得啪啪响。不下蛋的母鸡,她故意提高嗓门,白费粮食。
李铁柱的拳头来得更勤了。有次春梅去溪边洗衣,遇见回娘山的张婶。老太太看见她胳膊上的淤青,叹了口气:忍忍吧,等怀上就好了。
春梅没说话。她早知道李铁柱前妻是怎么死的——怀孕五个月时被踹中了肚子,血崩而亡。溪水哗哗地流,带走了她滴在水里的泪。
五月收麦时,春梅回了趟娘家。赵秀兰看见她脸上的伤,转身就去盛饭,多捞了两块红薯给她。挨打是常事,母亲往她碗里夹咸菜,别往心里去。
周建国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春梅看着哥哥粗糙的手,鼻子一酸。
凤英...对你好不春梅小声问。
建国的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磕,没说话。春梅这才知道,李凤英嫁过来后就没让建国近过身。上个月趁回娘家的机会,直接跑去了县里,听说跟了个开拖拉机的。
回家的路上,春梅遇见了出来找她的王菊香。婆婆劈头就是一巴掌:浪什么浪!饭也不做!
那天夜里,李铁柱回来听说这事,抄起顶门杠就往春梅背上抡。你们周家没一个好东西!他边打边骂,骗老子妹妹嫁过去!骗过去不好好照顾!
春梅蜷缩在墙角,数着顶门杠落在身上的次数。七下,还是八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下打在头上,温热的血糊住了左眼。昏迷前,她听见王菊香说:别打头,打傻了谁干活
七月流火,矿上传来消息时,春梅正在晒被子。邻居大嫂慌慌张张跑来,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看见对方嘴一张一合,像条搁浅的鱼。
...塌了...二十多人...铁柱...
春梅手里的棒槌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脚。她没觉得疼,只是奇怪太阳怎么突然这么刺眼。王菊香的哭声从村口传来,尖利得像铁丝刮锅底。
李铁柱的尸体是三天后挖出来的。春梅站在煤堆旁,看着那具黑乎乎的躯体被抬上来。一块煤矸石砸烂了他的半边脸,剩下的那只眼睛睁着,好像在瞪她。
葬礼很简单。王菊香哭得昏过去三次,最后是被抬回家的。春梅跪在灵前,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克夫相...额头那么窄...
头七那天,王菊香把春梅的包袱扔到院里。滚吧,丧门星。老太太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克死我儿子还有脸吃饭
包袱散开了,露出两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春梅蹲下去捡时,听见王菊香对邻居说:早知道该让铁柱多打几回,说不定能打出个孩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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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娘家的山路很长。春梅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揉揉膝盖。那里有块骨头被打裂了,阴天下雨就疼。路过一片玉米地时,她看见几只麻雀在啄食,突然想起李铁柱死的那天,她忘了喂鸡。
赵秀兰看见女儿回来,脸色变了变。咋这时候回来了她探头往春梅身后看,铁柱呢
死了。春梅说。她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说话了。
赵秀兰愣了片刻,突然拍腿大哭:造孽啊!凤英跑了,铁柱死了,这换亲的事可咋整啊!
夜里,春梅听见父母在隔壁吵架。...让秋菊嫁过去...赵秀兰的声音透过土墙传来,...总不能白赔个闺女...
秋菊今年刚十七!父亲的声音罕见地提高了。
十七咋了我嫁你时才十六赵秀兰的嗓音尖利起来,建国都二十六了,再不说亲,老周家就绝后了!
春梅翻身面对墙壁,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麦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妹妹秋菊在黑暗中突然开口:姐,我害怕。
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又厚又硬,像马鬃。睡吧。她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吃惊。
第二天一早,赵秀兰就去了张婶家。回来时脸上带着笑,手里攥着把瓜子。西沟刘家愿意换亲,她吐着瓜子皮说,他家闺女红梅十九,儿子永福二十五,正好配咱家秋菊和建国。
周春梅正在补衣服,针尖扎进了手指。永福...是不是那个...她想起村里人议论过的刘家独子,身高一米六左右。
矮怎么了知道疼人就行!赵秀兰把瓜子壳吐得老远,张婶说了,永福性子软,从不跟人红脸...
周春梅的针掉在了地上。她看着母亲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想起李铁柱死时那只睁着的眼睛。当时她没给他合上,现在那眼睛好像在看着她,嘲弄地眨了一下。
我不去。秋菊从里屋冲出来,脸色煞白,他...他还没我高呢!
赵秀兰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反了你了!她揪着秋菊的头发往墙上撞,矮子怎么了矮子知道疼媳妇!总比你姐嫁个活阎王强!
春梅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妹妹挣扎的样子,看着母亲狰狞的表情,看着父亲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生命。
当天下午,刘家来人了。春梅躲在灶房,看见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跟在张婶身后。刘永福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拎着两包槽子糕。他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脸一直红到耳根。
秋菊妹子...他声音细得像蚊子,从兜里掏出个红纸包,这...这是我编的蝈蝈笼...
秋菊躲在春梅身后,不肯接。刘永福的手悬在半空,慢慢垂下来。他抬头时,春梅看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泪。
...寡妇可不行,晦气...刘母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春梅这才知道母亲还打算用自己换亲。
赵秀兰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咋就晦气了我家春梅勤快着呢!
克夫相。刘母啐了一口,额头那么窄,一看就是妨主的货。
春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道疤,是李铁柱用烟袋锅烫的。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像在嘲笑她。
晚饭时,赵秀兰宣布了新决定:刘家相中秋菊了,但不要春梅。她往嘴里扒拉着粥,米粒粘在下巴上,正好,让秋菊嫁过去,换他家的红梅给建国。
秋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那...那姐呢她小声问。
你姐赵秀兰瞥了春梅一眼,张家说了,三十里外黑水沟有个老光棍,愿意娶寡妇...
春梅慢慢嚼着嘴里的野菜。苦,真苦,苦得舌根发麻。她想起刘永福看秋菊的眼神,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像看一件易碎的瓷器。秋菊真幸运啊,她想,却又马上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好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夜深时,她听见秋菊在哭。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春梅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永福...他是个好人,她艰难地说,至少...至少不会打你。
秋菊猛地坐起来,脸上泪痕闪闪发亮:可我不喜欢他!我一想到要跟他...要跟他...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进被子里痛哭。
春梅望着窗外的月亮。它那么圆,那么冷,照着她,也照着三十里外那个等着娶寡妇的老光棍。明天这个时候,她会在哪里呢
3
矮丈夫
秋菊出嫁那天,没有唢呐,没有花轿,只有刘永福牵来的一头小毛驴。驴脖子上系着红布条,在风中一摆一摆的,像条吐信的蛇。
上去吧。赵秀兰推了推女儿的后背。秋菊穿着借来的红褂子,手攥得紧紧的,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她看着那个还不到自己耳根的丈夫,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刘永福搓着手,黑红的脸庞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秋菊,秋菊妹子,我扶你...他伸出手,又缩回去,在裤子上擦了擦。
用不着!秋菊自己爬上了驴背。毛驴不安地动了动,刘永福赶紧拉住缰绳,那样子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春梅站在门口,看着送亲的队伍转过山坳。秋菊的背挺得笔直,一次都没有回头。风卷起地上的黄土,迷了春梅的眼。
看什么看!赵秀兰拽了她一把,明天张家带人来相看你,赶紧把衣裳洗了!
井水冰凉,春梅的手浸在里面,很快变得通红。她机械地搓着衣服,想起昨晚秋菊蜷在被窝里发抖的样子。姐,我害怕...秋菊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他、他那么矮,村里人会笑话我...
春梅当时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现在想想,她应该说点什么的。说什么都好,总比沉默强。
黑水沟那家条件不错。赵秀兰蹲在旁边削土豆,刀锋在日光下闪着冷光,男人是木匠,就是年纪大了点...
四十二。春梅头也不抬。
年纪大会疼人!赵秀兰的刀狠狠剁在案板上,总比你那个短命鬼强!
土豆皮飞得到处都是,有一片粘在春梅的袖子上。她盯着那片薄薄的皮,突然想起李铁柱死时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煤灰和血混在一起,像团肮脏的泥。
晚饭,明天张家带人来,赵秀兰往儿子碗里夹了块咸菜,你姐要是再嫁不出去,刚给你换来的媳妇就别想过门了。
建国的筷子顿了顿,终于抬头看了春梅一眼。那眼神让她心里发冷——不是同情,而是埋怨。好像她不肯嫁人,耽误了他的好事似的。
夜里,春梅躺在空荡荡的炕上。秋菊的位置空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她盯着那道亮光,突然做了决定。
包袱很简单:两件换洗衣服,三个冷窝头,还有她偷偷攒的七毛三分钱。临走前,春梅站在炕边看了会儿熟睡的父母。父亲打着呼噜,母亲嘴里还嘟囔着彩礼聘礼之类的梦话。她轻轻带上门,没惊动圈里的老黄狗。
山路很黑,春梅走得磕磕绊绊。有几次差点摔进沟里,幸好抓住了路边的灌木。天蒙蒙亮时,她走到了镇上。汽车站刚开门,一个打着哈欠的售票员问她去哪。
县里。春梅攥着兜里皱巴巴的毛票。
售票员瞥了她一眼:最便宜的车票五毛。
春梅站在车站门口,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远处有辆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司机是个年轻小伙,穿着罕见的的确良衬衫。
大哥,春梅拦下车,能捎我去县里吗我可以帮忙干活。
小伙子打量着她瘦巴巴的身板和粗糙的手,点了点头:上车吧,正好缺个人装货。
拖拉机突突地开动时,春梅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炊烟正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像一条条灰色的绳子,拴着那些走不掉的人。
县城比春梅想象的还要大。高楼、汽车、穿着鲜艳的人群,看得她眼花缭乱。拖拉机司机把她放在一个嘈杂的市场边,指了指西边:纺织厂在那边招工,不过要户口。
春梅在街上游荡了两天,晚上睡在车站长椅上,被巡夜的赶了好几次。第三天,她看见一家小饭馆门口贴着招洗碗工的纸条。
老板娘是个胖女人,满脸横肉,说话像打雷:包吃住,一个月八块,干不干
春梅忙不迭地点头。厨房后面有个堆放杂物的棚子,里面搭了张木板床,这就是她的新家了。
洗碗的工作很累,从早到晚泡在油腻的水里,手很快皱得像老树皮。但没人打她,骂她,这就够了。第一个月发工资时,春梅买了包水果糖,托回乡的卡车司机捎给秋菊。她没写纸条,也没留名字,只是想象妹妹吃到糖时的表情。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夏天过去时,老板娘给春梅涨了工资——一个月十二块,还让她学做简单的菜。她剪了短发,买了件蓝底白点的确良衬衫,走在街上没人能认出她是那个山里的扫把星。
腊月里,饭馆来了个熟客——当年那个拖拉机司机。他认出了春梅,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妹子...就是嫁到刘家那个...生了个大胖小子。
春梅手里的抹布掉进了面汤里。她想起秋菊出嫁那天挺得笔直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刘家那小子别看个子矮,可疼媳妇了。客人继续说着,听说你妹子坐月子,他天天熬鸡汤...
春梅转身去擦桌子,手抖得厉害。她应该为秋菊高兴的,可眼泪就是不听话地往下掉。那天晚上,她梦见秋菊抱着个婴儿,站在柿子树下冲她笑。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
春节前,老板娘给了春梅一个大红包——二十块钱。回趟家吧,胖女人难得温柔,大过年的,一个人怪冷清。
春梅摇摇头,把钱塞进了袜子里。她不敢回去,怕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正月初八,饭馆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秋菊。她怀里抱着个襁褓,身边跟着矮小的刘永福。春梅差点认不出妹妹了——秋菊胖了,脸上有了血色,剪了齐耳短发,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黑得像深井。
姐...秋菊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娘病了...
赵秀兰是腊月里倒下的。脑溢血,半边身子不能动,话也说不利索。建国和红梅刚开始还伺候几天,后来嫌脏嫌累,干脆把老太太挪到了柴房里。
...娘现在...现在...秋菊哽咽着说不下去。
刘永福接过话头,声音轻但清晰:娘现在由我们照顾。秋菊每天都去给擦身子,喂饭...他顿了顿,娘总念叨你。
春梅看着妹夫。他还是那么矮,但肩膀宽了,眼神坚定了。他说话时一直握着秋菊的手,那双手粗糙但温暖。
我不回去。春梅听见自己说。
秋菊的眼泪掉在婴儿脸上,小家伙哇地哭了起来。姐,娘知道错了...秋菊抽泣着,她现在...现在连屎尿都控制不住...红梅还骂她老不死的...
春梅转身去盛面,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碗。她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发高烧,母亲把最后半碗米熬粥喂给她,自己喝凉水充饥。那时的母亲头发还没这么白,手心是暖的。
这五十块钱,你拿给娘。春梅把攒了半年的钱塞给秋菊,我...我暂时回不去。
秋菊走时,春梅站在饭馆门口,看着妹妹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刘永福抱着孩子,秋菊拎着打包的面条,两人的肩膀靠得很近。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完整的影子。
那天晚上,春梅梦见自己回到了山里。母亲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瘦得像具骷髅。她走过去,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春梅啊...
春梅惊醒了,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窗外,县城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像一串不会说话的星星。
4
煤油灯
三月的雨下得人心烦。春梅撑着把破伞走在山路上,泥浆不断灌进她的解放鞋。县城到村里每天只有一班车,她坐了四个小时,又走了五里山路,裤腿溅满了泥点子。
秋菊家的瓦房出现在眼前时,春梅的脚已经泡白了。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玉米和辣椒,一只花猫在窗台上舔爪子。这房子比记忆中的老屋齐整多了,看来刘永福确实能干。
姐!秋菊从灶房冲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她比上次见面又胖了些,脸颊红润,只有眼角细细的纹路提醒着岁月的流逝。
春梅把行李放在干燥的台阶上:娘呢
秋菊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指了指西边的矮屋:在柴房...她自己要求的。
柴房比春梅想象的干净。地上铺着干草,上面垫了床旧棉被。赵秀兰躺在那里,像一具包着皮的骷髅。她的右半边脸歪着,嘴角不停地抽动,左眼浑浊得像蒙了层纱。但那只右眼,在看到春梅的瞬间,亮得吓人。
啊...啊...老太太挣扎着想坐起来,枯枝般的手在空中乱抓。
春梅站在原地没动。她以为自己会恨,会怒,可心里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疲惫。墙上挂着的煤油灯晃啊晃,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娘这几天好多了。秋菊轻声说,能喝半碗粥了。
赵秀兰的眼里滚出混浊的泪。她努力伸长脖子,去够枕边的一个布包。秋菊赶紧拿过来打开——里面是几块水果糖,已经化了,粘在糖纸上撕不下来。
是...是你上次...捎来的...秋菊声音发颤,娘留了两块...一直舍不得吃...
春梅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发烧到说胡话,母亲把最后半块红糖藏在怀里暖化,一滴一滴喂进她嘴里。
打点热水来。春梅脱下湿外套,我给娘擦擦身子。
赵秀兰的皮肤松弛得像蜕下的蛇皮,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腰间的淤青还没消——是红梅推她摔的。春梅拧干毛巾,轻轻擦拭那些皱纹和老年斑。擦到后背时,她摸到几条凸起的疤痕,手感熟悉得让她心惊。那是鞭伤,和她自己背上的一模一样。
姥姥打的。秋菊端着药碗进来,说娘当初也不肯换亲。
春梅的手顿了顿。水盆里她的倒影晃动着,忽然变成了年轻时的赵秀兰,又变成了更久远的一个陌生女人。一代又一代,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伤痕。
夜里,春梅睡在柴房的小板凳上。赵秀兰的呼吸声像漏气的风箱,时不时突然停止几秒,又猛地续上。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惨白的光斑。
春...梅...赵秀兰突然说话了,口齿不清但能听懂,...跑...跑得好...
春梅假装睡着了。老太太的手摸索着伸过来,颤抖的指尖碰了碰她脸上的疤——那是李铁柱用烟袋锅烫的。温热的液体滴在她脸颊上,不知是母亲的泪还是自己的。
第二天一早,建国来了。他站在柴房门口不肯进去,鞋上的泥巴蹭在秋菊刚擦干净的门槛上。
梅子回来了他眼神飘忽,正好...我地里忙...
春梅看着他发福的肚腩和崭新的胶鞋,突然觉得陌生。这是那个为她挡鞭子的哥哥吗是那个省下鸡蛋给她的建国吗
忙你的去。春梅转身进屋,娘有我们。
建国如蒙大赦,转身就走。院里的老黄狗冲他背影汪汪叫,被红梅一脚踢开:死狗!连自家人都不认!
赵秀兰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喝碗粥,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坏的时候整日昏睡,尿湿了被褥也不知道。春梅和秋菊轮流照顾,刘永福每天下工回来都会带点新鲜东西——一把野芹菜,两条小鱼,或者几颗鸟蛋。
四月初八那天,赵秀兰突然清醒了。她盯着周春梅看了好久,右眼亮得惊人:...悔...娘悔...
春梅正在缝补衣服,针尖扎进了手指。血珠冒出来,红得刺眼。
秋菊...过得好不老太太突然问。
春梅抬头看向窗外。秋菊正在菜园里摘豆角,刘永福抱着孩子在一旁帮忙。矮小的丈夫踮起脚给妻子擦汗,阳光给他们镀了层金边。
好。春梅简短地回答。
赵秀兰的嘴角抽了抽,像是想笑:...矮...矮子好...不打人...
一阵风突然吹开窗户,煤油灯剧烈摇晃起来。春梅赶紧去关窗,回头时看见母亲眼里含着泪,正贪婪地盯着她看,好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谷雨那天,赵秀兰不行了。她喘得像破风箱,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春梅和秋菊跪在两侧,一人握着一只枯手。那手突然有了惊人的力气,攥得她们生疼。
娘...秋菊哭成了泪人。
赵秀兰的右眼转了转,依次看过两个女儿。她的嘴唇蠕动着,春梅俯身去听。
...对...不起...
那只手突然松开了。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赵秀兰安详的脸。煤油灯晃了晃,熄灭了。
雨下了整整三天。葬礼很简单,建国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但大小事都是刘永福张罗的。村里来的人不多,几个老太太围着棺材啧啧称奇:
赵秀兰命好啊,两个闺女这么孝顺。
养儿防老屁!还是闺女顶用!
听说大闺女在县城上班呢,特意请假回来的...
春梅站在坟前,听着泥土砸在棺材上的闷响。秋菊哭得站不稳,被刘永福半搂在怀里。建国和红梅早早回了家,说是准备丧宴——其实是想趁机收礼钱。
下山时,春梅落在最后。她回头看了眼那座新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母亲背着柴从山上下来,鬓角沾着露水,怀里揣着几个野山楂。给,年轻的赵秀兰笑着塞给她最红的一个,甜的。
姐!秋菊在半山腰喊她,永福杀了只鸡,回家吃饭吧!
家。春梅望着远处秋菊家的瓦房,炊烟正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那从来不是她的家,县城的小饭馆也不是。她像个无根的浮萍,飘在哪算哪。
晚饭很丰盛,刘永福甚至还打了斤散酒。小家伙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秋菊的眼睛还红着,但已经能笑了。春梅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姐,你以后...打算咋办秋菊给她夹了块鸡腿肉。
春梅慢慢嚼着饭菜。老板娘只给了十天假,明天就该回县城了。那里有她的木板床,她的蓝点衬衫,她攒的一小叠钞票。可那里没有家,没有根。
先回去吧。她含糊地说,饭馆忙...
刘永福突然放下酒杯:姐...我在县里有个表叔,开杂货铺的...缺个帮手...
春梅抬起头。秋菊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离你饭馆不远...刘永福搓着手,就是...就是工资可能没现在高...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轮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湿漉漉的院子闪闪发亮。春梅的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暖流,呛得她鼻子发酸。
我...我考虑考虑。她低头扒饭,不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那晚春梅睡在秋菊家的小厢房里。床单是新换的,有阳光的味道。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柿子树,根扎得很深很深。秋菊和她的孩子在树下捡柿子,笑声像一串银铃铛。
天蒙蒙亮时,春梅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她留了张字条和二十块钱压在枕头下,悄悄离开了村子。晨雾中的山路湿滑难行,但她走得很快,很稳。
路过母亲的坟时,春梅停下脚步。新土上已经冒出了几根草芽,嫩绿嫩绿的,生机勃勃。她弯腰放下一块水果糖,糖纸在晨风中哗啦作响。
娘,她轻声说,我走了。
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她前行的路。这一次,她知道要去哪儿了。
5
新芽
杂货铺的王老头死在了1983年的春天。春梅听到消息时,正在饭馆后厨切土豆丝。菜刀当啷一声掉在案板上,把老板娘吓了一跳。
咋了见鬼了老板娘擦着额头的汗问。
春梅摇摇头,捡起菜刀。王老头是刘永福的表叔,那个答应给她工作的人。现在他死了,那条通往新生活的窄门又关上了。
下班后,春梅去了趟杂货铺。门口已经贴了封条,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积满灰尘的货架。她站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家闺女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我是王叔的侄子,他说,听表弟永福提起过你。
春梅的手指绞着围裙边。表叔死了,这个城里人肯定要接手铺子,哪还轮得到她
你会记账不男人突然问。
春梅愣住了。她在饭馆干了三年,老板娘教她认了些字,但记账...
不会也没事,男人推了推眼镜,王叔这铺子小,进出货我都理好了,你就帮忙看着,一个月十五块,包住。
春梅的嘴张了又合。十五块!比饭馆还多三块!而且包住!
我...我明天就能来!她声音发颤。
眼镜男人笑了:不急,下周一吧。对了,我叫王志国,在县中学教书。
杂货铺的阁楼比饭馆的棚子强多了。虽然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煤油炉,但窗户朝南,阳光能晒进来。春梅用旧报纸糊了墙,捡了块碎镜子挂在窗边,甚至养了盆绿萝——是从街口垃圾堆里救回来的,现在长得正欢。
生意不忙时,她就跟来买东西的学生学认字。有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天天来买铅笔,教她写周春梅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秋天时,秋菊来信了。信是刘永福写的,说他们又生了个闺女,问姐姐能不能给起个名。春梅对着字典翻了半天,最后回信说叫小雨吧,希望她比咱们那代人都活得清爽。
信寄出去那天,春梅买了瓶橘子汽水庆祝。甜滋滋的气泡在舌尖炸开,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吃的那勺白糖。现在她有钱了,想买多少白糖都行,可再也尝不出那个滋味了。
1985年,县城开始有了变化。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了,有人穿起了牛仔裤,音像店里整天放着甜蜜蜜。春梅的杂货铺也添了新货——电子表、塑料发卡、印着外国字的巧克力。
腊月里,王志国带来个消息:铺子要拆了,这里要盖百货商场。
春梅正在理货,一听这话,手里的罐头差点掉地上。她在这住了两年多,早就把这儿当成了家。
不过别担心,王志国推推眼镜,我在西街还有间小屋子,你要愿意,可以去那儿开个小卖部。
西街比这里偏僻,但离学校更近。春梅想了三天,把攒下的两百块钱全拿了出来:王老师,这钱当押金,我租你那屋子。
王志国笑了:不要你钱。永福是我表弟,他特意写信让我照顾你。
春梅还是执意写了借条。她不想欠人情,尤其是换亲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交易扯上关系。
新店开张那天,秋菊一家来了。两个小外甥女穿着崭新的红棉袄,像两个喜庆的小灯笼。刘永福还是那么矮,但背挺得笔直,说话也有底气了:姐,咱村包产到户了,我家分了六亩地呢!
晚上打烊后,秋菊帮姐姐打扫卫生。她们聊起老家,说起建国和红梅过得不好——地种不明白,年年欠收;说起母亲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野花;说起村里现在年轻人都不兴换亲了,都出去打工。
姐,秋菊突然压低声音,永福对我很好...就是...她绞着抹布,声音越来越小,...我看到他还是...难受...
春梅看着妹妹粗糙的手和眼角的细纹,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伤,时间也治不好。就像她背上那些鞭痕,阴天下雨还是会痒。
1988年夏天,春梅在小卖部门口捡到一个女婴。孩子裹着破毯子,哭声像小猫似的。纸条上写着生辰八字和求好心人收养。
春梅把孩子抱进屋,冲了奶粉喂她。小家伙饿坏了,吮吸的样子让她心头发软。她想起那年秋天,自己也是这样抱着秋菊,哄她睡觉。
就叫你小兰吧。她轻声说。
收养手续办得很顺利。王志国帮了忙,说单身女性也能领养了,这是新政策。春梅把阁楼收拾出来,买了张小木床,用碎布头拼了床小被子。
有了小兰后,小卖部的日子热闹多了。孩子会爬时,常把货架上的东西拽下来;会走时,摇摇晃晃地帮妈妈拿酱油瓶;会说话时,奶声奶气地喊阿姨买糖。
1992年,饭馆老板娘来找春梅。胖女人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腰也没以前那么挺了。我要回老家了,她说,饭馆盘给你,要不要
春梅吓了一跳。那家饭馆地段好,少说值五千块,她哪来那么多钱
知道你拿不出,老板娘摆摆手,分期给吧,一个月一百,五年结清。
春梅一夜没睡,盘算来盘算去。天亮时,她亲了亲熟睡的小雨,做了决定。
饭馆重新开张那天,秋菊一家都来了。刘永福帮着挂招牌,两个外甥女在店里跑来跑去。小兰已经四岁了,扎着羊角辫,像个小主人似的给客人发糖。
周春梅给饭馆起了个新名字叫春雨饭店。招牌是绿色的,象征着新生。她雇了两个帮工,自己掌勺,做的都是家常菜,但用料实在,生意越来越好。
1995年,县城开始拆迁改造。春雨饭店在规划范围内,要拆了建商场。补偿款很丰厚,足够周春梅在新区买间小店面。可她不识字,看不懂合同,急得嘴上起泡。
王志国已经当上了副校长,听说这事后主动来帮忙。他带着周春梅跑前跑后,把补偿的事办得妥妥当当。签完字那天,周春梅请他吃饭,炒了四个菜,还开了瓶酒。
春梅,王志国喝得脸通红,我老婆去年病死了...你看...
春梅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知道王老师是好意,可是...
我命硬,她轻声说,克夫。
王志国笑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最终春梅还是婉拒了。不是因为她还信那些老话,而是不想再被任何关系束缚。现在的日子就很好,有小雨,有饭馆,有自由。
新世纪到来时,小兰上了初中。孩子聪明,成绩总是前三名。春梅把饭馆交给伙计打理,自己天天给小兰做饭送饭,生怕她营养跟不上。
2003年,秋菊的大女儿考上县高中,来春梅这里借住。小姑娘叫小雨,长得像秋菊年轻时,但个子高挑,说话也大方。她告诉大姨,村里现在都装电话了,爸爸还买了摩托车。
我妈说,等小雨姐高考完,全家来县城玩。小雨咬着铅笔说,我爸现在可厉害了,种的大棚菜卖到市里呢!
春梅笑着揉揉外甥女的头发。她想起刘永福当年手足无措的样子,谁能想到那个矮小的男人如今成了村里的能人呢
2008年,小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春梅高兴得连放了三挂鞭炮,在饭馆摆了十桌酒。秋菊一家都来了,刘永福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但精神很好,拉着春梅的手直说姐,你有福啊。
送小兰去上学那天,春梅在火车站哭成了泪人。孩子搂着她轻声说:妈,放假我就回来,你别哭呀。
回程的公交车上,周春梅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她背着包袱逃离山村时,也是这样看着路边的树一棵棵后退。那时的她满心恐惧,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而现在,她的女儿要去上大学了,学的是计算机——一个她完全不懂的东西。
2010年,春雨饭店所在的街区又要拆迁了。这次补偿款更高,但春梅已经五十八岁,不想再折腾了。她把钱分成两份,一份给小兰存着,一份在新区买了套小房子。
退休后的日子很清闲。春梅参加了社区的老年舞蹈队,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天天和小兰视频。秋菊偶尔会来住几天,两姐妹坐在阳台上喝茶,回忆小时候的事。
姐,秋菊有次突然问,你还恨娘吗
春梅望着远处的夕阳,很久没说话。恨吗也许曾经恨过。但现在她只记得母亲临终前的那滴泪,和那句含糊不清的对不起。
2015年,小兰带男朋友回家。男孩是大学同学,戴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时会脸红。春梅做了一桌子菜,席间偷偷打量这个可能成为女婿的年轻人。他给小兰夹菜时会挑掉她不爱吃的葱花,这个细节让春梅放心了。
婚礼定在第二年春天。春梅坚持要出钱办,选的是县城最好的酒店。婚礼前夜,小兰突然问她:妈,你当年是怎么有勇气逃出来的
春梅正在熨明天要穿的旗袍,闻言愣了一下。熨斗的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她的视线。
因为...她轻声说,我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小兰搂住她,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在她肩上。春梅闻着女儿发间的清香,突然想起那个被李铁柱烧掉的绣花帕子。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也能给小兰当嫁妆吧
婚礼当天,秋菊一家都来了。刘永福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紧张得直搓手;两个外甥女已经嫁人了,带着丈夫孩子来喝喜酒。春梅作为新娘母亲,被司仪请上台讲话。她看着台下宾客的笑脸,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她颤抖着举起酒杯,我希望孩子们...都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掌声雷动中,春梅看到秋菊在抹眼泪。她知道妹妹想起了什么,走过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宴席散后,春梅回到空荡荡的家。墙上挂着婚礼照片,小兰穿着白纱笑靥如花。她轻轻抚过相框,突然很想念母亲,想念那个曾经用生命保护她、又用鞭子伤害她的女人。
窗外,一轮满月挂在天空,和多年前那个她逃离山村的夜晚一样明亮。春梅想起老家的柿子树,不知道它还在不在,是不是又结满了果子。
手机响了,是小兰发来的消息:妈,我们到三亚了,这里好暖和!给你带了贝壳项链!
春梅笑着回复了一个笑脸。她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新区的霓虹灯。那些灯光连成一片,像是无数个温暖的归宿,其中有一个,是属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