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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蛰血伞
江南的雨总带着股子黏劲儿,像未熬透的饴糖,缠得青石板路发亮。秀娘踮着脚收檐下的油纸伞时,木盆里的雨水正顺着指缝往下淌,凉得她指尖发颤。竹架上还剩一把青竹伞,伞面蒙着层薄灰,靛青色的并蒂莲绣线褪得发白,像被雨水泡了三千年的魂魄。
怪了,晨时明明数过三十六把。秀娘嘟囔着,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梅溪镇的人都晓得,林记伞铺的伞晴不晒骨,雨不浸边,每把伞骨都要在桐油里泡足七日,伞面必用七里外桑田村的棉纸,边角再绣上应季的花——桃花伞配春日游,芙蕖伞衬采莲女,唯有这把青竹伞,伞面既无应景的花,伞骨也未刻吉祥纹路,倒像从哪个旧坟头刨出来的物什。
天边滚过闷雷时,秀娘忽然听见啪嗒一声。低头看去,青竹伞的伞尖正滴下血珠,豆大的红点砸在青石板上,洇出蛛网状的纹路。她惊得后退半步,木盆哐当翻倒,清水混着血水漫过脚面。更骇人的是,伞柄处缠着一缕湿漉漉的青丝,发尾还滴着水,像是刚从黄泉河里捞上来的。
姑娘……
细若蚊蝇的声音从伞面传来,秀娘脖颈骤起一层鸡皮疙瘩。她自幼跟着父亲在伞铺长大,见过绣娘飞针走线,听过漆匠讲鬼市奇闻,却从未听过一把伞会开口说话。雷声又响,这次连房梁都跟着颤,青竹伞突然骨碌碌转了半圈,伞面朝上,露出内侧斑驳的血痕——那痕迹竟勾勒出一张女人的脸,双目微闭,嘴角向下垂着,像具泡发的浮尸。
替我寻断头人……
话音未落,秀娘眼前一黑,栽进了一片粘稠的黑暗里。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秀娘回到了三年前的深秋。
父亲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指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掌心全是冷汗。秀娘,仓库第三格……青竹伞……老人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半条蛇卡在喉咙里,不可售,不可碰……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父亲弥留之际的胡话。直到今日,那把青竹伞在惊蛰夜显了异状,她才惊觉父亲临终前的眼神为何像被雷劈中的老槐树——满是恐惧,却又藏着说不出的愧疚。
秀娘秀娘!
凉水泼在脸上,秀娘猛地睁眼,只见阿巧蹲在面前,手里端着空水盆,鬓角的发丝乱糟糟贴在脸上。这丫头是邻街豆腐西施的女儿,因自小仰慕秀娘的制伞手艺,常来铺子里帮忙打下手。
吓死我了!阿巧拍着胸脯直喘气,晌午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晕过去了莫不是中了邪她瞥向脚边的青竹伞,眼神里闪过一丝惧意,我瞧这伞邪性得很,不如扔去镇口的焚香炉烧了,免得招鬼——
不许胡说!秀娘攥住伞柄,触手处是温润的竹纹,竟不像方才那样冰寒彻骨。她想起父亲的叮嘱,心下忽然一动,或许这把伞正是解开父亲秘密的钥匙。不过是连日累着了,你且去前街买些茯苓膏来,我歇半日便好。
待阿巧走远,秀娘关紧店门,将青竹伞捧到临窗的八仙桌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砸在油纸窗上沙沙作响,倒像是有人在外面抓挠。她摸出父亲遗留的黄铜镇纸,小心翼翼拨开伞骨,只见内侧刻着两行小字,因年深日久,笔画里积满了灰:
酉时三刻,槐树泣血。
秀娘心口突突直跳。镇口那棵老槐树,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父亲常带她去树下玩,说这树是隋朝种下的,树干里藏着七八个树洞,每个树洞都装着梅溪镇的旧事。可槐树泣血是什么意思她记得父亲每月十五都会去槐树下焚香,那时她总以为是在祭拜祖先,如今想来,倒像是在祭拜某个不愿提及的亡魂。
姑娘终于肯看这伞了。
沙哑的女声从头顶传来,秀娘惊得撞翻身后的绣绷。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襦裙的女子立在窗边,长发垂至腰间,发尾还滴着水,正是她昏迷时在伞面看到的那张脸。不同的是,此刻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左眼角爬着几道蛛网状的青筋,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瞧不清模样。
你……你是伞仙秀娘攥紧镇纸,镇纸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曾听漆匠说过,器物若沾了人血,又经百年光阴,便会成精作怪,这青竹伞怕是沾了不少怨气。
女子抬手抚过伞面,指尖掠过并蒂莲时,绣线竟泛起微光:我叫青璃,五十年前是这镇上的绣娘。她顿了顿,喉间发出一声似泣似叹的响动,姑娘可听说过,五十年前那场伞中藏刀的冤案
秀娘摇摇头,只觉后颈发凉。梅溪镇的老人总爱讲古,什么河神娶亲狐妖夜嫁,她听了不下百回,却从未听过伞中藏刀的故事。
青璃指尖轻轻叩击伞骨,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叩击某具棺木:那年惊蛰,我本该是沈郎的新娘。他说要送我一份聘礼,便是这把亲手刻的青竹伞。我喜滋滋地在伞面绣上并蒂莲,想着成婚后要开个绣坊,教姑娘们绣并蒂同心的纹样……她忽然笑了,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谁知迎亲那日,周乡绅带着衙役冲进绣坊,说我与山贼私通,这伞里藏着通敌的密信。
秀娘下意识看向伞骨:密信可这伞里什么也没有——
自然没有。青璃伸出右手,秀娘这才惊觉她的小指齐根而断,他们打断我的手指,剖开我的绣囊,砍碎这把伞的每一根伞骨,却始终找不到莫须有的密信。后来……她忽然凑近,秀娘闻到一股腐朽的水气,后来他们把我押到镇口槐树下,县令说我妖言惑众,通敌卖国,沈郎就站在周乡绅旁边,手里还握着半块玉牌——那是我亲手为他刻的定情物。
窗外惊雷炸响,青璃的身形晃了晃,右脸的阴影里竟露出白骨的轮廓。秀娘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颤抖着问道:我爹……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青璃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她眉心:林老板是个好人,那日他本想替我说话,却被周乡绅打断了三根肋骨。后来他常来槐树下看我,带着新制的油纸伞,说要替我遮风挡雨……可惜啊,终究是晚了一步。
秀娘只觉天旋地转。原来父亲每月十五不是去祭祖,而是去祭拜青璃的亡魂;原来那间从不让她进的仓库,藏着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把沾满怨气的青竹伞。她忽然想起周乡绅之子周明远,那个总在铺子里打转的纨绔子弟,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
所以你附在伞中,每逢惊蛰便显形,是为了找周乡绅和沈郎报仇秀娘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书架,几卷画稿扑簌簌落下,露出背后半扇暗门——那是父亲藏贵重物件的地方。
青璃点点头,发丝垂落遮住白骨:今日是惊蛰,我能化形半日。姑娘若肯帮我找出断头仇人,我定保你平安顺遂,不再受恶人欺辱。她忽然看向暗门,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何况姑娘难道不好奇,林老板为何至死都守着这把伞
秀娘盯着青璃指尖的白骨,又看向暗门上的铜锁。雨水顺着瓦当滴在门槛上,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某种古老的催促。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摸向发间的银簪——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母亲的遗物。簪头雕着朵并蒂莲,花瓣纹路竟与青竹伞上的绣样分毫不差。
好,我帮你。秀娘将银簪插进髻中,走向暗门,但你要先告诉我,沈郎如今在哪里
青璃的身形渐渐透明,声音从虚空中飘来:沈郎……沈郎早死了。不过他的后人还在这镇上,腰间挂着半块断齿玉牌……
话音未落,青璃已消失不见,唯有青竹伞静静立在桌上,伞面上的并蒂莲竟比先前鲜艳了几分,像是刚染上的血色。秀娘握紧银簪,只觉掌心全是汗,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从今日起,她不再是任人拿捏的绣娘,而是握着五十年前冤案钥匙的人。
窗外,雨还在下。镇口的老槐树在风雨中摇晃,某个树洞悄然裂开道缝,露出半块埋了五十年的玉牌,牌面上君彦二字已被风雨磨得模糊,却仍透着股子挥之不去的怨气。
第二章
槐树根的血书
秀娘攥着银簪的手悬在暗门铜锁上方,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雨声在耳边轰鸣,像无数只春蚕啃食桑叶,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那是从未有过的狠劲,仿佛要把半条命都嵌进她骨头里。铜锁咔嗒一声开了,暗门后飘来陈年桐油与霉味混合的气息,墙缝里渗出的水痕在青砖上画着歪扭的地图。
木匣就搁在第三层砖架上,裹着褪色的蓝布,布角绣着朵残缺的并蒂莲。秀娘指尖一颤,银簪上的莲瓣与布面纹样竟严丝合缝,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解开布结,匣中掉出半卷泛黄的纸,墨迹在受潮处晕成灰紫色的云,唯有青璃玉牌周几个字还清晰可辨。
秀娘!秀娘!
砸门声突然响起,惊得她手一抖,纸卷掉进木匣底。周明远的嗓音像把生锈的刀,刮得人耳膜发疼:我爹差人送了聘礼来!你好歹识些时务,莫要学那不识抬举的——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板被踹开道缝,雨丝夹着泥点灌进来,糊在秀娘裙角。
来人穿着月白锦缎长袍,腰间挂着羊脂玉坠子,正是周乡绅的独子周明远。他左眼角生着颗朱砂痣,笑起来像只偷腥的猫:林姑娘果然躲在这里私会情郎他扫过桌上的青竹伞,眼神骤然一冷,我爹说你父亲欠了周家三十两银子,今日要么拿钱来还,要么——他忽然凑近,秀娘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沉水香,跟我回府做填房,银子便一笔勾销。
秀娘后退半步,后背抵在砖墙上。她想起父亲葬礼那日,周明远曾往火盆里扔过一张字据,说是父亲生前借了周家的银钱。那时她哭得失了神,竟忘了问个清楚,如今想来,分明是周家设的圈套。周公子说笑了,她攥紧木匣,指甲掐进掌心,我林家世代清白,从未欠过任何人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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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远冷笑一声,抬手扯开袖口。秀娘瞳孔骤缩——他内衬袖口竟绣着半朵并蒂莲,绣线颜色与青竹伞上的褪色纹样分毫不差。林姑娘对这花样很眼熟他指尖摩挲着绣纹,五十年前我爹办过一桩奇案,说有个绣娘用并蒂莲纹样传递密信,后来嘛……他忽然伸手钳住秀娘下巴,她的脑袋就挂在镇口槐树上,乌鸦啄瞎了她的眼,却怎么也啄不开她攥着伞骨的手。
秀娘浑身发冷,胃里翻涌起恶心。她终于明白青璃为何说断头人难找——原来当年的县令就是周明远的父亲,而沈君彦的背叛,不过是周乡绅为了吞并沈家布行设的局。你放开我!她抬脚去踹周明远膝盖,却被他反手按在书架上,木匣咣当落地,纸卷滑出半尺。
周明远眼神一凝,弯腰去捡纸卷。秀娘急中生智,抓起桌上的镇纸砸向他后脑,咚的闷响过后,他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秀娘喘着粗气,踢开脚边的锦缎长袍,捡起纸卷展开——那是父亲用血写的证词,字迹穿透纸背,像一道道未愈的伤口:
周翁指使人藏刀于青璃绣囊,又买通仵作谎报伤痕,沈君彦为保布行,甘愿作伪证……吾目睹全过程,却不敢言,唯望来世能赎此罪。
墨迹在末尾洇成一团暗红,像是父亲咽气前滴落的血珠。秀娘跌坐在地,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原来父亲这辈子都活在愧疚里,每月十五去槐树焚香,既是拜青璃,也是拜自己良心。她忽然想起青璃说的沈郎后人,忙将纸卷塞进衣襟,抓起青竹伞往门外跑。
雨越下越急,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秀娘攥着伞柄拐过街角,迎面撞上一队衙役,最前头的捕头穿着皂色公服,腰间挂着半块断齿玉牌,正是青璃说的沈郎后人。
姑娘当心!捕头伸手扶住她肩膀,声音像浸了水的青砖,沉而透着凉意,可是遭了贼我方才听见林记伞铺方向有动静——
我……我要报官。秀娘抬头,这才看清捕头面容。他约莫三十岁上下,左眉尾有道刀疤,眼神却格外清亮,像镇西寒潭里的水。周乡绅父子……他们杀人灭口。她低声道,瞥见捕头腰间玉牌断口处刻着彦字,心脏猛地一跳。
捕头瞳孔微缩,迅速环顾四周,将她拉到屋檐下:在下陈昭,是这梅溪镇的捕头。姑娘且随我去衙署,慢慢说。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像是某种习惯。秀娘注意到他掌心有层薄茧,虎口处还有道新鲜的刀伤,显然是常年舞刀弄枪所致。
二人刚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叫嚷声:抓贼啊!有人打晕了周公子!秀娘浑身血液仿佛冻住——周明远醒了。陈昭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推进旁边的小巷,自己则转身迎向追来的衙役。秀娘躲在墙后,听见周明远尖利的嗓音:就是那个女人!她偷了我爹的密信!还有陈捕头——他竟敢包庇犯人!
周公子怕是弄错了。陈昭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股子硬气,方才在下路过,见林姑娘正被歹人追赶,这才出手相救。若周公子不信,大可去衙署调阅卷宗,看我陈昭何时与贼匪勾连过。
秀娘攥紧青竹伞,只觉掌心全是冷汗。她知道陈昭在替自己打圆场,可周乡绅势力庞大,这事怕是瞒不了多久。想起父亲血书里的玉牌,她咬咬牙,从衣襟里摸出银簪,轻轻叩击伞骨:青璃姑娘……你可在
伞面无风自动,青璃的虚影渐渐浮现,右脸白骨在雨中若隐若现:姑娘可是拿到了血书她看向巷口方向,眼神忽然一凛,陈捕头的玉牌……让我看看。
秀娘探出头,见陈昭正与周明远周旋,玉牌在雨中泛着微光。青璃指尖轻点伞面,竟映出陈昭腰间景象——那玉牌断口处刻着的彦字,与血书里沈君彦的笔迹分毫不差。
是他。青璃声音发颤,当年沈郎的玉牌一分为二,他留半块,我留半块……后来我的半块随我下葬,不知为何会在他身上。她忽然抓住秀娘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姑娘且信我一回,今夜子时去镇口槐树,我有办法让玉牌显灵。
话音刚落,青璃身形消散,伞面重新恢复平静。秀娘听见周明远喊着去搜巷子,忙将银簪插进髻中,深吸一口气走出去,故意将青竹伞往陈昭面前一递:多谢陈捕头相救,小女不胜感激。这把伞虽旧,却能遮风挡雨,还请收下。
陈昭愣了愣,接过伞时,指尖触到伞骨内侧的刻字。他眼神微变,却很快掩去:姑娘客气了。时候不早,我送你回铺子里吧。他说罢,侧身挡住周明远的视线,袖中似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入秀娘掌心。
回到伞铺时,天已擦黑。秀娘闩紧店门,摊开手掌,只见是块碎银和半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子时三刻,槐树西侧。她攥紧纸条,忽闻窗外传来夜枭啼叫,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夜深了,雨仍未停。秀娘摸着黑往镇口走,青竹伞在手中轻轻晃动,伞骨与她心跳共振。老槐树的轮廓渐渐浮现,树干上的刀疤像道陈年旧伤,她想起青璃说的槐树泣血,不禁打了个寒颤。
姑娘果然来了。陈昭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卸了公服,只穿件青布短打,玉牌挂在脖子上,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方才在周公子那里,我摸到了你伞骨的刻字。他抬手抚过树干,某处树皮剥落处露出半行小字:酉时三刻,沈郎负卿。
秀娘握紧银簪:你知道五十年前的事
陈昭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正是青璃的那半块:这是我祖父临终前给我的,他说若有朝一日见到刻着并蒂莲的青竹伞,便要替他向一位姑娘赔罪。他声音渐低,我原以为是祖辈的风流债,直到今日见了你……
话音未落,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无数花瓣从枝头坠落,竟是血色的。青璃的身形从伞面升起,这次她周身萦绕着白雾,右脸白骨已覆上一层薄皮,眼中含着泪:沈郎……是你吗
陈昭后退半步,手中玉牌突然发烫,两块断玉竟隔空相吸,拼成完整的并蒂同心纹样。槐树根部渗出血水,顺着青石板缝蜿蜒成河,秀娘惊觉那竟是个字——冤。
五十年了……青璃指尖拂过陈昭脸庞,像是在触碰某个遥远的梦,原来你转世为人,仍带着这玉牌。她忽然看向秀娘,姑娘可曾想过,为何你父亲会有并蒂莲银簪为何周明远袖口会有同样的绣纹
秀娘只觉头皮发麻,某种猜想在心底翻涌,却不敢说出口。陈昭握紧玉牌,血珠从槐树根部爬上他脚踝,声音里带着痛楚:我明白了……秀娘姑娘,你父亲当年替青璃姑娘收过尸,而你……
没错。青璃打断他,雾气中竟透出些许柔光,秀娘姑娘的银簪,是我当年给沈郎的定情之物。她父亲怕周家赶尽杀绝,这才将她收养,改名换姓……
惊雷炸响,秀娘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原来她不是林老板的亲生女儿,而是青璃与沈君彦的骨血;原来父亲用一生守着的秘密,竟是要护她周全;原来她与青璃之间,早已隔着生死与血缘的羁绊。
娘……她终于喊出那个藏了二十年的字,青璃虚影剧烈颤动,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她眉心。秀娘只觉一阵眩晕,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青璃在绣坊飞针走线,沈君彦在槐树下系红绳,父亲在伞铺熬制桐油……最后定格在周乡绅阴冷的笑脸,他手里握着把带血的刀,刀刃上刻着周字。
陈昭扶住她肩膀,玉牌此刻已通体血红,映着槐树根部缓缓升起的白骨——那是青璃五十年前未能下葬的头骨。天亮前必须找到头骨,他咬牙道,否则青璃姑娘的魂魄将永困于此,再无轮回之日。
秀娘抹去泪水,握紧青竹伞:去周府后院的枯井。她想起青璃在火场中显现的地图,那里……埋着娘的头骨。
雨还在下,三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镇口槐树下,血色花瓣渐渐凝成露珠,顺着树皮滑进树洞,露出半块刻着青璃的断齿——那是五十年前她攥在掌心的伞骨,也是解开一切恩怨的钥匙。
第三章
枯井头骨
子时的梅溪镇像具黑沉沉的棺木,唯有周府后墙爬着的薜荔藤在风中沙沙作响。秀娘贴着墙根走,青竹伞骨抵着腰间,伞面上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块浸了血的帕子。陈昭走在前面,腰间佩刀未出鞘,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玉牌在颈间晃出细碎的光。
小心狗。他忽然低声道,抬手按住秀娘肩膀。墙内传来狺狺犬吠,却很快哑了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秀娘想起父亲说过,周乡绅豢养的恶犬最爱啃食生人手指,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涌。
二人绕过影壁,枯井赫然在目。井口覆着青石板,板缝里长出的苔藓足有半尺高,凑近便能闻到腐水味混着铁锈味。陈昭摸出火折子照亮,井壁上凿着半旧的绳痕,显是常有人上下。我先下去。他解下腰带缠在手腕,你在上面望风,若有动静就敲三下井栏。
秀娘攥紧伞柄点头,眼睁睁看着他跳进井里。火光渐弱,忽听得扑通一声,像是踢到了什么硬物。是头骨!陈昭声音发闷,还有些铁器……像是刀鞘。话音未落,井壁突然剧烈震动,青石板被人从上面掀开,月光劈头盖脸砸下来,照见周明远狰狞的脸。
好个贞洁烈女!他手里提着灯笼,身后站着四五个手持棍棒的护院,竟敢私通捕快偷我周家祖坟!爹说了,今夜就送你们去见那妖女!
秀娘转身想跑,却被护院拦住去路。周明远一步步逼近,袖口的并蒂莲绣纹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像条吐信的毒蛇。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酒气,他跪在我爹面前磕破头,求放你一条生路,结果嘛——他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脓疮发作时连眼睛都烂掉了,嘴里还喊着青璃饶命呢!
秀娘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原来父亲不是病死,而是被周乡绅折磨致死,那些所谓的脓疮,不过是掩盖毒杀的幌子。她握紧银簪,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你们父女才是真正的恶鬼!
恶鬼周明远抬手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当年那妖女的头骨碎骨刺进我爹胸口,他疼了整整十年!如今你们竟敢来犯,就别怪我——
哐当一声巨响,陈昭从井里跃出,手里攥着个布包,布角渗出暗红液体。周明远脸色大变,挥棍砸向他面门,却被陈昭侧身躲过,刀刃出鞘半寸,映出对方惊恐的瞳孔。周公子想看看包里是什么吗陈昭声音冷得像冰,你爹斩下青璃姑娘头颅时,她攥断了半根伞骨,那上面……可有你周家的血。
周明远后退半步,护院们面面相觑,手中棍棒渐渐下垂。秀娘趁机扑向井栏,却见井底深处躺着具白骨,右手骨仍保持着攥握的姿势,指缝间卡着半片竹屑。她忽然想起青璃的断指,泪水夺眶而出,正要伸手触碰,忽闻身后传来弓弦声。
陈捕头好大的官威啊。
阴恻恻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周乡绅拄着拐杖缓步走近,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家丁。他年约六旬,眼角垂着三刀疤,腰间悬着把鎏金宝刀,刀鞘上刻着的周字已被血锈填满。当年你祖父跪在这里求我饶他一命时,可比你懂事多了。他看向陈昭,目光落在玉牌上,沈君彦的种果然都是软骨头,为了个妖女连官差都敢做贼。
陈昭横刀在前,将秀娘护在身后:周翁可知,杀人偿命
周乡绅大笑,笑声震得槐树叶簌簌落下:杀人的是沈君彦,是县令,唯独不是我周某。他抬手拔刀,刀刃寒光映出秀娘苍白的脸,不过今日过后,梅溪镇就只剩一个疯女人和一具贼匪尸体,谁还会记得五十年前的破事
秀娘忽然注意到刀刃根部刻着的纹路——竟是朵残缺的并蒂莲,与她银簪上的纹样分毫不差。青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沈郎的玉牌一分为二,他留半块,我留半块……她猛地抬头,只见周乡绅鬓角露出的白发里,藏着道形似伞骨的伤疤。
你就是当年的刽子手!她惊呼出声,是你斩下青璃的头,是你……
不错。周乡绅刀刃前递,血珠顺着刀身滑落在地,那妖女的血溅了我一脸,足足洗了三年才洗干净。不过她的头骨嘛——他看向陈昭手中的布包,用来镇我周家的风水,倒是再好不过。
陈昭握紧刀柄,腕间青筋暴起:今日若想从我们手里夺走头骨,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周乡绅冷笑,抬手挥刀。秀娘只觉眼前红光一闪,陈昭已横刀挡住,刀刃相击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护院们一拥而上,棍棒雨点般落下,秀娘举起青竹伞抵挡,伞骨竟发出金石之音,竟将木棍震得寸寸断裂。
娘,帮帮我……她低声呢喃,指尖抚过伞面并蒂莲。青竹伞突然剧烈震动,伞骨上的刻字发出微光,井中的白骨竟缓缓升起,右手骨直指周乡绅咽喉。
周乡绅脸色骤变,刀刃竟不受控制地颤抖。秀娘看见青璃的虚影从伞面浮现,这次她面容清晰,眼中燃着幽蓝的火,断指处渗出的血珠在空中凝成伞骨形状,直直刺入周乡绅握刀的手。
啊!周乡绅惨叫着松手,宝刀哐当落地。陈昭趁机一脚踹向他胸口,周乡绅向后倒去,后脑撞上枯井边缘,发出咚的闷响。火光中,秀娘看见他腰间掉出个皮袋,里面滚出半块带血的头骨——正是青璃缺失的右半边。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边……青璃虚影飘向头骨,断指轻轻触碰骨面,五十年了,你每晚都能梦见我吧
周乡绅浑身发抖,竟尿了裤子:饶命……饶命!是周明远出的主意,他说用你的头骨镇宅能招财——
爹!周明远脸色铁青,你怎么能……
闭嘴!周乡绅怒吼,却被陈昭反手制住。秀娘捡起宝刀,刀刃上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格外刺目,她忽然想起父亲血书里的买通仵作,转头看向陈昭:当年的仵作……是不是你祖父
陈昭眼神一暗,玉牌此刻已通体血红:是。他临终前告诉我,刀鞘里藏着真正的密信,可我一直没敢看……
秀娘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拔刀鞘。周乡绅发出绝望的哀嚎,却被青璃虚影死死按住。刀鞘打开的瞬间,一张泛黄的纸笺滑落,上面用朱砂写着:周翁命吾谎报绣娘伤势,刀伤实为左肋而非右肩,特此立证。
字迹落款处,盖着半枚模糊的指印——正是青璃残缺的小指。
秀娘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青竹伞轻轻晃动,青璃的虚影渐渐与白骨重合,断指处的竹屑竟化作血肉,重新长成完整的手指。她看向秀娘,眼中已满是温柔:傻孩子,往后好好活下去……
晨光初现时,周府后院传来阵阵惊呼。秀娘握着青竹伞站在井边,看着衙役们抬走周乡绅父子,陈昭则在一旁登记证物,玉牌不知何时已挂回他腰间。老槐树的枝叶拂过她脸庞,某片叶子上还凝着露珠,像谁落下的最后一滴泪。
接下来有何打算陈昭走过来,递来块干净的帕子。
秀娘擦去脸上的血污,望向东方渐白的天空:先替青璃姑娘修座衣冠冢,再把伞铺重新开起来。她顿了顿,摸出发间银簪,或许……还能找找沈郎的后人,告诉他们真相。
陈昭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与颈间玉牌拼在一起: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祖父的画像,但今日在井里看到白骨时,竟觉得有些眼熟……
秀娘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左眉尾的刀疤,竟与记忆中父亲藏起的半幅画像上的男子别无二致。她轻笑一声,将银簪插进青竹伞骨:或许这就是因果吧。五十年前的债,今日总算还清了。
晨雾渐散,青竹伞上的并蒂莲竟绽放出真正的花瓣,粉色的花蕊间滚着露珠,像新生的希望。秀娘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尘土,远处传来阿巧喊她吃早饭的声音,烟火气里混着新雨的清新。
她知道,梅溪镇的故事还会继续,但有些东西,终究是被雨水洗干净了。
第四章
并蒂莲开
五更天的雨丝细如牛毛,绕着周府后墙的青瓦织成薄雾。秀娘贴着枯井边缘蹲下,指尖触到井栏上的苔藓,凉得像死人的皮肤。陈昭解下腰带系成绳套,正要往井里跳,忽听青璃的虚影在伞面呢喃:慢些……井底有机关。
话音未落,陈昭脚下的青砖突然凹陷,一根铁刺破土而出,尖端还凝着黑血。秀娘捂住嘴,险些惊呼出声——这枯井根本不是寻常水井,而是周家藏污纳垢的杀局。我先下去探路。她攥紧青竹伞,伞能挡暗器,也能护身。
陈昭皱眉欲言,却见秀娘已跨过井栏,伞骨在石壁上敲出咚咚的响。井水腐臭扑鼻,她顺着湿滑的石壁往下蹭,忽觉脚底一空,整个人坠入黑暗。慌乱中撑开伞面,青竹伞竟像片荷叶般托住她身形,缓缓落在井底腐叶上。
姑娘没事吧陈昭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秀娘点亮火折子,四周景象让她浑身发冷——井底墙壁嵌着十几具骸骨,腰间皆系着断绳,显然是被活埋于此。正中央有个石匣,匣盖上刻着并蒂莲纹样,缝隙间渗着暗红液体。她强忍恶心靠近,忽见骸骨堆里有截熟悉的银簪——那是阿巧常戴的款式。
阿巧……秀娘捂住嘴,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原来周府的恶犬吃的不是生人手指,而是这些无辜的冤魂。她颤抖着推开石匣,里面果然躺着半具头骨,右额角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断齿处还卡着半片竹屑。
是娘……她轻轻触碰头骨,青竹伞突然剧烈震动,青璃的虚影从伞面涌出,与头骨虚影重合。秀娘眼前闪过无数画面:青璃被押上刑场,周乡绅举起屠刀,沈君彦别过脸去,父亲躲在人群中攥紧拳头……最后定格在自己满月时,父亲抱着她跪在青璃坟前,老槐树的影子像道符咒,刻在她襁褓上。
秀娘!陈昭的呼喊打断思绪,上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秀娘抬头,只见周明远举着火把探身,狰狞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好啊,原来你才是那妖女的种!当年你爹抱着你跪在我爹面前,说你是捡来的野种,我爹竟真信了——
周明远!陈昭的刀抵住他咽喉,你以为有你爹撑腰,就能无法无天
周明远冷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十几名护院从暗处涌出,手里提着泼了桐油的火把:陈捕头可知,这井底全是易燃的枯叶我只要一声令下——他抬手作势要扔火把,秀娘惊觉他袖口绣纹竟与石匣上的并蒂莲一模一样。
你绣的纹样……是从哪来的她忽然问道。
周明远一愣,下意识答道:我爹书房有本旧谱,上面全是那妖女的绣样——话音未落,脸色骤变。秀娘趁机抓起头骨,青竹伞自动撑开,伞骨上的刻字发出青光,竟将护院们手中的火把一一震灭。
娘,借你的伞骨一用。秀娘低声道,伞面突然分裂成无数竹片,每片都化作锋利的刀刃,直指周明远咽喉。青璃的虚影在刀光中忽隐忽现,断指处渗出的血珠凝成伞骨形状,狠狠刺入周明远手腕。
啊!周明远惨叫着松手,火把掉进井里,枯叶瞬间腾起火焰。秀娘抱着头骨往墙上爬,却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陈昭见状,竟纵身跃下,用身体替她挡住掉落的碎石:抓住我的手!
就在此时,周乡绅的怒吼从院外传来:陈昭!你竟敢私闯民宅!他带着衙役踢开后门,手中宝刀在火光中泛着冷光,当年你祖父替沈君彦顶罪时,曾发下毒誓——沈家后人永世为奴,你竟敢违背祖训!
陈昭攥着秀娘的手一顿,刀疤在火光中扭曲:原来我祖父不是病故……是被你逼死的。
周乡绅大笑:他若肯烧掉玉牌,我自然会留他全尸。可惜啊,他到死都攥着那半块破玉——他忽然看向秀娘手中的头骨,眼神里闪过惧意,快把那东西放下!否则我让你俩同这妖女一起灰飞烟灭!
秀娘忽然想起青璃的话,将头骨贴近玉牌。两块断玉竟再次相吸,化作一道青光注入头骨,青璃的身形渐渐凝实,竟有了活人般的肌肤。周翁还记得我断头那日么她轻抚右额刀伤,你说我的血能镇宅,却不知我的怨气能噬魂。
周乡绅脸色煞白,宝刀当啷落地。护院们见状四散而逃,唯有周明远还在挣扎:爹!快杀了她们!
杀青璃指尖轻点周乡绅眉心,老人瞬间呕出黑血,你以为买通仵作、烧了密信,就能抹去罪证当年替你递刀的小厮,临死前把真相刻在了槐树洞里。
秀娘转头看向陈昭,他不知何时已爬上井栏,正从树洞里掏出半块带血的帕子。帕角绣着并蒂莲,中央用朱砂写着周翁亲斩四字,落款是沈君彦的指印。
原来祖父当年写下证词,藏在槐树洞里……陈昭声音发颤,他不是帮凶,是想赎罪。
火势越来越大,青璃的虚影开始透明。她看向秀娘,眼中满是不舍:傻孩子,往后要好好过日子……陈捕头是个好人,莫要辜负了。说罢,她俯身亲吻秀娘额头,断指处的竹屑化作萤火虫,照亮了井底的骸骨。
秀娘攥紧陈昭的手,在火光中看见他眼中的泪光。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青璃的虚影化作万千光点,融入秀娘发间的银簪。周乡绅父子瘫坐在地,像两具泄了气的皮囊,而井底的骸骨们,终于闭上了空洞的眼。
尾声
三个月后,梅溪镇的人发现林记伞铺换了招牌,并蒂莲伞庄的旗子在春风里飘得正欢。秀娘坐在柜台后,手里绣着新样的并蒂莲,阿巧端着茯苓膏进来,腕间戴着从井底捡回的银镯。
陈捕头又来送油纸了!阿巧挤眉弄眼,姑娘快出去瞧瞧,他今儿穿了新裁的青布衫呢!
秀娘轻笑,放下绣绷走到门口。陈昭站在槐树下,手里提着两坛桃花酿,玉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老槐树的枝头冒出新芽,去年秋冬的血痕早已被新皮覆盖,唯有树洞深处,还藏着半朵永不凋谢的并蒂莲。
今日惊蛰,他递过酒坛,眼神温柔,该去给青璃姑娘上炷香了。
秀娘点头,摸出青竹伞。伞面上的并蒂莲开得正艳,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地,竟凝成两颗透明的莲子。她忽然想起青璃消散前的话:执念如伞骨,撑开是困局,合拢是重生。
春风拂过,伞骨轻响,像是谁在耳边轻笑。秀娘抬头望向天空,云隙间透出的阳光里,仿佛有个青色的影子掠过,那是五十年的恩怨终于化作的一缕青烟,散在了江南的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