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凤谋昭宁 > 第一章

夜风刺骨。
昭宁元年,冬。
玉璧宫的偏殿中,一位身穿月白色薄衫的少女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寒气从下而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一点点割开皮肉。
沈栖鸢低垂着头,纤细的脖颈露出脆弱的弧线。
身后,是管事嬷嬷尖锐而冷酷的声音:
沈才人,玉璧宫失火,虽无性命之祸,但你职责所在,失察之罪不可饶恕。
本该杖责三十,念你新入宫不久,暂且打二十。
话音落下,空气里弥漫起压抑的血腥味。
两个粗使嬷嬷抬着板子走近。
沈栖鸢抬起头。
她的眼睛,清澈透亮,宛若一汪被风吹皱的清泉。
她微微一笑。
那一刻,周围所有人都以为,
她不过是一个不懂规矩的、还带着乡野柔弱气的低位妃嫔。
嬷嬷手中的板子高高扬起。
沈栖鸢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在心里默默掐指。
——三、二、一。

住手!
一道威严的女音从殿门外传来。
所有人一惊,纷纷跪倒。
只见一位身穿紫金绣凤长袍的贵妇缓步而入。
正是当朝宠冠后宫的贵妃——宁贵妃。
宁贵妃细细打量了沈栖鸢一眼。
眉目冷峻,带着审视与讥讽。
沈才人,
她语气温婉,话里却藏着刀锋:
不过是小小失职,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若吓坏了人,岂不让人笑话我昭宁宫无德
管事嬷嬷连忙俯身请罪。
宁贵妃拂袖而笑,走到沈栖鸢面前。
抬手,缓缓托起她下巴。
倒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了。
她凑近,在沈栖鸢耳边,几乎是呢喃着:
在这座宫里,长得美,没用。
沈栖鸢微微一笑。
眼底一片波澜不惊。
她柔声应道:
娘娘教训的是,臣妾……谨记在心。

夜深。
沈栖鸢躺在偏殿破旧的榻上。
身上没有盖毯,地砖上的冷气直透骨髓。
她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三年前,母亲以婉妃之位,被人陷害而死。
尸骨无存,连一块碑文都没能留下。
而那一场玉璧宫大火。
正是当年的手法重现。
沈栖鸢缓缓睁开眼。
眼底,闪过一抹令人心惊的狠戾光芒。

她低声喃喃:
昭宁宫,宁贵妃。
我会让你——
连哭,都哭不出来。

寒夜渐深。
月光洒在她纤细的身影上,
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匕首,
锋芒微露。
等待着,刺入心脏的那一刻。
次日清晨,玉璧宫的后厨传来骚动。
有小宫女惊慌失措地冲进偏殿,压低声音报告:
沈才人,不好了,后厨出事了!

沈栖鸢披着一件旧狐裘,慢条斯理地起身。
她的脸色苍白,唇色却像被风霜染过,透着一丝刺目的艳丽。
她不慌不忙,洗漱更衣。
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
亲自走去了后厨。

后厨院子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管事嬷嬷正气急败坏地跪在地上,
面前摆着一只摔碎的玉盏。
玉盏是宁贵妃点名要用的宝物,乃是皇帝御赐,通体无暇,如今裂成数瓣,价值连城。
负责看守的人,恰好是——管事嬷嬷自己。
偏偏今早玉盏要用来供奉,出事时间,最敏感。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沈栖鸢慢悠悠地站在台阶上。
她一袭月白小袄,领口绣着极浅的竹叶纹,整个人宛若晨雾中的幽兰。
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玉片,轻轻笑了。
声音温温软软,带着浅浅的哀怜:
哎呀,嬷嬷可真是……一时大意,误了娘娘的大事呢。

管事嬷嬷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
她想要开口辩解。
可沈栖鸢缓缓走下台阶。
每走一步,声音就清晰一分:
这玉盏,乃是御赐之物。
若娘娘震怒……
轻则打板子,重则发落浣衣局、削去职籍。
嬷嬷这把年纪了,怕是受不住啊。
话音温柔,像细针一寸寸扎进人心。
管事嬷嬷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想要求饶。
沈栖鸢蹲下身,亲手拾起一片碎玉。
她抬眸,眼神温和得可怕:
不过,嬷嬷也不必太害怕。
只要——
她顿了顿,轻笑。
只要嬷嬷听话,栖鸢自然不会让嬷嬷……太难堪。

那一刻,所有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小内侍都屏住了呼吸。
她们看着那个柔弱瘦小的新晋才人,
在晨光中微笑着,
像极了开在深冬寒霜里的梨花。
明明那么温柔。
却让人不寒而栗。

管事嬷嬷明白了。
这是警告,也是赦免。
只要她低头,
只要她把沈栖鸢藏进自己羽翼之下,
她就还有活路。
否则。
就算她现在侥幸不死,
将来也只会死得更惨。

奴婢……明白了。
管事嬷嬷颤抖着磕头。
一声一声,重重地。
仿佛要把自己以往的骄横与冷酷,统统磕碎在这片残破的玉片之间。

沈栖鸢垂眸。
指尖缓缓摩挲着手里的碎玉。
那上面还有些许昨日未散尽的香气。
是宁贵妃常用的桂花酥香。
她轻轻一笑,把碎玉放回地上。

一局定。
后宫里,最基层最隐蔽的一批人——后厨、粗使、浣衣局——
已经悄悄将一部分心思转向了她。
沈栖鸢走出后厨时,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晨风吹动她的发带。
她的背影纤细笔直,像一根初生的竹子。
看似柔弱,
实则倔强无比。

她喃喃自语:
棋盘已开。
先取一角。
再谋全局。
春信初传,宫中尚未换冬景。
玉璧宫东侧的小花圃仍残着一树寒梅,
是宁贵妃从江南带回的早梅,开得一枝独艳。
宫中有规矩:贵妃以上之人所赏之物,其它妃嫔不得近前。
但这日清晨,那一树梅花却不翼而飞了。

有人说是夜里起风,被人疏忽修剪错了位置;
有人说,是冷宫中的猫窜入花圃,扯断了枝条。
还有人说——
听说是沈才人夜里路过那边,不小心撞翻了梅架。
她也不算有心,但这事传进贵妃耳朵里,恐怕……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便传入了宁贵妃贴身宫女阿竹的耳中。
不到半个时辰,昭仪宫的香炉便冷了半炷。

宁贵妃坐在罗帐后,脸色冷若冰霜。
沈才人她低笑一声,这才入宫几日,便敢触我东西了
是狗没拴紧,还是她真不知死活了
阿竹连忙请罪:奴婢定查清此事,只怕——是有人故意递话。
宁贵妃缓缓立起身,微微仰头,
宫灯映着她下颌如玉,明艳又狠厉。
她不过是个才人,连宫牌都未曾挂过一次。
却接连撞进本宫的眼前
这份巧劲,倒叫本宫动了杀心。

与此同时,玉璧宫。
沈栖鸢坐在回廊尽头,手里转着一支翠竹发簪。
小宫女轻手轻脚地走来,俯身耳语:
贵妃的人,动了。
沈栖鸢点点头,神色安静如常。
她看着院中那一口小水塘,声音温软:
今夜子时,把那只猫带到南苑。
在她用的香料上滴两滴麝香。
再让人去昭仪宫哭,说猫不见了。
小宫女惊了一下,抬头看她。
娘娘……您要她小产

沈栖鸢笑了。
她指尖轻轻一转,翠竹发簪在掌心打了个旋。
不是。
麝香不够,只是让她……小动胎气。
吓一吓就好。
她抬眸,声音柔得仿佛三月风:
真伤了,太容易引起怀疑。
现在的她,还不该死。
得活着。
——活着,看自己一寸寸,被拖下神坛。

入夜,贵妃之所昭仪宫突然大乱。
宁贵妃因猫扑香炉,不慎受惊,宫医诊断胎气不稳,需静养三旬。
皇帝震怒,命封锁宫门,严查内务司和各殿往来。
而沈栖鸢,正在殿中端坐品茶。
她面前跪着的是那日后厨被她压下的管事嬷嬷。
嬷嬷额头青筋直跳,脸色发白。
娘娘,她低声说,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沈栖鸢放下茶盏,轻笑。
太过
我若不‘太过’,那日你手里的板子,今日是不是就落在别人身上了
在宫中活着,本就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她起身,走到窗边。
外头是明灭的灯火,映出她薄薄的侧脸。
她低声自语:
花落一院。
只为引贵妃梦醒。

昭宁宫开始紧张。
贵妃被迫静养,无法理政。
皇后名义重拾六宫之权,而原本冷宫中的一位端贵人,也被临时调出协理内务。
而所有风暴的中心——
沈才人,依旧籍籍无名。
却悄悄借一个猫、一树梅花、一炉香,
在三宫之间,刺出第一刀。
三日后,昭宁宫传旨。
沈才人沈栖鸢——获宁贵妃召见。

旨意传下的当日,玉璧宫的温泉池水仍在沸腾。
沈栖鸢正在沐浴,池水上浮着几瓣红梅,热气氤氲中,她闭着眼,纹丝不动。
小宫女步履匆匆进来:娘娘,是贵妃设宴,今日午时要见您。
池中女子缓缓睁开眼。
眼神清明,唇角却微微勾起:
果然,沉不住气了。

午时,昭宁宫。
金砖地面擦得光亮,红木雕花的宫门肃然森冷。
沈栖鸢一袭月白色褙子,头发梳得极规整,金步摇簌簌作响,
面上笑意恰如其分,像一朵开在白墙下的茶花。
她缓缓走入主殿。
宁贵妃斜倚在软榻上,穿绯红金丝凤纹袍,腹部围着暖香锦袋。
她看上去身体依旧虚弱,却眉眼不减风华。

沈才人。宁贵妃抬眸,声音淡淡,你来了。
沈栖鸢屈膝行礼:臣妾叩见娘娘。
宁贵妃手指在金缕雕盘上轻轻敲着:听闻你这些日子,在玉璧宫处事井然,有些本事。
竟让我昭宁宫——频频出事。
这话直白得几乎不加掩饰。
昭宁宫主位贵妃之口,亲口言明:你是祸根。
周围人都低下头。
而沈栖鸢,低头微笑,缓缓跪下,柔声开口:
娘娘言重了。
臣妾不过一只笼中雀,吃娘娘赏的饭,睡娘娘封的殿,哪敢生半分不敬之心

宁贵妃眯起眼。
是吗
她一挥手:
赐座。
随即,一名贴身宫女端上一盏茶。
茶盏极精致,白釉绿盖,盈盈一脉香气升起。
沈栖鸢抬头,与宁贵妃对视。
对方眼中含笑,指尖轻点——
喝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那茶,外行看是清茶,内行知是拷香。
三分麝香,一分冰心草,合于茶中无色无味。女子饮之若无孕无事,若身有胎则必损。
这是宫中上位者试探下位妃嫔最常见的方式之一。
也是一种——杀无痕的威胁。

沈栖鸢笑了。
她端起茶盏,先轻轻嗅了一口:
是流香观今岁新贡的春白梅
娘娘的口味,臣妾记得。
话落,仰首一饮而尽。

宫女倒吸一口气,跪下的脚微微一滑。
宁贵妃指尖一顿,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讶异。
她本以为沈栖鸢至少会迟疑、推辞、求饶——
谁知这女人,连眼都不眨就喝了下去。
不仅喝了,还认得茶叶来历,还说记得娘娘的口味。
是求生还是示威

沈栖鸢放下茶盏,平静地抹去唇角残茶。
娘娘这盏茶,是对臣妾的恩。
能饮此茶,臣妾受宠若惊。
更愿往后,日日为娘娘沏茶,烧香,研墨。
只要娘娘愿收,臣妾——
她抬头看着宁贵妃,一字一顿:
甘为走犬。

整座宫殿,死一般的寂静。
宁贵妃盯着她的脸看了足足三息。
然后轻轻笑了出来:
好个嘴巧心狠的。
她扬了扬手,示意左右退下。
沈才人,本宫收了。

那一日,沈栖鸢走出昭宁宫时,步履稳健。
身后阳光大盛,步摇声在清冷长廊中滴答作响。
她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终于有了第一位靠山。
而贵妃却不知道——
昭宁宫赐茶一事过去不到三日,
玉璧宫便迎来一次内务突查。
口令是宁贵妃下的,名义是整顿后宫积弊,实际却——
只有沈才人这一处。

那日辰时,十数名内务司执事连同内廷记录官、尚宫局副总管,一道入了玉璧宫。
有人高喊:奉贵妃懿旨,彻查玉璧宫用人、采买、账册与人员调动。
宫人们顿时惊作一团,平日里仗着年头长、靠山硬、眼界高的嬷嬷们更是脸色惨白。
她们再愚钝也明白——
这一刀,是冲她们来的。

沈栖鸢安坐正殿。
她穿着绣墨梅的深紫宫装,
一改往日素淡,颜色浓得像是一杯浸过半夜血的酒。
她手中托着账册,一页页翻着,语气平静如水:
柳嬷嬷负责后厨采买,近三月银出逾三百两,却无食材入帐,可是
朱嬷嬷常夜间更衣进出偏殿,口称巡视,实则……是不是要请太医来查
还有这张名单——她缓缓合上账本,淡声道:
皆是那日后厨‘不小心’打了本宫的嬷嬷们,是不是

宫人们噗通跪倒一片,哭声震天。
娘娘饶命——
奴婢有眼无珠,是奴婢一时糊涂——
请娘娘念在旧情,放过奴婢一次……
沈栖鸢看着她们。
静静地。
像在看一群不知死活的灰尘。

她缓缓站起身,轻抬手。
人,本宫留不得。
再养下去,就是毒。
但……念着各位旧日辛劳。
她眨了眨眼,轻笑:
死,便免了。
一个月内,发落浣衣局,削籍,永不得升品。
抄录三月账册,转呈贵妃处由她亲签——
看谁还有脸,给本宫留情面。

话落,整个殿中安静得像死。
那些曾在她病榻边掐她被角、冷笑看她被杖责的嬷嬷宫人,此刻跪在地上,如同一地老鼠。
而她,坐在灯影交错的宫帘下,姿态从容,笑意安然。
一如初见。
只是眼底,早已无怜悯。

小宫女梨儿跪在她脚边,声音颤抖:
娘娘……您不怕贵妃怪罪

沈栖鸢喝了一口温热桂花羹,轻描淡写地说:
我代她清杂草,她只会觉得方便。
昭宁宫——只爱干净人。
她目光淡淡扫过殿外被带走的宫人,低声道:
这些人,不干净。

那夜,玉璧宫彻夜灯明。
将近一半宫人被削去品级,发配浣衣局,另有四人直接逐出宫外。
从此,再无回音。

后宫震动。
所有人这才真正明白——
那个初入宫时跪在寒地中咬牙不语的小才人,
如今已是宁贵妃亲下旨意的内宫刃手。
她不争,不闹,不哭不喊,
但出手时——
连根拔起。

数日后,宁贵妃召她赴宴,殿中无人,轻问:
人动了,是你求的
沈栖鸢低眉,声音轻缓:
臣妾愚钝,不敢妄行,只是将那账本,摆到了贵妃案上。
贵妃若未点头,臣妾又怎敢——清

宁贵妃盯了她良久,忽然轻笑:
你倒是会借刀。
本宫喜欢你这样的人。

沈栖鸢轻轻一礼,起身退下。
背影安静,步伐无声。
而在她身后,
她曾跪着挨过打的那片冰砖,
此刻铺上了金纹软毯。

她在心里默念:
这一步,是我亲手跪出来的。
下一步……该你们了。
昭宁二年春,二月初八。
沈栖鸢接到一封赏香令。
贵妃赐她出宫一日,前往香雪坊挑选来年宫宴用香。
表面理由:昭宁宫春宴将至,玉璧宫掌事需代为采香。
实则——
真正的掌事者,根本不会离宫。
这是一道逐犬而放的棋。
一试忠心,二探底牌,三或弃子。

她知道。
可她,还是接了。

二月初八,辰时。
沈栖鸢着一身玄青掐丝对襟袍,外披宫制斗篷,乘内廷马车缓缓驶出承华门。
出宫前,她在小几上轻轻摆下一炷香。
那香,是流苏桂调,专属贵妃气味。
她亲自点燃,把青烟留在宫中:
让她知道,我走了。
——不是逃了。

香雪坊在皇城南坊,三进院落,常为贵人秘密之地。
然沈栖鸢到达时,却发现场内空无一人。
香坊门口挂着一盏红灯,风吹动,发出细碎声响。
她抬眸望天,白云如絮。
而脚下,早已有三道轻浅足印通往院后。

她踏进去,毫不犹豫。
转角小巷,一道石门缓缓开启。
一名身穿深衣的老者立于檐下,须发雪白,身后是一张古琴。
老者拱手一礼:
沈才人。
太后之人,邀你入席。

沈栖鸢无声一笑。
太后闭宫五年,外界皆传其养病不问政。
可她知道,一座宫殿里,最不能信的两种人:
一是笑得最甜的贵妃,二是最久不出声的太后。

茶室中,灯光昏暗。
太后并未出现。
只来了一位名为顾恒的老人,曾为太后陪嫁家臣,如今为隐线主事。
顾恒奉命试探沈栖鸢。
娘娘欲知,昭宁宫今日动静,是否真属贵妃意志。
还是——
那位,早已不在局上。

沈栖鸢听懂了。
他们怀疑:
宁贵妃如今所有布局,是否仍为皇帝背书,亦或另有内宫主谋。
她笑了,笑得极轻。
请回一句话——
她,如今只信自己。
旁人,皆是爪牙;皇恩,不过锦帛。

顾恒凝视她良久。
你,敢下场
朝局风雨,你不过是后宫小位之人。
若走错一步,不留全尸。

沈栖鸢轻声答:可若不走——
连‘尸’也不配有。

她站起身,缓缓转身。
斗篷随身晃动,像一面缓慢飘起的旗。

出了香坊时,马车却不见了。
巷尾有三名黑衣人站在石狮旁,手持短刃,拦住了去路。
沈栖鸢脚步不停。
她缓缓摘下耳边步摇,金钗反手藏于袖中。
贵妃不想留我,太后亦未明心意。
倒是你们——
来得及时。
话音落,她金钗脱手而出,直中一人咽喉。
鲜血喷溅,另两人扑上,沈栖鸢连退数步,掷出袖中香囊,粉末四散。
她趁乱转身奔入后巷,心口剧跳,但目光冷到极致。

杀局成,险象生。
她已知,太后与贵妃都不是要她活着回去。
这场棋,她只是弃子试火。
而她,转身把棋局反点成了局主。

当她满身血迹地回到玉璧宫,贵妃已遣人来问安。
沈栖鸢笑着,只说一句:
香,采了。
贵妃若问太后想要什么香——
说我送她一炷‘幽兰引’。
她该懂。

贵妃听后,沉默良久,只回四字:
留着用吧。
宫中有传言,圣上年近四十,近年偶有微行。
但后宫从未有人见过。
皇帝既不召幸,也不多言,后妃们只当他厌倦红尘,宠贵妃是因懒得再起波澜。
可无人知晓——
那日申时,东苑玉璧宫偏殿,落雪初融,香炉未燃。
沈栖鸢独坐于窗前抄《清净经》,几根落发垂在墨迹上,拂动微微。
殿门外,三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响起。
她未抬头:
进来。

一名黑衣男子走入,身形颀长,衣冠不整,眼神冷淡如霜。
沈栖鸢只扫了他一眼,笔未停:
太监请回,玉璧宫不受外宣探视。
那人却未走,反而缓步绕至她案前。
她终于抬头。
一眼,心中便敛出警兆。
——不是内务太监。
——更不是随侍低级人。
那是一双清冷如夜的眼。
只一眼,便能让你自惭形秽的,真正在上者的眼。

你在写什么他问,声音不怒自威。
沈栖鸢心一紧,却仍跪身请罪:臣妾未得宣召,不识圣颜。若有冲撞,请陛下责罚。
男人盯着她良久,淡声道:
起来。

她站起,手里握着毛笔,笔尖不抖,却已在墨池中浸黑。
皇帝看着她:你便是沈栖鸢
她顿了顿,答:是。
他似笑非笑:贵妃待你如何
沈栖鸢低头,平静回话:
宠荣有加,恩典非浅。
只不过——她轻轻一顿,宠,易变;荣,易散;恩,易绝。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极轻,眼神却毫不躲避。
皇帝笑了,笑得很浅:
你倒也知道。

他转身走到窗边,看向廊外残雪未融处:
她……太久没人管她了。
沈栖鸢垂手站立:臣妾不敢妄评主位。
皇帝忽然问:那你呢
你想做什么

沈栖鸢一瞬没回答。
然后轻声说:
臣妾原不想做什么。
但若活着一日,总得给自己争条出路。
她微微抬眸,语气低柔,却极其坚定:
臣妾不求宠。
只求不被踩着死。

空气安静了一瞬。
皇帝负手回身,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
朕记住你了。
话落,他衣袖拂动,走出殿门,随行暗卫悄然接应。
只留一地余香未散。

沈栖鸢站在原地许久。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这不是圣恩。
是另一局开始的鼓点。

当夜,昭宁宫内。
宁贵妃刚服过汤药,忽听侍女低语:
今日圣上入玉璧宫,驻足半刻。
她指间一抖,瓷盏碎成两截。
她见了他
可有行妄举之语
可有引动帝心之态
阿竹低头不敢答。
宁贵妃缓缓站起身,声音冷得可怕:
既如此——
留她,便是养蛇。
蛇,再美,也得打。
贵妃的命令来得隐秘,却极其精准。
她并未直接动手,也未明言,而是以玉璧宫夜间病发,需调宫医急诊为由——
命太医院调派司药房三等医女何氏入宫当夜问诊。
何氏,曾为内务司旧人,擅用软香药引,中三分可致胎动,五分则七窍流血,不留痕。
这一夜,玉璧宫灯火如常,沈栖鸢如常服夜膳、点香、沐浴、就寝。
可所有人都知——她要死了。

卯时一刻,何氏步入偏殿。
身上无银针、无听筒,只有一只小小的檀木香瓶。
她轻声道:沈才人,贵妃赏香。
沈栖鸢坐在屏风后,薄衣斜披,面色微汗,仿佛微恙。
她轻轻开口:
哦香呢

何氏双手奉上。
沈栖鸢不接,只静静看她。
那目光太平静,平静得——
仿佛已知一切。

你知道这是什么香
她缓缓问道,声音如温汤泼雪。
何氏手指微颤,低头不语。
沈栖鸢微笑。
她轻轻拍了拍手,暗格开启,一名身穿太医院青衣的年轻医官走出,手持药匙与血证之书。
太医院·外籍御史·李谦——
现可作证。
此香,掺藏‘碎金灰’,属软毒,引心血逆流,暗伤子宫——
其典籍可查,宫规可证,按内廷律——
此为:三等重谋。

何氏脸色瞬间惨白。
她扑通跪地,颤声大喊:
娘娘饶命!是贵妃命奴……奴只是奉旨……

沈栖鸢倏地起身,一掌掀翻香盘,炭火四溅,檀香碎屑飞扬。
她冷冷开口:
在玉璧宫里,没有人能靠喊一声‘贵妃’,就活得下来。
你以为我不知
我等这瓶香,等了五天。

她转头看向那医官。
回太医院,封瓶,逐级呈本。
并送入昭仪宫——
交太后看。

李谦拱手,快步退下。
沈栖鸢望着地上的香灰,声音轻柔:
替我告诉她。
今日这香,我收了。
下次,记得换药味。

何氏尚未反应,一柄尖簪已由袖中飞出,直中她肩胛,痛得她惨叫。
沈栖鸢俯下身,俯视她:
你这一刀,是送我的。
可我这根簪——
是还她的。

这一夜,玉璧宫无一人敢言声。
而次日,昭仪宫太后调回皇后主持春宴前事宜,并下旨:
玉璧宫沈才人,办宫有方,通礼守规,内外相宜。
特赐新绣‘清骨竹’宫帘一堂,香雪丝褥,三品上用。
一时间,六宫震动。
众人皆知——
贵妃动杀,沈才人接了。
不只接了,
还接得……太后回手了。

昭宁宫内,宁贵妃将手中茶盏捏成碎末。
她低声道:
这女人,藏得太深了。
是该杀了。

玉璧宫内,沈栖鸢望着檐角落雪,神情淡然。
她对身边的梨儿轻声说:
给我取新笔。
我要抄一封……感谢贵妃的信。
是她——让我明白了。
她轻声说,眼底一片寂冷:
宫里没有旁人。
只有自己。
昭宁二年,三月初三,雨水初霁。
皇帝下旨,于飞玉斋设宴。
名义为春赏文香,实则——独召一人。
沈栖鸢。

飞玉斋非宫殿,而为帝王行围、私宴、品书之地,朝上与内廷交界,非贵妃以上不得涉足。
今日却为一位才人开席。
整座昭宁宫,从内侍到妃嫔,从贵人到庶人——全部哗然。

玉璧宫内,小宫女为她整衣束发时手已发颤:
娘娘……这飞玉斋……从来只为皇后、贵妃开过宴。
您若今日赴宴……就是全宫盯着的那一位了。

沈栖鸢却只轻轻一笑:
既是请我去坐的位子。
那我,就坐得漂亮一点。

她选了一身绛红金缂丝团鹤褙子,内衬墨玉烟罗,金步摇三两,却不点额脂、不饰唇红。
只以素面淡妆而入。
她不是去争艳的,是去——惊魂的。

午时,飞玉斋中。
檀香浅燃,帘卷轻纱,皇帝独坐于首位,手中端着书卷未翻。
沈栖鸢自后殿踏入,未言语,先行三拜。
礼毕,她未起。
皇帝目光微顿,放下书。
沈才人,今日朕设宴,你却跪不语
沈栖鸢伏地轻语:
陛下设宴,臣妾不敢自坐。
只愿先请罪。

皇帝:你何罪之有
沈栖鸢抬起头,声音极低:
罪在——太过沉静。
沉静至贵妃猜忌、众妃防备、六宫侧目。
罪在,不争不抢不言不媚,却仍被您看了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
眼神却微微变了。
飞玉斋里寂静如水。
只有那一双跪在红毯上的纤细身影,如梅枝临雪,折而不碎。

良久。
皇帝开口:
那你今日来——是争的
沈栖鸢轻声一笑:
若您许,我争。
若不许,我退。
沈栖鸢一命,皆听陛下裁。

这一瞬,皇帝目光深了三分。
他将手中书卷轻置桌边,沉声道:
起来。
沈栖鸢起身,衣摆垂地,行至玉阶下首。
皇帝望着她,问:
你可知,今日这宴,你若坐了——
便不再是棋子。
而是——引刀之人。

沈栖鸢垂眸:
臣妾知。
但若能为自己,亲执一次刀。
哪怕断臂,也甘之。

皇帝忽地一笑,抬手指向上席左侧:
那就坐吧。
从今日起,朕,许你争。

沈栖鸢缓步登阶,于飞玉斋左阙第二座缓缓落座。
纤指执杯,衣角未动,身形却端得如玉雕红珊。
整个昭宁宫,在这一刻——震荡。

而宁贵妃,正在昭宁宫听琴。
宫女风风火火来报:
主子,飞玉斋……沈才人坐了‘左阙’!
皇上亲口——许她争。
宴,已三刻未散。

宁贵妃忽地翻手推倒案几,琴声断弦,茶盏碎裂。
她咬着唇,声音压得几乎撕裂:
他动了。
动了心,也动了局。
那女人……不能留。
飞玉斋宴后三日,风未起、雪未落,但整个皇城却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捂住了喉咙。
御史台突然上呈密折:
玉璧宫采香不慎,致香线掺毒;春宴之日,六宫嫔妃皆将食药香饮汤,恐有损宫体。
奏折落款,不是御史本人,
而是——内阁次相
周少卿。
而这份折子,背后站着谁,宫中无人不知。
——宁贵妃之父,昭安伯。
至此,贵妃出手,不再遮掩。

宫中一夜震动。
皇后被迫提前恢复六宫统事权,昭宁宫人手改调两成,玉璧宫——
连夜停膳,所有供奉香料、汤药、花茶,全数封存。
风纪之清查四字,像一把刀,插进沈栖鸢脚下的地砖。

她知道,贵妃真正要的,不是查清。
而是让她——
失信于君,失位于宫,失身于局。

可沈栖鸢,不动。
她只是命人取来《玉历御注》《礼香存典》与三册花令书卷,整理封签,呈入太后手中。
并附一句话:
香由制典,例有前案。
若臣妾失礼,请太后问策;若臣妾无失,臣妾请法。
她递的,不只是典籍。
是柄刀。

而这一刀,太后接了。
三日后,昭仪宫传话:
玉璧宫采香,循旧制,无失。
御前不许借风纪名义扰用典章。
周少卿之折,驳回。

全宫寂静。
第一次,有人让贵妃出手未中。
而这个人,仍稳稳站在玉璧宫里,眉目未乱。

这一天,沈栖鸢着青衣,登昭仪宫二层露台,与太后对坐饮茶。
远望朝阳门外,中枢百官,整衣等诏。
太后目光沉沉,问她:
你可知自己,已非内宫小妇
你脚下这一步,若踏不稳,
便会血染金阶。

沈栖鸢放下茶盏,神色平静:
臣妾若不走出这步。
便再无一人,为我开门。

太后看她良久,轻叹:
昭宁宫,不杀你,是还想试你。
可你若赢得太早,他们也不会放你出局。
你以为如今你有几人可用

沈栖鸢答:
太医李谦,香坊藏人,昭阳旧臣王永年。
南库判事赵秉,东卫低级笔吏杨青。
还有贵妃宫中——
一个婢女。

太后失笑:
连她身边的,都敢收买

沈栖鸢垂眼一笑:
她不信旁人。
偏宠之下,近者皆得宠。
而宠,是最锋利的利器。
也是最软的命脉。

那日傍晚,宫中初雪。
沈栖鸢从昭仪宫下楼,回玉璧宫时衣摆染霜,唇色却鲜。
梨儿问她:
娘娘,贵妃那边怕要动了。

她淡声:
等她动。
等她发第一道旨,调走玉璧宫任何一人——
我们就出第二刀。
她顿了顿:
但这一次。
刀,不藏袖里。
——直接斩到她的案前。
昭宁二年腊月初九,宫中夜雪未停,南库旧案忽起波澜。
御史台以香坊走私御用材料、银两流入私户为名,立案查察。
而唯一涉名之人——竟是玉璧宫的沈才人。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陷杀。
奏折上书:
沈才人自掌玉璧宫以来,擅权越位,多次干涉御膳采买、香坊流程,疑似建立外廷账目。
印鉴赫然盖着昭安伯府,亦即宁贵妃父亲私章。
更可怕的是:案中所谓证据,来自沈栖鸢身边已调走的小宫女香梨之供词。
沈才人亲自点香清单、交银交账、托人出宫传信。
贵妃一句话,十年命。

御史奏折刚落,皇帝尚未开口,太后却先召回李谦入宫复审。
李谦带来一物——一封由香梨亲笔签名、按印的自白书:
宫中诬陷,奴婢被灌药笔供;所有陈述,全属子虚乌有。
纸张下方,还有一枚朱砂龙章印模。
是皇帝亲封暗卫之物——昭明暗记。
意即:皇帝早已知情此事,被动等其落网。

而贵妃真正的杀招尚未出手。
她知皇帝震怒之下不会立即拿人,便派出死士四人,于夜间潜入司礼监账房,企图焚毁所有香坊账本。
谁知,这四人刚一入夜,便被两侧廊道埋伏的金吾卫围杀当场。
血溅金阶。
皇帝自飞玉斋疾步而来,披雪而立,望着跪在殿中无话可辩的宁贵妃,沉声开口:
贵妃失德,扰政害命,罢黜封号,幽居秋鹤殿。
自今日起,沈栖鸢升为——凤仪宸妃,代掌六宫。

那夜雪极大。
沈栖鸢登凤阶,立于昭阳门外,万灯皆暗,惟独照她一人。
曾刺她的、踩她的、冷眼旁观她的,如今跪了一地。
而贵妃穿着一袭落霞宫衣,在秋鹤殿自请白绫谢罪,连遗言也未留。
她终究没有看见沈栖鸢坐上她坐过的位置。
因为那一位——坐得,比她稳得多。

那年昭宁朝冬,风雪染宫檐,凤冠初现。
沈栖鸢一袭凤袍,如夜色中翩然而落的一支血玉钗,斜插进盛世江山之心。
她终于成为了那个——
能指宫门半开,让所有人不敢进半步的女人。
【正文完】
番外
·
昭宁三年
春宴日
御花园新梅初绽,宫人脚步轻巧,春宴在即,整个宫城一片生气。
沈栖鸢坐在回廊一隅,着冰青绣云凤袍,未戴凤冠,手中执着一枝修剪好的梅枝。
她看着远处新入宫的少女们:
一个个争艳、寒暄、交谊,步步揣摩进退、目光、香气分寸。
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沈娘娘,春宴时辰到啦。梨儿上前低声提醒。
沈栖鸢淡淡一笑,未动。
她望着远方空阔园中,忽然问:
你说——这后宫的尽头,是哪里
梨儿一怔,答不上。
沈栖鸢却淡声道:
不是皇后座,不是凤冠,不是万妃低头。
而是——我想让谁进,她便能进;我不想看谁,她便永不出现。
她转头望向空廊尽头。
那处,有人走来。
是那日不宣而至、手执书卷的男人。
皇帝未着朝服,只穿一身墨蓝,脚下雪白鹿靴,身后无人随行。
他走至她身前。
沈栖鸢不动。
他却轻轻蹲下,为她披好一侧风翻的袖子。
她低头望他。
皇帝眼里竟带着极浅的笑意。

你已坐得太高了。
后宫、前朝、金阶、帝心……你都拿了。
可你——仍不笑。
沈栖鸢轻声:
那是因为,我从不曾有选择。
不杀人,不站起来,就会死。
皇帝抬头看她,忽然柔声说:
如今,你可以不杀了。
可以……只是做朕的皇后。

沈栖鸢没有立刻答。
她只是看着梅枝上未开的花骨朵,轻轻将其一掐——落入池中。
然后转身,留下一句:
皇上——
臣妾可不是‘做后’的人。
臣妾生来,只是坐在凤位上,不跪,不求,不谢恩。

风过宫墙,梅香再起。
沈栖鸢身影袅袅,步入内宫深处。
她不再是那个跪在冰砖上、咬牙忍辱的庶女。
她是凤仪皇后,千宫不动,唯她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