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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大义灭亲
杀了郭璞,王敦瘫坐着,一脸茫然。
王敦比王导、司马睿大十岁,此时已是两鬓斑白,一副老态。外人看不出,他自己知道,已经是病魔缠身,不比当年了。他经常郁闷地饮酒,喝至微醺,便拿起唾壶,敲击着节拍唱诵曹操的《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因为常醉常唱诵,他把唾壶敲出了一道道裂痕。那粗犷、苍凉、狰狞的嗓音,让他身边的人猜测,向朝廷发兵的日子马上要到。
王敦没有子嗣,所以特别喜欢子侄们,将兄长王含的儿子王应过继,还将堂弟王舒的儿子王允之带在身边。
一天夜里,王敦召钱凤等几个心腹喝酒,密谋废掉司马绍。十岁的王允之早熟,啥话都听得懂。虽然王敦们说得很隐晦,王允之还是察觉了其间的凶险。王允之喝了几杯推说头晕,进了里屋睡觉。
王敦们也许是喝多了,也许是少了王允之而说话更直露,王允之在里屋听得心惊肉跳,心里暗下了出逃的打算。
第二天,王允之向王敦请求,想让人送自己回建康,看望刚升任廷尉的父亲。王敦没多想,派人将王允之送到建康。
王允之回到建康家里,把王敦们的密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父亲王舒。王舒对王敦要反叛并不惊讶,因为已经有过一次。再三思忖,王舒又觉得事态严重,赶忙拉着王允之去见王导。
王导听了王允之的讲述,叹息一声,说:他是真想把天下搅乱,让国无宁日呀!前几日温峤已经报于皇上,今日又有识大义的贤侄来报,看来离他扯旗造反的日子不远了。而后对王舒说,请你父子与我一同进宫,速速报于皇上。
到了台城,拱门已闭。值守官员见是王导,报了进去。不多时,皇上身边的内侍来迎接。
进入宫禁,司马绍已等在那里。王导、王舒给皇上见过礼,王舒又推王允之上前叩拜。
王允之是第一次进宫,见着皇上分外紧张,叩完头不敢起来。被司马绍亲手拉起来,他拘谨地躲在父亲身边,眼神恍惚着不敢乱看。
王导说了入夜进宫求见的情由,让王允之说出所听所见。王允之规规矩矩站出来,将跟父亲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司马绍听罢,眼睛迅疾湿润,盯着王允之说:我看到了琅邪王氏未来的忠臣良将!
王导面有羞惭,说:王敦反叛,虽然与我王氏一族无干,却毕竟是族人,还请皇上责罚。
司马绍说:中书令言过了,朕倚仗你主理朝政,君臣间肝胆相照,何敢言责罚请受我一拜。说着就要起身下拜,王导赶紧拦住。
王舒建言道:王敦反叛实在可恶!今我朝中空虚,不如命郗鉴率兵入建康,预防王敦作乱。
上次王敦进攻建康,司马睿征调了郗鉴的流民军。郗鉴率部刚渡过淮河,建康已失陷,他就改为在江北的合肥驻军。王敦撤出建康后,任命郗鉴为尚书。郗鉴看穿了其用意——入朝为官将要失去兵权,成为王敦砧板上的一条鱼。遂上书称病,坚辞不就,王敦奈何不了他。
司马绍登基后,十分看重郗鉴,任命郗鉴为安西将军、兖州刺史,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事,镇守合肥。这个任命完全是为对付王敦,将淮河南北的流民军全部归于郗鉴麾下。
王导三人,深更半夜才出宫门。王允之问王导:伯父,我们这样的行为,算不算出卖自家人啊
王导扯着王允之的手,说:孩子,我们琅邪王氏乃天下第一名门,以孝悌名满天下,以忠义侍奉君王,这怎么能是出卖自家人呢这是大义灭亲,会受到天下人敬仰的。
王允之说:如此,我对王敦伯父就没有羞惭之念了。
王导说:孩子,你小小年纪有此义举,让伯父感佩。有你和那些上进的子侄们,琅邪王氏的门楣怎么会不增光添彩呢
就在王导为怎样既不惊动王敦,又能顺理成章调郗鉴南来而斟酌不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提心吊胆的事。
卞壸在半上午时分,急匆匆上了幕府山。嘴上说着求见王导,径直就冲到了幕府正堂。王导望着表情刻板的卞壸,以为他又是来找自己的茬儿,赶忙说道:望之,是不是又来指责我少去参驾呀你看看这案头,有多少没来由的文牒。新户闹,老户告,南来的世家恨不得闹得皇上搬家,老户却恨不得让皇上亲手给他们划地界。我都快要成他们的里正了,好像是专为他们的家长里短才设下的幕府。
卞壸挥挥手,不耐烦地示意有话私下跟王导说。正和王导说话的阮孚十分不悦,挖苦说:卞公整天忙忙碌碌,口里像咀嚼着瓦石,难道不知道累吗
卞壸回道:你以风流名士自居,你眼中看不到的卑下之事,我不做谁来做
王导看着卞壸面色,意识到有什么大事,拉着卞壸去了里屋。
卞壸进房门就紧抓着王导说:大事不好了,皇上不见了。
王导吓了一跳,问道:皇宫禁地,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随身的侍卫呢
卞壸说:黄门官说,皇上换了一身百姓服饰,叫值守门官打开宫门,说是出去转悠一下,一大早出宫去了。
王导说:是不是皇上在街市上流连忘返了多派人,四下找呀。
卞壸说:派了,只是不敢声张,现在都在找呢。
王导心绪大乱,撇下阮孚等人,和卞壸小跑着下了幕府山。
阮孚说:神神秘秘的,谢鲲死也没有见他这么慌张。莫不是皇上有什么事儿了不会是王敦要进建康城了吧几人因王导、卞壸的做派而吃惊。
谢鲲出任豫章太守后,一心扑在地方治理上。王敦去信与他商讨再次率军进攻建康,他知王敦的险恶用心,装聋作哑不回信。他的不理不睬惹怒了王敦,也遏制了王敦。王敦真怕这个性情清雅、盛名天下的名士,会在自己发兵时跳出来声讨。谢鲲的一句话,影响人心向背,可抵万千大军。友人皆知谢鲲性情,更知王敦秉性,为谢鲲捏把汗,担心王敦杀害谢鲲。
这年正月里,谢鲲突然病死了。王敦得知,一边派人吊祭谢鲲,一边命钱凤谋划出兵,后有了王敦率军驻扎于湖,觊觎建康的局面。
此时,司马绍去了哪里
司马绍出了建康城,单人独骑奔往于湖。年轻帝王的朝气和刚猛,驱使他要去亲眼看看王敦的军营和气势。
司马绍策马到了于湖,见王敦的军队连营成片,便绕着军营转起来。一边转,一边数着营帐,粗略估摸着人数。他还靠近有军曹看守的后营库区,见有车辆不停地往里面运送粮草。不知不觉间,他走进了营区。
不少军士打量着这个陌生人,见他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又骑着高头大马,以为是上峰派员来营中察看,皆不敢拦截和盘问。直到他看足看够,径自骑马出营,没有兵士上前多问一句。虽然是在严整的军营,谁会想到这刺探军情的人竟是皇上呢。
王敦这日午间假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军兵围营,一轮刺眼的太阳绕着军营转动。梦中惊醒,王敦问身边卫士:军营之中可有异动
卫士赶忙出去询问,回来对王敦说:有一个黄须黄发的英武秀士在营中转悠。军士以为是上峰,没有阻止。
王敦略一思忖,惊呼道:快抓住他,那是司马绍偷窥军营来了。
卫士得令齐出,在营中找遍,又追了一程,哪里还有司马绍的踪影。
司马绍回到建康,说了此行经历,卞壸谏言皇上有过:怎么能不顾江山社稷,行下如此莽撞之事皇上应闭门思过三日。
王导说:望之所言不虚!国祚系于皇上一人,皇上率性而为必导致朝野不稳,微服私行更是置国祚于飘摇之中,不能不让臣等心惊魂飞。望皇上为百姓着想,万不敢再只身外出。
司马绍说:朕自会罚过,可于湖之兵怕是不日就到建康了。
众人都看王导。王导既是中书令、朝中首辅,王敦又是其族兄,他的态度十分关键。
王导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没想到逆贼出在我琅邪王氏一门!从与先皇相偕过江至今,导忠于政事,辅佐朝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头来还是落了一身罪过。导代琅邪王氏,先向皇上求恕。
司马绍赶忙起身扶住要下跪的王导,说道:您是先皇和朕的擎天柱,哪来的罪过即便王敦有罪,也不累及琅邪王氏满门。
王导揖拜,说:导愿以戴罪之身,领皇命大义灭亲。与诸位同心协力,勠力平叛。不诛王敦,誓不为人!
司马绍巴不得王导领命,当即授王导假节、都督诸军事,兼领扬州刺史,速速备战。
就在王导组织建康驻军备战之时,王敦的亲信王邃给王导送来一封密信。原来,王导暗中安排郗鉴的流民军南下,被王敦安排在江北的心腹王邃看出端倪。这王邃也是昏了头,对流民军的异动没有密报王敦,却先密报给了王导。
王导赶忙进宫见司马绍,将密信呈给司马绍看。两人密谋起御敌方案。王导排兵选将外,说了两点谋略:其一,请应詹出山,自从顾荣、纪瞻、贺循等江东重臣先后谢世,应詹已是江东门阀的领军人物。其年事已高,已经很长时间不上朝,请出他能安抚江南众将之心。其二,由琅邪王氏为王敦举办一次葬礼,对外称王敦已死,以乱其同党心志,使左右摇摆者不敢跟从。
二人计议已定,次日司马绍传召百官,朝议讨伐叛逆王敦,拉开了与王敦决战的序幕。除王导统领军政外,任温峤为中垒将军,任应詹为护军将军兼前锋都督,任庾亮为左卫将军,任郗鉴为卫将军都督扈从御驾诸军事。
司马绍发出了讨伐王敦的诏书。诏书历数王敦罪状,认定叛贼王敦已经病死,其谋主钱凤还在主导叛军,朝廷此次讨伐叛逆只杀钱凤,绝不会滥杀一人。谁能斩杀钱凤,官封五千户侯。其他叛军官员、将士一律既往不咎。
从御前回到乌衣巷,王导让王舒主持,即刻给王敦铺排葬礼。许多人感觉蹊跷,王敦已是叛贼,琅邪王氏怎敢公然在建康城内为其大办丧礼丧礼倒是真的,虽然哭声甚少,但王氏子侄们为王敦披麻戴孝,丧葬礼仪一样不少。
王敦当年攻占石头城时,曾纵兵大肆劫掠。建康军民既痛恨他的暴虐,又畏惧他的狠辣。如今满城人都见王氏为王敦举办丧事,以为王敦真的死了,一时间全城人心振奋,士气高涨。尚未出兵讨逆,朝廷就赢得了大势。
琅邪王氏在建康为王敦办葬礼的消息传到于湖,王敦暴怒,当即以诛杀奸臣温峤为借口,下令兵发建康。此时的王敦气病交加,已经无力披甲上马,更别说驰骋战阵。五十九岁的他只能委任六十多岁的兄长王含为主帅,率五万大军气势汹汹压向建康。
大军出征前,钱凤凑在病榻前,问王敦:攻下建康后,如何处置天子
王敦气咻咻地说:司马绍草草登基,没有举行祭拜天地大典,如何算得天子事成之日,保护好东海王和裴妃即可。
可见此时的王敦,并没有想自己当皇帝,更没有想在琅邪王氏一族中选皇帝。他是想废掉司马绍,以报答司马越和裴妃,改立名义上的司马越之孙司马冲为帝。
王含率军水陆并进,领五万兵到达江宁,建康城内众人惊惧。本应在秦淮河南岸抵御的中垒将军温峤,为避其锋芒而移驻北岸,并烧毁朱雀桁,令王含大军不能渡过秦淮河。王导在城头看得气急,写了一封信试图劝降王含。王含没有投降,反而摆出鱼死网破的阵势。
司马绍亲自出马,率军出屯南皇堂,并在军中招募一千壮士,由将军段秀、中军司马曹浑率领,趁夜色渡过秦淮河,攻其不备,杀进敌营。王含大军被这一千军士冲散了,溃不成军,后撤而去。随后赶来的钱凤与司马绍接战,也是屡战屡败,以至于躲在军营里不敢再战。
王敦得知兵败,大怒,试图披甲上阵领军反攻,奈何病疴缠身,心有余而力不逮。意识到将不久于人世,他突发奇想,要求少府羊鉴和继子王应,在他死后要先置文武百官,再办丧事。
人就是一口气,前方还在战斗,王敦说死就死了。王应想:一旦发丧,军心肯定溃散。于是用蜡将王敦尸体裹起来放进内室,对外称王敦重病,秘不发丧。为掩人耳目,王应在王敦灵前饮酒作乐,纵情声色。
钱凤要撑不住了,正犹豫是不是继续攻城,沈充带着一万军队赶来。钱凤顿时信心满满。
沈充的司马顾飏献计说:如果掘开堤防,放玄武湖水冲淹皇宫,用水攻溃敌人,为上策;如果凭借锐气,与钱凤军合力,我众敌寡有胜算,为中策;如果坐等钱凤,与其议定攻城之计再动手,贻误战机,则必败无疑。
沈充对钱凤深信不疑,自己率部初来乍到怎能贸然冲杀呢顾飏是有个性之人,看沈充真去找钱凤计议,知其必败无疑,转脸溜出军营逃跑了。
就在钱凤与沈充计议不定时,朝廷的援军——刘遐、苏峻率的流民军南渡过江。
时机转瞬即逝,沈充、钱凤方大梦初醒。再不冲杀就得撤军,索性破罐子破摔,率军冲过秦淮河直接进攻宣阳门。从白天攻打到入夜,守城的应詹看着军兵死伤过半,仍宁死不退。攻城的叛军死伤大半,攻势虽减弱,仍不肯放弃。双方胶着之际,呼啸而来的流民军从两侧包抄而出,将叛军杀得鬼哭狼嚎、血流成河。叛军瞬间崩溃,争相跳进秦淮河,企图逃命。流民军无须下水去追,只在岸上截杀,瞬时间秦淮河中浮尸一片,淹死三千多人。
兵败如山倒。王含见大势已去,命人烧毁连营,掉头就跑。沈充、钱凤无心恋战,仓皇逃窜。司马绍命诸将追击王敦党羽,派庾亮督苏峻等追击沈充,温峤督刘遐等追击王含、钱凤。
王含回到于湖,得知王敦已死,心彻底凉了。王应求父亲王含去江州投靠王彬。王含认为王舒与王导关系亲近,为求王导庇护,与王应去荆州投靠王舒。王含与王应乘船到荆州,王舒假意派兵上船迎接,却安排兵士于混乱中将王含、王应推入江中。王舒眼看着父子二人在江水中挣扎,直至溺死。
司马绍极恨王敦,派人将草草下葬的王敦尸首挖出,枭首示众。钱凤、沈充也被人杀死,其脑袋与王敦的首级一并挂在朱雀桁上。自此,王敦之乱算是收场了。
建康周围那些尚未立足的北来世家,在这场祸乱后突然不见了踪影。这些世家会不会北返王导赶忙派人查问,才知道他们已朝更远的东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