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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息事宁人
次日,一夜无眠的司马睿自作主张,下诏加封了王敦一堆官职: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封武昌郡公等。令百官前往石头城拜见王敦,好像把整个朝廷推给了王敦。
丞相是文官之首,都督中外诸军是武官之首,录尚书事掌管各部衙司,司马睿等于把行政、军事等全部朝政一股脑儿给了王敦,只给自己留个皇帝的名号。
王导率百官挤挤挨挨站在石头城的衙署里。百官等着王敦谢恩呢,才认识到王敦是个孤傲之人。王敦没有坚辞不受,没有谢主隆恩,不冷不热地将司马睿的圣旨晾在一边。百官看着他不摇头也不点头的样子,心生出可怕的念头:他莫不是想当皇帝
百官回到朝廷,将王敦的反应说给司马睿。司马睿流下泪来,当着王导的面说:处仲想当皇帝,早不说,我把龙袍脱了,送给他穿又如何!我回江北琅邪郡做我的琅邪王,未尝不可呀。说着,竟当着百官脱下龙袍,要差人给王敦送去。
百官都把眼神落在王导身上。谁敢去送龙袍说小了,是让王敦做千古罪人;说大了,是让琅邪王氏落千古骂名。
王导面色尴尬,说:刘隗、刁协已经不在陛下身边,王敦没有攻进宫门,陛下对他施以隆恩,谅他不敢有僭越之心。望陛下少安毋躁,静观其变。说着,双手将龙袍奉还司马睿。王导的意思很明白,自己和琅邪王氏站在皇上这边。
王敦似乎是拿捏过了头,一连几日不见朝廷再有动静,把自己僵在了石头城中,他思来想去,觉得可以不入宫朝见司马睿,却不能不去乌衣巷拜见王导。
王敦率数百甲士进建康城,直奔乌衣巷要见王导。见不见王敦,王导很矛盾。天下人都知道这次祸乱是王敦所为,见与不见,琅邪王氏皆撇不清与王敦、与这次祸乱的关系,王导更是难以撇清自己。人都到了门外,不见怎能知道王敦作何想王导索性不藏了,打发儿子王悦、王恬去往皇宫告知司马睿。自己从后堂中走出,端坐厅堂不迎不动,只听王敦言,看他有什么话说。
王敦进门就说:茂弘,你差点儿害死我们王氏一族。
王导一言不发。厅里厅外站着数十个王氏子侄,都垂手而立。
众人看看王敦,又看看王导。
王敦看王导不理不睬,看着子侄们一个不少地站在这儿,王敦对着王导,说:我清君侧,有功无罪。皇上怎么说
王导见王敦如此说,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他蒙耷着眼,一副困睡的样子。王敦犹疑着在厅里踱来踱去,突然凑近王导,问:周顗、戴渊是有名望的人,让此二人位列三司如何
王导面无表情,依旧不语,只拍打拍打袍袖,两手相握朝肩头上举了举。
王敦有些烦躁,似在自言自语:就算不让他们列三司,也可以做尚书令、尚书仆射。说着,王敦瞟了王导一眼,却看不出王导的反应。
王敦依然踱步,踱步几遭,站在王导面前说:此二人如果不用,也不能留。你看呢
王敦看王导还是不说话,决定用赌气之法激将他,于是直通通问道:你说,这朝中还有谁是你不想看到的,我都杀了他们。
王导听出来了,王敦是想把祸乱的罪魁推给自己,再不接腔就是失策,于是说道:满朝人物我都想看到,就是不想看到你。你如何杀了你自己你杀不了自己,就把琅邪王氏满门杀了吧。话音落,伸着脖子打起呼噜来。
在满厅的子侄们面前,王敦的脸像块大红布。
王敦气咻咻要走,王导赶出来相送。站在大门口,王导对着王敦的背影拱手一礼,放声说道:我琅邪王氏保琅邪王南渡,是为了光耀门楣,你我兄弟皆是此意。万不可做过头事,成众矢之的,坏了我祖宗和一族人的名节。
送走王敦,王导吩咐立即进宫。
进宫见司马睿正和王悦、王恬说话,王导赶忙匍匐叩首,说:臣下一时脱不了身,怕皇上担忧,故而先由犬子代臣入宫,请万岁恕罪。
司马睿搀扶起王导,说:仲父之言差矣。少年才俊,朕是喜爱得不得了。闲叙一场,更见琅邪王氏后继有人啊。
王导示意王悦、王恬退下,遂对司马睿信誓旦旦地说:处仲无意反叛,清君侧也是忍不能忍。如今刘隗、刁协不在了,待我从中斡旋,必使他尽忠于朝廷。
王导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看出王敦有率军征战一方的霸气,却没有统帅文武的底气,没有胆量冒犯司马睿。王导明白,王敦暴虐,动不动施以刀枪,但十分依赖王氏族人。如果没有琅邪王氏的威名,王敦就是虚张声势,很快将成为孤家寡人。
说实话,对于王敦的清君侧,王导也不多反对,而是在冷眼旁观。王导暗中观察其他世家大族的反应,认为似乎没有多少人在意王敦挑头发动的叛乱,有些世家大族甚至是在幸灾乐祸。尤其是对周札开城门放王敦进石头城,南北人士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各方守将鲜有对王敦的讨伐呼声,多在静观时事棋局。刘隗、刁协已除,皇上看似给了王敦泼天大权,其实也是给了王敦一个进退两难:进,必有僭越恶名,引起天下大乱,靠王敦自己没办法周全应对;退,王敦肯定是不甘,到手的权力是莫大的吸引,焉能轻易放手
王敦之难,是司马睿此时能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是司马睿甩给王导的难题。司马睿此时已经没有多少筹码,只能依赖王导。
王导之难,不在司马睿,不在王敦,而在如何拿捏摆平此事的分寸。既不伤琅邪王氏一族,也不坏皇脉,保江南太平,促南北相融,北人南来可安居,是王导此时的心思。眼下,王导最担心的是怎么保建康不乱。建康乱了,不但会断江北世家的来路,也会使已经过江的江北世家难以安心,把江南弄成各自为政的乱局。
王导在乌衣巷安睡了两天,起来梳洗打扮一番,去见王敦。
进了石头城,见着王敦,王导的话句句如泰山,分量很重,说:兄长要么去台城朝见皇上,这是给天下人看,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说你兴兵作乱;要么带兵回封地去。其他的,我来周旋。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眼下江南是我们琅邪王氏捧起的人场,你清理场子可以,但不能砸场子,这戏还得让司马睿唱。
陪在一旁的谢鲲,对王敦道:我近日入觐,主上忧惧不安。久未见您,必定会有忧虑。茂弘之言鞭辟入里,应该听之信之。您若入朝,我愿为侍从。
王敦知道,王导有经国之才,自己离开王导是翻不起大浪的,兄弟之间应当相得益彰。但他心里很不服气,没有亲手杀刘隗、刁协,总感觉这一趟折腾少了些威风。王敦愤愤地说:我要杀几个人,让天下人看看。
王导说:杀谁都行,杀我也行,但你不能弑君。弑君就是杀天下人,不能与天下人为敌。
说完,王导走了。
令王导意外的是,王敦要杀的人是周顗、戴渊。
王敦让人把周顗、戴渊唤来,不审不问,不宣布罪状,捆起来就往刑场推。
去往刑场的路上,戴渊向王敦求情,说自己以前全是奉诏行事。周顗则一路上大骂王敦,路过太庙的时候更是高声大骂:贼臣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臣。神灵有知,快来诛杀这个奸贼吧!左右差役用戟猛戳周顗的嘴,弄得周顗满脸血流不止,走一路流了一路。直到被砍下头颅,周顗始终骂声不绝。
王敦杀了周顗、戴渊,王导不知道,王敦身边的许多人都不知道。王导数日没有进宫,派人一日一催王敦去台城朝见司马睿。王导派人带话说,愿陪他一同见皇上。王敦有些犹豫不决,他有些惧怕太子司马绍,担心太子在宫中有埋伏,让他有去无回。王导含糊不清的态度也让王敦六神无主,王敦的情绪很复杂。
王敦让谢鲲陪自己饮酒,叹道:我不想再做辅佐君主这样的事情了,可茂弘离不开皇上。
谢鲲劝谏道:您为什么这样想呢有茂弘从中周旋,皇上不会过多计较的。没有了刘隗、刁协,从今以后,你和皇上会渐渐忘记君臣之间的嫌隙。
谢鲲建议王敦任用素有名望的周顗、戴渊,以安众心。王敦对谢鲲说道:他二人不合适,我已将其收捕。
谢鲲说:为什么呢有此二人协理朝政,你会得到南北世家的拥护,还是放了他们吧。
王敦说:放不了,我已经将他们杀了。
谢鲲与周顗素来交好,竟对此丝毫不知,闻言惊愕不已。谢鲲抹着泪说:您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知道用人
王敦烦躁地说:我怎么不知道用人去你的豫章任所吧,我看你能把豫章弄成什么样子。
谢鲲巴不得离开王敦。有王敦这句话,第二天谢鲲就带着家眷离开了。
王导的确有远见。王敦驻扎石头城统辖建康的时候,公开讨伐王敦的甘卓并没有对武昌撤兵,湘州刺史司马承、广州刺史陶侃公开和甘卓联手。处理不当,他们随时会率军杀往建康,随时会有石破天惊的大事发生。这些人,也许就是王导口中的别有用心之人。
此时,占尽情理优势的甘卓大军随时能拿下武昌。甘卓因顾忌王导和天下世家的倾向,在犹豫不决中。甘卓的性格、能力和王敦有着一样的缺陷:打天下可以,打下天下之后怎么办年老多疑的他前怕狼后怕虎,也陷入进退两难中。他的手下面对指日可待的武昌城,不愿意轻易撤兵。都认为,事已至此,即使半途而废,也难得王敦谅解,或许今后要遭更惨烈的报复。手下力劝他分兵截断彭泽(今江西九江),使武昌、建康两边不能联络接应,看王敦反应再定。
真如此,王敦即使把持建康,整个江南也要分崩离析。王敦得知甘卓进驻彭泽,意识到了其用意,有大战将临被截后路的恐惧。王敦熟知甘卓的性格,先把处死周顗、戴渊的消息传给他,用意是给优柔寡断的他以震慑。又以朝廷名义,将用以传旨解兵的驺虞幡传给甘卓。晋制有白虎幡、驺虞幡,以白虎威猛,主杀,故用于督战;驺虞乃仁兽之名,每于危急时用以传旨解兵罢战。
甘卓见到驺虞幡,知是王敦使诈,并非皇上司马睿之意,但担心拿下武昌会逼王敦劫逼皇上,让自己落下置皇室于险境之名,只好下令撤军回襄阳。
王敦忌讳王导对自己的不冷不热,不得不按王导的铺排去做。用智谋退去甘卓的威胁后,王敦在建康逗留了一个多月,准备率军返回武昌。
临走前,王敦以朝廷的名义,为王导加尚书令,掌管朝政。任兄长王含为卫将军,掌管军队。任王廙为荆州刺史,任王彬为江州刺史,任王邃为徐州刺史,等等。又将一批心腹,调到把持军政的位置。
王敦和王导见了一面。王敦内心的担忧还是太子,他跟王导商议想换掉太子司马绍,被王导当即拒绝了。王导的理由是,他也为此拒绝过司马睿。
司马绍天资聪颖,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得相当机智。
有一次,司马睿接待完长安来的使者,抱着司马绍在厅外闲坐。司马睿问他:你说太阳远,还是长安远
司马绍说:太阳远,长安近。我知道有人从长安来,从来没有听说有人从太阳上来。他的见解,令司马睿非常惊讶。
第二天,司马睿由群臣陪坐宴请使者,特意把司马绍带在身边。在给使者介绍的时候,司马睿故意提问司马绍昨天的问题,想博使者欢心。没想到司马绍当着使者的面却答:长安远,太阳近。
司马睿的脸色变了,沉着脸说:你怎么和昨天的回答不一样了
司马绍淡定回答:我抬头就能看到太阳,想见长安却看不见长安。
司马绍的回答一下子让使者和大臣们陷入惆怅,司马睿为儿子这样的回答惊喜和欣慰。他觉得儿子是神童,这么小就能理会大人的用心,把对朝廷的忠心和思念表达得恰如其分。
司马睿起初不想立司马绍为太子,是因为司马绍的血统和异相。司马绍的母亲荀妃,是司马睿当琅邪王时身边的婢女。出身卑微,不受宠爱,而且还是鲜卑族人。司马绍一出生就被王妃虞氏养着,但血统是谁养也改变不了的。司马绍长着一头棕发,白面黄须,谁见都知道是继承了荀妃的血统。
荀妃为司马睿生有另一个儿子司马裒,也是被王妃虞氏养着,司马睿认为司马裒长得更像自己,也有器量,就想立司马裒为太子。
议立太子前,司马睿试探王导,说:立太子应当根据德行,不应当根据年龄。
王导一眼看透了司马睿的想法,回答说:两位王子都很优秀,但立太子应当长幼有序。破了规矩何以服众以后难免生出是非。
司马睿只好立司马绍为太子。
司马睿后来娶了郑夫人,生了儿子司马昱。司马睿对郑夫人无比宠爱,想废司马绍另立司马昱,担心王导、周顗等反对。刁协为迎合司马睿,想出一个计策:将王导、周顗召进宫里,扣留半天时间,趁机把换太子的诏书发布出去。弄得木已成舟,他们便无法反对了。
那天,王导、周顗被召进宫,不让上殿面君,而是留他们在东厢房喝茶闲坐。王导犹疑,拉着周顗想要出去,被两个侍从拦下。周顗没有觉察什么异常,退回了东厢房。王导执拗地拨开侍从,小跑着闯进大殿。闯到司马睿御座前,问道:陛下,臣不明白,为什么召而不见臣
司马睿十分尴尬,怔怔地环视左右。良久,无奈地从怀里掏出重立太子的诏书,当众撕碎扔掉。
周顗事后惭愧地说:我常常以为胜过茂弘,现在才知道我比不上他啊!
王敦的心病是太子司马绍。太子不但聪明、果敢,而且已经成人,王敦担心总有一天会被太子收拾。所以他重提废立太子一事,想立年龄尚幼的司马昱。
王敦对王导不掖不藏,说道:司马绍非常人也,如果让他将来继位,我琅邪王氏肯定要遭灭顶之灾。难道你想立一个贤明的太子,将来受制于他
王导微微一笑,说:我们祖上以孝悌名闻天下,才有我琅邪王氏天下第一高门之美誉。你我兄弟何不携手,再为门楣上挣来‘忠义’二字呢
王导说得王敦面带羞惭,心中念头再不敢说出口,灰溜溜回了石头城。
王敦对太子早有防范,贼心也是早就埋下的。王敦和巨富石崇交好时,石崇的爱妾绿珠收养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弟子叫宋祎。后来绿珠为石崇跳楼身亡,香消玉殒,留下孤孤单单的宋祎。王敦看宋祎出落得千娇百媚,又擅长吹笛子,便收拢做了小妾。王敦在青州刺史任上时带在身边,慌慌张张回洛阳任职时,遣散的妻妾中就有宋祎。这宋祎对王敦念念不忘,流落中几经周折到了江南,找到王敦府上,乞求王敦收留。
此时,司马睿正给太子司马绍聘妻,听说庾亮的妹妹庾文君性情仁慈,姿态仪容秀美,就聘为太子妃纳入东宫。这让王敦大为眼红,因为膝下无子女,就动了歪心思,托人将风姿动人、秀色可餐的宋祎暗中送给司马绍。看似是为宋祎找了一条出路,王敦毕竟比宋祎大二十多岁,实际是在太子身边安插了自己人。
宋祎颇得司马绍爱怜,成了一会儿也离不开的人。司马绍少年英俊,在女色上不懂节制,更难说把持,与宋祎日日相伴、夜夜缠绵,被庾文君视为红颜祸水。
王敦正是有了这手棋,对司马绍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所以才对司马绍的怯惧与日俱增,心心念念想换太子。王导的拒绝令他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对太子的戒备却丝毫不减。太子可以暂时不换,王敦想拿去太子的两个扶持:一个是温峤,一个是卞壸。权衡一番,王敦干脆任命温峤为自己的左司马,带着回了武昌。
王敦回到武昌,念念不忘废掉太子。每每跟人说起太子,王敦必说太子的不孝。说起这些,还要加上一句:这是温太真说的,是他任太子东宫率时的亲眼所见。
有一次,王敦大宴官员,仍要声讨太子不孝。还是老一套,归咎为温峤所说所见。迟到的温峤进门后,王敦一脸威严地问温峤:太真,你说说皇太子为人怎么样!
温峤知道王敦的套路,淡然回答说:小人无法揣测君子,臣子怎能背后议论主上的贤德。
王敦以势压人,声色俱厉地问温峤:太子称得上贤德君子吗
温峤严肃着脸,说:太子的深谋远虑,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人能理解的!他能按礼节侍奉双亲,算不上不孝。
王敦看看一众官员的表情,见没有人反驳温峤,只好笑着给自己找台阶,拍着温峤的肩膀说:太真效力东宫久了,情有可原啊!
他知道,自己换太子的想法很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