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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五马渡江
长安城破后,建康城里突然多了童谣。一首是这样说的: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
另一首,说:宫门柱,且莫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
建康人都知道,先是琅邪王司马睿南渡,随后又南渡来四位王爷,分别是弋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彭城王司马纮。
先入一日为大。这四位王爷都是跟着司马越在项城被打散的,仓皇间一路南下,渡江投靠了司马睿。特别是司马羕、司马宗,其父司马亮、其兄司马矩被贾南风杀害时,司马羕年八岁,司马宗更小。镇南将军裴楷因与他是姻亲,便大胆将他们偷出来。在贾氏同党搜捕下,一夜转移八个地方才幸免于难。贾南风被杀,他们才敢露面。后又依靠长沙王司马乂。司马乂被杀,司马羕兄弟因是司马乂的同党,而被废除爵位,贬为平民。数年间,司马羕拉扯着弟弟司马宗胆战心惊,朝不保夕,受尽了人间苦难。司马越当政,两人又投靠司马越。随司马越出奔洛阳回往东海时,被司马越扔在了鄄城。那一年,司马羕十六岁,司马宗十岁出头。两兄弟在护卫、仆从护持下,在穷山恶水间翻山越岭,才躲过石勒的追杀。这时候的他们举目无亲,走投无路。茫然间,隐姓埋名追随流民向南逃命,一直逃到长江边。在长江边上乱哄哄的人群中,司马羕兄弟才知道过了江就是司马睿的地盘。
过江后的司马羕、司马宗去投奔司马睿。站在安东将军府门外,弟兄俩活脱脱一对小流民。府门进不去,府中官员进进出出无人搭理他们。外出回来的王导见到了他们,做主收留下来。
王导夸赞门官说:尽职尽责,好!如再见到言称是皇亲国戚者,还是如是对待。如今过江来的各色人等众多,冒充者不计其数。不经安东将军和我确认,任何人不得私自放进府去。
这兄弟俩是皇室正脉,流落至此十分可怜,王导能领会司马睿不放他们进去的心思。可在此大乱之际,放如此身份的人在外面,万一被其他人利用,岂不更让人担心
王导安置下司马羕、司马宗,禀报司马睿说:两位小王爷前来投奔之事,将军可有所闻
司马睿对王导无所隐瞒,说道:已有所闻。你不在,本王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王导说:直系皇脉,既然来到江东投奔,切不可怠慢。如若任他们流于民间,被包藏祸心者所用,必然会成祸乱秧苗。
司马睿点头称是,但还是犹豫不决,说:皇室亡命四方,想面南称孤者将不乏其人,我江东该如何决断
王导慷慨说道:王爷多虑了。你我相携过江开辟江东,王爷有主使,王导便有主见。这江东之地,岂是谁想做主就能做主的
司马睿心里安稳了不少,问王导:茂弘,依你之见呢
王导说:二位小王爷能到江东,难保后面不会有其他王爷相继而至。我认为,来者不拒,全以上宾待之,笼络于府衙之内。待局势稳定,划出其侨居之地,让其带着封国子民安享清福即可。其一,您可以时常与王爷们叙亲,有众王爷拥戴方显您风采。其二,您也能以亲善待之,时常眷顾,安抚其心。您不承制,谁也无心;您若承制,谁也无意争锋,如此可好
司马睿一番思量,点头称是,说道:我有茂弘,足可高枕无忧矣!
待汝南王司马佑、彭城王司马纮流落到江东,已经不再受叩门投亲之累。进建康城,便有人迎住,兴高采烈送进府衙。司马睿还在公务之余摆酒设宴款待他们,为他们封官进爵。他们,俨然成了拥戴司马睿的部属。风言风语传到江北,正在观望的北方皇族无不心动。如司马睿的叔叔司马承等,纷纷丢下西去长安投靠司马邺的念想,带着随从启程南渡。
此时的建康城里,除了江东士族,最显眼的是司马氏家族和琅邪王氏。乌衣巷中的王导府上,常常高朋满座。王导在江岸边那座山麓上建起的幕府里,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堪比司马睿府。趋之若鹜的人开口闭口幕府山,南渡的世家大族、官宦将佐,都要到幕府山求见。司马睿像是一面旗,王导、王敦像是一文一武两个执旗人。
王导眼看着皇族一脉在聚拢,眼前的司马氏王爷们使王导意识到:人多了,把握人心的定力太重要了。
得知司马邺投降那一日,夜幕下,王导坐着牛车前往司马睿府。他见着司马睿,就匍匐着跪下了。
司马睿不解其意,一手执觚,一手去拉他。听王导在涕泣,司马睿问道:茂弘,何事使你如此伤心
王导抹着泪说:导不止一次劝诫王爷,谁知道王爷如此滥饮。导以后看到一次哭一次,直到王爷戒酒为止。
司马睿不介意地说:你不饮酒,不知饮酒之乐啊,为何总是劝我戒酒
王导说:江山社稷难道不如您的一觚酒吗
司马睿被江山社稷四个字惊得半醒,放下手中的酒觚,说:悉听教诲。茂弘,你尽管说。
王导说:我伴王爷破釜沉舟到江东之地,经营数年,已初具气候。前番司空荀藩移檄天下,推您为盟主,只因其私心作怪,又奉司马邺。如今司马邺出降,天下无主,群龙无首,您再这样浑浑噩噩,岂不是坐失良机吗我以侍奉王爷为业,王爷要以天下为业;我为王爷急,王爷难道不为天下急吗
司马睿听到司马邺出降,惊得额头上汗流不止,说:皇上竟然降了皇上有传旨天下吗
王导说:既是降,便不会传旨。我劝王爷早做打算,免得乱局之中再冒出几个搅局的草头王。出在江北倒还罢了,若出在江南,你我不就乱了阵脚吗
司马睿陷入沉思。
王导说:您再不下决心,大晋国祚便要尽了!
司马睿心神无主地问王导:茂弘,本王此刻难以决断。你有何铺排,尽管说,本王全依仗你。
王导说:皇上落难,为臣子本分,将不遗余力以赴国难,救皇上于水火中。可我江东之力尚不足以与诸家胡人抗衡,凭长江天堑可偏安一隅。为国祚之忧,我认为,王爷您该求进。
司马睿问:如何求进皇上生死不明,总不能承皇太弟、太子之位吧。
王导说:若以血脉亲疏论,王爷是有不尽如人意处,但纵观天下,还有谁能撑起晋室江东之地非王爷莫属,以血脉亲疏论者,愚!我有一想,王爷不妨先以‘晋王’之号示于天下人,既有继承晋室国祚之意,又有别树一帜之寓,渐而求进,望王爷三思。
司马睿犹豫着说:茂弘对我赤胆忠心,我对茂弘言听计从,可世家大族众多,可否缓议,以免引出是非。
王导说:我琅邪王氏鼎力拥戴,江东士族亦有此意。南渡士族前来投靠,安敢非议王爷您早求进强似晚进,早求进一日,天下人心安一日。
司马睿答应了王导,说道:茂弘啊,明日我下令畅饮一番,从此便戒酒,可否
王导打躬一拜说:可与不可都是王爷说的,在下安敢有怨言。但求是王爷最后一次畅饮,天下共主的殿堂岂能是觚觞之地。
这夜的酒后,醉醺醺的司马睿雄气陡生,在王导的指导下,演了一场剧。
这夜是建兴四年(316年)十二月的一个寒夜。司马睿做痛哭流涕状,亲披甲胄,连夜点兵,打着火把,率守城军士五千人出了建康城。行军五七里,火把燃尽,实在走不下去了,带着将士野外露宿一夜。第二天拂晓,司马睿命将士继续开拔,准备到九江渡江北伐。适才发现大军竟然没有备下粮草,其他装备更显仓促。将官们拦在司马睿马前,苦苦相劝不可草率北进。司马睿只好对着江北号啕大哭一场,下令择日出兵,带着疲惫不堪的大军回城了。这样一出一进,弄得全城民众摸不着头脑。回到丞相府即召集属官商议,司马睿咬牙切齿地发誓要为司马邺报仇。他命王导向四方将领发檄文,约定日期在长安城下会合,共同讨伐刘曜。
转过年,建兴五年(317年)二月二十八,弘农太守宋哲带着族亲、随众近千人,自弘农(今河南灵宝)千里跋涉投奔司马睿,于这一天到达建康。宋哲到了建康城外,并不急于进城拜见司马睿,而是让城门官传话,要司马睿亲自到城外迎圣旨。
司马睿纳闷,皇上已经被掳去三个月有余,何来圣旨为了慎重起见,招来王导密议。王导已经知道城外来客宋哲,正琢磨其中蹊跷。见了司马睿,屏退众人,王导说道:宋哲之流,无非是有居功之心,用小聪明耍些小手段,以引起您的重视。此时此刻,您尽可不辨真伪统统照收。
司马睿说:我去城外迎他接旨,如若圣旨有假,岂不让满城人笑掉大牙
王导说:你当真,就是真的!难道他还敢说是假的不成
司马睿摇着头讪笑,说:他是想要一张好大的面皮。
王导戏谑着说:他也是给您送来一张好大的面皮,何时水井能掉进水桶里我陪着您去,权且给他张大面皮吧。
王导陪着司马睿,由众官员簇拥着来到建康城外。身披一路风尘的宋哲正装模作样地候在城外。宋哲见着司马睿,先行了大礼,然后从捆扎着的行李中拿出一册明黄色的手书,吩咐摆上香案,独自焚香叩首罢,高声念诵道:右丞相琅邪王司马睿听旨!
司马睿朝着宋哲跪下,跟来的官员齐刷刷跪了一地。宋哲满意地挑着嘴角,吹吹胡须念诵起来:
遭受厄运困顿,皇纲不振。朕以浅薄的仁德,继承了皇位,却不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建立中兴的事业,致使凶恶的胡贼,胆敢带领犬羊之师,逼迫京都。朕如今被围困在这孤立无助的穷城长安里,忧虑万端,恐怕崩溃的日子就在不久之后。现在请爱卿将朕的旨诏交给丞相,详细转达朕的意思,让他统摄万机。及时收复旧都,修复山陵宗庙,洗雪晋室的奇耻大辱。
宋哲称这是司马邺最后的诏令,让丞相琅邪王司马睿统摄万机。
司马睿涕泣着接下诏书,将宋哲及随众迎进城去。
得知司马邺在长安传来诏书,当夜,一干司马氏王公贵族怀揣各自心思,聚集到司马睿府,至夜深不肯离去。司马睿知道这是有用意的,都想看到诏书。司马睿属于皇族旁脉,承制显然有几分勉强。万一诏书中并非要传位给司马睿,或者他自己不好意思上进,要在正宗皇脉中选一个人,都想来捡这个漏。
司马睿肯定不会松口,看守在自己身边的刁协、刘隗不能服众,司马睿指使人去请王导。
王导进来,看到司马睿一脸尴尬,一个个大小王爷闷头不语,便知道此中有不便言明之事,众人定然是各揣心思。王导向司马睿施礼罢,向诸家王爷一一见礼,然后索性对司马睿不掩不藏地禀道:
禀王爷,皇上落难,天下无主,幕府奏议,恳请您加持晋王号,以求天下归心。说着,王导拿出一本折子,抖落一番,又念诵一遍,将折子递到司马睿案头。
司马睿拿起折子,环视左右。弋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彭城王司马纮及司马承等,面面相觑,不敢臧否。司马睿长叹一声,道:皇上蒙难,我却在这里晋封晋王之位,会不会遭群臣非议啊
王导说:皇上蒙难,致群龙无首,您不就晋王位,如何让天下人归心。难道要把江山拱手让给胡人
司马睿指着几位王爷说:茂弘,我德才不够,难当大任,可否在几位王爷中选任晋王,使天下归心
几位王爷上一刻还十分想听到这句话,这一刻却像挨了蜂针,头都摇得像拨浪鼓,活像是听到了夺命令。王导之意再没有那么明白,谁敢有非分之想,谁随时有丢命的危险。
王导说:江北已无安宁之地,皇室宗亲都来投靠。江南是您的江南,您若不撑起晋室,岂不让天下人惶恐
司马承起身打躬,说道:请琅邪王念及国祚安危,承制拜为晋王。
司马羕、司马宗、司马佑、司马纮皆不敢犹豫,赶忙跪地死谏。几位小王爷都知道这是把皇帝让出去了,但不让出去又能如何
司马睿此时已是含糊不得,顺水推舟道:茂弘说得不无道理,那就准备拜封大礼吧。如皇上脱困,我等将恭迎其大驾降临江南。现时只能静候皇上佳音。
王导说:尊丞相意,幕府已经在做准备。明日起,在郊外举表告庙三日。
次日,王导早早来到丞相府,安排臣僚铺排拜封大礼。日上三竿时分,仪仗前行,司马睿身穿素服,冠带严整,由众家官员和护军相随。至郊外,在大帐中摆上各位先帝灵牌和司马邺的皇帝位,置香案于前。司马睿净手焚香,行叩拜大礼。
一连三日举表告庙罢,王导传命下去:传檄天下,择吉日设坛告庙于建康,奉琅邪王为晋王,改元建武。
既然已经是晋王,何不直接上尊号称帝呢西阳王司马羕苦苦相求司马睿上尊号,但司马睿就是不肯。司马羕不依不饶,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晋王就帝位,天下归心,我晋家天下就有望了!诸家王爷翘首以待,何不顺势而为,拨云见日呢
司马睿流着泪慨然长叹,说:我是个罪人,只有赴汤蹈火,死于节义,去洗雪天下的奇耻大辱,或许还能免除对不起社稷的死罪。我本来只是琅邪王,实在无法接受贤卿逼进。说着,竟呼唤自己的私奴,命令他们准备车驾,要回江北的藩国琅邪郡去。
如此一闹,众王和臣僚才不再劝进。
三月初八,司马睿即晋王位,大赦天下。属下的参军升为奉车都尉,府上的掾属提拔为都尉,行参军舍人则被提拔为骑都尉,原聘的百六掾安置为百官,在建康设立宗庙社稷,正式改元建武。
各地大员争着送上符瑞:临安发现一个玉册;江宁找到一枚白玉麒麟的神玺,上有长寿万年铭文;太阳出现重晕。这些,全被认为是中兴的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