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苟延残喘
匈奴兵在宫中大肆抢掠,皇宫内上万名的侍卫、内官、嫔妃、宫女,没有能全身者。此时谁还管谁是尊崇无比,连梁皇后都未能幸免。也有例外,居住在弘训宫的晋惠帝皇后羊献容却是毫发无伤。
羊献容早年被送进宫中时,恰逢龙骧将军刘曜在京城洛阳游历。刘曜风闻羊献容的美丽,一直念念不忘。破城后,王弥率兵先攻入宫中。刘曜闻知,心急如焚,生怕虎狼之兵糟蹋了心中的女神,单人独骑就往宫里奔。火急火燎地闯进宫中,喝住行暴的匈奴兵,甚至动手砍杀了几个,还和不明就里的王弥瞪上了眼。他抓起一个宫女,问明羊献容所居,挟持着宫女就往弘训宫去找。王弥这才明白,还有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情痴儿。
刘曜在弘训宫找到瑟瑟发抖的羊献容,百般呵护千般抚慰,在血腥弥漫中演绎着儿女情。羊献容虽然不认识刘曜,但知道自己是砧板上的肉,能被其百般呵护温存,至少免去了羞辱和打骂。感觉刘曜是她惊魂中遇到的一根救命稻草,在虎狼成群施暴之时,庆幸自己能成为一个人的囊中物。
刘曜部从西明门进城到武库驻扎。王弥进弘训宫劝刘曜说:洛阳乃天下之中,山河四塞,城池宫室,不假修营。王爷您应上奏主上,自平阳徙都洛阳。
刘曜搂着怀里的羊献容,却不这样认为,说:天下未安,洛阳四面受敌,不可守。不但不用王弥之策,还要在洛阳纵兵烧杀。要活人过刀,死人补刀,不留活口。数天时间,刘曜手下的匈奴兵在洛阳城内将尚未逃离的三万百姓全部屠戮。
至六月十二日,以杀人为乐的刘曜已经无人可杀,索性将俘获的太子司马诠和数百王公大臣、官员拉出来,一排排站在阙门外的广场上,由他亲自刑讯问斩。
司马诠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被吓得尿了一裤子。他在哭喊中被匈奴兵拉出来,在刘曜指挥下,被抛起来用刀穿刺而死。场面太惨烈了,这帮落难的王公大臣被现场的血腥而震撼,哭号之声惊天动地。
一个个活人被抓出人群,在非人的嘲弄和狎戏中,被变着法儿杀死。
刘曜将洛阳城洗劫一空还不罢休,又打起死人的主意。派匈奴兵一座挨着一座掘晋家皇族的陵寝,要挖断司马家的皇脉,将皇家宗庙也一焚了之。能毁坏的尽数毁坏,洛阳成了一片废墟。
残暴的刘曜和王弥站在南宫门楼上,似乎再无虐可施。刘曜突然想起王弥劝他上表迁都的话,讥笑着对王弥说:你还能看到洛阳城吗你还能看到洛阳宫吗哈哈哈,我让你什么也看不见。
刘曜恶声恶气地命令手下焚城焚宫。他让人点燃一个火把,将油泼在太极殿上,亲手点燃了第一把火。看着火势蔓延,瞬间吞没了整个大殿,他狂傲地对着大火狞笑起来,转而哈哈大笑。
一连十数天,皇宫里的殿堂楼阁在熊熊大火中一座座坍塌,火光将夜色都烧得不敢靠近。匈奴兵在狂欢中撤往城外,熊熊大火一连燃烧月余,数月后还有烟火蹿出。
残破的洛阳城狼烟弥漫,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尽是尸体,除了四处搜刮的匈奴兵,和瑟缩着躲藏在墙角残垣里的百姓,满城没有了声息。暴虐的匈奴兵似乎无处撒气,走一处放一处火,把能带在身上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全烧毁。曾经的大好山河如今成了一片狼藉,曾经金碧辉煌的城池在火光中化为一地灰烬。
大谷关守关的官员站在关隘上,看到涌来的多是零散的残兵和逃命的流民,还有惊慌失措的官佐。一打听是京城失陷,还真瞪起大眼等着出逃的皇帝。等了一天等不到,等了两天等不到,连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看到,反倒是看到洛阳城方向的冲天大火。看着关门中逃命的人越来越少,官员明白了,没逃的,命都没了!该自己逃了。他们撇下寂寥的大谷关,走出了大谷口。
刘曜将司马炽押回平阳。刘聪对这个战利品非常得意,想看司马炽俯首称臣的丑态,当即封司马炽为平阿公。司马炽为了保全性命,忍气吞声地跪拜谢恩。
刘聪安排了一次宴会,对着宴请的群臣炫耀。他问司马炽:你为豫章王时,我曾经与王济到你那里,王济把我介绍给你。当时,我和王济都拿着写的《盛德颂》送你指点。你对我很赞赏,说久闻我名。你还把自己写的乐府歌给我看,说知道我很会写辞赋,让我也给你指点。看完辞赋,你又领我们去射箭。你和王济各射得九筹,我射得十二筹。你送给我柘弓、银砚,这些你还记得吗
司马炽缩着脖子点着头说:我怎敢忘记只恨当时眼拙,没有看出您有帝王之相。
刘聪说:你司马家骨肉相残,怎么那么厉害
司马炽说:这大概不是人事,是上天的意思,是为了让汉主您应天意受天命才互相驱除。我家如能奉行武皇大业,各家和睦,兄弟同心,陛下怎么能得到天下
宴罢,会说话的司马炽让刘聪很得意。刘聪一高兴,就把自己的刘贵人赐给司马炽。对他说:这是名公刘殷的孙女,我的刘贵人。我把她送给你,你要善待她。并封刘氏为会稽国夫人。
刘聪喜欢以戏弄司马炽为乐,尤其是在人物众多的宴会上。一次,刘聪请文武百官宴饮,其中有不少晋朝降汉的官员。酒至半酣,刘聪说:今天我送给大家一个惊喜,请一个大人物来为你们斟酒。
说着一摆手,但见一个穿着青色仆服的仆从,执着一把硕大的银酒壶,从帏帐后转出来,踯躅间走得很轻很小心。这仆从低着头一言不发,依序给在座的官员逐一斟酒。
有人眼尖,认出是司马炽,便开始奚落他:这不是司马炽吗,你怎么学会行酒了一时间满堂哄笑,尖酸刻薄的话语此起彼伏。司马炽红着脸,赔着笑不敢走开。
在场的降臣有的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当场哭出了声。其中有个叫庾珉的,回家后依然气愤难平,就私底下联络着想反叛汉国。刘曜察知后,十分恼恨,当即除掉了庾珉和几个有牵连的降臣汉官。狐疑之下,顺手将司马炽也毒死了。三十岁的司马炽被草草处理了事,成了孤魂野鬼。
再说半道上掉头返回河阴的傅祗,守在河阴打听洛阳城破后的消息。从逃出洛阳城的流民口中,知道洛阳城被焚了,也听到皇帝被掳往平阳的噩耗。傅祗涕泣着去见苟晞,进门就抱着苟晞痛哭。苟晞也知道了洛阳被焚和司马炽的消息,也是号啕不止,满怀绝望。
苟晞说:皇上被俘,奇耻大辱。司空乃首辅大臣,请您拿主意,招拢天下兵马救驾为先。
傅祗眼前一片茫然。司马炽的诏令尚且催不动各路都督,自己一介寒儒,被临时抓差,枉披有职无权的首辅大臣之名,怎去号令天下
此时,从洛阳死里逃生的豫章王司马端,在尚书令和郁的护持下,前来投奔大将军苟晞。这使傅祗有一丝振作,似乎看到一丝希望。吩咐人将司马端找来,嘘寒问暖一番询问,忖度着盘算一阵,就有个主意浮现出来。
他对苟晞说:只有你我共建‘行台’,代天子号令天下,不然这天下还真成一盘散沙了。便关起房门和苟晞如此这般密谋起来。
苟晞本就有此意,两下一拍即合。当即叫来司马端、和郁,将具体事宜一并协商妥当,传檄天下:奉豫章王司马端为皇太子,在河阴府设立行台,代行朝廷权力。以苟晞为大将军,以和郁为中书令,由傅祗以司徒、持节、大都督诸军事身份,发征集令并传檄四方。
傅祗也是豁出去了,派尚书令和郁赴告各地州郡长官还嫌不够,让儿子傅宣和儿媳弘农公主也赴告各地,召义军营救皇上司马炽。又命次子傅畅为河阴县令,一力收拢洛阳逃出的散兵流民。自己则带兵屯住盟津小城,等待各路义军。
去各地招义军的消息如泥牛入海,提心吊胆奔波着的中书令和郁因急病死于途中。傅祗在盟津束手无策,眼巴巴期待着儿子傅宣和儿媳弘农公主能带来好消息。好消息没到,苟晞却带着司马端离开河阴,抛弃傅祗回往青州去了。更令傅祗沮丧的,是司马端在苟晞胁迫下,承制命苟晞为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这时候傅祗才意识到,本来是冠冕堂皇的一件大事,被苟晞的私心利用了,一气之下他竟一病不起。临终前,自认为义诚不终,强撑着病体写下遗言,以告勉傅宣、傅畅,但那只是死而无奈的哀鸣罢了。
刘曜攻洛阳城时,大司空荀藩及光禄大夫荀组兄弟,在族中护军荀崧的保护下,逃出轩辕关的大谷口,带着千余兵马占据阳城。荀藩得知傅祗、苟晞建立行台,苦于自己手里没有司马家的人,很是懊悔。不甘心的他思来想去,想到由琅邪王氏保着下江南的司马睿。他觉得以自己的声望很难服天下,王衍虽死,但能与琅邪王氏联手,也不失为一着妙棋。干脆打着司马炽的旗号,言称依朝廷旨意传檄四方,推举在江南的琅邪王司马睿为盟主,建立行台。荀藩自任太尉,以荀崧为襄城太守,以李矩为荥阳太守,以前冠军将军褚翜为梁国内史,欲重新构建朝廷架构。
打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首先是扬威将军魏浚发来文书。魏浚在来信中称:此时正屯兵洛阳北面的石梁坞。刘琨自称承制建立行台,已任命其为河南尹。本已决定跟从刘琨,打出河南尹的招牌。如今见荀藩又弄出来一个行台,无所适从的魏浚不明就里,向荀藩咨谋军政事务。
魏浚自从逃离皇宫,在战乱中收留流民数百家,据于河阴硖石以自保。他无管辖属地,只好带着流民兵屯于洛阳北面的石梁坞,抚养遗众,据险而守。他一边观察天下局势,一边继续收容流民,不多日竟有五千之众。
荀藩知道魏浚的情况后甚是高兴,当下命荥阳太守李矩与之面谈。李矩连夜快马前往石梁坞,部下劝他小心中了魏浚圈套。李矩说:忠臣同心,将何疑乎!李矩和魏浚都是忠义之人,两下见面惺惺相惜,相谈甚欢。
李矩向荀藩禀明魏浚处的详情,荀藩任魏浚为扬威将军、领河南尹,并任魏浚之子魏该为武威将军。命他联络洛阳周围各处坞堡,听命于行台,共谋大事。
洛河流域自汉代就有缙绅所建用以自保的堡垒,河洛地区俗称其为坞堡。如宜阳的一泉坞,檀山上的檀山坞,金门山上的金门坞,女几山附近的云中坞,还有百谷坞,半石山上的合水坞,嵩山北麓的白马坞,白洞涧旁的袁公坞等,这些堡垒经年添建,至今尚能使人存身。
洛阳城破,弘农郡所属十一个县城全部沦陷。弘农太守杜尹将太守府撤至宜阳一泉坞。杜尹及其弟杜耽聚民众躲于坞堡内,抗击四处劫掠的匈奴兵。匈奴兵纵横于洛川,如入无人之境。杜尹深感独木难支,逃走又无望。正值此时,收到魏浚发来的文书,便回书请魏浚派兵相助。
魏浚之子魏该派部将马瞻,率三百兵赴宜阳一泉坞。谁知这马瞻来者不善,乘着杜尹不备,诈开坞堡大门,夜袭一泉坞。杜尹被杀,杜耽带少数族众拼死抵抗跳墙突围。马瞻占据一泉坞后,坞内的坞兵和民众震惧,但为了共同抗击匈奴兵,遂归附于魏该。
荀藩发出檄文不久,正殚精竭虑发展势力时,十二岁的秦王司马邺流落到荥阳、密县一带。司马邺打听到舅父荀藩、荀组屯住阳城,便带着随众过来投奔。
此时,司马睿接到荀藩檄文,立马召见王导商议。王导说:不可太草率。他不同意司马睿当即应承,认为以静守为上,观天下大局适时应变。
司马睿倒很有些冲动,说:哪有不争而得的天下,你我静守江南,难道会有人将天下奉到手上他满脸红扑扑的,满脑兴奋,没有想到啊,昔日遥不可及的皇帝位,此时似乎唾手可得。
王导坚持说:洛阳在匈奴兵铁蹄之下已成齑粉,在此就能奉琅邪王继位,可又能如何逞一时之快,会后患无穷。
两人商议一番,最后各退一步达成共同意见。荀藩既然传檄天下,那就先应承下来。以行台之制设置官司衙门,以收拢江北世家大族,对江东士族而言算是个门面,但不趁乱兴兵过江。
王导遂以司马睿的名义回书荀藩:承制署置官司,改易长吏,从者用之,叛者讨斩。意思是说,我已经接受你的建议,按照你的建议建立了官司衙署。
王导能看出司马睿对这个皇太子身份,分明有点儿急不可待了,但他的回书反让已经急不可待的荀藩为难。荀藩看着眼前的外甥司马邺,后悔自己怎么一时糊涂,忘记了三思而后行呢
荀藩索性不再回复司马睿,也不再顾忌发出的檄文,直接奉外甥司马邺为皇太子,在密县改建起以司马邺为皇太子的行台。
荀藩手中本无军兵,在密县的行台很不安稳,与敌军只有数十里距离,随时会遭到袭击。荀藩闻知司马越的参军阎鼎正屯兵在自己的家乡许昌,便与之联络。委任其行豫州刺史事,准备将行台迁到许昌。
阎鼎本是天水人,带着母亲追随司马越做官。司马越屯驻项城意欲东归东海时,阎鼎就有了西去返乡的想法。所以,司马越在项城暴毙,他便带着自己的亲随,和几百个天水兵悄悄脱离了大营。当时洛阳危急,河洛之地一片战火,难以通行,他率着亲随们躲在坞堡里避乱。恰在此时,年事已高的母亲受不了颠沛之苦,去世了。他准备绕道南阳,过陕西回天水葬母。洛阳沦陷后,尚在待机而行的他感到身单力薄,收拢纠集了西州的同乡流民数千人,组成了流民兵。
司徒左长史刘畴此时在密县为坞堡之主。此坞堡曾经为经商的胡人所据,刘畴在避乱中慌不择路躲进坞堡。当时,坞堡中的胡商有数百人,担心他这个汉官会带来祸害,便想抓了他献给来袭的匈奴兵。刘畴看出胡商的居心,却毫无惧色,拿出随身携带的胡笳,忘情地吹奏起来。一曲《出塞》方罢,一曲《入塞》再起,恣情处,胡商游子之思泛动,无不掩面抽噎。两首曲罢,数百胡商皆垂泣而去,把一座坞堡留给了刘畴。
刘畴成为坞主,数日间收留了同在此处避难的中书令李恒,太傅参军邹捷、刘蔚,镇军长史周顗,司马李述等朝廷命官。刘畴听闻荀藩建立行台,一群无所归依的人便拥护起司马邺。不等荀藩发召,众人主动前去商议移行台事宜。知道阎鼎手里有兵,便鼓动荀藩移行台于许昌,留住阎鼎同谋大事。
刘畴率先举荐阎鼎:不但有才干,还手握强兵,是当下必用之人。劝荀藩依靠阎鼎。
荀藩当即向阎鼎发出任命文书,任阎鼎为冠军将军、豫州刺史,并给阎鼎委派了几个部属,任邹捷、刘蔚、周顗、李述几个为参佐。至此,荀藩算是护着司马邺竖起大旗,聚众成事了。
荀藩这边为外甥司马邺张罗着当太子,那边,荀藩的另一个外甥却在忙着当皇帝。
司马炽被掳走后,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乘机承制假立太子,备置百官,列署征镇,由自己领尚书令。
荀藩听到这消息,气得龇牙咧嘴。咒骂不得,却能恨得,他恨这个不长眼的外甥,司马家的天下能是你顺手牵羊的本已弄了个太子外甥,还指望这个外甥能当个外援倚仗,没想到他比舅舅走得更远。
荀藩在心中盘算,前有苟晞和傅祗捧出的太子司马端,还有自己的外甥、太子司马邺,又掺杂进刘琨和王浚,一下子弄出真真假假四个承制的行台,如何是好如果江东的司马睿再弄出一个,那司马家的一统天下岂不成了四分五裂
经过一番左思右想的忖度,他决定将夺取洛阳和长安当作谋取天下正统的手段,并视其为赢得民心的捷径。
荀藩、荀组弟兄俩匆匆忙忙带着司马邺赶到许昌,连行台都没有安置,就开始召豫州刺史阎鼎、抚军长史王毗、司徒长史刘畴、中书郎李昕等,谋划起是夺洛阳还是送司马邺入长安的大事。想棋快一步,乱中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