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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攻洛阳
王敦要任扬州刺史的消息,大出王导、司马睿意料。调出王旷时,他们的感受是司马越想掏空扬州。这才几个月的时间,难道司马越又变卦了
原来,就在王旷被调往上党,王导和司马睿内心忐忑的时候,洛阳也发生了一件事。司马越从荥阳带着三千兵马赶回洛阳,在王衍的配合下,不但一举清除了司马炽两年多来培植的亲信,还把守卫皇宫的禁军解散了。
司马越和司马炽的矛盾,在司马越扶持司马炽登基后不久就产生了。晋武帝司马炎有二十六个儿子,几乎都在八王之乱中死去,司马炽是所剩的独苗。也许是只剩下一个了,就容易犯娇贵脾气。所以,司马炽对司马越没有百依百顺之心,也没有韬光养晦之意。刚刚上位,司马炽就以年少人血气方刚的勇气,试图挑战司马越这个权臣。
对权力极度贪婪的司马越,容不得别人挑战,哪怕是令他疑惑,都会心生戒备而处置。他的心腹大将苟晞,因讨伐作乱的汲桑有功,被封为抚军将军,都督青州、兖州诸军事。有谋士说了一句:苟晞权重,不得不防。司马越立马撤了苟晞的兖州之任,等于砍掉了苟晞的一只胳膊。刚刚上任不到一年的苟晞能不生气吗可司马越就是这样武断。
但司马越似乎只有掌控欲,却没有一丝当皇帝的野心,他面对自己捧上台的小皇帝的挑战,显得束手无策,竟然跟年少的小皇帝别着劲耍起了小儿脾气,一生气,一跺脚,扔下小皇帝带兵走了。反正他是丞相,又督着兖、豫、司、冀、幽、并六州军政,所以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他转了许昌转鄄城,又转濮阳,再转荥阳,哪儿让他操心就去哪儿。
要不是王衍的一封书信,司马越还要恣意下去。小皇帝被晾在洛阳可没闲着,司马越不管不顾他,他就自己管起了天下。王衍在信中言明,皇上的舅舅、大臣王延蛊惑皇上要祸乱朝廷。这还了得!司马越以雷霆万钧之势突临洛阳,飞扬跋扈地逼着司马炽诛杀王延,驱逐禁军将领。仅用八天时间,就将小皇帝的政治势力连根刨了。
也就是此时,王含到了王敦家,送去了王导的书信。王敦在朝廷上待了快一年,无所事事的日子令他懊恼。兄长王衍整日在朝廷上抖来抖去的,王敦却感觉在朝站班远没有当一方诸侯恣意。看了王导的书信,脾气急躁的他立马求见司马越。
司马越此时心正不安,苟晞明显是跟自己貌合神离,周馥也在寿春离心离德,北面的胡兵更是狼咬虎扑,还有遍地面目狰狞的割据势力蠢蠢欲动。感觉是一地鸡毛,难以收拾。王敦此时前来请出,也算是赶在了点儿上。司马越看到王敦,想到的是周馥。放着一个自己信任的干将无所用,倒不如外放守一方安宁。
王敦获任,兴冲冲带着一队亲兵,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日便到了安东将军府。司马睿和王导迎出府门,率军政属官为他接风洗尘。当夜,三人相聚议事,说起司马越将禁军将领驱逐,王导、司马睿都感到错愕。
王导说:东海王利令智昏了啊!
王敦问:茂弘怎讲
王导说:这些禁军将领都非等闲之人,东海王怕他们惹出乱子,但这样的作为却是逼着出乱子。要不了几日,洛阳肯定成为乱局。
司马睿摆出一副木讷的样子,说:没有禁军,皇上安危怎么办京城安危怎么办
王敦说:我也看出来了,东海王现在是疑神疑鬼,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被其疑心。苟晞曾与我书信来往,信中虽是让我安抚青州旧部,但对东海王也多有微词。他与东海王反目是迟早的事。
洛阳很快就出乱子了。
被司马越所逐的禁军将领中,有一个名叫朱诞的左积弩将军。他见识了司马越清理异己的凌厉手段,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清洗。他想和司马越对抗,但刚联络起几个人,反而被司马越的党羽嗅到了气息。为了保住性命,他趁着夜色潜出洛阳城,乔装打扮骗过黄河渡口的守军,投奔了黄河北的刘渊。
刘渊作为质子在洛阳生活了四十多年,洛阳城是其最熟悉之地。朱诞的到来使刘渊眼前一亮,尤其是朱诞把洛阳城空虚的实情一股脑兜出后,刘渊更感到这是出击的好机会。朱诞添油加醋地怂恿刘渊南下洛阳,使善于投机的刘渊馋涎欲滴而愿意冒险一搏。
刘渊当即和自己的文武大臣廷议,派出多路斥候探马打探洛阳的情况。一路路信息反馈回来,和朱诞所说基本吻合。喜不自胜的刘渊立马任命大将刘景为灭晋将军,以朱诞为先锋,发五万大军,气势汹汹直扑黄河岸边。一路上先攻克黎阳城,入延津,又纵马挥刀大败晋车骑将军王堪。眼看就要勒马渡河,太过轻狂的刘景却犯了一个大错。
刘景被封为灭晋将军,即见刘渊的迫切之望。而刘景得此名号,更是忘乎所以,好像自己真就能一蹴而就踏平晋朝。所以,一路上傲娇之气尽显,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延津一战本欲取王堪首级表功,却让王堪逃了。刘景一怒之下,将火气撒在了百姓头上。汉军俘虏的晋军士兵和百姓,有三万余众。他将这三万余众捆绑起来,用刀枪威逼着,全部驱赶进滔滔黄河之中。黄河岸边哭声震天,刀劈枪戳,血流成河,数十里水面被漂浮的尸体遮盖,下手之凶残惊碎人心!
刘渊接到前线战报,吃了一惊,转而火冒三丈,当即下令停止进兵。这哪里是去灭晋,分明是与天下百姓结仇怨!遂发出一连三问,斥责刘景:景何面复见朕且天道岂能容之吾所欲除者,司马氏耳,细民何罪当即罢除了刘景灭晋将军的封号。
刘渊知道,这是做下了天怒人怨的事,再进兵将有十倍之难,必遭民众勠力抵抗。命令前军暂停用兵,他又心心念念中按捺不住,不想放过洛阳空虚的绝好机会。恰至这年七月,平日的滔滔黄河竟断流了。这下,让刘渊有了天赐良机的兴奋,再次命楚王刘聪、王弥率军五万奔袭洛阳。
刘聪、王弥在壶关消灭过王旷大军,使上党太守庞淳献壶关投降。所以他们对晋军十分藐视,一路上势如破竹,未经大战便马踏黄河。司马炽也被黄河断流的消息惊呆了,坐在皇宫夜观天象,不知这是不是苍天要灭司马家,惊骇得抱头痛哭。既畏惧匈奴兵势头,也畏惧苍天之意,于忐忑中派出平北将军曹武抵御。
曹武不待备齐后军粮草,就率军仓促应战。出洛阳城的时候,他看着城楼上执觚送行的王衍,感觉这就是去送死。想与匈奴兵两军对垒是不可能的,期望的是在黄河滩涂拒敌于黄河岸边,可惜这也是一厢情愿。
晋军尚未到黄河滩涂,匈奴汉军已经浩浩荡荡过了黄河南岸。曹武所率晋军都是步军,而匈奴军多是马兵,两军刚一接阵,晋军就死伤惨重。他只好将军队化整为零袭扰汉军,以求拖住汉军为洛阳城争取时间。可惜兵少将寡,且连战皆败,他不得已退回洛阳城西的谷水边安营扎寨。
刘聪大军本应直取洛阳,也许是初次挥师洛阳,底气不足,尚有疑虑,不敢贸然行动。自汉魏以来,洛阳西邻的弘农郡所辖宜阳县,是五部匈奴部众与质子的居住地。可能是出于对宜阳的熟知和依赖,刘聪率军直接绕道占领了宜阳城。
刚到宜阳,刘聪就遇到南阳王司马模从长安派出勤王的淳于定、吕毅。当即,两军摆开阵势,连续三日激战,晋军不敌,淳于定败回弘农郡。
此时,是永嘉三年(309年)的八月。洛阳城在瑟瑟发抖,宽阔的大街上人心惶惶,高门士族的牛车已塞满城门,拖儿携女的逃难者遍及城内外。
大司徒王衍罕见地行走在大街上。他手执白玉柄的麈尾,迈着方步,一步步走得沉稳而逍遥。每次摇动麈尾时,宽松的袍袖滑落到肘弯,露出跟玉柄一样白皙的手臂,姿态优雅,令人倾倒。
白玉柄的麈尾是王衍的招牌,洛阳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类似拂尘的物件,在木柄或者玉柄的末端装饰兽毛,是一种优雅的装饰品。王衍的麈尾是极其稀少的白玉柄。
王衍很少步行,上朝下朝都是坐牛车。如今,他把牛车卖了。把牛车卖了,还在大街上招摇,跟打招呼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咱家把牛车卖了。
城外已经是严阵以待了。匈奴兵在宜阳驻扎着,随时准备进攻洛阳。城中百姓收拾细软,准备出逃,街头乱纷纷一片,他却把牛车卖了。他一边走,一边告诉一路的百姓们:这有什么,匈奴兵不过是篱笆缝隙里钻进来的一条狗,远还没有糟糕到家破国亡!
王衍在惶惶然的百姓面前,一举一动透出高门大族山崩于前而不惧的气概。
就在去年五月,围攻洛阳的王弥也是如洪水猛兽般而来,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般而去。缴获了大批粮草辎重,用一辆辆牛车首尾相连拉进洛阳城时,骑着马的他在飘扬的王字帅旗映衬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洛阳人至今记忆犹新。
王衍的不惊不乍,感染着其他人。当他淡定地从路人面前走过的时候,人们安静了许多,甚至忘记了自己要逃命。行人开始驻足审视王衍的背影,猜想着那个乱糟糟的朝廷是不是已经对击退匈奴胸有成竹,犹豫着是不是要如王衍一样平静地回到家里。
尤其是走过一户户高门士族的门口,王衍都要驻足看一眼门头,因为这些高姓大户的地望堂号写在门楣之上。他看到一些高门里已经有了疏散的迹象,一脸不屑地微微一笑,背起手飘然前行。
王衍漫不经心地在洛阳城中走着,散淡如迂阔之人,甚至想走到外城去。他的侍从以往是伴在牛车旁,现在只能拿着他的汗巾、提着他的水罐、挎着他的锦囊,狼狈地跟在他身后,不时要提醒他:相爷,府中还有诸家官爷候着,少走两步吧。
王衍根本不理,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竟走出旁若无人的气度。他有心讥笑仆从几句,但忍住了:小家雀安知老夫用心
王衍自我感觉良好。他感觉本来是人心飘摇的洛阳城里,有他这闲庭信步的一番亮相,一下子就变得四平八稳了。他安步当车,图的就是这般效果,即使泰山压顶也不能先自乱阵脚。
刘渊的匈奴兵近在宜阳,离洛阳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如果不是淳于定、吕毅与刘聪纠缠于宜阳,匈奴兵早兵临城下了。
能冷眼看着司马氏动刀动枪窝里斗的王衍,实际上也预感到岌岌可危了。就像是看着一群相互撕咬的狗,还能安然自处;一眨眼,又袭来了一匹狼,他不能不心惊肉跳。他知道,这十几年来朝廷一直是在风雨飘摇之中,也知道司马越远非安邦定国之才。此时此刻,内心也无把握的他不能不为晋王朝的命运叹息,也为琅邪王氏的前途担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一连几天,王衍有意识地在高门大姓家的门口经过,他看到一家一家的人去户空了,他写了一本折子,上面记下了离开京城躲回祖地的高门:东海徐氏、何氏,东莞徐氏、刘氏、臧氏,高平刘氏、檀氏、徐氏、郗氏,颜氏,济阳江氏、蔡氏,沛国刘氏、桓氏,彭城刘氏,荥阳郑氏,清河张氏、崔氏,渤海刁氏等。他痛心啊,平常守着洛阳繁华,伸着手跟朝廷要官讨封,如今才有风声就都走了。这哪里是四梁八柱之才,这是亡国之兆啊!
他向司马越建议,火速征调天下之兵拱卫洛阳。司马越苦笑着说:我能不知道吗可这狼上狗不上的阵势,你我敢指靠谁来洛阳城只能死守了。
危急时刻,还真有忠臣良将,弘农太守垣延冒险出手了。
淳于定、吕毅败退弘农郡后,与太守垣延商量对策。如此败回长安很难交代,可又难以战胜兵强马壮的匈奴兵,如何是好
垣延本已从各县组织了五千郡兵,准备随时调用。听淳于定、吕毅讲后,便彻底打消了与刘聪对阵的念头。将郡兵与二人所部合兵一处,满打满算不足万人,怎能与四五万的刀马兵一战强战,无异以卵击石。
垣延派斥候探知刘聪骄弛,在驻扎的宜阳县城并不设防。捻着胡须前后思量,打算在无胜算中找胜机。他想走一着险棋:诈降。他向淳于定、吕毅说出自己的谋划之后,二人感到这个计策风险太大。首先,诈降也是降,是冒着失节叛君的大不赦,成事还则罢了,不成则是死有余辜。其次,既是降兵,必不敢率数千之众,只带千余人,于数万军中如何出奇效不可想象。谈到后来,二人一再摇头,这分明是赤胆忠心的以死相搏,可敬而不可取。
但垣延自有一番道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匈奴兵猖狂,因其势大而畏之如虎吧文官的胆气远胜于武将,看似少见血腥,实际上是为着一己之念敢以命搏。垣延此时就是如此,他是在和二位将军沟通,以求他们的配合。
文官不怕死,武将何求生淳于定、吕毅也是刚烈之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甘愿与垣延携手冒死一试。
垣延挑选千余名死士,用数十辆牛车拉着猪、羊等礼物,自谒刘聪大营假意投诚。刘聪一路上过关斩将,招降纳叛,对垣延来降毫不起疑。他特意换上一身雪白衣服,一路飘飘洒洒迎出城外。一边走一边还得意扬扬地对王弥夸下海口,说要在洛阳城下等着洛阳城门自开,让司马炽献玺上表投降。
刘聪有自己的道理。司马越以清君侧之名,带进洛阳城的兵马只有三千人。他将禁军将佐全部解职,还遣散了禁军,城中几乎无兵可用。洛阳城周长接近六十里,要守卫这样阔大雄伟的城池,靠着三千兵马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还有零散的禁军可用,全部撒到城墙上,也就像是在站岗放哨,哪还有御敌的守军这显然是一座无力设防的城池。
当夜,垣延陪着刘聪、王弥等一干将领,在宜阳城内开怀畅饮到醉醺醺。夜半子时,城外的军营突然喊杀声连天,营外亦是惊天动地。垣延所率的千余死士内起,淳于定、吕毅率着悄悄入城的晋军外应,外杀进,里杀出,将沿洛河十数里的刘聪大营搅了个底儿翻天,杀得睡梦中的匈奴兵死伤大半。
骄纵的刘聪从夜梦中惊醒,以为被晋军勤王的兵马包围,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再探虚实,由卫兵簇拥着丢盔弃甲逃出小城。连夜逃出数十里外,收拢残兵后,仓皇中引众宵遁。
至天明,垣延重新整军追敌,尾追刘聪余部到黄河边。见沿途守军纷纷出击,使匈奴败军一路损兵折将,方才收军回防。
守土有功的垣延上表告捷。朝堂上,君臣才把悬着的心放下。王衍还是行走在洛阳城的大街上,满城百姓钦敬地目送着他。谁都没想到,嚣张的五万匈奴兵,就这样被数千地方武装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