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喜峰关的上空,夜幕如洗,星月如新,风轻云淡。
关城之内,将士民众皆是一片欢欣鼓舞之情,都为今天逼退朵颜大军而兴奋不已。
城楼的议事厅里,白清卓待大家兴高采烈地热议过后,才平平静静地讲道:明天朵颜大军可能还会过来挑战。今晚大家就轮流分批休息吧。
那些校尉军官退出之后,方宝芹才向白清卓浅笑说道:清卓君,今天你和那个百劫上人在外面斗阵法斗兵法,可把我担心坏了!但今天百劫上人看起来还不太穷凶极恶……
白清卓笑了一笑:我大师兄曾经自诩为‘盖世儒将’,自然是效仿诸葛亮、羊祜等大贤的清华风采,不会似无知匪徒那般粗蛮暴烈的。
顾少伦乜了他一眼:幸好你及时恢复了功力,否则他还不将你一招立毙掌下!
吴惟忠瞧了瞧上官雪衣,嗟叹道:清卓,今天你这个婢女出力不小啊!
场中顿时莫名地静默了下来。方宝芹、凌兰看向上官雪衣的眼神颇为复杂。顾少伦、庄驰也不好开口。
上官雪衣只是无言地侍立在白清卓身后,表情一如深潭。
白清卓唤了她上前,款款言道:吴老将军说得没错。今日这一番‘斗法’,确要感谢雪衣姑娘鼎力相助。我们能够吓退百劫上人,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没有料到我今日竟然完全恢复了功力,也没有料到雪衣姑娘会加入我们的阵营。
二是我们悄悄准备了‘火绳枪’,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百劫上人的谋虑行事素以稳慎沉毅见长,所以他虽然暂时退却,但必有后招,仍然不可大意!
上官雪衣悠然道:清卓君如此冷静清醒,确是难能可贵。你的功力只能再维持两天;而我们所掌握的‘火绳枪’实际上只有五十余把,铳弹也才四百余袋,如何能够持久作战若是外援助力还不及时赶到,我们又能虚张得了多久的声势
吴惟忠呵呵一笑:上官姑娘不必过虑。今天过去了一天,希望明天上午蓟镇北兵营的援军到来,后天上午再是辽东镇的援兵到来,到那时候朵颜大军就自然知难而退了。
白清卓双眉微皱:白某担心的是:可能辽东援军比蓟镇北兵营先到。
吴惟忠笑了起来:小白,你可是空担心了。蓟镇离我们这里最多只有两三百里路程,一夜之间便可赶到了——他们居然还会落后于辽东军!
白清卓手里摩挲着四象太白石,瞧向了上官雪衣:当日吞胡宴上所发生的事情,总让白某对萧虎臣不太信任。雪衣,你说呢
上官雪衣双眸波光一闪:当日吞胡宴上,我也是奉上官平芝之命行事。我和东方胜针对你、凌姑娘和李井方。而青衣蒙面人崔波负责刺杀李如松、蓝袍蒙面人负责对付萧虎臣,则是他们德润斋一派的自主行动。我也不好揣测内情。
你也看出崔波可能是德润斋一派的人了白清卓向她深深问来。
崔波既不属于炎阳宫和引凤堂,又似乎不属于朵颜百劫上人一派,那他除了是德润斋的人还能是谁上官雪衣垂低双眉,柔柔地说道,德润斋敢让牟万琛明目张胆地来向你喊话,他们必然所挟甚大。我觉得清卓君你应该见一见他了。
庄驰这时也想了起来,连忙向白清卓禀道:下午酉时,后营牢狱的卫兵过来报告,说牟万琛从昨天起一直在那里闹着要见你。
吴惟忠、方宝芹对他和上官雪衣刚才那番对话甚是疑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禁面面相觑。
白清卓一时也不好和他们讲清,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小兰,你送方小姐、吴老将军下去早些休息。庄驰你亲自去提牟万琛过来。
方宝芹、吴惟忠退出后不久,牟万琛便被提溜了上来。他胖圆的脸庞上堆满了冷冷的笑意:怎么白侍郎白天吃了朵颜的败仗,晚上终于想起来见我了
白清卓淡淡一笑,并未即刻回答。
牟万琛目光在上官雪衣脸上一掠,又冷笑了一声:原来昨天你是自恃得到了炎阳宫的支持……
顾少伦再也按捺不住,怒叱道:你个牟万琛,亏我这么多年信你用你,原来你竟是与朵颜里应外合的逆贼!
牟万琛深深一笑:顾县令,你固然是信我用我,可是你从我这里捞去的油水也不少啊!你们苏州顾氏商庄能够进军北方攻城略地,没了我德润斋在幕后力挺,你们做得到今天这般欣欣向荣吗
白清卓一摆手止住了顾少伦,直视着牟万琛:朵颜百劫上人今天和白某斗阵法斗兵法,他输了。
听罢这话,牟万琛全身骤然一震,狂傲之色渐渐敛去。他思忖了一下,方才慢慢说道:大掌柜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确是一代奇才,值得德润斋不计一切延揽。白侍郎,时势大变在即,你和我们一起来做一番掀天揭地的大事业吧!
掀天揭地白清卓淡然而笑,你们是哪来的底气撑得起这么大的‘志向’
牟万琛一脸的认真:白侍郎,我们既能送你那枚‘猴钮金印’,便一定能让你真正‘封侯佩印’、出将入相、大展宏图,你又何必拒人美意于千里之外呢
上官雪衣在一旁听了,看了看白清卓,玉颊上有些微微动容。
白清卓手里摩挲着那枚四象太白石,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你们大掌柜确实是胃口不小!白某送他‘雾隐龙潜’四个字,想必他很是自鸣得意吧可惜,我不是一个轻易抛弃自己信念的人。这些年来我在南兵营的所作所为,应该会让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死心了吧。
不错。这些年牟某确实看到你如何苦心孤诣地经营、稳定、壮大南兵营,并到现今将南兵营推上了‘天下第一镇’的荣耀巅峰!牟万琛缓缓讲道,话锋却渐渐犀利起来,朱翊钧眼下对你百般宠任,也是相信了你手下南兵营万众一心、精忠报国的清名!可是,一旦朱翊钧知晓你的得力助手、南兵营刀法教头杨寒也曾经潜入午门献俘大典和倭人一起行凶作乱,他又将如何看待你和南兵营呢欺君误国之大罪,你们逃得了吗即使他现在暂时不得已放过了南兵营,但彼此间的信任已有裂痕,你一个人又能护得了南兵营多久倘若有一天南兵营终究被薄待、被拆分直至被解散——那时候你和戚继光的所有努力又有何意义呢!
不要再说了!你这一派妖言!庄驰在旁边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起来,两眼变得通红,转头直盯着白清卓,语调也凌乱了起来,白参将,他说的都是谎话吧杨……杨寒怎么会在午门做那样的事情呢!这个牟老鬼是胡说八道……
庄驰,你冷静一些。杨寒只是死谏之士,他没欺君也没误国,没行凶也没作乱。白清卓面容异常沉肃地回视着他,况且他已以死谢过、焚身以灭、生无可咎了。
庄驰蹲了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顾少伦和上官雪衣都侧开了脸,不忍直视这一幕情景。
杨寒借吴承信的人头以震慑朝廷,其行为昭昭可见——他用割虏刀法杀了吴承信,也是有据可查的。你说他是死谏就是死谏牟万琛阴阴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你能掩盖得了顺天府里一直都有我们的暗线。
唐鉴白清卓微微一惊,继而恍然大悟,难怪他对我们步步紧逼、借公而徇私!原来他已在暗中替你们搜集我们的‘把柄’。
牟万琛继续阴笑说道:所以,你和南兵营还是好好权衡一下何去何从吧。
白清卓也轻轻一笑:所以,你胆敢孤身前来见我的底气,也就在这里
牟万琛把上半身伸向前来:白侍郎,我们做生意打交道也有些年头了。你们南兵营暗影队的那些故事,牟某这里也知道不少呢!
白清卓凛然说道:我们因款饷窘迫而小节不谨,自是无话可说,但你们若想逼迫我们丢了大节,只怕是痴心妄想。
德润斋可以动用八位宗室王爷的名义状告你南兵营的种种劣迹——你以为申时行拦得下吗你以为张诚捂得住吗而朱翊钧又摆得平吗牟万琛森然笑道。
如此说来,我和南兵营是不得不接受你们的摆布了白清卓淡淡地微笑着,可如今刀把子还握在我们手上,我们自己能够决定把它砍向何处。
你有刀把子,我们就没有刀把子牟万琛傲然言道,你以为你们南兵营在喜峰关还有周旋的余地吗
白清卓终于套住了他这段话,瞥了一眼上官雪衣和顾少伦,缓缓点了出来:其实白某已经知道了你们手里的刀把子是谁——他应该就是萧虎臣萧总兵吧
既然是刀把子,那他就是我们的底牌,牟某怎会轻易告诉你呢!牟万琛冷声说道,当然,你说他是也可,你说他不是也可。我只提醒你,朵颜大军兵临城下,你与区区南兵营进退失据,又于事何济不如就此归顺了我德润斋吧!
白清卓脸上的笑容深如湖泊:白某想起来了,那日吞胡宴上,那刺杀萧总兵而始终不能得手的蓝袍蒙面人的身材,似乎正与唐鉴有七八分相似呢,白某会让京师中的朋友帮我们查一查那天晚上唐鉴捕头的真实行踪,便可知真相如何了。
牟万琛阴恻恻笑道:白清卓,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而今眼下这一关迫在眉睫,你先考虑一下怎样活着带领南兵营何去何从吧。
白清卓缓缓立了起来,将掌中的四象太白石捏得隐隐作响,一步一步踱到他的面前,沉雄之气溢然而出:可是我也有我的一张底牌,足够支撑我和南兵营不必在你们的刀把子面前俯首听令!
上官雪衣看着白清卓这般英伟挺拔的姿态,双眸中不禁亮光闪烁,他果然是自己心目中顶天立地的铁汉子!他也真是值得自己一生去追随去奉献的奇男子!可是,目前喜峰关被朵颜重兵、百劫上人如此逼压,他真的能在最后脱困而出吗
顾少伦在一旁更是大加振奋,向牟万琛叱骂道:你这老贼,居然还敢如此威胁天朝大军……
牟万琛怔了一下,立刻又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清卓:你的底牌,其实也是朱翊钧的底牌——当今倭寇在前,他会为你而轻易动用这张底牌吗
白清卓顿时沉默了下来。
上官雪衣却插话道:在黄启祥狙袭案件中,在方宝棠遇刺案件中,在李成梁通朝密函案件中,是谁对他们有重生再造之恩他们自己心底不清楚吗而今南兵营有难,白参将有难,他们就是插上翅膀也要飞过来相助!
牟万琛似对上官雪衣的话语恍同未闻,而是继续盯视着白清卓:你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们都拭目以待。我在后营牢房一直等你来找我。
白清卓也深深地注视着他:通过今晚和你的这番交谈,白某倒是越来越想在合适的时机,再去会一会你们的大掌柜了。
那就等你能够活到那一天再说吧。牟万琛的眼帘闭了下去,不再抬起看他。
庄驰把他带下去后,顾少伦便向白清卓急道:清卓兄,需不需要连夜派人赶去辽东镇告急催兵
白清卓缓缓垂下了双目:牟万琛刚才讲得对。辽东军是我所寄望的底牌,但更是大明朝的底牌。一切交由圣意决定吧。我们南兵营,全力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了。
顾少伦听罢,只得默然。
上官雪衣却向他款款而近,缓声问道:我只关心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今天百劫上人会在你面前提起璇玑解体大法
顾少伦闷闷地说道:你连这一点还没看懂他猜到两天后如果援军不到,清卓兄就会用璇玑解体大法和他同归于尽,那么朵颜大军便会如丧考妣、士气大衰,自然会撤兵而回了。所以他今天是故意事先点破,让清卓兄不好那么激进。
上官雪衣仰面凝视着他:清卓君,你放心——我们都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的。
白清卓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空空茫茫的夜空,像是对他俩,又像是对自己,喃喃地说道:有些事情,只能由该背负的人来背负,别人终是代替不了的。
陈矩也没有刻意放慢速度,仍是按照平常的马速、车速,终于在第三天早上到达了锦州宁远伯府第。
他一进大厅,就不禁怔住了:李成梁、李如松、李井方等人早已是一身戎装在那里恭候了。
李井方见到陈矩,便行礼笑道:陈公公一定是来传旨让我们驰援喜峰关的吧
陈矩愕然而惊:白清卓这么快就抢在本座的前面给你们来函求援了
哪有这事儿李井方摇了摇头,几天前,我和白侍郎在京师分手之际,他就向我预言:我们大明和朵颜的和谈必不能成,朵颜终究会兴兵来犯。我们回来后积极厉兵秣马,也已经做好了迎战朵颜的准备。您今天突然而来,肯定是调遣我们前去喜峰关支援啦!
原来如此。陈矩微微一叹,这个白清卓,真是神机妙算啊!宁远伯,你们接旨吧!李成梁赶紧带着李如松、李井方等人恭恭敬敬跪下。
陈矩面南而立,庄肃至极,展诏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外藩朵颜,不识大局,背信弃义,犯上作乱,逼关逞凶。着以蓟镇北兵营为主力,辽东镇兵马为偏师,火速驰援喜峰关,以靖朔边。
钦此!
李成梁接过诏书,起身便向陈矩言道:陈公公,我们辽东镇万事俱备,马上就可以出发。
陈矩沉吟而问:宁远伯,你们准备带领多少兵马过去驰援
李成梁胸有成竹,抚须而道:根据本帅对朵颜部内情的了解,朵颜一部成年男子可谓‘尽人皆兵’。所以,他们至少有八万铁骑为精锐主力。此番朵颜兴兵南下,他们的先锋部队应该不会少于四五万人马。我们辽东镇可以调拨三万骑兵赶去驰援。
看来宁远伯也真是深谙军事的大才——朵颜这次确是派来了五万骑兵。陈矩赞罢,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您方才似是未曾认真阅看圣旨陛下明说了是以你们辽东军为偏师,圣意是不能带太多的兵马过去!
李成梁和李如松、李井方等人面面相觑。片刻过去,李成梁才诧然问道:那……那……我们该出多少兵马才行陈公公可否说个实数
陈矩转了转眼珠,只得抬出张诚来:司礼监的意思是:你们派去的援军不能多于一万。
什么一万李井方叫了起来,朵颜可有八万铁骑呀!目前尽管他们有五万人马南下,喜峰关南兵营却只有一万守卒,其实加上我们原本议定的三万铁骑也不一定够用。朝廷居然还只让我们派一万兵马过去
你们是偏师嘛!陈矩咳了一下,圣意已经定了是一万的人数。
李井方又跳了起来:白清卓在京师为保护我们辽东镇,曾经做出了多大的贡献,陈公公您也是很清楚的吧!黄启祥狙袭案、方宝棠遇刺案、李督帅假密函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险些让我们辽东镇陷入灭门之祸若非白侍郎一次次力挽狂澜、破关破局,我们一家子怎能安然站在此处!他和南兵营今日遭难,我们不能不管!只调拨一万兵马过去救援,实在是让辽东镇丢不起这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陈矩长叹一声,可……可是圣意难违啊……
李成梁毕竟稳重老练一些,将陈矩拉到一边,娓娓讲道:陈公公,我们是援军偏师,我们也明白我们自己的定位。我们发兵只要比蓟镇北兵营更少就行。蓟镇北兵营目前共有八九万人马,里边是添了大同镇过来的四万人马。但他们仓促之间操习未熟,萧虎臣不会从这批大同兵里调取太多。面对喜峰关危局,如果我是萧虎臣,我就会动用北兵营四万老兵老将过去驰援。但——这只是我的想法。萧虎臣本人脑海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念头,就不好说了。
陈矩叹了一口气,对李成梁压低声音说明道:圣上之意以为喜峰关毕竟在蓟镇,由蓟镇北兵营主力去驰援是理所当然。而辽东镇的精锐部队却要尽量保留下来对付东面的倭寇,这可是重中之重!据朝鲜的第二次密报谈起,倭寇已经集结了近二十万贼军……陛下不得不深以为虑啊!
老臣自然是理解圣上的心意。你们也无须太过焦虑。朝鲜可是抗倭防寇第一关,他们还有数十万人马呢!我辽东镇对东面也自会加倍留意。李成梁也不得不把有些实话摊开了说,老臣觉得有两个问题,朝廷也不能忽视!一是萧虎臣对白清卓偏见甚深,他会不会真的调用精锐主力援救南兵营,谁也心中没底;二是我辽东铁骑营于平倭防寇很重要,蓟镇南兵营于平倭防寇也很重要!他们是戚大帅当年在江浙一带曾经倚以斗败过倭寇的精兵强将!我们将来得到南兵营之助,方能如虎添翼,更好地击溃倭贼。陈公公,我们赶去援救他们,就是在援救我们最好的战友啊!
可是朝廷不希望辽东铁骑营在喜峰关牺牲太大啊……
陈公公,您放心!白清卓的用兵之术,我也曾经见识过。他不是泛泛之辈,这六七年间也有大大小小几十场战绩。我相信他会以最小的付出而赢得最大的胜利。
陈矩听完,不再多言,在厅中来来回回踱了四五圈,最后向李成梁问道:那你准备调拨多少兵马驰援喜峰关
本座之意,原本是调遣三万铁骑劲旅过去支援。但考虑到您回去给司礼监张公公有所交代,本座就先调拨两万人马,由李如松、李井方带领着先行驰援,如何
陈矩思忖了片刻,终于一跺脚,定了下来:好吧,用两万辽东铁骑,再加上白清卓的一万南兵,萧虎臣那里至少会派三万人马吧。这样一来,我军足可压制朵颜大军了。
李成梁大喜说道:老臣就知道陈公公最是通情达理,一定会秉公服人的。
陈矩拿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悠悠长叹:本座只是不想当年的金刚堡之悲剧重演于今罢了。
晚霞夕照,灿灿烂烂的斜阳余晖照射在了百劫上人林映夕的脸庞上。他抬起头来,眯缝着双眼看着那圆圆的落日。他把玩着那件由一珠、一璧、一瓶三种饰物穿成的三宝手钏,神情若有所思。突然间,他心头一颤,关于白清卓的重重意象在脑海里浮现起来。
白清卓屹立塞上独迎风尘的形象如同巍巍山岳一般在他眼前凸现而出。他是那么的伟岸,那么的雄浑,压得林映夕的呼吸渐渐变紧。
侍立在旁的郑北雄见状,惊问:上人……上人……
林映夕摆了摆手,缓和了容色,悠然道:郑前辈,本座为什么法号百劫您知道吗
郑北雄恭声道:请上人示教。
林映夕淡然道:沙门之中,历尽万劫而不坏者,便成大乘佛祖;而本座自以为只历尽了百劫,所以当佛祖的徒孙还是合格的。故而,本座自号百劫。——但是,眼下在喜峰关的这一关、这一劫,本座恐怕未能过得去了。
郑北雄也深深而叹:自上人您以国师之尊主政朵颜而来,平素是何等的杀伐决断!近日却似从未有过的犹豫……
是啊!上人,为何我们还不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喜峰关呢我朵颜的十八门火炮已经运送到位,上人还在思量什么呢一个硬朗的声音从帐门处直传而来,原来是朵颜之王兀尔赤大步跨入,身后还跟着铁木勒等武将。
林映夕把掌中三宝手钏轻轻一捏:蓟镇的萧虎臣还没到场,本座认为暂时不能轻举妄动。
兀尔赤的面色层层波动:萧虎臣延迟不来,这本就在我们事先的谋划之中。他一定会对我们和戚家军的战争来个坐山观虎斗,然后再渔翁得利。可您这时候为何又提起了他
林映夕瞧了瞧兀尔赤背后那跃跃欲试的铁木勒等武将,沉沉一叹:在大王心目之中,贫僧究竟是什么人呢
兀尔赤、铁木勒等人都不禁容色一滞。兀尔赤低低说道:上人,您……您这是何意!
林映夕徐徐捏紧了那串三宝手钏,望向帐窗外的落日余晖,缓缓吟出了唐末枭雄黄巢所写的《自题画像》之诗: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阑干看落晖。
他此诗吟罢,兀尔赤、铁木勒隐隐明白了他的一些言外之意,不禁都暗暗变了面色。
林映夕盯视着他们,双掌合十,法相庄严至极,凛然说道:大王您要永远记住,贫僧首先是朵颜的镇国大法师,是您的辅政大臣,是佛门在朵颜的荣耀,然后才是百劫上人,是天峰秀士林映夕,最后才是白清卓的大师兄!
兀尔赤听罢,如遭雷轰,全身震颤片刻,才深深低下头去:请上人恕罪。本王不该怀疑您的任何举措。
铁木勒等人更是赶紧退开,垂首而立。
林映夕渐渐敛起庄肃之色,开口说道:大王,本座向您陈述一个事实。本座前日和白清卓一番斗法,输赢倒是无所谓,但结论却十分清楚:以我朵颜大军之赫赫神威,拿是拿得下喜峰关,但却会付出折损两三万儿郎的代价啊!
竟有这么重大的代价兀尔赤微微僵住了,在我们事先的谋划之中,我们最多用一万左右铁骑便可击溃戚家军南兵营啊!
林映夕又一下捏紧了三宝手钏,长长一叹:本座前日与他斗法,测试出他功力已复,而且他如今又得到炎阳宫之势力相助,确是非同小可了。总之,拿下喜峰关,我朵颜的牺牲有些太大。
本座一直在左右为难啊!如果我们付出如此代价方才取得喜峰关,必是后劲乏力。万一在我们全军虚弱之际,萧虎臣再强袭而来,便有了渔翁得利、反客为主之势!那时候,我们便只有屈居其下,杀进中原也终是为他人做嫁衣!大王,您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兀尔赤涨红了脸颊,狠狠地说道:我堂堂朵颜儿郎,岂能成为他人手中的傀儡!
但他立刻又迟疑道:上人,一旦我们此番不能拿下喜峰关,将来萧虎臣必被白清卓、李成梁父子联手排挤而去,那我们真的就再无南下之机了!
林映夕直盯着掌中那串三宝手钏,冷笑了一下:大王,您觉得似萧虎臣之流这般狼子野心、太过精明的阴人,堪配与我们为伍为伴吗我们朵颜部总不能真拿万千族人的性命为他们火中取栗吧
您说得不错,我们也没指望他萧虎臣。但我们如今箭已脱弦,逼关而到,岂能白来一趟兀尔赤粗声粗气地说道,本王干脆让三万后备骑兵也火速南下全部投入,一鼓而下喜峰关,又将如何
林映夕双眸中精光流转:您可以试一试。不过,您的三万后备军只要一动驾,依本座之见,李成梁和萧虎臣两边必会同步而来的!
这又为何兀尔赤一怔。
萧虎臣和李成梁是互相制衡、互相算计、互相争斗的关系。您调来八万主力,李成梁父子必是不得不大力驰援白清卓。他们一到,若和白清卓南兵营联手,我们一时也难以取胜。在我们双方僵持之际,还是萧虎臣跑来‘摘桃子’啊!我朵颜大军末了还是白白为他人作嫁衣!林映夕正容肃颜,向他徐徐道来。
兀尔赤连连跺脚,用手掌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诧异至极地问道:上人,那我们这一次南下逼关的谋划,原本十分周密,可如今看来却究竟错在了哪一着棋上,您说一说。
林映夕缓缓垂下了双眼:我们都低估了白清卓和他的南兵营。
兀尔赤一愣,长长一叹:唉!在上人和本王的谋划之中,原本是想用一万骑兵轻轻松松拿下喜峰关的,没料到白清卓居然在这里训练出了一支虎狼之师!居然会让我军付出损耗两三万人马的代价!我们真的是低估了白清卓和南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