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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东霖院的后院厨房里,上官雪衣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在冰凉的水盆中小心翼翼地淘洗着青菜叶。她原本纤白如玉的手指早在这几日的辛苦劳作中磨破了皮肤,肿得似小胡萝卜一般。
而且,她的头上只用碧绦简简单单地束着发髻,再也无钗无环,完完全全便是下等婢女的打扮。汗水从她脸腮流下,没了脂粉的涂抹,她的容色倒是显出一种莫名的红润。
小芸在她身旁一边打着下手,一边感慨万分地说道:小姐,您怎么吃得了这些苦头白公子他们对您真是太狠心了……
虽然目前有很多人在她耳边啰唆上官小姐是什么炎阳宫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又是什么倭人的奸细,但小芸一直认为上官雪衣还是那个和自己相伴多年的娇贵小姐。今天她竟落到这般田地,小芸也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听着小芸的唠叨,上官雪衣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杂务,并不回应她。
小芸愈发激动起来:您对白公子究竟有多好,我平素都是看在眼里的。他真的忍心让你做这粗活、脏活
上官雪衣实在是忍不住了,回过头来看着她:我现在是清卓君的御赐婢女!不干这些粗活、脏活,我去干什么和他一起在厅堂上吟诗作赋、谈风论月说到这里,她心底忽然暗暗一酸,我可没方小姐那样的好父亲、好家庭!我现在能帮他做好饭菜、熬好汤药,就已是心满意足了!
小芸将她洗出来的菜叶一片片在瓷盘里整理好,噙着眼泪说道:小姐您永远是我的小姐。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上官雪衣瞧着她叹了一口气:清卓君可能是怕我一个人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太孤单,所以便把你也买了来陪我吧。
小芸又低低地向她说道:我昨天听见别人谈起,凌姑娘还想给您戴上脚镣手铐,说您会出手暗害白公子。是白公子阻止了她……
他若要给我戴,我就戴。上官雪衣怔了一下,却仍是爽爽朗朗地说道,我当婢女,当得大大方方、磊磊落落!就是凌兰那么挑剔我,也对我的活儿说不出半个‘差’字来!我煮饭比她好吃,我熬药比她好喝,她还不是得乖乖把这些活儿让出来
小芸双眼盛满了泪水:小姐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上官雪衣这时听得屋角陶罐里药汤熬起翻滚的咕嘟声响,急忙将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飞快地跑了过去。她揭开锅盖,用小勺舀起一点儿药汁尝了一下,颇感满意地自语道:这药汤的火候算是恰到好处了!
小芸远远地看着她这番举动,泪珠儿直淌而下。
当上官雪衣端着汤药送进白清卓的阁室时,正见到他和顾少伦、凌兰在谈论事情。
顾少伦刚说到引凤堂所有店铺都查抄过了,但似乎没有多少线索留下……,看见上官雪衣进来,便急忙闭上了口。
而凌兰则一直冷冰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官雪衣恍若未闻,径自将药碗捧到白清卓手里。
白清卓端起碗来,眼中对她视若无物,口中却道:上官姑娘,你恰来此,白某正有几句话对你明说。你我二人之间,于私,你于我无害,我亦不会伤你;于公,你曾经身为倭人奸细,有损大明,我应该送你入锦衣卫严惩。但陛下而今命你为婢于我,我不可推拒。但你也仅为奴婢而已,你可切记。
上官雪衣垂头应道:雪衣明白。
白清卓瞧着碗中的药汤泛起层层微澜:你是上官平芝之独女、炎阳宫之原宫主,日后必有你的同党来寻觅你。我若以你为‘饵’,未免失之在酷。你自己可有办法处置掉这些枝枝蔓蔓
上官雪衣的面色平静至极:我已为你之婢女,则甘心于此,再无他念。世间已无千面仙子,只有一介为奴为婢以了却残缘的上官雪衣。他人若来,与我何干清卓君,你守株待兔也罢,请君入瓮也罢,只管尽情为之,我都无话可说。
白清卓默然无语。
凌兰却冷笑道:那我们将来就要看你这诡诈多变的千面仙子能不能言行如一了。如果你稍有异心,我可是毫不留情!
上官雪衣忽地仰起脸来盯向白清卓:不过,他们若是因上官平芝之败而迁怒于我、灭口于我,清卓君,你又何以待我
白清卓缓声道:你是御赐之婢,我岂敢不救不护
上官雪衣粲然一笑:如此甚好。
白清卓拿起桌几上石星、方应龙收到的那两张仿写自己笔迹的字条,递到她的眼前:这仿写李成梁假密函和我的假字条的人究竟是谁,你应该是知道的。
上官雪衣正视着他:清卓君心中已有可疑之人,何必多问于我
你既已甘心为我之婢女,难道不应该对我知无不言吗白清卓慢慢地转动着掌中的药碗,你我坦诚相待,就从这件事情开始吧。
好的。上官雪衣浅然一笑,清卓君如此聪慧,应该不会犯视远不视近之弊吧试问‘京师四大才子’之中,谁人书法最佳
顾少伦一听,失声叫道:原来是他玉笔判官崔波
白清卓缓缓点头:果然是他。
上官雪衣又款款而道:我对清卓君自是毫无保留的。那日在萧虎臣吞胡宴上,刺杀李如松而反遭凌姑娘以寒铁簪刀所伤的青衣蒙面人,也正是他。
凌兰一怔:他也是倭人奸细
他只是我们的外援,如同徐方深、杨寒一样。上官雪衣平静而言,崔波的幕后另有主子。他的那个主子在大明朝颇有势力,但一直十分神秘,只与我父亲单线联络。实话实说,我也不知他是何人。
白清卓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上官雪衣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依然是淡淡笑道:我言尽于此,你们信或不信也只得随意。
场中静默片刻,白清卓将碗中药汤忽地一饮而尽,肃声言道:我相信你这些话。你的药汤确实比凌兰熬得更好——看来,你非常懂得如何对症下药。
凌兰向白清卓娇嗔道:二师兄!你又嫌我……
白清卓徐徐说道:我先前让缠丝销金散之毒停留在我身上却一直不运功化解,你可知为何
上官雪衣慢慢侧过脸去:你是想用这中毒患症之表象迷惑我的父亲,还……还有我……
白清卓轻轻摸出那只温玉香囊,轻轻又道:而你在我入京之初所赠的这件东西,却令我体内缠丝销金散的毒性被压制了不少……
上官雪衣没有正面看他,声音却有些酸涩:我一直都想在你面前为奴为婢赎清当年的……
凌兰怔怔地看着上官雪衣的侧影,忽然一下明白了什么。但她此刻也只能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白清卓却把话题引了回来:先前我只是用内家真气镇住了缠丝销金散,现在却要在全身筋脉中一处一处地拔除这种奇毒。
上官雪衣擦去眼泪,回过身来:清卓君所言不错。谚语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实际上,要化解拔除缠丝销金散,也如剥茧抽丝一般,须得一处一处循序渐进。
白清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上官雪衣却未动身,而是闪亮着双眼:我有办法为清卓君舒筋活血渐渐拔毒。
顾少伦禁不住喝道:你诡计多端,莫非又在想什么花样来暗害白参将白参将——她可是千面仙子!曾经悬赏要你人头的千面仙子!
当初我是以炎阳宫名义悬出重赏要清卓君的人头,只想让你们退出京师!而且,清卓君的人头不是好好地长在他的脖子上吗上官雪衣朝顾少伦幽幽笑道,顾少爷,我全身气脉都被你用顾氏独门回天指牢牢锁住。我的体质现在就是一个弱女子,又能在清卓君身上做出什么花样
白清卓放下药碗,淡声道:让她试一试。
上官雪衣轻步来到白清卓身后,先是屏住了一口气息,而后伸出一双纤手,在他的肩膀处缓缓按摩起来。
她的指掌虽是已无内劲,但却灵巧敏捷,而且力度适中,对白清卓肩臂处每一块肌肉、每一道穴位的揉捏都十分到位。白清卓顿时感到自己原本僵硬麻痹的肩肌在她的指点掌摩之下终于慢慢变得松弛舒服起来。
接着,上官雪衣又转为用紧握的粉拳轻轻地敲击,每一下都巧妙至极地敲打在他血脉流转的节奏之上,促进他体内一波一波血液的加速奔流,仿佛冲走了血脉中的阻塞之物。
白清卓只觉浑身舒泰,躺在了靠椅之上,双目微微闭合,呼吸也变得越来越顺畅。
凌兰紧紧地盯着上官雪衣,看到她的手指腕掌只在白清卓肩臂间来回动作,而未伸到其他部位行挑逗之举,这才渐渐放了心。
而上官雪衣也毫不理会她那刺人的目光,仍是婷婷袅袅地站着,在一下一下按摩抚弄中仿佛使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很快就变得香汗淋漓、鼻息沉沉。但她硬是闭紧了樱唇,不让自己的娇喘脱口而出,免得引来凌兰更加凌厉的目光。
白清卓却感到自己肩颈穴处先前沉积多年的麻木感正在一丝一缕地慢慢消失,体内气血流到了这里也终于变得运转自如。他的唇角不禁飘出了一丝微笑。
一个时辰之后,上官雪衣宛若虚脱了一般坐倒在地,汗湿衣襟。她休息片刻才开口轻轻说道:清卓君,我今天只能帮你舒活到这里了。我就要下去准备晚饭了。
说完,她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白清卓依然双目微闭,却忽地开口问道:或许我应该让人解开你的穴脉,这样你就不用像刚才那般辛苦了。
上官雪衣毫不迟滞地答道:不用。何必让他们徒生猜疑我现在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婢女——累死累活也是为了侍奉你。
白清卓缓缓垂下了眼帘:好。你下去吧。
当上官雪衣刚刚退出阁室,何远便飞步直闯进来,满脸的焦躁之色,一见白清卓就喊道:白参将,出大事了!朵颜部那边出大事了!
白清卓和顾少伦听了,俱是心头蓦地一沉,二人对视一下,显得甚是惊骇。
红木托盘上放着一件轻轻薄薄的棉衣,撕开的口子处露出的棉絮更是泛黄发臭。张诚用手指一捻,那些棉絮便散成了细渣碎屑。
申时行、方应龙、许国、王一鹗、石星等人在御书房坐成一排,注视着这件烂絮棉衣,个个脸上表情复杂至极——大明朝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朱翊钧面色还算镇静,手里拿着一份奏表,平平道来:诸卿看一看,这便是朵颜使臣呈递进来的棉衣样品——他们今年从引凤堂购进了八十万件棉衣以御寒过冬,居然到手的却是这等的劣品!现在,朵颜部认为是中原人氏故意以此谋害其民众,要求朕必须秉公处置,否则他们就要南下前来避寒、问罪!
方应龙听罢,勃然怒道:岂有此理!小小朵颜,也敢如此不逊
申时行长叹一声:方大人勿要激动。换成我们若是从朵颜部也采购到了这八十万件劣质棉衣,您恐怕连吃了朵颜的心思都会冒出来的。
王一鹗点破道:引凤堂当时故意卖给朵颜这八十万件劣质棉衣,只怕就是事先埋下了这个伏笔来离间我大明和朵颜的关系啊!
还是先就事论事吧。申时行若有所思地讲道,只要把这八十万件合格棉衣的‘口子’堵上了,他们也就无从发力了。石尚书,目前从引凤堂里查抄到了多少资产可否充作这八十万件棉衣的赔偿
石星闻言,向朱翊钧奏道:启奏陛下,这几日户部盘查下来,引凤堂外示繁荣,实则虚有其表。它的店铺物品几乎全是东方胜打着上官平芝和礼部的牌子坑蒙拐骗而来的,没一件能够落到实处——把他们真正的资产折算下来,还不到两万两白银!
什么偌大的引凤堂还不值两万两银子张诚大吃一惊,那上官平芝的府中呢
王一鹗答道:石尚书和我们兵部的人共同前去上官府查抄,也只拿到了二三万两白银。
方应龙、许国等人不禁面面相觑。
申时行若有所忆,又问:你们去查问过那个上官雪衣了吗
王一鹗直言道:虽然她是白清卓的御赐侍婢,我们也拿了她来严刑逼问过,她一口咬定上官府、引凤堂的庶务都是由上官平芝和东方胜执掌,她什么都不清楚。
朱翊钧缓缓一叹,微微垂下了眼帘。
张诚会意,开口讲道:这三四万两银子怎么充作得了朵颜部的损失呢朵颜使臣进呈的奏报中说,他们是预付了四十万两白银购买的这八十万件棉衣!现在这四十万两银子到哪里去了按照白清卓、何远他们的说法,倭贼奸细的窝点都已被我们扫荡无遗,那倭贼们搜刮的金银财宝又怎会不翼而飞
石星、王一鹗慌忙离座跪下:臣等自当继续竭力追查,不可让倭贼阴谋得逞。
张诚双眉一掀,冷然又道:老奴以为,为了补充国库安抚朵颜,我们可以继续深挖上官平芝在朝中的‘奸党’,查抄他们的家产,以儆效尤!
这时,方应龙却站了出来,正言道:张公公此言不妥。既然朝廷对外宣称上官平芝是‘谢罪自杀’,又何必大兴党狱,闹得沸沸扬扬
方大人言之有理。申时行接过话头,瞅了瞅朱翊钧,缓声说道:陛下,据老臣所知,引凤堂虽是空架子,但平素与它关系较为密切的德润斋却是富足有余——也不知引凤堂可与德润斋有什么暗底下的勾连否有司能否先从德润斋去旁敲侧击一下
张诚立刻闭口不敢多言,只是拿眼瞧着朱翊钧。
朱翊钧踌躇了一下:有一部分宗室王爷和外戚公侯在德润斋投有股金,不好轻易去碰触它的。
申时行正视着朱翊钧:万历四年之时朝廷便有申诫,宗室犯法,必与庶民同罪!
朱翊钧避开了他的锐利目光,沉默了下来。
阁室之中,顿时一片莫名的静寂。
良久,许国艰难地开口了:依老臣之见,可否先由户部垫付这四十万两白银去山东、江南各地织造厂和衣装铺购买这八十万件棉衣
石星满脸愁云地说道:哎呀!户部正在紧急筹措补发各地营兵的欠薪欠饷,目前尚且缺口不小,哪有余钱去垫付购买八十万件棉衣呢况且突然要调购这么多的棉衣,还要赶在下个月入冬之前……陛下,老臣实是无能失职,您把我免官放逐了吧……
张诚瞧了一眼朱翊钧,替他训斥石星道:身为大臣,自当肝脑涂地为国效忠、为君分忧,哪有一遇难事便撂挑子不干的那是有负圣恩!
石星只得灰溜溜地坐回了原位。
许国继续讲道:可否由朝廷先派一位钦差特使去安抚住朵颜
申时行皱着眉头说道:从朵颜部的奏章来看,他们来势汹汹、咄咄逼人,只怕非三寸之舌可以说动。
王一鹗面露深忧之色,再次直言讲道:陛下,老臣有一些情况不得不在此奏明一下。此番午门献俘大典,朵颜也派了使臣参加——但他们起初报上来的名单里本有他们的王子柯义罗。结果到了正式参加大典之际,柯义罗却无故缺席,这本身就是朵颜对大明的不尊重!现在,献俘大典刚刚结束,他们便又掀起这场风波,岂非另有蹊跷
朱翊钧面有波澜,直视着他:你是兵部尚书,你把你关于朵颜部的所有疑虑今天都当着众卿的面讲出来吧。
王一鹗肃然奏道:陛下,根据我们兵部从前线收集的情报来看,这几年朵颜部暗中厉兵秣马,实力暴增,似有蠢蠢欲动之异样。而且,他们新任的镇国大法师百劫上人更是神秘莫测,仿佛野心勃勃,在推进朵颜部收服四邻土蛮部众方面屡有斩获……
朱翊钧目光一沉:你是说朵颜部可能在用‘八十万劣质棉衣’事件借题发挥、猝然作乱
王一鹗深深奏道:老臣以为,为防万一之猝变,不可不未雨绸缪。
刚才关于朵颜部的那些情况可是白清卓告诉你的朱翊钧突然问了王一鹗一句。
王一鹗点了点头:圣明莫过于陛下。
朱翊钧沉思了片刻,正颜道:这样吧,我们对朵颜双管齐下、两手准备。其一,由礼部左侍郎关国光为钦差特使,率队前去朵颜沟通,就八十万件棉衣补给的有关事宜进行协商;其二,让白清卓回归喜峰关南兵营以预防朵颜部众猝然生乱。他此番回去,可挂兵部左侍郎之职衔,并有进退自专之权。
他讲完之后,目光扫向全场,只见众人表情不一,甚是复杂。
申时行咳嗽了一声,开口奏道:陛下,白清卓负有出将入相之才,可堪大用,不宜远出啊!
申阁老,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朱翊钧淡淡笑道,白清卓此番重回喜峰关必建奇功,让我们对他的出将入相之才拭目以待吧。
说着,他亲自提笔在御案上唰唰唰地题写了一副字:
金戈铁衣耀社稷,侠骨丹心筑太平。
然后,他喊来张诚:你们去向白清卓传旨之时,把朕的这副对联也赐给他,让他高挂南兵营的正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