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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一颗亮闪闪的流星,宛若一朵小小的水花,从浩浩银河当中飞溅而出,掠过苍蓝色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往北边的天幕滑落了下去。
静坐在卧室窗前的白清卓依然大睁着双眼仰望着这一幕夜景,掌心里徐徐摩挲着那枚四象太白石。他回府后已经在这里闷坐了半个时辰了,却仍是毫无睡意,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
众目所瞩、暗潮汹涌的丹池诗会终于结束了。在这场诗会里,前半段一直在自己掌控之中:斗诗斗败了方宝棠,斗字斗倒了高正思,斗宝拍卖也占了上风,同时把为南兵营争饷的事情也巧妙地宣传了出去。自己确实是做得很好的了。所以,在一连串的胜利面前,自己一时放松了警惕,到了最后关头却让李井方陷进了迷案之中。李井方可是自己在京城中的得力臂助啊!而且,还殃及了一个方宝棠这样的准盟友,这些损失并不是自己今夜斗宝拍卖所得的近二万两白银可比的。尤其是方宝棠遇刺重伤、生死未卜,以方应龙为首的清流派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依高正思、邬涤尘二人的所作所为,回到方府之后他俩必会煽风点火,企图刻意以李井方为凶犯而波及辽东李氏一派的。自己先前还未彻底解决黄启祥遇刺案,现在又冒出了这个方宝棠重伤案!简直逼得自己左支右绌!一想到这里,白清卓便情不自禁地捏紧了自己掌中的那枚四象太白石。是啊!眼下自己的当务之急,不仅仅是保住李井方和辽东派的清白,还应该主动发招、破局而出,把幕后黑手的真身逼出来!而且,自己原本是备下了一记暗招的。如今丹池诗会已毕,宫中势力对自己似还认可,那么自己便能抓准时机发动反击了。
念定之后,白清卓伸展了一下双臂,长身立起,向守候在自己身边的凌兰吩咐道: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我都先休息一下吧。明日白昼间还有的是事情忙呢!
第二天辰时起床早膳之后,韦生晖便匆匆过来与白清卓交谈:白参将,李大人此番陷在顺天府衙,不知后事将是如何
无妨,无妨。他只是过去配合例行调查而已。白清卓容色淡定如常,宽慰他道,东霖院上下大可安心,先前该做的事情,仍是继续往前做去。不过,关于李参军的事情,你们可以适当介入一下——
怎么介入进去您请讲。
据白某所知,目前在现场只有庄驰、胡先生二人明确证实那个牵引李参军的庚字号彩棚的青衣侍女是真实存在的。但还有几个来宾对青衣侍女的印象有些模糊,又或许是他们不愿介入此番朝局党争而避实就虚。你们东霖院可以暗底下和这几个来宾沟通一下,争取拿到有力的证言证词。
韦生晖连连点头:韦某和众兄弟一定全力照办。
他俩正谈之间,一个仆人在门口禀道:白参将、韦大人,外边有个自称遵化县县令的顾大人前来求见白参将。
一听此言,凌兰一双明眸顿时睁得又圆又大。
白清卓淡声吩咐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在众人微微诧异的目光中,顾少伦身着华服,打扮得光鲜明丽,盛装而来。他一进阁室,便朝白清卓灿灿然笑道:今日一早便听闻白参将赢得了丹池诗会的诗魁之殊荣,顾某兴奋至极,特来恭贺。
凌兰冷哼了一声:你居然还有脸面回来
凌女侠,我……我怎么就没脸回来了顾少伦振振有词地讲道,这段时日顾某确是有恙在身、居宅休养,所以才不敢前来叨扰白参将!尤其是怕你嫌弃顾某的病情……
养病你养的是什么‘病’还不是你躲避逃责的‘心病’!凌兰对他说话实在是毫不客气。
顾少伦一脸的伤心之色:凌女侠,你没发现我真的是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吗说着,他又伸出了右腕递上前来,来来来,你摸一摸我的脉门,你看看我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
那边,韦生晖一边捂嘴笑着,一边识趣地退了出去。
而凌兰也无须为顾少伦把脉,只看他气色,便见他双唇发白、气息不匀,确是真病了一样。她咬了咬银牙,也不再笑话他了。
白清卓一伸手,笑吟吟地喊他过来坐下。
顾少伦兀自喋喋说道:白参将,你在丹池诗会上大显风采,可惜顾某身体临时抱恙未能入场亲睹。顾某也作了一首《姑苏吟》之诗,愿与众诗客切磋琢磨,却终是失之交臂,可惜,可惜……
哦把你所作的《姑苏吟》读来听一听白清卓颇有兴致地瞧着他。
顾少伦却是毫不脸红,朗朗而道: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曲曲清河绕城郭,飘飘碧柳拂玄石。
悠悠钟韵流寒山,漫漫华枫映天赤。
白清卓听得两眼开花,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诗写得不错。这样吧,这段时日你就在东霖院住下吧,我俩也好好切磋交流。
当然,当然。那顾某便恭敬不如从命啦!顾少伦满口应承下来,丝毫不管凌兰向他直翻白眼。
白清卓见凌兰那种表情,浅浅一笑,吩咐道:小兰,你出去一下。我和顾县令要谈一谈南兵营的事情。
凌兰嗯了一声,出屋而去,顺手也将室门关上了。
她刚出门,白清卓的面色便变得甚是冷峻:你今天怎会‘不召自来’我不是要求你尽量隐蔽得更深更久一些吗
目前你碰到的时局,还能允许我一直潜伏下去吗顾少伦认真答道,昨晚卢光碧便来‘喜来客栈’找我了。他把李井方陷进方宝棠遇刺一案给我谈了。我和他都认为,你此刻身边人手不足,我只有亮出来帮你了。而且,如今你已取得宫中势力的认可,我出来后也无须再怕高正思、邬涤尘他们的报复了。
也好。你现在可以走到明面上来了。我在东霖院也需要你陪护在左右。小兰毕竟是个女孩子,有些事情她不方便去办理。白清卓容色一松,所以,方才我才答应你留居此处。
昨夜诗会后半段的事情我都听卢光碧说过了。顾少伦长叹道,我在会场外守护,只道郑北雄乃是最大劲敌,所以竭力把他逼退。唉,我当时还是应该忍住伤势留下来助你监控会场……
白清卓见他气色确是有些不好,已知他当时在与郑北雄的交手中必是受伤不轻,不禁在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款款言道:少伦,多谢你了。你昨晚已做得很好了。
顾少伦皱眉问道:真的在现场没找到李井方口中所说的那个青衣侍女她真的是凭空消失了
白清卓叹息道:不错。我、凌兰和何远的手下反复寻查,硬是没找到。
顾少伦思忖之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讲道:难道是炎阳宫的那位神秘莫测的千面仙子假扮的这个青衣侍女你还记得我给你传讯过炎阳宫千面仙子悬赏刺杀你的事情吧……
哎呀!你这真是提醒我了!白清卓右掌在膝盖上重重一拍,对!对!对!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可是我和凌兰也翻查过了,场中每一个女子都没有携带人皮面具和易容药膏啊!
顾少伦沉沉一笑:清卓兄,你莫非忘了——这世间还有一种功法秘术是可以改变肌肤、易容换脸的!如果再配上‘缩骨功’的话,连身材都可以变换自如的。
哦那便是传说中的‘画皮大法’了白清卓徐徐点头,原来如此。可惜,白某在现场一时疏忽,放走了真正的凶手。
清卓兄,你不必自责。那凶手若是施展了画皮大法和缩骨功,你当时在会场中也很难找出她呀!而且,她能炼成画皮大法,必已身负至少一甲子的内家功力,凌兰和何远联手都未必斗得过她。
白清卓叹道:怪不得连李井方那般身手,竟也无形无声中遭了她的算计。可是,这人究竟是谁呢
你莫要焦虑。顾少伦爽然讲道,只要咱们找到了侦查的正确方向,一直深挖下去,迟早能把这个千面仙子揪出来的。只是苦了李井方陷在这嫌疑之中……
白清卓心中的底气也禁不住油然而起。他稳了稳心神,徐徐言道:为李井方洗脱嫌疑,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暂时先等到方宝棠苏醒过来后再行讯问吧。是不是李井方刺杀了他,他昏迷之前总应该看到的吧。
他应该也只看到了当时是那个青衣侍女行凶刺杀,但至少可以证明李井方不是凶手。
白清卓点了点头,又对顾少伦说道:罗乞泰那条暗线,还是由你来负责沟通,让他们尽量发挥作用。
罗乞泰他们察觉到包天符越来越可疑了,但对‘三才巷’那边的蹊跷却一直没查出来。主要是他们丐帮不敢到那些店铺里去公开搜查啊!顾少伦若有所思地讲道。
我会和王一鹗尚书尽快沟通,待时机成熟便可果断出手了。白清卓眼底冷肃之色渐浓,昨晚出了方宝棠遇刺、李井方受陷这件事,已经令我们甚为被动。我们必须破局而出,扭转乾坤!
好的。我一切听从你的调遣。顾少伦朗声答道。
正在此刻,凌兰在外面敲了敲门框,呼唤了一声,然后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沓请柬和一只木匣,嘻嘻笑道:二师兄,一夜之间你的人缘就突然变好了耶!这里边有四个侯爷和七个伯爷给你送来了聚会请柬。你现在真是‘京中第一名士’了!
顾少伦立刻也笑了起来:白……白公子,你去参加那些名流盛会的时候一定要带上顾某啊!顾某可是甘为‘绿叶’,专门陪衬你这朵‘大红花’!
你……你这个‘官迷’……凌兰瞪了他一眼。
小兰,那木匣里面是什么白清卓连忙岔开了话题。
这是德润斋那个牟大掌柜今天一早让人送给你的贺礼,祝贺你夺得诗魁!
白清卓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四寸见方的猴钮金印,通体光华灿烂,令人不敢直视。
哦哟!这个牟大掌柜对你寄望不小呢——他认定你将来一定会‘封侯佩印、大富大贵’也!顾少伦在旁笑道。
白清卓淡淡一笑,让凌兰把它收好。
不料,这时又见韦生晖急步而入,气喘吁吁地呼道:白……白参将,宫……宫里边来人了……
正厅之中,何远陪侍着一位似胖弥勒的中年太监面南而立。这太监身穿一套金鸡戏五花锦纹袍,纽扣俱是黄金所制,闪闪发亮,粲然夺目。他赫然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矩。
看着白清卓长跪于地,陈矩简洁清朗地宣道:圣上有口谕:着白清卓本月十五日上午至内阁值事房,与辅臣及各部众卿商议为蓟镇南兵营补薪之事。钦此。
八月十五日就是明天。白清卓没料到圣旨来得如此之快,大喜之下连连叩头:微臣等恭谢陛下隆恩。
陈矩传完口谕,这才过来扶起了白清卓,笑眯眯地问道:白参将,白公子,你还记得咱家吗昨晚丹池诗会上,咱家可是代圣上买走你好些宝贝……
白清卓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昨夜会场中丁字号彩棚里的那位神秘来宾。
陈矩又向白清卓谈道:当时咱家先行离场回宫,后来才知道宝棠公子遇刺一事。陛下听闻后,亦于今晨派出宫中御医进驻方府为宝棠公子疗伤去了。
白清卓赞叹道:陛下真乃‘如天之仁’。
陈矩又道:陛下也对负责此番会场保安庶务的顺天府衙严厉问责,已经下旨将顺天府尹钱济之削俸半年以示惩戒。同时,要他们务必尽快查出真凶严加法办。
陛下圣明,烛照万方。白清卓朗朗然奉承道。
陈矩微眯了眼,深深的笑意在他细长的眼尾浮现而起:白参将对内廷司礼监待之以至诚,内廷司礼监亦当以至诚而报之。你放心——那些生事离间的贼子,我们是决不会放过的。
白清卓一听之下,便明白了一定是何远回禀了他们那张田文豹失踪字条事件,就含笑而答:申阁老常常教导我们‘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白某一向是谨遵不忘的。
陈矩微微颔首,把目光往凌兰身上逡巡了片刻,幽然问道:这位姑娘便是白公子的义妹
白清卓点了点头:正是小妹凌兰。
陈矩收回目光又瞅了瞅何远,只见何远已是面颊绯红。他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白公子,令妹开朗大方,武艺超群,不愧是女中豪杰。咱家很是欣赏。你若闲暇之际,可以带她多来锦衣卫走动走动。咱家会让他们好好接待的。
白清卓自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抿唇笑道:公公若是有意种结善缘,白某自是感谢不尽。
顾少伦在旁边听得明白,脸色一时变得青红交加。
只有凌兰,恍恍然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方府后院的卧室内,床榻上的方宝棠仍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面色苍白至极。其间,他有时候会苏醒过来片刻,只喝了几口参汤或肉粥后,便又立即沉沉昏睡过去。
但他恢复成这样的状况,已经让现场守护的所有御医、医师都松了一大口气。毕竟,方宝棠总算是从死亡的边缘被抢救回来了。
方应龙起初见到方宝棠那般伤势,慌得六神无主。待到十四日下午看见方宝棠在慢慢好转之后,他才把一颗高悬半空的心落回到了肚子里。缓过神来的他,却禁不住迁怒道:想不到辽东镇的人竟会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来报复本座!
一直陪护在方宝棠榻前的方宝芹微微动容,急忙遣退了在场不相干的医师们去厢房休息,然后向方应龙分辩道:父亲,您不可先入为主。李井方参军只是有行凶伤人的部分嫌疑,但还没有确定的证据来证明他是真凶。
方应龙一脸的阴郁之色:为父听闻他手持凶器、人在现场,被你当场发现,你居然还不确定他是真凶
女儿进棚之际,并未目睹他行凶杀人。方宝芹款款讲来,父亲,您想,辽东镇的人若要真对兄长下手,那又怎会有白清卓和他的义妹凌姑娘来抢救兄长御医们也说了,当时若无白公子所献碧血丹和凌姑娘的救助,兄长早就性命不保了!
方应龙听罢,一下有些怔住了。
侍立一旁的高正思见方宝芹如此回护白清卓,暗暗生恨,于是进言道:方大人,依高某之见,白清卓也有可能是在和李井方合演一出‘双簧戏’啊!李井方专管杀人,白清卓专管救人,一明一暗,一正一邪,其目的都是为了麻痹我们而布局设套!
方宝芹在这段时间对他的煽风点火之行已甚是不满,娇叱道:高正思,你这是猜疑无据之言!不可污蔑白公子的一片好心!
方应龙将手往外一摆,止住他俩的争论,向方宝芹沉沉言道:芹儿,你太天真了!‘人心隔肚皮’啊!官场上的计中之计、局内之局、连环圈套,为父不知见过了多少!白清卓之野心勃勃、计谋多端,岂是你可以识破的为父会让唐鉴他们彻底查实李井方的罪行的。
方宝芹凝视着他,幽然而叹:父亲,女儿只希望你不要被偏见蒙蔽了双眼而错过了真正的凶手。这样的话,兄长就真的是白白受伤了。
听罢她这番话,方应龙竟是难得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吩咐高正思道:小高,你替本座传讯给萧虎臣,让他速送一批精锐之士作为‘暗卫’进京备用。
是,大人。高正思躬身应道。
方应龙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刚才陛下传来口谕,要本座明日去与白清卓商议南兵营补薪之事。小高,你怎么看
高正思浑身不由自主地震颤一下,脸上泛起了青白之色:大人,看来白清卓借其丹池诗会诗魁之虚名已引起了圣上的注意。我们都察院不好再在南兵营补薪一事上太过尖锐了……您知道吗今天吴承信都不敢再到内阁值事房门口吵闹了……
方应龙把茶盏往桌面上重重一放,也顾不得方宝芹在旁侧听,恨恨说道:你们都怕了本座是决不会向申时行一派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