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九龙紫金灯盘上的烛焰日夜不息,镶嵌在云纹底座上的一颗颗鸽蛋般大小的夜明珠,散射出晶莹而多彩的光辉,照耀着四面墙上层叠繁复的《万里河山一览图》彩绘壁画,以及高耸凌空的穹顶藻井,令整个殿宇充溢着恢宏如海的气势。
一幕珠帘垂挂在殿中,把大殿一分为二:珠帘之后,皇帝朱翊钧身着织金云锦,靠坐在五爪金龙楠木圈椅之上。右手边的飞凤青铜鼎炉之中,龙涎香飘然四溢。
珠帘前面的两个杌子上,首辅申时行和次辅许国并肩而坐,恭颜敛色,正倾听朱翊钧说话。
朱翊钧在帘幕后徐徐而言,声音不缓不急,音调甚是平正:两位爱卿,朕近日得了风寒外感之症,头重体软,据说还会传染于人,所以朕今天只能与你们隔帘相谈,还望勿怪。
申时行和许国急忙下跪,齐声说道:臣等祈愿圣体金安,谢过陛下拳拳呵护之隆恩。
平身吧。两位爱卿不必多礼。朱翊钧亲切说道,两位爱卿近日连章求见,有何要事只管道来。
启奏陛下:臣等受各部同僚之所托,再一次请求陛下速立储君,以安国本。申、许二人同声奏道。
原来,朱翊钧曾经临幸李太后身边的侍女王氏,生有皇长子朱常洛。后来,他又宠幸上了郑贵妃,对其所生的皇三子朱常洵颇为偏爱。故而,他迟迟不立朱常洛为东宫储君,已引起朝中众臣对他意欲废长立幼、不合礼法的深深忧虑。而申时行、许国等人身为内阁辅臣,自然是被百官推到最前线来提醒朱翊钧的。
听完他俩的奏言,朱翊钧也是一改常态,立时显得很不耐烦:朕亲政享国近十年,未及不惑,何必如此过早就册立东宫两位爱卿不必多言。
许国性格刚直,举笏郑重说道:陛下,天下万事皆可稍缓,唯立储一事不可有缓。老臣恳请陛下速速定之。
朱翊钧咳嗽一声,放慢了语气,半轻半重地说道:两位爱卿,皇长子、皇三子,究竟立谁为嗣,暂时还不能确定。皇祖父当年连立数子而暴夭,岂非前车之鉴朕也不得不有所顾虑啊!
申时行闻言,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许国却不依不饶,继续直言道:陛下若有此意,臣等自会徐徐待之。但求陛下尊重礼法大义,切勿效仿袁绍、孙权、杨坚等人之所为。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朱翊钧的脸色顿时重重一沉:朕是何等样的君主许爱卿,你岂可拿袁绍、孙权、杨坚等人来相比你这可是忠君辅君之正言乎
刹那之间,整座大殿之内的气氛为之一凝。
许国吓得慌忙免冠谢罪:老臣言语憨直,有失礼数,请陛下降罪!
在沉寂之中,申时行急忙从旁转圜说道:许大人,您确是不懂圣意而妄发言语。陛下已经明确谨遵礼法,您又岂可引喻失义
同时,他又向朱翊钧劝道:陛下,许大人对陛下、对大明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他虽有言语不当之失,但陛下亦应似唐太宗、宋仁宗一样包涵之。
朱翊钧这才缓和了面色:许爱聊,你不应该是雒于仁那样的‘沽名卖直’之小辈,你应该努力成为邺侯李泌那样的‘公忠体国’之重臣。这样吧,你且出去歇息了吧。
许国只得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垂手倒退了出去。
申时行见状,自觉气氛不妥,也欲退身而出,却被朱翊钧一口喊住:申爱卿暂且留下,朕有几件要事须问。他只得又坐回了杌子上。
待许国脚步声远去之后,朱翊钧才在珠帘内深深问道:张诚、陈矩来奏,称说您一直力保李成梁。依朕之见,李成梁虽年过六旬而勇猛异常,堪称‘宝刀不老’,是可与当年‘千里计日平辽东’之司马仲达相比肩乎
申时行沉吟了好一会儿,斟酌着字句娓娓答道:启奏陛下:依老臣之深思,司马懿可谓‘虎父狼子’,若不得司马师、司马昭二枭之助,以他之高龄亦难成霸业。而今,李成梁手中仅握辽东一镇之兵权,其威势远不如司马懿之出将入相、名实兼备;其身后之子李如松勇过于智、李如柏平平无奇、李如梅文武不通,如何能够成势陛下春秋鼎盛、福祚深长,不必生此无端猜疑。
朱翊钧一字不漏地听完,坐在珠帘后面,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悠悠地答道:申爱卿所言鞭辟入里,为朕、为大明而未雨绸缪得滴水不漏。朕心甚慰。
申时行又恭然奏道:老臣听闻有不少奏本呈进御前,攻击老臣与李成梁之间交通贿赂。老臣也确实收了李成梁不少的礼物,目前它们全部封存在府,随时可以上交内务署。陛下是如何看待老臣这样做呢
朱翊钧呷了一口参茶,默然有顷,开口说道:古语有云:‘将相和,则天下安;将相离,则天下危。’申师傅清正廉洁、一尘不染,怎会贪财好利您收他的礼品,其实是代朕而收。你不收他的礼品,反而让他有猜疑疏离之心。朕懂得的。
申时行俯下头去,深深言道:陛下圣明。
也不是朕的圣明。是……是以前一个老臣给朕解析过的。朱翊钧正讲之间,忽然顿了一顿,没有点明那个老臣的名字。然而,申时行却隐隐约约猜出了他是谁。
朱翊钧转移了话题,敛颜问道:在午门献俘大典正式举办之前,李成梁在黄启祥遇刺案、司礼监议事厅刺杀案中的嫌疑可以完全洗清并让人无话可说吗
老臣定会尽力促成。申时行郑重答道。
朱翊钧又问:朕很好奇,朝鲜国究竟是送来了什么样的‘秘宝’,居然给黄启祥带来了杀身之祸朕觉得,它应该是破获此案幕后真凶的关键。
申时行答道:内阁已经正式行文前去咨询,相信不久之后朝鲜国王李昖必会给陛下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朱翊钧徐徐颔首,侃然而道:申师傅,今年的午门献俘大典和‘御驾巡边阅视’,是一定要搞的。朕意以为,用午门献俘大典,可以威镇华夷;用‘御驾巡边阅视’,可以怀柔靖远。朕一定要把这两件大事热热闹闹地办成。
申时行脸上带出浅浅的笑容:陛下的用心,老臣一直是体会得到的。老臣也衷心希望陛下能够恩威并施,一统华夷而坐致太平。
朱翊钧拿起御案上一只黄澄澄的小金牛镇纸,在掌中慢慢地把玩起来:朕既然有志于成就汉武帝一样的丰功伟业,便明白离不了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奇才猛将相助。
申时行仰视着珠帘背后高高坐着的青年天子,缓缓言道:陛下既有此心此意,则人才自当应运而兴、层出不穷。
朱翊钧手掌中的小金牛镇纸忽然被一捏而紧,他的目光森森然直刺出来:朕真的能和汉武帝比肩于世吗他能公然修成‘尧母门’,朕可以做到吗申师傅,您说呢
申时行面色一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的。看来,朱翊钧还是想效仿汉武帝晚年废长子而立爱子呀!但立嗣以长,这是礼法的根本,也是天下儒士的政治底线。申时行在这个问题上,也难以与朱翊钧并肩而立。
而朱翊钧一言不发,仍在静静地等待他的咳嗽完毕。
半晌过后,申时行才慢慢止住了咳嗽,款款答道:请恕老臣无礼。陛下方才问了什么老臣一时病发而咳,竟没听清一字一句。请恕老臣无礼。
朱翊钧眼底顿有一丝亮光幽然闪过,同时放下了手中小金牛镇纸,轻轻言道:申师傅既然一时没有听清,那便罢了。朕,不会逼你。
申时行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眼眶也热了起来:老臣谢过陛下,老臣谢过陛下。
场中稍稍一静。守在殿门处的陈矩却忽然禀道:陛下,左都御史方应龙在小黄门外跪伏不去,执意求见陛下。
朱翊钧在垂帘之后悠悠开口:方应龙此人最爱生事。申师傅,你觉得朕该不该见他
光明正大,无心不可与人共见,无事不可与人共议,这才是明君贤臣之道。申时行的语气十分平和。
陈矩,去引他进来。朱翊钧吩咐了一声。
方应龙刚来殿中跪下,朱翊钧便直言道:方爱卿,朕已经有些乏了,只给你两刻钟的时间,朕便要去休息了。
听完了朱翊钧的讲话,方应龙居然是满脸的平静之色:老臣方才打扰了陛下的清修,老臣有罪。老臣今日面圣,只谈一件事情:陛下,您端居九重,就没有感到朝廷之上会有第二个张居正出现吗
他这话一出,朱翊钧和申时行都是面色一震。
片刻之后,朱翊钧缓声开口了:方爱卿,感觉只是感觉而已,您在都察院是靠着感觉办事的吗若无真凭实据,休得妄议同僚!
老臣自是握有真凭实据。方应龙凝颜而道,据老臣亲身探访,申阁老竟然重新起用张居正之余党介入朝中机务,他这是意欲何为
张居正余党朱翊钧瞥向了申时行,却朝方应龙继续问道,朕已亲政近十年,哪里还会有什么张居正余党
前任翰林院庶吉士、现任喜峰关参将白清卓。他当年曾为戚继光南迁广州而血书上谏、午门鸣冤!方应龙的话语间已带出了浓浓的杀气,戚继光可是张居正生前最为倚重的武将!所以,白清卓必是张居正之余党!
白清卓朱翊钧微微眯起了眼缝,又握起了那只小金牛镇纸,朕想起来了,他当年为戚继光鸣冤血谏之际,还主动请求前去守边卫国……这个人,活得很有志趣啊!朕罚了他一顿廷杖之后,便听从申爱卿的建议,‘以迁代惩’,答应了他的请求。申爱卿,您解释一下
启奏陛下:方大人当年就指责过白清卓是张氏余党,老臣今天还是用当年的回答来回复他:请问张居正生前提拔过白清卓吗褒赏过白清卓吗网罗过白清卓吗白清卓又写过歌颂张居正的长篇大论吗同样,戚继光提拔过他吗褒赏过他吗网罗过他吗这些问题,方大人当年便没能答得出来,恐怕今天一样答不出来!申时行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方应龙,一句接一句地直逼而来。
但……但他和张居正、戚继光心意相通,为其打抱不平,就……就是张氏余党!方应龙反击道。
心意相通为其打抱不平申时行莞尔笑了,陛下,这八个字可以作为实证吗他既无求于张、戚,便无利益纠葛;既无利益纠葛,便是据本心而论事,你们都察院不少名士也是这样做的。难道你们监察御史今后因为谁被褒扬了两三句,也便是他的‘朋党’了因为他们‘心意相通、为其打抱不平’嘛!
你……你……方应龙狠狠地瞪着他,哪怕你巧舌如簧也没用。老臣相信陛下懂得老臣话中之意的。
申时行正视着珠帘之后一语不发的朱翊钧,字字清晰而又不徐不疾地奏道:至于方大人奏议老臣给白清卓擅授朝廷机务,不要忘了,他是蓟辽总督李成梁的部下。据老臣所知,他是李成梁派来京中协助刑部、顺天府、锦衣卫查清有关案情的全权特使。方大人,您看到老臣及内阁授给他一官半职的任命书了吗
方应龙一愣,立刻又直叱道:申阁老,谁不知道他是你的门徒他在借你内阁首辅的这张‘虎皮’做大旗!
天下之士子,都可以假借老臣的‘虎皮’做大旗,只要他们走的是正确之路,做的是正确之事!有什么问题,老臣一肩担下,决不推诿!申时行夷然回视方应龙,双目之中竟是熠熠生辉,令人不敢对视。
朱翊钧在珠帘内听得心潮汹涌,双眉一扬,正欲开口,外边方应龙已是吼了出来:申时行,老臣会让都察院行文参劾你这‘滥用权柄、树恩于下’的行径!
罢了!朱翊钧沉沉然低喝一声。
恍若晴空响过一个霹雳,申时行、方应龙双双长跪下来,不敢再行言语。
方爱卿,古语有云:‘朝政宜一,大臣宜和。’你整天参这个、参那个的,这等浮躁不安,可有贤明大臣之风朱翊钧双手撑着龙椅扶手,冷然问道。
方应龙脑门上汗珠直滚:陛下,请恕老臣聒噪。张居正生前钳制言路而使皇权不立、皇威不张,老臣今日今时所为正是为陛下而激浊扬清啊!
朱翊钧肃然言道:御史言官,闻风奏事,用以激浊扬清自是为佳,用以党同伐异则实不可取。尖酸刻薄之语,化玉帛为干戈,今后如何让人读得下去朕时常阅览都察院的奏章,多是拿鸡毛蒜皮之事而吹毛求疵!方爱卿及都察院众臣都要深思啊!
方应龙乖乖地敛色而答:老臣遵旨。
朱翊钧的目光在申时行那边转了一下,又收将回来,望着殿门口的那个方向:朕也收到过锦衣卫的密报,白清卓在外放守边、‘以迁代罚’的这几年里,一直都是在训兵练阵、备战防寇,也立过不少军功,倒也没生什么事端。至于他这一次回京协查要案,亦无不可,你们都察院也可以对他随时监督嘛!‘听其言,观其行’,他若有丝毫谬误,只管呈送御前,朕自会‘兼听则明’、审而断之!
是,老臣遵旨。方应龙不得已,再一次恭然而应。
就这样吧。朕体已倦,你们退下吧。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长身而起,径自往殿中侧门走了下去。
随着侍女推开厅门,包天符一见卢光碧便笑了起来:光碧老弟能邀请包某来赴家宴,包某真是荣幸之至啊!
餐席客座上,户部郎中吴承信早已在位,迎着他亦是大笑而道:包兄也来啦光碧老弟说他家请了一位‘神厨’,让咱们过来大饱口福,我可就不见外了,一早便到了。
卢光碧连眼角眉梢处都飘着笑意,上前来拉包天符:京城最好的‘山海楼’你们想必也都吃腻了,今天我就请了这位神厨给大家换一换口味。
包天符急忙随他入席,挨着卢光碧坐下,点头直言道:卢大人是吏部高官,素来是阅人无数,自然也是阅厨无数,你不会让我和承信兄失望的。
卢光碧仍是满脸含笑,待他二人坐定,便举手拍了拍掌:上菜。
几个侍女款款而入,给他们每人面前摆上了一碗开胃汤。那汤液似乳汁一般雪白,醇香扑鼻,一闻之下令人胃口大开。
吴承信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大惊道:这……这至少是五百年老鳖熬成的汤汁吧口感如此鲜美,喝了后胃里暖洋洋的。
是不是五百年或八百年的老鳖,我不知道,我只在它被抬进后厨时看过一眼,整个身子足有车轮般大小……卢光碧在旁含笑说道。
值了!值了!包天符将碗中鳖汤一口喝完,我这一碗汤下去,是把百十两银子喝到肚子里啦!
卢光碧又一招手,侍女们赶紧上了第二道菜品,却是芝麻饼、绿豆糕、蜂蜜花生、水晶包子等甜点。
包天符、吴承信抓起那些糕点,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吴承信还禁不住感慨道:光碧老弟,你请的这‘神厨’确实了得——做的点心也是甜而不腻!
两位兄台悠着点儿,下面还有更可口的美味佳肴呐!卢光碧这时才慢慢进入了正题,你们一边吃着,一边听卢某说个事儿。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想择日和两位兄台见一见面,如何
你的至交好友当然没问题,不要说见一面,见十面、见百面都可以。吴承信往嘴里塞满了绿豆糕,口齿含糊不清地讲道。
他是谁竟能让光碧老弟来为他如此说项包天符也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白、清、卓。卢光碧握着竹筷,轻轻地说了这三个字。
包天符和吴承信的动作一下全部停止了。
卢光碧唇角依然带着微笑,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俩。
包天符放下手中的芝麻饼,眉角慢慢挑了起来:在喜峰关南兵营当参将的那一位
吴承信也有些结巴地说道:在永定门外公然硬顶方应龙大人的‘圣手狂生’
卢光碧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时,侍女们已将多道菜品放满了桌面:粉玉虾卷、麻辣白鱼、金菊脆骨、银针肉丝、紫云南瓜、一品红菌等,荤素分明,应有尽有,菜色绚丽,精致异常。
但包天符、吴承信二人却似完全没了食欲。
卢光碧伸手一引:两位兄台请用膳啊!
吴承信搁下了筷子:他又是来谈南兵营补薪之事的吧
他一门心思就只记得这个事儿……包天符也嘟哝了一句。
卢光碧看了看他俩:我去年也为他找过二位兄台。现在看来,二位兄台已经和他很熟了吧
人倒是见过一两次,基本上每个月会准时给咱们部里发一份公函催款。吴承信还是夹起了一根银针肉丝丢进口里,可不是我不帮忙,朝廷缺钱得很哪——不要说给南兵营补薪补饷,贵州、云南、广州等边镇的将士们也欠着薪俸呢!吴某怎能厚此薄彼呢单给了他们南兵营,那些边镇找我们户部闹起来怎么办
卢光碧没有直接拿话堵他,而是又笑眯眯地看向了包天符:包兄这里,你是兵部武库司主事,可以从‘更新军械、以款代物’的角度划给他们一笔经费吧今年你似乎帮大同镇便操作了一次你知道的,兵部王一鹗尚书是很欣赏白清卓的。你那边呈报上去,王尚书一定会迅速批准的。
包天符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拿筷子夹了一块金菊脆骨在嘴里慢慢嚼着。兵部上下,自然是对白清卓很熟悉的,就连王一鹗提起他来,也是满口小白小白地叫喊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正是这一点,让包天符极为不快。兵部有一个侍郎之位空缺了出来,部里一直传闻王一鹗想迁调白清卓来当这个侍郎。而包天符本来在部里资历深厚,也是接替这个侍郎之官的重要人选。那么白清卓一来,便对自己的上位构成了莫大的威胁!难道自己会这么傻,还会帮自己的竞争对手在政绩上增光添彩更何况还有丽影别院的那一层因素呐!想到这儿,包天符嘴里嘎嘣一声把那根金菊脆骨嚼得粉碎,吞进了肚里。
然后,他双手一摊:光碧,你说的这个事儿,眼下不好操作呀!近来都察院正像疯狗似的在兵部里翻找白清卓的‘把柄’——邬涤尘三天两头就往部里跑!这个时候,我武库司还敢和他联手做这更换军械、以款代物的设局于他于我,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你只要同意上报,王尚书再用印批准,这便等同于整个兵部都支持他白某人。都察院能拿整个兵部怎么办你哪有什么后患可忧虑的真是闹到了内阁,你觉得方应龙能够一手遮天吗卢光碧没有正面看他,只是用筷子在拨拉着碗里的那一块麻辣白鱼。
你……你说得轻松,方应龙大人那可是权重势大,我一个小小郎官敢得罪他吗他是不会拿王尚书、白清卓怎么样,可我怎么受得起光碧老弟,你我兄弟一场,也好歹为我考虑考虑!包天符的话语说得有些冷硬了。
他先前可从未有过如此生硬的态度啊!卢光碧颇感意外地斜视了他一眼,不再和他讲话,而是又把目光射向了吴承信。
吴承信回视着他,耸了耸肩:光碧老弟,我可以答应你——但是石星尚书那里,你可以去摸一摸底。这个石尚书对南兵营补薪是一直强烈反对的。我签字上报也没什么用的。
石尚书那边是受到了方大人的影响卢光碧问了一句。
应该是吧。吴承信喝了一口老鳖汤,石尚书一向和方大人走得很近。他会为了白清卓而公开得罪方应龙
对啊!对啊!包天符也叫了起来,永定门事件,其实就是方大人和都察院向文武百官公开发出的信号:他们和白清卓势不两立,谁若敢帮白清卓,就会遭到他们的报复打击!我听说,原先和白清卓关系不错的那个遵化县令,姓顾的,本来一同进京的,现在不也是离开他了吗
卢光碧抬起了脸正视着他俩:你们既知道得不少,就不晓得白清卓的后台是谁吗你们害怕得罪方大人,难道就不害怕得罪站在白清卓背后的申阁老这种事情,还需要我在这里为两位老哥挑明吗
场中立时静默了下来。包天符和吴承信的面色却显得无比沉郁。
卢光碧也不想逼得太紧,便缓和了口吻,举起筷子道:这样吧,这件事情,今天暂时不谈了。两位兄台回去后再慎重权衡一下。也不用先急着表态,后面再说。大家先吃菜!吃菜!
他此话一出,包天符、吴承信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喜笑颜开、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似乎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餐厅侧厢的房间里,竟是一身简装的上官雪衣在配菜调味。原来,她便是卢光碧请来帮厨的那位神厨。
她配完最后一道菜品后,把旁边先前挑选出来的几盘粉玉虾卷、金菊脆骨、银针肉丝、一品红菌装进了食盒,喊来侍女小芸,吩咐道:你给住在东霖院的白公子送过去。这些是他最爱吃的菜品。
小芸应了一声,提起食盒便要出门。
上官雪衣略一沉吟,又喊住了她:罢了!还是我自己给他送去吧。
小芸提醒道:有凌兰那个‘母老虎’守在那里,小姐你不方便去那里吧
凌姑娘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上官雪衣淡淡说道。
但……但白公子回来的这几天,却并没过来招呼您一下呀!小芸忍不住说了直话。
上官雪衣的动作一下又停顿了下来。许久,她才幽幽言道:也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脸面去见白公子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脏!说着,她脸庞已是清泪如珠滚滚而下。
小姐……您……小芸急忙来劝。
上官雪衣自己慢慢擦拭着泪珠:你快送去,免得菜品凉了伤胃。
白清卓倚坐在窗口边,手里握着那只暖玉香囊,天上的月华在他全身镀了一层浅浅的银辉。
他的眼角,依稀有隐隐泪光。
凌兰则在上边的屋脊处抱膝而坐,仰望着那轮明月,没有发声。
许久之后,白清卓把目光收了回来,投在桌上小芸送来的那方食盒上。他的思绪飞扬起来,仿佛回到了万历十一年那时:那一年他为戚继光南迁广州之事而义愤填膺、扼腕长叹,于是他和大师兄林映夕商量后,决定写下血书谏文,准备次日辰时去午门公开击鼓鸣冤。
他还将这份谏文给当时的女友上官雪衣一同看了。上官雪衣十分支持他,并承诺他万一受罚而外放州县,她甘愿不辞艰辛与他一道同行远去。那天晚上的月亮如同今夜一般圆如玉盘,上官雪衣的笑容里溢满了圣洁的明辉,令他永生难以忘怀。
不料,他血书上谏并受完廷杖后被送回府中养伤之际,上官雪衣却突然没了踪影,再也不曾上门。
第三天一早,白清卓便公开发布了《与上官侍郎绝交书》,斥责了上官平芝一家的蝇营狗苟之后,自请外放守边、以迁代罚。
从此,他远处喜峰关,极少回京。
而今,自己回到京城,又该如何面对上官一家若深若浅的逢迎呢他紧紧地捏着暖玉香囊,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凌兰清脆而有力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了下来:二师兄,您难道还愿意被她伤害第二次吗如果再出现上一次的情景,您还能受得起吗
听到凌兰的话声,白清卓心神一定,从繁乱的思绪中一下挣脱出来。他朗声言道:小兰,你去我和大师兄曾经一同居住过的那个旧宅——‘云峰居’,把我们收藏的那只‘八宝匣’拿来。
凌兰哼了一声:你想怎样那匣里可都是你的心爱之物。
白清卓长叹了一声:南兵营的弟兄们缺钱得很哪!我能挤出一分是一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