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十年的小奴隶灭了我的国。
十年里我护他族人周全,不曾苛待他们。
城破那日我全族无一人生还,他打断了我的腿逼我磕头认罪。
我才知我喜欢了十年的人恨了我十年。
后来我拼死逃出,重新杀回来那天,我将那句话原样还给他。
骨头硬不肯跪,打断了就是。
1
十九岁生辰那天早上,母后替我梳妆打扮,几个哥哥叔伯送的礼堆了满满一屋子,我笑的合不拢嘴。
黄昏的时候就传来了城破的消息,母后是武将之女,誓要追随父皇,几个哥哥叔伯都已战死沙场。
六哥来找我,他拉着我,边跑边褪去我身上繁复的配饰。
阿鸢别怕,有六哥在。
我提着裙摆,心中不安。
六哥是决不会做逃兵的,即便是只有最后一丝希望,他也会为了姜国战至最后一刻。
六哥。我不自觉攥紧了六哥的手。
小桃是我的侍女,身形和我也像。
她披上我的斗篷,笑着看向我,公主快走吧,小桃会去找公主的。
我看着小桃那张俏丽的脸隐在斗篷中,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跑,有人粗着嗓子喊陆鸢在这里,快追。
怎么成了这样,明明早上还是好好的。
我惊恐又茫然的看着乱作一团的宫人们,脚下跑的越发快。
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自我耳边传来,我忙回头看,看见了一个让我不可置信的人。
裴止。
迎着我的眼神他又拉满了手中的弓箭,我看向六哥,刚才那支箭,稳稳的插在六哥肩胛处。
我踉跄着栽倒在地,六哥将我紧紧护在身下,弓箭的声音离我那么近。
好像下一瞬,就会要我的命。
我想开口求裴止,看在往日的情分。
阿鸢。
六哥一张嘴,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湿漉漉的,让人心惊。
我惊慌的伸手探向他的脸,只摸到满手的黏腻,血腥味充盈在我鼻尖。
六哥!没事的没事的,是裴止,我们求求他,我们……
不要再信他了阿鸢。
我还要再说什么,有人一把扯开了六哥。
他踩着六哥的头,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好像今日才看清他。
他微微弯下身,满意的看着我惊恐的样子。
陆长宁,这招叫卧薪尝胆,你记好了。
2
我不再奢望裴止能放过我们,我狼狈的爬到他面前。
再顾不得自己公主的身份。
裴止,你放开。我拉扯着他的衣摆,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听我的话。
但是裴止没有,他弯下腰,推开了我。
薄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残忍无比。
姜国已灭,你一个亡国公主,自身都难保,凭什么命令我。
这是裴止第一次拒绝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被拖到了空旷的地方。
我下意识大喊,六哥救我!
裴止眸中神色一冷,手中重剑重重刺进六哥身体。
你喊一句,我就刺一剑,看看你的好哥哥能挨几下。
我不敢再喊,可我实在害怕。
我在一双双血腥脏污的手中挣扎,他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俯视着这里,脚下死死踩着六哥的头。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好好看看你们最疼爱的公主,是如何在这些低贱的人手中承欢的。
这是你们的报应,你们死不足惜。
陆长安猩红着眼:阿鸢!
若不是阿鸢,你们这群阶下囚早死了,你要报仇,冲我来。
裴止定定看着自己踩在脚下的人,你的意思,我还要感谢她,若不是我做了她身边的奴才,还不能苟活到现在,我应该对她感恩戴德,是吗
裴止踩着陆争的头,陆争越不想看,他越要让他看。
阿姐带着满身伤痕回来的时候他没法保护阿姐,现在陆争的妹妹受人凌辱,他终于报了当日的仇。
陆争呼吸不上来,愤怒心疼交织在一起,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父皇,母后,兄长和他视若珍宝的妹妹。
我用尽全力挣扎着,可手腕脚腕都被人死死压着,我挣脱不开。
穿着整齐的衣服被撕成了破烂布条,他们围着我,嘴里发出恶心的笑声,兴奋的用手掐着我白嫩的肌肤。
血污和着尘土沾满了我全身。
恐惧,一瞬间涌上我心头。
我再顾不得许多,本能的喊着:六哥救我——
人影攒动中,我看见了被压在尘土里的六哥。
往日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被人狼狈的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受辱。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我眸中掉落,我余光看见有人已经解开了腰带……
我绝望的闭上眼。
你一路走好,到地狱和你陆家人团聚。
我听见了这句,才睁眼,几滴血溅到了我眼中。
那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一边,被裴止嫌恶的踢开。
他用我送的剑,杀了我的六哥。
我眼中猩红一片,都是六哥的血,还温热着。
裴止身边站着个姑娘,看着不染纤尘,连衣摆都不曾沾染尘土。
我认得她,裴止的姐姐,我吩咐好好养在京郊的女子。
我听见裴止对她说。
阿姐回去吧,别脏了你的眼睛。
裴云看着面前杀伐果决的少年,莞尔一笑,阿姐经历的比起她,只多不少。
他和裴云,怎么能泰然自若的见证着我的屈辱。
我不会心软。
裴止话音刚落,裴云心满意足的走了,走时身旁围了一圈人,小心护着她周全。
我再不奢望有人念着昔日情意,紧闭着嘴,咬断了舌头。
裴止眼神一凛,快步冲了过来,捏住我的双颊。
陆长宁,你敢寻死!
我张嘴,口中的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我有好多话要说,到最后,只模模糊糊挤出一句。
你不得好死。
3
我衣不蔽体的被裴止拖回钟华宫。
路上我看到了好多人的尸体,最爱贫嘴的阿福,小厨房的周姑姑,母后身边的王女官。
最后,是小桃。
她不着寸缕,身上的青紫看的我心惊,整个身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扔在一边。
我猛地开始挣扎,拼命往那边爬。
我想摸摸小桃的手,我想触碰她,我想她能醒过来。
她比我还小两岁,她怎么能死。
裴止看着我毫无尊严的爬行,饶有兴致的拽住我的脚,每见我爬过去一次,就拖着我回来一次。
最后一次,他冷着声音道:
她是为你死的,陆长宁,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裴止将我丢进房中,外头的锁重重落下,他吩咐军医即刻过来。
我伏在地上,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不要长大了,我不要他们死。
我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我梦见了从前的好多事,被老师责骂愚钝时,阿福笑着安慰我。
谁说咱们公主愚钝了,书上都说这叫……阿福偏头想了想,一拍脑袋,咱们公主这叫大智若愚。
我脸颊还挂着眼泪,见他这副样子,没忍住笑出声。
周姑姑慈爱的看着我,将手中的糕点塞进我口中,公主笑了,这就是不伤心了,下次可不准再不吃东西了。
王女官深夜还陪着我完成老师留下的作业,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公主慢些吃。
小桃心疼的拍拍我的背,公主也真是的,学那些男儿家的东西做什么,什么骑射,算术,净是些劳心伤神的,公主都瘦了。
只记得当时我笑了笑,没说是为了裴止也能读书习字才坚持的。
再次醒来,我看见了裴云,她浅浅笑着,一派温和的模样。
陆鸢,好久不见。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口中传来苦涩药味,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们裴家都记得你的恩情,若不是你,我们怎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我死死攥紧双手,看向裴云的眼神中满是恨意。
她没说错,若不是我任性,若不是裴家人惯会伏低做小,当年灭了云祁,父皇不会同意留他们一命。
我恨不得将裴家人生吞活剥。
裴云身旁的侍女看见我的眼神,扬起手毫不手软的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长公主好意来看你,你这贱奴再用这种眼神瞪着,仔细你两个眼珠子!
裴云虚虚抬了下手,看似制止。
说到底我比裴止心软,算我报当年不杀之恩,我带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说罢,她站起身,施施然走在前头。
我踉跄着被人推搡着出门。
昨日城门被破,我便没了尊严,这辈子不知道还捡不捡的起来。
我那时就知道,有些东西脱下了,就再穿不上了。
4
裴止看见我,毫无惊讶,他将身上披风披在裴云身上。
阿姐怎么来了,此地污秽。
我缓缓转动有些浑浊的眼珠,这是我族人的葬身地,他却说污秽,可笑。
你呀你,阿姐不是同你说了,要让陆鸢见他们最后一面的。
姐弟和睦的景象看得我心生厌恶。
男男女女的尸体混杂在一起,空气中散发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男子的尸体没有一具完整的,大都四分五裂,女子个个都和小桃一样。
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认得,都是我至亲之人。
我只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哭干了,我本以为裴止会留他们一命的,远远扔在边地也好,流放关押也罢,总归是活着的。
即便是父皇从前统一几国,也从没有进行过这样残忍的虐杀。
你数数这四十五具尸体,对是不对
瞥了一眼随意堆叠在一起的残肢断臂,裴止轻笑出声。
我忘了,长宁算数不好,从前都要老师讲一遍回来再缠着我讲一遍的。
他叫我长宁,我恶心的想吐,终于止不住干呕。
这就受不住了这样的场景我一生中见过两次,一次是云祁破城时,还有一次,是现在。
我再克制不住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裴止,我知道这样无用,可我总得做点什么。
裴止轻易的将我甩在地上,眉头紧皱,疯子。
我又被拖回了钟华宫,没人管我,我听着外头张灯结彩大肆庆祝新皇登基。
以后没有人再护着我,我没有家没有亲人了,从此我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裴止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我痛苦的伏在地上,青石砖凉的让人心惊,这漫漫长夜,难熬的让人害怕。
二更时分,外头逐渐安静下来。
我听见了地下传来的,细小的动静。
外面天雾蒙蒙的,我踉跄着一步步爬到门口。
说不出话,我就拼命拍打着门。
门口立刻有人推门进来。
她身上很香,闻着颇有些安心。
姑娘,您怎么了
桃叶想扶起我,我固执的不肯起来。
她这才看见我手边的一小杯茶水。
我手指蘸着水,一笔一划的写着。
吃饭。
一遍又一遍。
桃叶有些为难,里面这位姑娘陛下吩咐好生照看。
可不是她不肯送饭,是第一次来时,这姑娘完全不理会她,说多了还张嘴狠狠咬了她一口。
现在要吃东西,实在有些反常,她去小厨房的步子一顿,转而去找了裴止。
桃叶来的很快,手中端着一小碗白粥。
还带来了裴止。
我强装镇定,小口喝着碗中的粥,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喝完。
裴止没了耐心,粗暴的按着我的脖颈,唇贴在我耳畔,这本是个有些暧昧的距离,我却觉得阴冷恶心。
长宁,告诉我,这宫中还有我不知道的密道吗
我浑身一颤,拿着汤勺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快叫她出来吧,我已杀了陆家人,大仇得报,我不杀她。
5
我心中有一瞬的动摇,但我知道,裴止冷心冷肺,绝不会心慈手软。
我摇摇头,将手中的碗放下。
慢慢挪回榻上,麻木的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我没管裴止探究的眼神,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便缓缓闭上眼,只觉得身心俱疲。
裴止走了,我又睁开眼,定定看着床顶。
窗外月光明亮,照的我无地自容。
我睁着眼到天明,桃叶进来帮我洗漱,照例端进一碗白粥。
桃叶领着我,去了从前父皇处理公务的地方。
奴婢名叫桃叶,以后就是伺候姑娘的人。
桃叶。
我扯着唇角,牵出一个讽刺的笑。
我远远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却不是父皇,我眼睛一酸。
姑娘快些走吧,咱们已经迟了。桃叶催促我,我浑不在意。
桃叶小声交代我,姑娘您只要在陛下身边添茶研墨,晚些时候奴婢来接姑娘回去。
她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我木木的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陆长宁你哑巴了腿也瘸了
我抿了抿唇,走到裴止身侧,倒了一杯茶。
裴止看也不看便泼到我脸上。
太凉。
茶水顺着我的头发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垂下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裴止有些窝火,指着旁边的一盘核桃,去剥核桃。
我没瞧见剥核桃的钳子,剥了满手的血。
剥好的核桃放在一边,裴止吩咐我研墨,我低眉顺眼的去了。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像从前姜国还没灭国的时候,我哄着裴止给我写作业时那样。
我正站着任裴止搓圆揉扁,有人来找他。
又是裴云。
她似乎总爱出现在这些场合。
姑娘家的手不是做这些的,
我虽不了解她,但她会说这话,着实稀奇。
裴云看似亲热的拉着我的手,借着看伤口的名义,撕开我本就受伤的指甲。
都同陛下说了,今日有重要的事找你,他怎么还拘着你,快跟我走吧。
她说的重要的事,是让我负荆请罪,给她裴家先祖磕头认罪。
从前父皇祭祖,我来过这里,如今物是人非,牌位上尽是裴家人的名字。
裴云将我扔在狭小的囚车中,人在里面站不直身子,这是从前游街的犯人坐的车。
我狼狈的跪坐在里面。
荆条的刺扎进我皮肉中,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刺在其中来回搅动。
我冷眼看着里面陌生的牌位,恨不得冲上前将它们都砸烂。
陆鸢,做错了事就是要忏悔,我要你向我裴家满门磕头认罪。
四五个侍女太监都摁不住我,逼的狠了我便往地上一躺,让他们无可奈何。
裴云要将荆条捆在我身上,要故意让我游街示众羞辱我,我都不在意。
可她要我跪下认罪,绝不可能。
阿姐,裴止皱着眉过来,她骨头硬不肯跪,打断了就是。
裴止掐着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长宁,骨头断了很疼的,你听话点,才能少受罪。
我低头,趁裴止不设防,狠狠咬在他虎口。
裴止没还手,我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下一秒,裴止将我整个人拎起。
我只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就是钻心的疼,疼的我大脑空白了许久。
裴止果真打断了我的腿,而后扯着我的头发摁着我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这是我父皇,你很应该给他磕个头,若不是陆巡,他不会死。
裴止粗暴的拖拽着我,又到了另一个牌位前,这是我母后,为了让我阿姐过得好些,她改嫁给了一个马夫,前几年为了保护阿姐被那男人打死了。
若是从前我听见这话,说不准还要为裴止伤心一场,可现在我只觉得这女人死的不够惨。
我头痛欲裂,额头沁出的血沾在地上,我索性蘸着血,哆嗦着手一笔一划写着。
活该。
这两个字刺痛了裴止,他眸中神色复杂,有愤怒也有心痛。
到现在你还一丝悔改之心都没有,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绣着暗纹的靴子踩在我手上,狠狠碾着,直踩得我右手血肉模糊。
最后一个头磕完,我意识模糊,被人扔回囚车。
进了宫门便有人将我扔在地上,我蜷缩着身子躺了好一会儿,勉强摸索着拖着断腿爬回了钟华宫。
全身上下都在痛,那种痛从双腿蔓延至全身,裴止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可我知道我不能死。
临睡前,我让桃叶端了一碗米汤给我。
6
这一觉睡的不安稳,梦中我又看见了死去的亲人,看见六哥死不瞑目的模样。
我哽咽着,泪水打湿了头发。
长发凌乱的沾在脸上,有人轻柔的拂开,盯着我的目光灼灼。
我猛地睁开眼。
看见了身侧的裴止。
他没点灯,借着月光静静的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肯服软。裴止低声道:你从前待我好,我也将你留在身边如何
声音中竟然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怅然若失。
裴止若是从前对我这样说话,我不知会有多开心。
可现在,断了的双腿还在提醒我。
裴止是我所有痛苦的来源。
我转过身,不欲理他。
陆长宁,你今日跪了我父母,我替他们原谅你。
我心中毫无波澜,那不叫跪,最多算是裴止在一堆牌位前打我出气罢了。
陆巡害我家破人亡,我也灭了陆家满门,我们扯平。
扯平
他父母两条人命,却要我陆家四十五口来偿。
我仇视的看着裴止,藏在被子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我握紧簪子,冲着裴止的脖子狠狠划去。
那簪子划开了一道口子,却不深,要不了他的命。
裴止捏住我手腕,簪子落在地上,丁零桄榔在暗夜中回响。
裴止掐着我双颊,你恨我可惜,你的好六哥已经死了,你再恨我也无济于事,没有人会来救你。
长宁,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心中也有你,我没有办法杀了你。
他表情阴狠,语气透着病态的执着。
我们就这样纠缠着过下去吧。
军中的老军医来看过我的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便是好了,伤的最重的右腿也会有些跛。
再就是舌头,现在只能勉强养着,好与不好,全看老天,没死已是万幸。
裴止隐隐有些放下心来,这样也好,她就不能再说那些伤人的话,再叫着要她的六哥。
我成了裴止养在宫中的哑巴,从前宫中的人都被裴止换了个干净。
人人都叫我陆姑娘,却没有人知道我的全名。
7
裴止日日让我在他跟前,夜夜宿在我宫中。
我彻底成了他豢养的奴仆。
我苦笑一声,只叹天意难测,没想到曾经要靠我保护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裴止环着我的手紧了紧,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头,宛如一对恩爱的夫妻。
想到什么开心事了
我闭上眼,在裴止怀中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他。
裴止倾身整个人罩住我,在我漠然的眼神中低头,吻上我的唇。
这样的场景,他幻想过无数次,从前他身不由己,不能表露心意,等他有了能力,他们又走到了这一步。
我推拒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我意识有些模糊。
恶心,太恶心了。
裴止动作轻柔的将我散乱的头发别至耳后,我却觉得像毒蛇的蛇信舔舐着我的脸。
他看着我,我胃中一片翻江倒海。
细密的吻落在我脖颈,我只觉得自己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我挣扎,我呼救,可没有人来救我。
六哥救我。
我喉咙中模糊发出几个音,裴止眼神一暗,看清楚了长宁,我是谁。
你知不知道陆争有多恶心,陆长宁,你到底——
我意识到裴止应该是还有话说的,不知为何戛然而止,我麻木的看向他。
裴止强忍下去,烦躁的堵住我的唇。
我意识不清,眼睛里氤氲着水汽,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
裴止一件件解开我的衣服,没关系,长宁,我会让你知道你在谁的榻上。
我开始睡不好,吃进去的东西总会吐出来,只能吃些流食,好在每日的米汤羊奶我都喝完了。
舌头已经好了,却仍旧说不出话。
太医说这是心病,要我自己想通了才行,或者让我做些别的转移注意力。
可我怎么想得通。
裴止让我坐在他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今日做了些什么上次不是想种花,如何了
我垂着眼,在裴止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都死了。
裴止右手执笔批注,将最后一本奏折合上。
罢了,死了便死了,还有什么想做的
我思索了片刻,缓缓写下。
画。
裴止皱了皱眉,才伤了指甲,学什么画,劳心伤神的。
我垂着眼不说话,裴止拉过我的手放在唇边,想不想去秋狩等忙过了这段,带你一起。
我们离的那样近,我没忍住,低头干呕起来。
裴止面露担心,吃坏东西了
他越靠近,我吐的越厉害。
裴止吩咐太医替我把脉。
高太医说我怀孕了,我神色有些复杂。
与我的面色苍白不同,裴止很高兴,几个月了
从脉象上看,已一月有余。
高太医头几乎要低到地上去,这位新皇喜怒无常,做事随心所欲,他不敢忤逆。
裴止正高兴着,没注意高太医颤抖的手,我却看见了。
8
我整日郁郁寡欢,总喜欢看着远处发呆。
裴云进宫来看我,亲亲热热的端给我一碗安胎药。
本来以你的身份是不配留在我弟弟身边的,没想到你不仅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还有一个争气的肚子。
她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我拂开她的手。
裴云面上不变,我知道裴止就在附近。
怀上了是你的本事,能不能生下来却不由你说了算。
她话音刚落,我猛的站起身,裴云差点因为我的动作摔倒在地,你做什么!
我戒备的看向裴云,面露惊恐,一步一步往后退。
蓦然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
是裴止。
他搂着我,怎么了刚才和阿姐说话不是好好的。
我双眸含泪,不住的摇头,往裴止身后躲。
裴云脸色难看,我只同她说要好好保重,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这样……
阿姐先回去吧。裴止打断她的话,长宁也累了,我带她回去,就不送阿姐了。
他也想相信他的阿姐,但他看见了长宁手上深深的指甲印,阿姐一向和长宁不对付,还是少让她们见面的好。
裴云看着裴止越走越远的背影,有些不安。
她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生出了嫌隙。
那陆鸢肚子里的孩子,就留不得了。
9
我安静喝了安胎药,裴止领我去了一个地方。
我推开门,愣愣看着面前的人。
鹤起。
京城第一画师。
鹤起弯唇一笑,陆姑娘,别来无恙。
鹤起还是原来的模样,一袭白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我还以为,裴止早杀了他。
我早该知他不是普通画师如此简单,与其说曾经是父皇留他在宫中,倒不如说是拘着他。
鹤起一声陆姑娘,我也明白他此刻是谁的人。
敛去再见的错愕,我垂下眼,不去看他。
鹤起自然的坐下,我才看见他面前放着的宣纸。
他提笔在纸上添了两笔,画中的人立刻鲜活了起来。
画上的人我认得,是我六哥。
从那天以后,我每次梦到六哥,都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满身满脸的血,刺得我心口生疼。
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我才要上前细看,鹤起笔锋一回,画中人的脸立刻被墨水模糊。
我顾不得其他,气息不稳的抓住鹤起的手。
鹤起没有推开我,带着我的手,浓稠的墨一点一点将画上的人掩盖。
他已经死了,陆姑娘你要记得。
能救你于水火的,只有你自己。
鹤起的话让我心头一颤。
也让我坚定自己没有找错人。
鹤起还在说,我答应他照顾你。
我心乱如麻,六哥是何时吩咐鹤起照顾我的,鹤起怎么敢在裴止眼皮底下告诉我这些。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父皇要拘着他,裴止也要留他。
鹤起骨节分明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陆姑娘你若是想在皇上身边谋个宠妃的位置我可以帮你,总没名没分的也不像话。
不。
许久没说话,我嗓音嘶哑。
我抬起头,定定看着鹤起,我要出宫。
您是养在温室中的娇花,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您会死的。
我语气又坚定了几分,我要出宫。
您可知做了这个决定,就是彻底与皇上为敌。
我明白。我看着眼前的鹤起,缓缓道:我什么都没有了,在这宫中要靠着裴止一点可怜的爱才能活下去,可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鹤起看着我,没再说话。
良久,他突然笑了。
那便祝您得偿所愿。
10
鹤起的画技高超,他只见过小桃几面,就画的栩栩如生。
我指尖不自觉拂上画上那个傻乎乎笑着的人。
小桃……
对不起。我喃喃着。
下一瞬,鹤起直接将那幅画丢进火中。
您见到了想见的人,却不可贪恋,若被发现,你我都会死。
我捏着画笔,我明白,我会好好学的。
柳棉棉是否已经逃出去了
我怔了怔,抬眼看向鹤起,急切的反问:她没死
鹤起没说话,仔细的观察着我的神色,我喜极而泣。
鹤先生你这样问,便是肯定她没死了,太好了,太好了——
目前没找到她的尸体,当日混乱,或许尸体早面目全非了。鹤起打断我,我只是觉得,柳棉棉是梁王的女儿,有她在,梁王会好好待你。
我在鹤起这里学了大半个秋天。
转眼,就快初冬了。
眼看着肚子一点一点大起来,我心中想,她怎么还不动手呢
裴止告诉我,裴云要成亲了。
嫁的是大将军陈景。
这个陈景我认得,少年将军,听说用兵如神。
人人都赞他神勇无比,我却知道,他从前不过是六哥身边一个喂马的奴隶。
我也曾救他一命,六哥对他更是有知遇之恩,他却亲手打开了城门放敌军长驱直入。
既然是裴云的心上人,她一定很在乎陈景吧。
可她怎么配,怎么配在我家破人亡后幸福美满
裴云大婚将至邀请了不少世家女去公主府,谁都知道这其实是为裴止准备的选妃。
我没打算参与,且不说与我交好的女子都被发配边地为奴为婢,我同这些人也无话可说。
桃叶边拿珠钗在我头发上比了比边说,姑娘还是去一趟,这是皇上吩咐的。
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一群穿红戴绿,顶着满头珠翠聒噪的女子中,却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
苏妙音。
她被众人团团围住,俨然一副众星捧月的模样,唇角还挂着得意的笑。
还是她先来找的我。
好久不见了陆姑娘,苏妙音掩唇一笑,上下打量着我,您看上去过得不错。
我们怎么也算是旧相识,陆姑娘一句话也不说,是还拿自己当金枝玉叶的贵人吗
她这话说的讨巧,也着实恶心人。
裴云施施然走过来,笑着接过话,陆姑娘的舌头受伤了,日后恐怕都说不了话了。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
原来是个哑巴,我还说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陛下留在宫中,看来也只有那张脸了。
我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个失了贞洁的女人,拿什么跟我比。
有人好奇的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苏妙音清咳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接过话头。
林小姐说的不错,那日我父兄也在,亲眼所见。苏妙音不屑又轻蔑的瞥了我一眼,想必裴哥哥是念着以前的情谊才留她一命的。
她们似乎以为这样就能伤害到我,可我早不是从前的陆鸢了。
别说今日只是当着这些与我毫无关系的人的面,便是当着裴止的面我也不会有半点波澜。
我目光停留在苏妙音身上。
她叫裴止裴哥哥,周围人对她毕恭毕敬,她对那日的情形那么清楚。
能爬到如今的位置,苏家到底做了什么
11
我说不了话,也不理会她们,她们自觉无趣,很快便散开了。
一个瘸子,又是残花败柳,不足为惧。
入秋了,宫中荷塘中的荷花早枯萎了,留下一池残叶。
公主府的荷塘倒是还开着花,翠绿的荷叶和粉嫩的荷花,看上去好看极了。
苏妙音不知何时又站到我身侧。
这荷塘可是驸马专门为长公主挖的,是他们定情的地方,陆鸢你想死也死远一点,也不怕脏了这地方。
我定定看着荷塘中的淤泥。
定情的地方,对裴云很重要吧。
这荷塘这么大,要是有人不小心掉进去,加上满池荷叶的掩盖,就很难被人发现。
陈景,会不会水
苏妙音叽叽喳喳惹人厌,似乎是一朝飞上枝头了,格外想在我面前炫耀。
我要是你早一头碰死了,才没脸苟活,你知道你父兄是怎么死的吗
苏妙音见我脸色终于有了些波澜,面上更加得意。
你陆家人不是骨头硬吗一根根抽出来打断了砍碎剁烂,看你们还硬气不硬气。
你真应该看看你母亲跪在裴哥哥面前苦苦哀求的模样,真像个可怜虫。
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反复几次,终是没忍住,用了十成的力气扇在她脸上。
苏妙音被扇倒在地,杏眼圆睁,你敢打我!
我从上俯视着她,没有丝毫胆怯。
她本是愤怒的,突然又笑了,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觉得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这里只有我们,我若落水了自然是你推的。
你一个哑巴到时就是百口莫辩,有我父亲施压,裴哥哥再怎么偏袒你也无用。
苏妙音看着我的眼神无比得意,我也在她得意的眼神中冲她笑了笑。
我不仅打你,还要杀你。
她还想站起来和我纠缠,我抬起手,双手拍在她肩膀处,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将她一把推进了荷塘中。
我冷眼看着她掉进去,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荷叶遮挡住,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和我想的一样,只有一点,公主府下人多,她随意发出点动静就会被人发现。
正想着,我迎面和陈景撞上,他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没有收着力气。
我踉跄了一下,陈景赶忙伸手扶住我。
殿下小心。
他脱口而出殿下,又很快懊恼的改口。
陆姑娘没事吧,都怪我没注意。
我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我说不了话。
陈景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愧疚居多,陆姑娘过的可好
他问出这句便有些后悔,刚才撞的那下,他便觉察出眼前的人瘦弱的不成样子。
我拉过陈景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写着。
一切都好。
陈景这才松了口气,你和陛下毕竟多年情谊,他在乎你,你若顺着他,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想了想,继续写。
我知道。
陈景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被远处传来的尖锐女声打断。
陈景你和陆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让我也听听
陈景忙收回手,转过身,阿云
裴云已经快步走到我们面前。
她来势汹汹,陈景不自觉站在我面前,将她和我隔开。
是我不小心撞到了陆姑娘。
原来是这样,裴云扬起一个和善的笑,下次可得注意,裴止看陆姑娘跟看眼珠子似的,撞伤了他该心疼了。
裴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怒意,没有人比她更恨陆鸢,恨她那张脸,恨她轻易就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她最在意的弟弟是这样,她的未婚夫也是这样。
即便陆鸢已经变得这么不堪,他们也还是要护着她!
我在陈景身后捂着肚子,表情有些痛苦,差点站不直身子。
陈景想扶我,可裴云就那样盯着他,他举起手,又放了下去。
陆姑娘我吩咐人找桃叶护送您回宫。
我额头冒着虚汗,唇色尽失,脸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我努力想点头,可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12
有人在我耳边争吵。
阿姐我们不是说好了,长宁磕头认错,从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你为什么还是容不下她。
这声音,是裴止。
我从未对她出手,我是你亲姐你难道不信我
不管如何,长宁肚子里是我的孩子,阿姐就算再生气,也不要动手。
裴云声音有些闷闷的。
那也是我的侄子,我再看不上陆鸢,也不会做傻事。
过了一会儿,裴云试探着开口。
今日有你瞧上的姑娘吗
裴止动作轻柔的替我掖了掖被角,没有。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想了想,睁开了眼。
长宁,可好些了
我还未回答,门外传来一声呵斥。
好啊你陆鸢!你还在这里装!被推下水的人是我,你还晕了!
苏妙音气愤的想冲过来,却被身旁跟来的侍女拦住。
小姐您冷静,皇上还在呢。
苏妙音一跺脚,委屈巴巴的站到裴止跟前。
裴哥哥你要为我做主,陆鸢她要杀我!
裴止有些烦躁,捏了捏眉心。
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苏妙音更委屈了,是她推我下水的,我本意是想劝她安分些。
裴止看向我,他确实听说今日苏妙音差点淹死的事。
我神色淡淡,在裴止手心写着。
她说她要嫁给你,我和孩子你一个也不要。
裴止握住我的手。
不管我娶不娶她,都不会不要你。
我思忖了一下,看来裴止要娶她是真的。
见裴止亲口承认,苏妙音颇有些得意。
我不仅会嫁给裴哥哥,我的花轿还会从永和门抬进去。
永和门是正门,历任皇后不一定是从永和门抬进去的,但从永和门抬进去的,一定是皇后。
苏家的面子可真大。
是因为她在外征战背叛旧主的父兄吗
我脑中灵光乍现,手指急切的写着。
不要娶她。
裴止有些惊讶,面上却不显,他安慰我。
我会权衡好一切。
苏妙音不知为何没有把我能说话的事告诉裴止,也许是忘了。
13
自那日后,桃叶被安排必须寸步不离跟着我。
可我不喜欢桃叶每日监视似的跟着我。
每日只有在鹤起这里,才能得片刻安宁,我去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完整画完的第一幅画,是裴止。
陆姑娘这幅画意在
我笑了笑,没说我其实想扎个裴止的纸人,烧给枉死的族人。
不过想来烧画也是一样的,终归是不吉利。
我放下笔。
求和。
这些日子我没再给裴止好脸色,从前看似缓和了的关系,又降到低谷。
裴止好几日没来找我,只日日吩咐人送安胎药,太医日日都要把脉。
终于决定忍下苏妙音这口气了
不,我仔细端详着画,抬起一旁已经放凉了的安胎药一饮而尽,我要他愧疚,不得不补偿我。
鹤起垂下眼,梁王那边来的消息,城中各处都已准备好,您随时出宫,随时能走。
裴止要娶苏妙音,花轿得从宫外抬进来。
你的意思——鹤起看着我。
没错。我回望过去,没有人会不在意皇后的位置,从永和门抬进来的,就是皇后。
我就是要裴止把花轿里的人换成我。
你有几分把握
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下一秒,猛然吐了一大口血。
血染污了才画好的画。
鹤起一惊,陆姑娘!
十分。我笑着,我有十分把握。
身下的血源源不断的流出,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我从来不知道人有那么多血。
就像那天晚上我回到密道看见的一样,血流干了,人就死了。
我拉住鹤起,再等等,再等一刻钟。
你疯了陆鸢!我们图谋这么久,一切的前提都是你要活着!
鹤起皱着眉,十分生气。
我自有分寸,这本也不是裴止的孩子,七个月了,不等等药效,我怕它活下来。
我推开鹤起搀扶着我的手,做出摔倒的模样,一把将烛火推倒,人也顺势倒了下去。
鹤起,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一刻钟后再去找人。
说完这句,我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慢慢合上了眼。
14
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有父皇母后,各位叔伯兄长姊妹。
他们叫我不要报仇,逃去梁王处,了此余生。
桃叶在我身侧,拉着我的手,声音似有哭腔,小姐您醒醒啊,小姐,用力。
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甜腻的香味,腻的我微微皱了皱眉。
她立刻欣喜道:小姐有意识了,你们快接生。
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高太医的声音。
那东西加的不多,天长日久便可伤人血气,以至于流产,甚至可能母子俱损。
废物!
裴止发了好大的脾气,一脚踹在高太医心窝处。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用力攥紧手中的锦被
我大口喘着气,看见面前的裴止,我才真的确定自己活了过来。
长宁!裴止担心的凑上前。
我还没说话,裴止自顾自安慰我,没关系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先是愣了一下,后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
裴止只看得见我抽动的肩膀和哭声。
我会找出真凶,还你公道。
裴止想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在听到我哭声时,仿佛被火烫着一般收回去。
我不理裴止,他软声安慰了好一会儿,将药放在桃叶手中便走了。
锦被下。
我摸着小下去许多的肚子,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裴云的药还真是毒,竟然真的没了。
桃叶跪在我跟前,小姐您把药喝了吧,孩子还会再有的,您一定要养好身子……
我缓缓起身,静静看着她。
桃叶脸上关心,但细看,她眼底并无半分情绪。
我当着她的面将那碗药大口喝了下去。
高太医才回了太医院,又一路飞奔而来,冷汗直往下淌。
高康!
裴止一声厉喝,高太医颤颤巍巍跪下,陛下恕罪,臣给陆姑娘抓的都是调养身子的药,并无红花这味药。
裴止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这红花是自己长腿了跑进去的!
不不,臣不敢,高太医脑中疯狂思索着,臣肯定药方不会有错,可否请桃叶将药渣端来一验。
一旁站着侍候的桃叶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奴婢不会害小姐的。
裴止捏了捏眉心,不耐的挥了挥手。
褐色的药渣很快被端了过来,高太医捻起几撮看了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药中确实放了大量红花,臣开的药方中并无此物。
高太医松了口气,他亲自抓的药绝不会出错的,他的脑袋保住了。
那边桃叶已经哭出来了,真的不是奴婢,奴婢不通医理,高太医如何拿来的,奴婢就如何熬的,绝没有掺东西。
高太医张嘴想要反驳,这小丫头,这话里话外便是将责任推给他的了。
他蓦的噤声,一点点转过头,看着面前不住磕头的人。
你身上涂了什么
桃叶一愣,两腮还挂着泪珠,看上去很是无辜。
只是一点香膏。
不,高太医急切的打断她,你身上涂的是檀香!正是此物和安胎药中的麝香害陆姑娘小产的,陛下可多请几位太医共验,臣不会认错的。
15
桃叶面如死灰,无力的瘫坐在地,口中喃喃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裴止拧着眉,拖下去,乱棍打死。
且慢。
裴云从门外走进来,似有意似无意的站在桃叶面前。
你不信谁都不能不信桃叶,你今日气昏了头,未免日后后悔,阿姐先将桃叶带走。
我瑟缩在裴止怀中,冷眼看着面前的场景。
裴云力保桃叶,看来真的是她,在我房中翻找的人,就是桃叶。
他们都不信二嫂已经死了,都在找她,或者说,是在找二嫂肚子里的孩子。
陆家最后的血脉。
裴止眼神一凛,一个不忠的东西,留着也是无用。
阿弟!我说不能杀。裴云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人,很快便有人将桃叶拖了出去。
你静下心仔细想想,桃叶那香膏是陆鸢生母留下的,我见她喜欢,便赏了,这脏东西,是陆鸢母亲的。
裴止表情有些松动,裴云趁热打铁。
今日算她的错,没有细细检查药包,阿姐带下去一定好好管教。
听这话的意思,裴止的孩子死了,却没有一个人需要受到惩罚。
我不得不佩服裴云说谎话的本事,真假掺着说,其中真相,实难探究。
高太医胆战心惊的缩在角落跪着,他差点以为自己死定了,可他听到了这等皇家秘辛,怕难全身而退。
长宁的身子还能养好吗
裴止一问,高太医冷汗又滴了下来,用袖子不住的擦着。
陆姑娘才小产,本就伤了身子,又喝了这碗红花汤,以后,怕难再受孕。
滚下去!
是,是。
高太医连滚带爬的滚下去,今日他能捡回一条命都是烧高香了。
裴止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
对不起长宁,可我只有阿姐了,这次你原谅她,好不好。
我失望的看着裴止,推开他的手。
被烛火燎了部分的画被鹤起放在了案上,我眼神狠厉,一把将画撕个粉碎。
裴止还要说话,被我推了出去。
我累了,他再不走,我可没力气做戏给他看。
16
阿姐你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我记忆中的阿姐,温柔善良,是对最低贱的下人都极好的人,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长宁,容不下我和她的孩子!
裴止双目赤红,他明白阿姐恨长宁,他也理解,但他不能忍受阿姐连他的孩子也不在乎,只为了除掉长宁。
裴云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泪。
阿姐不会害你,一个陆鸢便让你不顾前朝压力强行留在身边,若是她的孩子生下来,云祁岂不是要跟她姓了陆!
我自有分寸!
裴云看着裴止的模样,抹了把脸上的泪,你留陆鸢我管不住,但皇后之位必须是苏家的。
裴云压低了声音,陈景是我丈夫,他自会效忠你,苏家父子手握兵权,你想他们忠心,就得娶苏家的掌上明珠。
反正不是苏妙音也会是别家女子,陆鸢绝不可能进我裴家的门!
姐弟俩第一次不欢而散。
鹤起来看我,带来了梁王在外布局营救我的消息。
陆小姐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除了身边眼线,又得了陛下心软得以出宫。
原本我是不够分量的,但是算上裴止的孩子,绰绰有余。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能看见那日上面沾的血,红的扎眼。
这其实是一石三鸟,裴止与裴云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我叹了口气,提起桌上的笔,敷衍写下几个字。
冷了裴止这一个多月也够了。
该走下一步了。
我知道苏妙音进了宫,她父兄不在京,她自己来找裴止交换庚帖。
才到房门外我就听见了苏妙音的声音。
历代皇后都是从永和门抬进去的,我当然也要,陛下您不同意无妨,今日是我来说,明日,怕就是我父兄亲自来了。
裴止的声音明显压着怒气。
只要不从永和门进,怎样都行,给你父兄加官进爵。
与裴止不同,苏妙音声音明显轻快多了,陛下说的这些妙音都不懂,还是让家中长辈来说,今日商量无果,臣女就先告退了。
站住,你想从永和门进可以,但不能用皇后仪仗。
苏妙音还未说话,我推开门径直走到他们面前。
长宁
我面无表情打量了他和苏妙音几眼,抬起手腕。
上面有一串红豆手串。
姜国的都城不产红豆,这红豆是裴止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跑死了几匹马才找来的,是我十九岁的生辰礼,他求了父皇好久,才换得出城的机会。
我一直留着,就是想等恰当的时机再用,现在就是恰当的时机。
我当着裴止的面,不声不响的将腕上的手串褪下来,没有丝毫犹豫的扔进火中。
红豆在火中崩裂出火花,很快便消失了。
我将袖中的纸迎面扔了过去。
在苏妙音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跛着脚一步一步走出去。
那纸落在地上,裴止低头看去,上面只有一句话。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陆鸢疯了吗!苏妙音忙上前来看裴止,心疼的用手绢擦擦他的脸,什么东西也敢往您脸上扔,当真是恃宠而骄!
裴止怔怔看着那几个字,攥住苏妙音的手。
他不能推开苏妙音,姜国的几个外姓王还没有臣服,他需要苏家父子。
可他的长宁伤心了。
苏妙音看他不说话,敏锐的开口:裴哥哥,我父兄尚且在阵前为你搏杀,你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17
送走苏妙音后,裴止把我堵在御花园。
今天为什么生气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长宁,你什么都告诉我,我们才能好好的。
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说话。
我手指在裴止掌心飞快划着,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懂。
苏妙音不能当皇后。
故作这番拈酸吃醋的模样让我觉得恶心,裴止却很受用。
他攥住我的手,眼眸中带了点笑意,为什么不能长宁不是生我的气,不理我了吗
我扭过脸不去看他,裴止也跟着我转。
是长宁想当我的皇后吗你说想,我就让你当。
我拍开裴止的手,往身后走。
裴止伸手截住我,附在我耳边,我会把苏妙音抬进宫中供着,但是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夜我只给你,我和苏家已经谈妥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裴止就按照我计划中的做了,不知是我太了解他,还是另有原因。
18
裴云和陈景的婚期定在霜降。
裴止唯一的姐姐结婚,自然无比隆重,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来赴宴送了厚礼。
今日裴止没来,几个异姓王最近闹得厉害,将他绊在了宫中。
陈景春风得意,穿着剪裁得体的喜服,被围在人群中推杯换盏。
少年将军,用兵如神,从前这些话都是夸赞我六哥的。
我状似不经意和远处一个小丫鬟对上了眼神,她立刻点点头,捧着酒壶去了陈景面前。
我转身往后院走,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责骂声。
你怎么做事的!弄脏了驸马的喜服,你有几条命赔!
小丫鬟哭的可怜,陈景心中不忍。
无妨,我去整理一下就好,先失陪了。
我在后院拦住了陈景。
陈将军,好久不见。
陈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陆姑娘你的舌头不是……
我打断他。
你是说我为什么要装哑巴是吗陈将军贵人多忘事,您忘了我是阶下囚了若我身体健康,对你们有所威胁,裴云会留我一命吗
听我提起裴云,陈景抬起手,想辩解,最后只干干巴巴的挤出一句。
陆姑娘我知道我在你心中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但是你不知道阿云,她过得很苦,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摆摆手叫停他的诉苦,陈将军不用同我说这些,谁过的不苦她尚且有母亲,有阿弟,有你庇佑,我却只有我自己了。
陈景垂着头。
我继续道:你难道不知我六哥多信你你说你报国无门,他是如何力排众议,让你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你就是这样报国的你对得起他吗!
我冷笑着补上最后一句,我全族惨死,都是你害的。
我……陈景张着嘴,踉跄后退一步。
我这条命算是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我祝你们,百年不合,无后而终,不得好死。
我当着陈景的面一步步后退,这为人奴婢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无人救我于水火,我自到阴曹地府见我亲人。
我毫不犹豫往身后一倒,深秋的水凉进人的骨缝,争先恐后的往我口鼻中钻。
今日喜宴,所有宾客都在前厅,丫鬟小厮也多在前头忙活,若不是衣裳沾了酒,他断不会来后院。
陈景只犹豫了几秒,便奋不顾身的跳了下去。
19
裴云一个人站在牌位前有些难堪,不知多少人在看她的笑话。
吉时已到,该拜堂的驸马却不见踪影。
有个脸生的小丫鬟前来禀告。
奴婢方才好像瞧见驸马爷在后院,似乎是落水了。
裴云强撑着笑脸,想必是不小心的,我去看看。
不远处闹哄哄走来一群人。
我无助的瑟缩在陈景怀中,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还在往下滴水,看上去颇有些可怜。
裴云掀了盖头冲过来,一巴掌扇在陈景脸上。
你就非要在今日给我难堪,是吗
不问缘由当着众人的面被扇了巴掌,陈景强忍着怒气。
阿云你听我解释,是陆姑娘落了水,当时周围没有旁人,我不能眼看着她溺死。
裴云的目光转到我身上,精心打造的温柔大气荡然无存,头上繁复的凤冠摇晃着,更衬得她面目狰狞。
又是你陆鸢,你就这么贱,谁都要撩拨一下!
裴云伸手将我从陈景怀中扯出来,我狼狈的撑起身子,因为呛了水不住的咳着。
说话陆鸢!她边说边撕扯着我的头发。
陈景有些不忍心,攥住她的手腕。
陆姑娘早说不出话了,你不要逼她。
我逼她陈景你看看清楚,是你在拜堂时将我丢下,你和别人纠缠不清,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裴云气极了,眼泪却不争气的从眼眶掉出。
你要和我算账是吗我早受不了你了陈景,你让她在你掌心写字,你听她诉苦,你心疼她。
今天是我最重要的日子,你为了她抛下我,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我还要怎么大度!
陈景满眼都是愧疚,心疼的看着裴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
我和陆姑娘是清白的,此前种种都只是巧合罢了,我只是可怜陆姑娘,我会和陆姑娘保持距离,阿云,我们好好的。
裴云看着面前的人,失望中带着最后一丝期望。
她胡乱擦了一把脸,盖上盖头。
陈景,这是最后一次。
裴云已经走了,陈景有些犹豫的看着我,他知道这里没有人会管我。
我咳的像要将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艰难的冲陈景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管我。
陈景没走,还在犹豫,毕竟我救过他。
我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有人将我拦腰抱起。
和阿姐去拜堂,陆鸢用不着你心疼,可你再敢让我阿姐难过,我就要你死。
裴止抱着我要走,想到了什么,步子一顿,后院那个荷花塘,明日找人填了,阿姐那里我会解释。
裴止一步一步走的沉稳,心跳平稳,可我知道他生气了。
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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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环着裴止的脖颈,无辜的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解。
20
裴云的婚礼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明面上没人提,暗地里都在笑话她。
即便是普通人家成亲,也没见新郎拜堂的时候丢下新娘,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的。
长公主新婚第二日就传出驸马溺毙在荷花池中的消息。
尸体被打捞出来时早已浮肿发白,口鼻中尽是污泥。
那荷塘不深,驸马身材高大,落水不可能淹死,仵作来验过尸,却并无蹊跷。
那就只可能是自杀。
长公主哭晕过去几次,只能由裴止命人操办后事。
外头都传,是冤魂索命。
不然这驸马爷好好的,怎会半夜出门,将头埋入荷塘淤泥中。
陈景出殡当天,许多百姓在街道旁窃窃私语。
卖糖葫芦的老伯认得他,小声和周围的人说着。
陈景原是陆争身边的马夫,得他赏识才能进入军中,那城破当天,就是他从里面打开了城门,引敌军进来的。
说到这,老伯有些气愤,将手中的烂菜叶扔了出去。
呸,六殿下仁慈,却不想养虎为患,这种小人,死后还得风光大葬,可怜陆氏满门,尸骨无存。
一旁挎着菜篮的大婶闻言更是生气。
六殿下是多好的人,前些年征兵,我儿病重,原本是我家老头子要去顶上的,六殿下得知后,亲自向陛下进言,这才有了后来家中若是独子残疾或重病,经由官府查明后便可免于兵役。
她满满一篮子的臭鸡蛋都扔在了陈景送葬的队伍中。
有人开了头,对裴止不满的百姓举起手中的臭鱼烂虾烂菜叶狠狠扔在陈景棺椁上。
那棺椁贵重,一个臣子用已是僭越,这是裴云千方百计要给陈景的体面。
一袭素白丧服的裴云拼命擦拭着棺椁上的脏污,在发现难以擦掉时,她发了疯似的指着人群。
陈景是云祁的英雄,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撕心裂肺的狂吼,却忘了这是姜国,不是她的云祁,这些都是姜国的子民,她越叫嚣,百姓越扔的厉害,甚至有人想冲上去掀翻陈景的棺椁。
我安静跟在裴止身后,看着裴止险些拉不住裴云。
阿姐,先送陈景出殡,切勿节外生枝。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看向了我。
我知道他在防我,故意带我出来,是在试探。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到了裴止草草挖好的坟前,他还没有资格葬在皇陵。
裴云心如死灰的跪在陈景坟前,一张一张烧着手中纸钱。
我不该和陈景吵架的,早知是最后一面,我不会那样对他的,他为我众叛亲离,我怎么能不信他。
从来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像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眼底一片乌青,如同没有生气的木偶。
陈景是我意中人,且不说他对你忠心,即便他真的拥兵自重,他给我这么大的难堪,我也只想日后好好过下去。我也不会杀他,我不可能杀他。
阿弟,是你吗裴云看着裴止的眼神诡异又扭曲。
不是。
裴止沉声回答。
裴云看着裴止惨然一笑,阿姐信你。
阿弟,你不知道我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孙旺得了母亲还不够,还要对我下手。
孙旺便是裴止母亲后嫁的马夫。
纸钱烧出的灰随着风飘舞在裴云身旁,她哽咽的几近昏厥。
是陈景,他将孙旺打个半死,不允许他再欺负我,那时我甚至没有钱给母亲打一口薄棺,母亲的葬礼都是他办的。
十二岁以后我再没穿过新衣服,陈景捧着女儿家都喜欢的胭脂水粉,时兴的布料来见我,我说我喜欢荷花,他亲自挖了荷塘,不远万里寻了稀奇的种子,让我深秋也能赏荷。
我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眼的等着裴止,耳朵敏锐的听见了这句。
怪不得陈景有段日子总问我女儿家喜欢什么,我那时还打趣他有了意中人。
你叫我怎么不动心,我以为我就要得到幸福了,阿弟,陈景怎么就死了,我们明明已经走到了最后。
接着,裴云话锋一转,眼神也由先前的一潭死水变得狠厉。
我恨毒了陆鸢,若不是陆巡灭了云祁,我怎会成亡国奴,我本该是千娇万宠的公主,何必靠她一点怜悯才能苟活。
裴云将最后一叠纸钱猛地扔进面前的火堆中,惊起点点火星。
陆鸢害死陈景,我要她死!
21
裴止这些天都将我带在身边,其实他也怕,怕他的阿姐发了疯,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陈景这边的丧事才办完,裴止就开始筹备和苏妙音的婚事。
这是苏家早就定下的婚期,推不了。
裴云还在为陈景披麻戴孝,可陈景的死早被新皇成亲的喜悦气氛盖了过去。
南海进贡了一颗特别大的东珠,裴止说要把那颗东珠嵌在我的凤冠上。
我冷眼看着裴止将绣好的喜服捧到我面前。
长宁,喜欢吗
我眉眼弯弯,小心的摸着华美的喜服。
指尖无意识扣着上面繁复的花纹,这样的绣工,就算是最好的绣娘也要绣上好几个月。
裴止攥住我的手,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眸中有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长宁,成亲前一天我会把你送到苏府,你坐上花轿从永和门进宫,拜了堂,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他话说的古怪,似将我和鹤起的筹谋说了一遍,虽说是早就说好的,但我心中仍隐隐不安。
我弯了弯唇,轻轻点头。
裴止走了,似乎只是来与我商量大婚当日的事情。
我松了口气,浑身软绵的倒在椅子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裴止发现了什么。
可所有的计划我只告诉过鹤起。
我知道鹤起是离国后人,亡的比云祁还早。
离国矿产众多,尤其盛产铁矿,鹤姓一族在那里很有威望,父皇只能将鹤起拘在宫中,保证离国人为姜国继续开采铁矿。
我知道他会恨我,我试探过他,若真想杀我,上次我小产时他大可不必管我。
入夜。
原本安静的房间,传来了声音。
笃笃笃。
有人在地下敲击。
我按照顺序挪开架子上的装饰物,床底,出现了一个空间,直通到地底下。
是鹤起。
他将一张地图摆在我面前。
在苏府我们能做的不多,但只要你能从苏府出来,一切好办。
鹤起的指尖指向地图上某个位置。
添香茶馆。
梁王的人在这里等你,梁王的信物你认得,若见到带着信物的人,跟他走就是。
我愣愣看着添香茶馆的名字。
从前六哥总带我去的,他说添香茶馆有最香的茶,最好的茶博士,我同他约了下次再去。
鹤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得记住这条路,若走岔了遇上宵禁的军队,就功亏一篑了。
我知道,你放心。
这是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六哥早带我摸清了这城中所有大小巷子。
事已至此,我又想起裴止的异常,我的心揪了起来,鹤起是否真心帮我。
我无意识看着鹤起袖口的花纹,越想越深。
陆姑娘。
我将地图收进袖中。
鹤起表情不善,似有些生气。
我似乎从未说过我为何帮你。我欠陆争一条命,所以我只帮你一次,我助你出宫,出宫后的一切我一概不管,你只需记着,我答应的事就会做到。
我倏地回过神。
我信你。
22
裴止亲自送我去苏府。
他将大氅披在我身上,整理帽子时指尖擦过我脸颊,冰凉的手指好像带着无限眷恋和缱绻。
明日见。
我微微仰头,想要看清他眸中神色。
裴止却忽的低下头来,我眼前落下一片阴影,裴止的脸在我面前放大。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我额头。
我坐在出宫的轿子中,手指无意识绞在一起,紧张又带着点隐秘的雀跃。
裴止真的放我出宫了,我就要得到自由了。
宵禁时分,灰扑扑的小轿子从苏府偏门悄无声息的进去,没有任何人发现。
门口来来回回有巡逻的人经过,我小心观察着换班的频率,将装着药粉的纸包摊在掌心。
我假意唤了门口守着的婢女进屋,在她进来的瞬间将药粉吹到她脸上,她顿时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我将喜服往她身上套,自己则换上她的服饰。
我低着头,镇定自若的往外走。
里面什么吩咐守门的侍卫问。
我压低嗓子回道,小姐饿了,我去给小姐弄些吃的。
守门的侍卫不疑有他,挥手放我走了。
这房中的人是个哑巴,人尽皆知。
看着我远去的背影,有人嘟囔了一句。
苏府的丫鬟竟也有跛子。
鹤起给了我苏府的地图,我隐在黑暗中走到了那处最矮的墙根,幸运的借助堆砌的杂物翻了出去。
走在巷子中,我心中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从裴止眼皮底下走了。
巷口吹来的风真切的落在我脸上,我自由了。
23
添香茶馆近在眼前,我在暗中悄悄观察了一番,那个同样在黑暗中的人并无同伙。
我看了他手臂上的刺青,确实是梁王的人。
才略略松了口气,收好手中的纸包。
添香茶馆底下有条通往城外的路,是六哥告诉我的,这是父皇留的后路。
可惜……
我眼眶有些发酸,可惜我们陆家无人活着从这里出去。
城外有两匹快马,我不善骑术,却顾不得适应。
我只想越快逃离这里越好。
过了这条河就是梁王的地盘,今夜来得晚了,没有经验的人轻易不敢过河,殿下,咱们得等等
我不想等,可不得不等。
渡口有客栈。
蒙着面的人抱着剑坐在我房门口。
殿下您安心睡。
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我却莫名觉得安心,这里没有裴止,没有裴云。
我仍不敢相信自己从裴止手心逃了出来,过了好久才勉强睡去。
只是睡的并不安稳,隐隐有些不舒服,鬼使神差般的,我睁开了眼。
却看见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24
我惊愕的坐起,眼神四处寻找着梁王的人。
我与鹤起的计划天衣无缝,裴止就算要发现,最快也是今早。
那时我已到了梁王处,他鞭长莫及。
他为何会发现我这次逃跑,天知地知我和鹤起知。
我的心沉了下来。
见我醒了,裴止按住我的肩膀,像挣脱不开的桎梏,困的我无处可逃。
长宁这么早就醒了,梳妆的嬷嬷还要稍晚些才会来。
裴止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渗人的紧。
他拿过床边的衣服,喜服是早早送来的,我给长宁换上。
我用尽全力打开裴止的手,手撑着床缩到床榻最里面。
裴止敛去笑意,语气淡淡的问我。
城破那日你咬舌自尽,很有骨气,后来为什么不寻死了
裴止主动提起,我心中咯噔一下,听他继续道。
到底是什么让你必须活着。他看着我的眼睛,让我猜猜,是柳棉棉和她肚子里那个还活着。
裴止残忍的说出这句话,我知道一切都迟了。
我紧张到呼吸不上来,希望裴止只是发现了地道中的痕迹,在诈我。
门口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25
隐约能看见有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
我扑过去死死抓住裴止的衣服,说出了自咬舌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
裴止。我死死抓着他,好像这样就能阻止裴止。
求你……
裴止右手轻抚过我脸颊,带着无限温情,指尖压在我唇上,长宁能说话了,之前是故意不愿同我说话吗
我惊惧的浑身颤抖,我错了,我会听话……
嘘。裴止压在我唇上的手微微用力,打断我,现在才求饶,不是因为你知道错了,是怕我伤害那个孩子,对吗
裴止轻柔的擦掉我眼尾的泪珠,语气温柔:好久没见长宁哭了,我还以为长宁早变得铁石心肠,原来还是有软肋的。
鹤起安安静静站在旁边,好像背叛了我的人不是他。
我早该想到的,他和裴止一样恨我。
我抬头,仇视的看着鹤起。
你骗我!
鹤起淡淡回道:陆姑娘,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你要出宫,这不是好好的出来了。
行了。裴止挥挥手,让鹤起退了下去。
门口抱孩子的人走了进来,是桃叶。
我以为设计赶走了她,却原来是进了他们主仆的陷阱。
桃叶抱着孩子,恭敬的向裴止行了礼。
这孩子的生母正是柳棉棉,生下孩子当天便死了,尸体还在地道中。
裴止看也不看,挥了挥手,桃叶便带着孩子退了下去。
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明白,孩子是他的筹码。
小小的孩子安静的在我为他包好的襁褓中睡觉,他乖乖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我跪在裴止脚边,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别杀他,裴止,求你别杀他,他不会是你的威胁。
裴止垂下眼,居高临下看着我,眼神冷的让人心惊,长宁是在求我那还要离开我吗
26
我拼命摇头。
裴止笑了,像逗猫似的摸摸我的头,乖。
不等裴止再说话,我胡乱扯过喜服便往自己身上套。
梳妆的嬷嬷给我梳妆,说着新娘出嫁时的吉祥话。
裴止亲手替我点上口脂,别哭,哭花了妆就不美了。
我心如死灰的坐进花轿,裴止骑着高头大马,如民间嫁娶一般,从永和门迎我进宫。
一拜天地,拜他云祁的天地。
二拜高堂,拜他裴止的父母。
夫妻对拜,将我和裴止牢牢捆在一起。
这次回来裴止没再让我住回钟华宫。
我的长宁会遁地,这底下错综复杂,还是住高些好。
他就这样将我关进了高台上。
入睡时,裴止将我拢在怀中,下巴抵在我额头,这是个缱绻的姿势。
可我只觉得压抑,快要喘不过气。
我对不起二嫂,对不起二哥,一闭上眼脑中尽是二嫂生下孩子时。
那天清晨我还看见二嫂好好的,小小的孩子就放在她身侧,她还安慰我,不会有事的。
傍晚我回去的时候二嫂已经断了气,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二嫂身下的血,那血一直没有止住,二嫂的脸明明那样苍白。
可那时我只能将悲鸣压抑在喉间,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仰头失声痛哭。
亡国的人,连放声大哭都是一种奢侈。
似是察觉到我的动静,裴止环着我的手紧了紧。
阿鸢,你就算飞到天涯海角,我也能顺着线将你扯回来。
27
长宁是我的字,从前父皇为六哥取字时,我图好玩也让父皇取了一个。
长安,是六哥,长宁,是我。
裴止喜欢叫我的小字,觉得亲昵。
鸢是我的名,母后当时只想让我如纸鸢般飞得高高的。
可是母后,纸鸢飞得再高,也总有丝线束缚着。
裴止第一次这样叫我,是在提醒我别妄想再跑。
我彻底失了自由,裴止将我锁在榻上,日夜折磨我。
仍旧是桃叶照顾我的起居,一日三餐喂进我肚子里,我却越发消瘦。
高康一剂一剂的补药端进来,也无济于事。
我麻木的接受一切,我不敢死,我一死,裴止肯定不会留下孩子。
白天裴止不在,我都会拖着锁链坐到窗边,要入冬了,真冷啊。
底下那棵柳树叶子一片一片掉光,到冬至那天,终于最后一片叶子飘飘摇摇落了下来。
裴止今夜不陪我用膳,他设宴请了文武百官。
桃叶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到我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勺晾了晾,递到我唇边。
我一直很配合,今日无声无息的抗拒,让她有些不解,抬起头看我。
伴随着腕上铁链哗啦啦的作响,我面无表情的抬起那碗羊肉汤,尽数泼到了她脸上。
桃叶惊叫着,我却笑了,看着她迅速红肿破皮起水泡的脸,笑的花枝乱颤。
她该死,若不是她抢先告诉了裴止地道入口,鹤起就能帮我把孩子送出去了。
那是陆家最后的血脉,是二嫂吃了四个月保胎药,整日熏艾才保下来的宝贝。
我掐着桃叶的脸,将手中的药塞进她口中。
当今太医院第一人高康配的毒,想必是不错的。
桃叶痛苦的蜷缩在地上,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每动一下,都是彻骨的痛。
高台上只有桃叶小声的呻吟,窗外静的只能听见风裹挟着雪的呼呼声。
嗒,嗒,嗒。
带着锐器刮过地面的刺耳声音。
阖宫欢庆的日子里,有人悄悄造访这高台。
是个女人。
红色的裙摆在门口若隐若现。
我勾唇一笑,终于来了。
28
那烛火摇曳着,来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直到她走了进来。
是多日不见的裴云,看着有些不大正常,手中还举着陈景的佩刀。
我要你给陈景偿命!
裴云语气阴毒,举着手中的刀冲了过来。
这剑重,裴云失了准头,我皱了皱眉,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疯子,陈景是自裁,干我何事。
见我躲了过去,裴云锋利的刀剑再次指向我。
我是疯了,陈景死的那天我就疯了,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你要报复我,尽管冲我来,为什么对陈景下手!为什么!
她尖叫着举剑乱砍,有一剑砍到了桃叶颈间,血喷涌而出。
裴云满脸的血,衬得她更疯癫。
我一边小心躲避,一边可惜让桃叶死的干脆了。
窗外射入一支袖箭,稳稳扎在裴云膝盖,她吃痛,手中剑落在地上,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穿着夜行衣的人翻窗而入。
殿下,属下来晚了。
我问:孩子呢
裴云瘫倒在地上,忽然就笑了。
你以为那个小杂种能活下来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云笑的癫狂,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指着我,他早死了,那水还是我盯着烧的,烧的滚滚的,丢下去,一下就烫熟了。
来人不说话,只低着头。
沉默就是回答。
我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指着地上的人。
我要带走她。
29
我知道这不难,原本的计划是要带我和孩子一起走,换成裴云这个疯女人自然也可以。
裴止高坐上位,看着底下的臣子觥筹交错,终于有了点为人皇的实感。
可酒宴过半,他突然没来由的觉得不安,不自觉看向高台的方向,攥紧了手中杯盏。
长公主呢
身旁的小内侍压着声音回道:长公主方才出去了。
裴止心中不安,是他的疏忽,他一直担心长宁会不会再逃,却忘了他的阿姐。
高台处的人不多,即便见到阿姐也不会敢拦她。
他急急追问,出去多久了
小内侍想了想,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裴止忽然重重放下手中杯盏,底下丝竹声骤停,所有人面面相觑。
他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拂袖离去,不允许任何人跟着。
他是急,却还有理智,如果阿姐真的去了高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止站在高台下,烛火将三个影子映在窗户上,他静静看着,一个影子高大,背上似乎背着一个人。
而另一个,是他的长宁。
他冷眼看着,只觉得心脏处钝痛。
都是假的,陆长宁在骗他,连日来的温顺都是假的,她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匆匆赶来的苏妙音手中捧着大氅,皇上这是怎么了,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裴止一言不发推开她,目光跟着那几个模糊的人影。
突然,那人影不见了,他立刻意识到他们是从另一边的窗户跳了下去。
裴止顾不得什么帝王尊严,迈步往另一边追去。
可他来晚了,不管他怎么努力跟上,都差那么一点。
他明白,若让他们出了宫,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中,再找寻不到踪影。
终于他在最后一扇宫门前追到了我们。
梁王的人拖着裴云一跃而出。
陆长宁!你现在回来,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拉满了手中的弓,却不肯将箭对准那个瘦弱的身影。
我听见了弓弦拉开的声音,脚下一顿,不敢回头。
你要带我阿姐去哪!
我的手死死抠着斑驳的宫门,半只脚已经踏出了宫门,又慢慢收回来。
裴止的弓终于对准了我,他的手在暗夜中颤抖。
把我阿姐送回来,我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我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裴止,一步步往后退。
几个侍卫举着火把,映出了裴止愤怒的半张脸。
突然,我听见了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我浑身一颤,这个声音太熟悉,六哥带着我跑时,就是被裴止一箭射伤的。
我本能的不敢再有多的动作,惊惧的闭上眼。
若死了,这便是我的命,好在我该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
那箭没有如预料中的落在我肩头,我缓缓睁开眼,却看见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挡在我身前。
30
苏妙音
苏妙音挡在我身前,我父亲对不住你,对不住陆家枉死的人,我代他说声抱歉,抱歉长宁。
她话音颤抖着,我知道她也害怕。
苏妙音身子一颤,像是站不稳,口中鲜血涌出。
快走。
苏妙音将我推出宫门,我眼看着那扇门在我面前合上,听见了裴止下令放箭的声音。
我从门缝中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人,她吐了好一口血,明明是惨死,脸上却是心满意足的笑。
梁王的人从暗中接应我,我愣愣的,跟随着他们的指引,从早就商量好的地道秘密出城。
我脑中乱作一团,死死捏着手中的东西,那是苏妙音递给我的。
路上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走最快的水路,我在天亮前到了梁王处。
坐在帐中,我才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回来了,动作缓慢的打开手帕。
里面有两张图纸,画的精细,看得出是鹤起的手笔。
其中一个是我偶然间瞟到的,裴止新想出的阵法,毒的很,一旦阵成了,不知有多少将士又会惨死。
鹤起会将这种东西交给苏妙音,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梁王来看我,满眼都是心疼。
若非裴止那畜生步步算计,和苏家父子连同陈景狼狈为奸,我和你严叔叔怎会赶不及救驾,让公主受苦了。
我仍有些没反应过来,苏妙音这步棋不在我算计内。
柳叔叔,姜国已灭,我早不是公主了。
柳苍端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中,我与公主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复国,既然复国是迟早的事,那有些规矩就不能乱。
我垂眸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缓缓道:柳叔叔,我要的从来不是复国,我所做一切,只为报仇。
我抬起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眸中尽是嗜血。
血海深仇。
31
柳苍张了张嘴,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陈景,当真是自杀
是。我想了想,陈景这个人,情义二字便将他困死了,他心上人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他就叛了国,对不起我六哥的提携和我的救命之恩,他心中有愧,不死,这局无解。
柳苍冷哼一声,便宜这畜生了。
我将手中的图纸递给他,这是裴止研究了大半年的东西,苏妙音拼死送出来的,柳叔叔你看看。
柳苍接过图纸看了又看,突然气愤的将东西往桌上一扔,看一眼都嫌恶心。
我说裴止那厮最近怎的频繁找茬,原来是为了试试他这未成的阴毒阵法。
见我仍不说话,柳苍也明白了我心中所思。
他叹了口气,妙音那孩子,我也看不懂她,按理说她该和她父兄一条心。你虽说是告诉了我你与鹤起的想法,但我要在裴止眼皮底下给你传递消息实属不易,多亏她帮忙。
我看着手中绣着竹子的手帕,细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柳苍絮絮说着,我心思却不在此。
苏妙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提点我陈景对裴云万分重要,是逼着裴止娶她,只为进宫为我和梁王传递消息,还是在苏府,她故意放我出府
我脑中思绪混乱,我自认步步为营,却没想到还有这个变数。
裴止生性多疑,若鹤起未得他信任,岂不危险
柳苍说到这,我才恍然回神,低声道:放心吧柳叔叔,不会出问题的,鹤起是帮着裴止在我第一次出逃时抓住我的功臣,这次他又全程未露面,裴止疑心早消了。
柳苍还想说什么,瞥见我眼下的乌青,将话咽了回去。
早些休息吧……他想了想,叫了声长宁。
我看着柳苍不再挺拔的背影,还是叫住了他。
柳叔叔。
我将那方锦帕收进怀中放好,从脖子上取下一截红绳,最底下挂着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长命锁。
柳苍疲惫的双眼倏地放大了几分,急步走了过来。
我将从二嫂身上取下的长命锁放进柳苍手中。
二嫂幼时体弱,这是柳叔叔特意打的长命锁,希望能留住他唯一的女儿。
征战沙场多年,杀敌从不手软,断了胳膊都不曾叫一声的人,颤抖着手接过那枚长命锁,哭的肝肠寸断。
柳苍将那小小的长命锁小心拢在手心。
我答应绵绵她娘,会好好护着绵绵的,是我无用。
我怎么也张不开嘴,安慰的话哽在喉间,无用的是我。
以后不会了。
32
我一直未睡,仔细研究着手中的屯兵图,我到底不是常年在军中的,我的判断还需旁人佐证。
我走出了营帐,将屯兵图交给柳苍。
我信苏妙音,这是她的命换来的,我认为可以一试。
柳苍接过看了看,眼睛忽的亮了,急急转身。
现在就出发,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等裴止反应过来变换了位置,这图就废了。
柳苍集结兵马浩浩荡荡直奔最要紧的地方去了,不杀敌,难平他丧女之痛。
目送大军离开,我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无力,眼前忽明忽暗,额角青筋直跳。
军中一个叫云雀的小兵来找我。
陆姑娘,和您一起来的那个女人。他有些犹豫,他拿捏不准我和裴云之间的关系,她好像神智有些问题,一直吵着要见您。
我回营的步子一顿,倒忘了那个罪魁祸首。
裴云被拴在一根柱子旁,红色的嫁衣此刻已变得肮脏泥泞。
我弯下身,你一张嘴,舌灿莲花,哄得两个男人为你打抱不平,裴云,你好本事啊。
裴云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昨晚那袖箭还牢牢插在她腿上。
我说错什么了!是陆巡灭我云祁害我裴氏成了阶下囚,是我母亲为了我不得不委身于人,落得个惨死的下场,还是我族人尽数为奴为婢,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你!
我死死掐着裴云的脸颊,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许心虚,可惜她底气足得很。
你骗裴止和陈景你被人凌辱,让他们为你报仇,实则是你嫉妒心作祟,见不得我过得比你好,你那年才十二,我父亲断不会容忍有人对孩子做出这种事!
裴云忽的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脸色苍白。
我继续道:你骗陈景,说孙旺害死你母亲,又对你图谋不轨,你逼他为你叛国,谎话说多了,连你自己也信了,今日种种你是因。
我低下头,冷漠的看着死气沉沉的女人,你身上穿的是那件喜服吧,陈景送你的
裴云不说话,恨恨瞪着我,像要将我撕碎。
陈景死是因为知道他心爱的女人一直在骗他,他为了这样一个人,背弃旧主,让生灵涂炭,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忏悔的。
听我这样说,裴云瞳孔震动,你告诉陈景了贱人!谁允许你告诉他的!
我不在意的嗤笑一声,唇角勾起一点玩味的弧度。
就让你穿着这件嫁衣经历那些如何就当是陈景在陪着你了,反正你十年前就编过这样的谎言,索性我就做实了。
裴云挣扎着想起来抓我,被人拖了回去,口中还不干不净骂着。
那骂声戛然而止,想必是被人捂上了嘴。
回到帐篷后,我坐在壁炉旁烤着火,看着那火从最开始烧的通红,到天将将亮时熄灭在灰烬中。
33
我站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腿,拨开帐帘,外面旭日初升。
裴云衣不蔽体的躺在地上,眼看着是进气多出气少。
我有些恍惚,想起城破那日,我不自觉攥紧了手。
那日我是否也像她这样,狼狈,肮脏,或许比她更不堪。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遍那天发生的所有事。
裴云还有力气说话,陆鸢,你就不怕我阿弟恨你!
听见这句话,我忽的松开一直紧攥的手,笑的讽刺,他恨死我最好。
裴止该恨我,如我恨他一般,我才能感受到一点报仇的快感。
我拍了拍手,那个叫云雀的少年搬着一口大锅过来。
把她扔进去。
什么他一愣,这口锅是我吩咐他买的,他没想到这口锅不是用来做饭,而是……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应了一句。
是。
被扔进锅中,裴云这才有些慌了神,拼命想从里面爬出来,可惜身体无力,锅的边缘也不容她攀附。
我站在梯子上,兜头一瓢凉水浇在她头上。
这口锅是我命人买的,我亲自给你加水添柴,我也盯着这水烧的滚滚的,裴云,你开心吗
陆鸢!贱人!你不得好死!
裴云还在咒骂,我充耳不闻,一瓢一瓢的水倒进去,水淹到了她脖子以下,我收了手。
砍好的柴就放在手边,我看着锅底升腾的火苗,心底燃起一丝快感。
不会很久的,苏家父子,裴止……我要他们一个一个都付出代价。
水越烧越热,裴云全身通红,她终于忍不住求饶。
我是阿弟最亲的人,你大可拿我与他做交易,你能得到更多……
我面无表情站起身,怎么办呢,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你的命。
云雀闻到空气中传来的味道,有些作呕。
我怔怔看着那口锅,良久,吩咐道:等凉了送给裴止。
34
过了两天,柳苍精神抖擞的带兵回来,听说是大获全胜。
可惜啊,就差一点,就能直杀入城中,取裴止首级。
我安静听着,裴止到底心机深沉,即便柳苍今日勉强攻进去,只怕也守不住,这事需得从长计议。
长宁,我有东西送你。
我跟着柳苍走到帐外,看见了挂在围栏上的东西。
那是个青年人的头颅,人我不认得。
苏旷,苏妙音的哥哥。
我看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唇角翘起一点弧度。
柳叔叔,葛先生在吗
葛先生全名葛晋,是从前宫中教骑射武术的师父,一身的好武艺,我六哥和裴止都是他的学生。
柳苍脸色一僵,长宁……
他一开口我便知他误会了我,我不是要报复他,我有要紧的事找他。
柳苍没有直接回答我,只说他问过葛晋再回复我。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葛晋终于同意见我。
他老了,身体也不大好,好在精神尚可。
公主何必非要见我这个罪人。
他将泡好的茶推到我面前。
葛先生不必再叫我公主,我亦是罪人。今日来是为求您收我为徒,我会用心学的。
葛晋闭着眼摇摇头,枯瘦的指尖端起茶杯。
我已不再收徒,您走吧。
他喝了口茶不欲理我,无声的拒绝。
葛晋是裴止的师父,是最了解他路数的人,我必须求他教我,我急急道:我好不容易从裴止手中逃出来,就是为了报仇,我怎么甘心只在幕后。
我跛着脚跪下,先生,求您收下我,我有不得不亲手报的仇。
葛晋心有不忍,他长长叹了口气。
裴止是我教过最有天资的学生,你即便是从现在开始学,也来不及了。
我摇摇头,眼神逐渐变得坚毅,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葛晋沉默半晌,终是妥协。
罢了罢了,裴止是我教出的逆徒,我老了收拾不动他,你就是老夫的关门弟子,老夫必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你。
葛晋睁开眼看着我,你天赋不够,腿又有残疾,要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能忍受吗
我能。
35
葛晋用心教了我五年,还为我量身打造了一柄长缨。
我终于,踏上了战场。
那些披着云祁盔甲的人在我眼中都是一个模样。
我不认识他们,却又认识他们,六年前他们的铁骑踏碎了城门,烧杀劫掠。
此战事关重大,寒州囤了大量粮食,攻下寒州便可断裴止军队的活路。
这场仗打的惨烈,裴止几乎是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不惜亲自上场。
终于在天亮时,柳苍将寒州攻了下来,我亲手拔下寒州城上云祁的旗帜。
我确定正在撤离的裴止看见了城墙上的我,我没有回避视线,同他隔着战场遥遥相望。
混战时我的长缨刺伤了他的腿,运气好的话裴止也会成瘸子。
经此一役,裴止元气大伤,加上离州城这几年铁矿供应的少,这三年都是退守为主,未曾主动出击。
终于,大军兵临城下。
裴止负手而立,目光深沉的看着城门的方向。
他知道,大厦将倾。
他输了。
我舍不得杀她。裴止忽的开口。
鹤起安静站在一旁。
裴止拿起手中的剑,无声的摩挲着剑柄上的剑穗,我自然是喜欢她的,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出囚笼,她救我族人,那时她还不及我高,她告诉我别怕,她父皇是好人,最是心软。
可她骗了我,裴止话锋一转,恨的咬牙切齿,陆争让我阿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不过是他们兄妹手中的玩物,她怎么能骗我!
我会为我阿姐报仇,他将手中的剑重重砸在桌上,披上盔甲,我和长宁,不死不休。
36
那天晚上黑的不见一点光亮,只能看见战场上的火光,厮杀声震天响。
我在帐中刻着最后一个牌位,柳苍匆匆掀帘进来。
裴止的玄武阵已成,今日怕攻不下来,长宁,咱们先……
柳苍话音未落,我将手中刻刀往桌上一放。
伴着刻刀敲击桌面的那一瞬的脆响,我拿起一旁的长缨。
我和裴止师出同门,这么多年我早将他参透,能破阵的只有我,若我死了,阵也一定破了,柳叔叔不必理会我,攻城即可。
长宁!
柳苍叫不住我,忙跟了上来。
我将盔甲往身上一套,勒紧了伤处的绷带。
柳苍在我身后急急喊道:裴止已是强弩之末,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翻身上马,握紧手中长缨。
来不及了。
现在已是初春了,心脏处的钝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带着云雀深入阵中。
玄武阵的关键在各个大阵小阵的阵主,这几年的交锋,我明白苏仲轻敌,他尤其瞧不起我。
这便是破绽。
我不欲与他正面纠缠,使了眼色给云雀。
趁他们缠斗时,我举起手,几枚袖箭尽数没入苏仲体内。
他吃痛从马上坠落,云雀一剑便将他头颅砍下。
见苏仲死了,剩下的人顿时慌了神,乱作一团。
身为副阵主,鹤起没有拦我,打马来到我身侧,他都降了,周遭的人慌乱的四下奔逃。
我带着云雀,轻易的进入了更深处。
裴止在前头等我。
别来无恙。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提了长缨冲上前去。
几十个回合后,裴止手中长剑重重刺进我肩胛,疼痛使我微微弓身。
剑身没入皮肉,与骨头相撞,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六哥当时,一定比我更痛。
我咬着牙,竭力忽略肩胛处的疼痛,吃力的转动着手中长缨。
方才裴止的剑刺进我身体时,我手中长缨亦刺入他腹部。
我强撑着身体抬起头,裴止双眼充血,握着剑的手一松,整个人掉下马。
今日轮到我居高临下俯视裴止。
自古成王败寇,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是各凭本事。我要杀你,从来只是因为那场屠杀。
裴止愣住,而后仰天大笑。
我不知他是笑今日下场,还是笑自己不够了解我。
事已至此,什么原因都不重要。
你逃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输了。他表情变得平淡,长宁,我们共赴黄泉。
心脏处的钝痛再一次袭来,我知道我已油尽灯枯,裴止八年前就给我下了毒。
37
我撑不住身子从马上翻下时,听见了城门被撞开的声音。
那一刻,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齐王严越将城中的敌军消灭的干干净净。
两方顺利汇合,终于在天亮前攻下了京城。
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说严越的军队是神兵,能从地下冒出。
他们不知,这京城底下,有两条地道。
鹤起背着我匆匆进城,我在他背上大口吐着血,意识混沌模糊。
口鼻中的血几乎要让我呼吸不过来,高康将止血药粉撒在伤处,死死压着我的肩膀,希望能止住血。
他吩咐道:过来按住她。
云雀有些犹豫,鹤起双手已经禁锢住我的双腿。
高康恨铁不成钢的吼了一句:把桌上的药给她灌进去!
这次云雀没有犹豫,一整碗的麻沸散尽数灌了进去。
药生效后,高康才脱力的松开我,擦擦满头的冷汗。
他手中拿着针,在烛火上烤了烤,一针一针将撕裂的皮肉缝合。
最后一针结束,高康呼出一口浊气。
伤口问题不大,他顿了顿,难的是她体内的毒,已侵入她五脏六腑……
他话未说完,但在场的几人都知道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躺在榻上,眼神空洞,苦涩的药几次喂到我口中,都被我吐了出来。
中毒太久,我已药石无医。
高康难得流露几分真心,苦口婆心的劝,陆小姐,你不吃药怕连这个月都熬不过去,你才刚得到这天下,舍得撒手人寰吗
鹤起一言不发擦干净我吐出来的药。
我没有理会高康,挣扎着攥住鹤起为我擦拭的手。
你我之间就不必玩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了,鹤起,你若要复国便复国,没有人拦你。
鹤起垂着眼看我,长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眸中情绪,他声音无波无澜。
陆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晚些动手。
我知道他说的晚些动手是等我彻底合眼。
不远处煮药的高康扇着火的手一顿,他弃暗投明的速度远赶不上这天下易主的速度。
我和柳叔叔说好了,从前我父亲在时他如何为人臣子,以后也会如何。
鹤起定定盯着我的眼睛,像在权衡我话的真假,良久,他眨了眨眼。
咱们合作这么多年,我信你。
38
我没有死,高康用药吊住了我的命。
我一点一点凿刻着手中的木头,时不时吹吹上面的木屑。
这是这八年里我做的第四十七块。
我拿着手中还未成型的木牌,柳叔叔,我没给小侄子起名,您取一个,我刻上去。
柳苍目光深深的看着我手中牌位,一言不发,佝偻着背回了营帐。
第二日,天空泛起鱼肚白,乌云尽散去时,他走了出来。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就叫他陆舟。
我点点头,在上面起了陆舟二字的形。
柳叔叔,回封地去吧。
我和你父亲是生死之交,我知今日种种皆因皇位而起,我不会去抢那个位置。
柳苍回去了,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为了对付裴止他和严越已经元气大伤,再无力抵抗鹤起。
39
又是一年初春,我终于杀了回来。
八年前我拼尽全力逃离的地方,八年后又竭尽所能的回来了。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
我去见了裴止,他被人押到我面前。
我将纱布缠满他双腿,他不肯跪,我吩咐云雀打断了他的腿,生生打了两根长钉在他腿中。
这次我会记得斩草除根,谁都不会有卧薪尝胆的机会。
我将一旁的红布扯了下来,露出其中数十具已经烧制好的泥俑。
裴家的人都在这里,裴云你已经见过了,也算你们团聚了。
裴止垂着的手紧紧攥着,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和我又有何区别。
我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不解,没有区别,你要和我一样痛苦,才算赎罪。
你何时开始算计这一切的裴止仰头看着我,高康,鹤起,又为何会为你所用
曾经我也想问问裴止,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切的。
是我救他出牢笼,求着父亲放他们一条生路,带着他读书习字,是他抓了好几夜的萤火虫只为给我做一盏灯笼,是他跑死了几匹马给我只为送我一串书中的红豆手串,还是从冰窟中将我救出时。
如今我只是垂着眼,将一旁的泥土加水混合均匀。
我知道了高康的秘密,他不帮我,就只有死。
我一边将纱布从他腰间缠到脖颈一边说:他骗了你,那个死掉的孩子不是你的。
我想起六哥将我护在怀中,在我手心写下鹤字时,我那时还不懂他的用意。
鹤起的目的和你一样,我倒是不懂对你情深几许的苏妙音,怎么临阵倒戈了。
情深几许裴止嗤笑一声,她常带在身边的锦帕,是你六哥曾经替她包扎用的,你明白了
那块锦帕这些年我小心收着,如今也算是六哥留下的唯一一个物件了。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桶中的泥涂在裴止身上。
大仇得报,长宁,你开心了吗
我淡淡看着他,面上无悲无喜,手中的泥毫不犹豫的覆在他面上,将那张我恨之入骨的面孔盖住。
窑中火烧的正旺,我亲手将泥俑推进炉中烧制。
已经烧好的泥俑被摆在一边,各个都是跪姿。
出了烧泥俑的窑,陡然见到烈日,我有些许不适应。
仰头看着刺眼的烈日,我喃喃道:不开心。
40
鹤起顺理成章的复了国,重新为我陆氏修了皇陵,就在京郊。
棺椁正式移入皇陵时,我独自在里面坐了许久。
鹤起下来看我。
我六哥是顶顶好的人,他最疼我,我眼神空洞的看着面前的棺椁,他本该为国捐躯流芳百世,却为我做了逃兵。
鹤起蹲在我身旁,眼神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温柔,他不会怪你。
冰凉的液体从脸颊滴落,我怔怔的伸手,摸到了满脸的泪。
鹤起永远记得八年前知道我所图谋的一切时,他是何等不可置信。
你不能走,配合裴止把我再抓回去,这是我送你的投名状,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留在裴止身边,你是我扎进他心脏的刀。
他惊讶于从前娇惯的公主怎么一点点变成这样的,有勇有谋,置生死于度外。
想了想,他提醒道:从裴止手中逃出去,再被抓回来,你会死的。
若我死了,切不可因我坏了大计。
鹤起说到这我忽然就笑了,我这条命早就该没了,我拿着赌了又赌,输了不亏,赢了算我赚到,只要我所做的有用就好。
我扭过头,认真的看着鹤起,谢谢你。
这些年我与鹤起步步为营,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我知他在情理外帮了我许多。
我走到唯一一个没有封死的棺椁前,用力推开棺盖,躺了进去。
我从里面看着外面的鹤起,帮我钉死吧。
你要我做杀人犯鹤起抱着手不肯答应。
杀我的是裴止,九年前杀过一次,九年后又杀了一次,你帮帮我吧。
鹤起只定定看着我,似要从我眼中看出些别的情绪。
半晌,他一言不发的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指尖蘸了点,轻轻抹在我唇上。
十九岁的时候就想送你的,二十岁才送出去,希望不晚。
他俯下身,将我额前碎发理顺,生辰快乐,阿鸢。
终于棺盖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合上,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我的声音从棺中往外传,有些闷闷的,鹤起听得不是很真切。
我一直很怕死,如今我终于可以到九泉之下,亲自求他们原谅,你们不要难过
。
鹤起一边将封棺的钉子一颗一颗砸进去,一边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他这辈子薄情寡义,记事后的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泪,落在了我的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