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王朝有五桩稀罕事。
其一为帝王不早朝,独爱钗娘。
其二为太子不理朝政,且好龙阳。
其三为公主驰骋边疆,却曾在醉香楼做清倌。
其四为公主与太子不睦,屡屡上书要废太子,却被一贬再贬。
终于有一天,太子身披铠甲,金枪围殿。
中书令阵前倒戈,帝位骤变。
第二日,太子登基。
赐婚公主与新贵中书令。

这世上人人都有梦想,因为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我也不能免俗。
我的梦想是成为醉香楼最有名的清倌。
换上薄如轻烟的纱衣,我在镜前翩然转身,欢快地宛如自由的笼中雀。
美吗
瞥到红娘哀怨的神情,我俯腰端起一盏清酒,轻盈转身递到她嘴边。
清酒依旧,不曾洒落分毫,倒映着她更加哀愁的神情。
我却笑容更盛。
将酒一饮而尽。
转身,红娘的脸早已惨白如霜。
是夜,醉香楼张灯结彩,高价拍卖姑娘良宵。
轮到我登台时,阿商替我扯了扯衣衫,雪白晃得人眼疼。
阿商愣住,忙不迭扯回衣衫,眼中满是歉意。
跳上高台,斜上方挂着的灯笼照得我脸疼,满眼里都是一望无际的红色。
我浅笑盈盈,滑步入台,弯腰折臂间赢得满堂彩。
但我仍觉不够。
堂下角落,身着藏青色软袍的人,并未抬头。
整个醉香楼都知道,那才是醉香楼最大的底气。
自然也是姑娘们最大的底气。
一舞作罢,台下掌声一片。
角落的人却并未抬头。
多谢各位。
声音清脆,如水滴落盘,那人倏然抬头。
江流入川,火红的轻纱在那人眼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摔了杯,砸了盏,醉香楼一片狼藉。
宾客慌作一团,一齐抱头离去却被横刀压回。
帝王一怒,醉香楼宛若凝固,我唯唯诺诺开口,父皇……
父皇面沉如铁。
红娘拉我下台,我仍偏头看向父皇寻求一个答案。
太子哥哥为了讨父皇欢心,特意跑梨园拜了师傅。
粉墨登场时,父皇神情陶醉,眼中流露出赞赏。
我效仿太子哥哥来了醉香楼,因为醉香楼是父皇最想喜欢的地方,远胜梨园舞馆,可父皇却不喜欢。
明明太子哥哥说过,父皇一定会喜欢我在醉香楼表演,
红娘说,女子不该来这种地方。
我反问她为何来了。
她欲言又止,只是笑笑。
太子哥哥闻讯赶来,痛心疾首,都怪我没有教导好阿翘,才会让她来这种地方。
满心雀跃等着太子哥哥替我揽下罪责,父皇就不会罚我了,没想到父皇怒火更盛。
太子是义子,尚且如此懂事。谢翘,你却冥顽不灵。这次不罚你半年禁闭,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惶惶间向太子哥哥投去求助的眼神,他却故意偏过头去。
我被侍卫们请回宫,只听到身后传来太子哥哥的声音,阿翘不懂事,父皇切莫气坏了身子。
裙摆被指尖绞成麻花,咬着下唇走出房门。
原来帝王家真的没有兄友妹恭,也罢,从此没有太子哥哥,只有谢昭训罢了。
父皇终究没有舍得罚我。
只是为我请了十位教引嬷嬷,个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
我再也没能溜出宫,自然再也没有见过红娘。
只是依稀记得,她看我的眼神很温柔,好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2
在嬷嬷们的教导下,我出落得亭亭玉立,朝臣都称我为国之瑰宝。
对太子谢昭训,朝臣羞于启齿,称为朝廷之耻。
因为他不通诗词,不知朝政,整日里涂脂抹粉,粉墨登场。
最重要的是,谢昭训独爱龙阳。
朝野上下,人人不齿,却无人敢宣之于口。
因为陛下不理。
并非偏袒太子,而是因为父皇无暇他顾。
若真论起朝廷之耻,父皇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为什么没人上奏
因为陛下夜夜留宿青楼,与钗娘为伴,奏折送不到陛下眼前。
为什么没人死谏
因为人真的死了。
父皇身边跟着一批银甲卫队,利刃出鞘,当街杀人,稀松平常。
忠贞直言的臣子杀了一批又一批,朱雀长街血流一片,远远望去,犹如海河。
再爆脾气的人,在尸山血海中都学会了闭嘴。
无人再谏。
无人敢谏。
无人能谏。
百官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却对父皇的荒唐事保持默契三缄其口。
谢氏境内娼妓横行,甚至有人当街叫卖,横驾于律法之上。
帝王荒唐二十载,谢氏王朝不衰反盛,朝野畏惧,谢望天降帝星,人人顶礼膜拜。
我却半信半疑,直到见到太极殿后的那个人,才确认果然天降帝星。
只是另有其人。
滴水可闻的深夜,腐朽沉重的铁链在地上拖动,发出渗人的声音。
我缩在石头后瑟瑟发抖,不敢作声,却被发现,谁!
大着胆子探出头去,清冷月色下,那人蓬头垢面,周身却仿佛沐浴着圣光,气质一骑绝尘,令人心生好感。
下一刻,有人唤我,阿翘。
3
借着为父皇祝寿的名义,我如愿出宫,却在临门一脚时遇到谢昭训。
妹妹可要珍惜能出宫的日子,也许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谢昭训自己行事无所顾忌,却对我指手画脚,他凭什么,不过是父皇的养子而已。
妹妹是在想凭什么吗
见我因被猜中心思而吃惊,谢昭训挽起散落的长发仔细理顺,贴在我耳边轻嘲,阿翘,要不要试一试,你的命在我手里。
落日余晖下,谢昭训风姿俊逸,矜贵风流,一副王侯贵胄的样子。
只是脸上的轻蔑与嘲弄,眸中隐约闪动的欲念却将他的气质落了下乘,令人作呕。
我曾问过母妃,我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吗。
捻佛珠的手不曾停歇,她答,阿翘是谢望唯一的血脉。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冷淡,甚至怪过她为何如此痴迷礼佛,以至于枉顾君心。
到如今我终于明白,男人就是恶心。
父皇为母妃不置后宫是真,可谓鹣鲽情深。
但他流连青楼也是真,混着屎的蜜糖,不要也罢,吃了只会恶心。
唇角微动,轻勾手指,谢昭训就像是闻见腥味的猫立刻凑了过来。
两脚微分,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一拳捣向谢昭训的鼻子,在他的咒骂声中逃命般离去。
逃出都城第十五天,我终于看到了谢氏王朝边境。
一望无尽的大漠,呼吸间满是沙尘。
可我却在天地间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入了伍,从一名马前卒做起。
边疆的荒漠彻底葬送了我的面容,从一个被调侃的小白脸成了一个风霜横行的无情刀客。
只有一件事没变。
不跟那群臭男人一起洗澡。
即使我身上的味道也没有好到哪里。
星辰漫天时,偶尔也会想家。
想念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念金尊玉贵的吃食。
想念,都城里的人。
可都城里的人并不想念我,父皇甚至没有下旨寻我,同那个人说的一样。
原本逃出都城只是我在气头上跟那个人打得一个赌,赌得就是父皇会不会寻我。
但真的逃出宫后,发现一切果然被那个人言中,我又有些难过。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都不过帝心一瞬。
左眼落下一滴泪,但也只有一滴而已。
好不甘心啊。
4
刀枪洗礼的第五年,我一枪挑了作乱成王的脑袋,朝廷宣我回朝嘉奖。
陈三雄一把搂过我的肩压到地上,咬牙切齿,就你小子命好,战场上不杀人,专杀官。
我咧嘴一笑,露出一整片白牙,都是陈三哥教得好。
在哪学得油嘴滑舌,以后不定要骗几个小娘子。
奉旨回都城,有机会就留在那儿吧,当年结拜的兄弟,就剩你和我了。
粗粝的面容浮现悲痛,陈三雄饱含热泪,给老子在都城娶个老婆,挂名的也行,老子不想再当光棍了。
我不再是宫中懵懂的稚子,眸光微动,我会的。
这时,上一刻还眼神清明的人忽然摔倒在地,呼呼大睡,嘴里念叨着留在都城,一定要留在都城,我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士兵在阵前拼命杀敌,晋升却不以军功论,只以官阶高低评比。
杀兵者兵,杀队长者晋百夫长,杀将军者拜将,擒王者王。
父皇,这是你定的好规矩。
那弑君者呢
又当如何!
枪挑成王,都城万人空巷。
人人都知道谢氏王朝又要出一位异姓王。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我骑着高头骏马,缓缓进入都城。
唯独一位白衣书生面露不虞。
俏面白衣,面纱浮动,隐约可见眉心一点红痣。
路过时听到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成王成王,成王败寇而已。
抬眼望去,风吹起面衣,目如春水,满是柔情。
依稀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身侧引领见我侧目,语气颇为暧昧,此人乃太子追随,与太子昼夜不离,不必理会。
心中一丝狐疑顿消,抚唇轻笑,倒是一副好皮囊。
引领心领神会,与我介绍。
面衣人不知何时离去,但那双满目柔情的眼睛却在我脑中久久不去。
直到父皇面见。
大殿威严,静默不语,父皇苍老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杀兵者兵,杀队长者晋百夫长,杀将军者拜将,擒王者王。
父皇,这可是你定的规矩,如今却来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若要你的乘龙帝位,你肯给吗
5
庄重一拜,沉声道,臣不愿封王,只求能留在都城做个闲散将军,不再受边疆之苦。
头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父皇急火攻心。
大胜而归,收拾了作乱十余载的成王,怎能只封我做个闲散将军
可若是封王,哪怕只是个虚名,父皇也恐怕寝食难安,必要除我而后快。
眼下我要求留在都城,着实难办。
沉吟许久,父皇爽朗一笑,便封爱卿为虎威将军,掌管京畿。
我装作喜不自胜,慌忙谢恩,不出意料从父皇脸上看到一丝鄙夷。
踏出皇城,清风拂面,嘴角泛起一阵哂笑。
虎威将军算什么,我的目标是禁军统领。
若是父皇发现我是谁,脸上又会浮现什么神情。
落日余晖下,谢昭训不期而遇。
唇红齿白的太子巧笑盈盈,掠过我时眸色蓦地一暗,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又在我起疑前迅速移开目光,宛如什么也没发生。
但我知道,谢昭训认出我了。
携功而来,执掌京畿三万铁骑,谢昭训却终日只知道宿在凤鸣阁的荒淫度日,这次我倒要看你如何将我的命握在手里。
我回都城第三天,宫中出了一桩大案。
禁军统领凌风当值未到,随后被发现死在了凤鸣阁,昨夜伺候他的人却离奇失踪。
朝野震动,凤鸣阁却不封不查,当夜便开门做起了生意。
一桩轰动朝野的大案转眼烟消云散,像没发生过一般。
父皇却从此一病不起。
翌日,父皇下旨,命虎威将军代禁军统领,执掌三千禁军。
我官运亨通,府上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谢昭训却闭门不出,甚至婉拒了父皇监国的旨意,一句父皇千秋,儿臣当日夜祝祷,无暇监国,成了文人骚客交手称赞的孝道楷模。
但朝野不知,凤鸣阁主人正是这位孝道楷模。
我却也不知,谢昭训明明认出了我,策划良多空出禁军统领之位,最后却花落我手,他究竟会如何行事
毕竟我们,从来没有兄友妹恭。
遣人上门,谢昭训却未有训诫,言辞恳切担忧父皇病情,派去试探的人一肚子迂回探听的话半句也吐不出。
新官上任,事务繁忙,我渐渐不再上门。
只是听说父皇病得更重了,太医昼夜不歇,仍然毫无起色。
东宫大门紧闭,谢昭训竟是连人也不见了。
百姓议论,人心动摇之际,东宫紧闭的门忽然大开,谢昭训骑着高头大马越门而出,去景山转了一圈。
这时,皇城里传出一个好消息,父皇病愈了。
几日后,太极殿后悄悄抬出一具尸体,扔于无人处,潦草掩埋,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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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父皇病愈后,身体更胜从前,只是愈发养生,连醉香楼也不去了。
整日只爱寻仙访友,炼丹求道,与过去判若两人。
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人人都一改往日,专注于求仙问道。
更有道长一日飞升,官运亨通。
忽然,父皇秘密宣我入宫,饱含热泪,与我相认。
老泪纵横讲述这些年来他被人掣肘,不能寻我之苦。如今奸人已死,终于可以与我相认,父女团圆。
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抱着父皇的衣袖哭到不能自已。
那人说得一点没错,父皇总是情绪饱满。
只是父皇,你的戏阿翘已经看穿了。
指尖伤口早已干涸,不仔细看当真会以为那只是一颗红痣。
如今阿翘只有一个问题,弑君者,君否
天降帝星,名声在外,人人敬畏,无人敢逆。
可如果,帝星不是谢望呢
7
今日谢昭训与人过从亲密,值得参一本。
明日,谢昭训与人交谈,意图不轨,值得参一本。
父皇塌前,我参谢昭训的折子多如繁星,桌上,地上,到处都是。
父皇始终置若罔闻。
入宫汇报的中书令避了又避,退出宫殿时还是被绊了一下,老腰闪掉一半,半个月未能下榻。
这时,一位名为曾入云的儒生走入父皇眼帘,经中书令举荐,常伴父皇身侧,政令传达,皆为曾大人所书。
宠爱之盛,犹在谢昭训之上,连我都不免动了走曾入云的心。
在曾入云的授意下,参谢昭训的折子如雨后春笋,源源不断被送上帝王桌畔。
谢昭训多年所为,或为害社稷,或行为不端,零零总总,不可计数,可帝王却看不穿太子多年伪装,莫非天降帝星另有其人
一时间,朝野纷传。
父皇并将参谢昭训的奏本拿来细细阅读,眉宇紧皱,风雨欲来。
勃然大怒之际椅倒桌斜,堆如小山的奏本轰然倒塌,散了一地。
满屋群臣连同宫人跪地不起,抖得筛子般。
唯有曾入云身如长几,沉稳得不似如今的年纪,起身时浅眉微蹙,更衬得他眉心的红痣耀眼夺目。
忽然,殿外一声急促的陛下——,惊乱一室死寂。
一飞冲天的道长贺兰行神情紧张,附在父皇耳侧密语。
父皇紧闭双眼,沉默良久。
伴随一声长叹,冤孽,父皇的双眼蓦地睁开,疾言厉色,左右,将公主带出宫去,罚俸一月,禁闭府邸,不得外出。
曾入云难掩惊讶,我目眦欲裂。
筹谋良久,竟然功亏一篑。
失魂落魄回到虎威将军府,府门关闭前,曾入云默默安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公主不必急于一时。
眉心红痣入眼,竟是如此夺目。
我顿时重燃斗志,解禁一事,还请大人费心。
他眉目一怔,嘴角溢出一丝温柔,公主飒爽之时,引人沉醉。
说完意识到失言,竟然难得语塞,涨红了一张脸匆匆离去。
只剩下我楞在余晖中,两颊滚烫。
8
不出三月,曾入云带人解了我的禁闭,我得以重返朝堂。
早朝时,谢昭训规训群臣,指点江山,大有天下尽在我手之意。
更难得是群臣拜服,一如父皇前时。
父皇则高坐龙椅,面无表情,眉目死灰一片,如提线木偶般。
看来在我禁闭之时,事情有了诸多变化。
原本位列前排的曾入云排在末尾,眼角眉梢也不复往日神情,多了几分漠然,似乎周遭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引起他情绪波动分毫。
三月未见,太子殿下倒是愿意离开东宫,不再祝祷,开始关心民生政事了。
谢昭训眉心一皱,嘴角含笑,阿翘妹妹多日不上朝,必然是生疏了。为兄自然会好好指导你,让你尽快熟悉起来。
言辞恳切,越发显得我咄咄逼人。
正欲开口,谢昭训扫了父皇一眼,父皇立刻开口,阿翘,要听你太子哥哥的。
反驳的话生生噎在喉头,曾入云也示意我不要再说,以免引火上身。
顺着曾入云的目光,银光在门缝中一闪而过。
我顿时捏了一把冷汗。
早朝散时,谢昭训特意来我面前督训,言辞凿凿,要对我多加照顾,话里话外却在暗示我交出禁军管理之权。
阿翘,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禁军统领这个身份,不适合宗妇。
舞刀弄枪,却非时代所喜,可我不愿退,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于谢昭训这个淫徒。
不待我反驳,曾入云侧身靠近,轻轻握住我的指尖,暖意四溅。
阿翘若为宗妇,便是最好的宗妇。
谢昭训嗤笑一声,入云,我怕是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语气亲昵,一如情人。
唇齿相切,曾入云面如死灰。
就算曾为太子禁脔,但自他入仕以来,仕途坦荡,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不堪的过去。
握紧曾入云冰凉的手指,他触动般垂眼看我,小心翼翼,阿翘会嫌弃我吗
轻轻摇头,曾入云抱紧了我。
阿翘,我会把你想要的明天都给你。
我想要的明天,自己会到,何须你给。
这样想着,心里仍是流过一阵暖流。
9
关中大旱,河内雨多成涝,谢昭训按下奏本,多日不发。
曾入云忧心忡忡,我亦如此。
天下黎民百姓为重,如无民,何来君。
瞒着曾入云,我连上三封奏折,直指谢昭训不仁喜淫,不宜为君,关中大旱,河内大涝,朝廷内外,急需整朝纲,正国风,不料父皇勃然大怒,夺我禁军统领之位。
等看到第二封奏折,怒火未消,去了我虎威将军之位,贬为骑卫队长。
第二日仍未解气,直接夺我兵权,命我在皇城看守宫门。
傍晚,火烧半边天,黑压压的人群撞撞而来。
禁军不加阻拦,系带覆额,加入队伍继续挺进。
等队伍进了太极殿,早已汇成一队看不见尽头的庞大军团。
金枪围殿,太极殿不攻自降。
皇城火光映天,宛如白昼。
我被压在枪下,眼睁睁看着谢昭训身披黑甲,骑马穿行。
眉目冷峻,全不似过往阴柔。
曾入云紧随其后。
身姿清俊,眉眼如画,额头红痣耀眼夺目。
居然没有分给我半分目光。
我惨然一笑,果然不该心疼男人。
第二日,谢昭训登基称帝。
弑君者,君。
谢昭训做到了。
10
我去看望了父皇,他蓬头垢面,宛如乞丐。
唇齿间呓语不断,我是帝星,我才是帝星。
泪流满面的母妃颤巍巍拿起长剑,坚定送入谢望胸腔。
鲜血不断涌出,很快洇湿他的衣衫。但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谢望仍在念叨,我才是帝星。
扶起母妃,我看向沉默不语的新帝,谢昭训。
轮到我了
鸟尽弓藏的道理浅显易懂,更何况他与我之间隔着深仇大恨。
记得第一次撞破父皇藏在太极殿后的囚笼,笼里气质绝尘的人对我说得的第一句话。
阿翘我是你舅舅,孙燕回。
孙燕回是我舅舅,传说中辅佐天降帝星一统山河的奇才,如仙邸般料事如神,却在大业将成之际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而如今这人却说他就是孙燕回。
于是那天我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一个不止鸟尽弓藏的故事。
义结金兰的兄弟三人,某日一同去仙山访道,却被道长一眼看穿帝星。
三人大喜,详谈后却得知帝星非大哥谢望,而是二弟孙燕回。
孙燕回力证自己绝无反心,谢望也立刻表示毫不怀疑,甚至命道长将自己的命与孙家绑定,以示诚意。
如孙家无男,谢望暴毙而亡。
可他仍旧食言了。
大业将成,谢望将孙燕回灌倒,砍其一臂,自己右臂忽然血流如注,于是不敢杀他,唯恐连命为真。
将其囚于太极殿后,日夜看守,替其批阅奏折。
又怕孙燕回自尽,娶其妹以做要挟,玷污未婚妻子以作羞辱,后又将其投入醉香楼,是为红娘。
十月怀胎,红娘诞下一子,取名昭训。
说到此处,孙燕回红了眼,我才看清,父皇永远不会看到我,不止因为谢昭训亦是父皇血脉,更因为外甥肖舅。
我的眼睛像极了孙燕回,父皇多看我一眼,都会如鲠在喉。
但我仍旧不信,父皇当真不爱我。
于是我同孙燕回打了一个赌,赌我逃出皇城,父皇会不会寻我。
后来,一切果然如孙燕回所料,父皇从未寻我。
于是我做了一把刀,一把谢昭训称帝的刀。
尸山血海里厮杀,一刀一刀得挣功名,但还不够快,直到成王主动送上他的人头。
我是傻子,看不出大哥两面三刀。是我劝二哥为了黎明苍生,不要功成身退。是我害了二哥。如今为了二哥,就算豁上我这条命,又如何
说话时,成王粗粝的面容慷慨激昂,眼中满是对孙燕回的愧疚。
第二日,我如约砍下他的头,携功入京。
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曾入云与成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我早能预知,也许不会轻易砍下成王的脑袋。
11
见曾入云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那双眼睛,与成王十分肖似。
但让我确定他身份的,却是那句成王成王,成王败寇。
这是成王经常念叨的一句。
由此,我对谢昭训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恨谢望入骨的成王,绝不会送自己的儿子入京,常伴谢昭训左右,更何况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可太极殿后抬出孙燕回尸体,成王营救孙燕回的愿望就此断绝。
父皇坚信道长是仙山传人,有逆转命格、偷天换日之能。
可我听说,仙山道长因不愿助纣为虐,解开连命,早已被父皇屠山,无一人幸免,又是哪里来的仙山传人
于是我默许道长对我偷偷取血,行换命之事,暗中对自己施加伤害,父皇并未有感,我便确定换命并未成功,谢昭训必是孙氏血脉无疑。
曾入云是秉承父志,以禁脔身份留京,力保谢昭训平安登基。
我虽不愿沉迷龙阳,不仁不义的谢昭训登基,但力量单薄,只能从善如流。
在外,我与谢昭训背道而驰,互相作对。背地里,我俩互为犄角,逐渐减除谢望银甲卫队的爪牙,把禁军和京畿护卫队尽数换成自己人,只等大事将成。
如今大事已成,倘若成功营救下孙燕回,谢昭训也许会留我一命。
可孙燕回死了,我又亲斩成王首级,实在不知道这二人如何能留我一命。
鸟尽弓藏,颠扑不破
,更何况这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闭上双眼,心一横,我大声说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黑暗中,谢昭训忽然笑出了声,阿翘,我的好表妹,许你良田百亩以示嘉奖如何
我蓦地睁开双眼,难掩惊讶。
一直默默不语的曾入云拢了拢我凌乱的发丝,轻柔揽我入怀,阿翘别怕,他真的不会杀你。
12
谢昭训蛰伏多年,最后扳倒了谢望,所以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人人都说我活不久了,新帝岂容一个多次上奏要废自己太子之位的义妹留在人间。
在群臣的议论声中,谢昭训封我为鹤庆长公主,封临阵倒戈当居首功的曾入云为中书令,并赐婚于我俩。
朝野震动,纷纷不解。
因为谢氏王朝太过传奇,谢望不早朝,独爱钗娘,说书先生编了个话本,名为《帝王不朝二十载,王朝崛起而不倒》,上座率三分之二。
谢昭训不理朝政,且好龙阳,说书先生也写了个话本,名为《朝堂秘闻》,专门分析谢昭训与曾入云在早朝时的交际,追更者无数,每个都是一等一的深挖好手。
而我虽驰骋边疆,却曾在醉香楼做清倌,被戏称为清倌公主,书局专门出了本连载讲我的传奇经历和如何撬走帝王挚爱的故事。
也因此,我被《朝堂秘闻》的书迷争先诟病,说我不知廉耻,勾引帝夫。
我与曾入云的追捧者则怒骂《朝廷秘闻》所写不实,称之为野史都不愿意写得无聊八卦。
两边打得不可开交,谢氏王朝的书业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一团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终于迎来我与曾入云的成亲之日。
青年红衣如火,却不及眉心红痣分毫。
过去种种灰暗与蛰伏,绝望与纠缠都被尽数埋藏,迎接我俩的会是美好的明天。
每一拜结束,曾入云总会扶我起身,轻柔得宛如对待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唯恐它碎了,磕了,碰了。
即使在隆冬腊月,身上和心里也都是暖的。
合卺礼时,谢昭训沉着面色淡淡开口,早生贵子。
满以为他会说着什么早回朝政之类的旨意没想到他却说了这么句祝福。
我羞红了脸,曾入云不自然得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回答,阿翘与微臣自当领命。
气得我捶了他一拳。
13
虽有帝王护佑,我却五年未曾产子。
谢昭训派太医前来屡屡请脉,无一不是说我早年坎坷,伤了身子,难以受孕。于是,海一样的补品被流水般送到中书令府。
坊间又开始流传新的话本子,讲述我、谢昭训、曾入云三人间缠绵悱恻的三角之恋。
侍女拿来与我玩笑,我也不过一笑了之。
陈三哥虽然粗犷,却略通医术,因此我摸得出来,自己有了喜脉,但这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侍女见我并不开心,又说了许多府外的趣事,我都提不起精神,甚至砸了桌上的花瓶。
我想出府。
公主,您身体不好,陛下不允您出府的。
阖上双眼,我听见自己浅浅开口,那便罢了。
夜里寂静,滴水声可闻,我靠在曾入云怀里,汲取着触手可得的温暖,我想见陛下一面。
环着我的手臂蓦地收紧。
这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
五年了,我想见见母后。
我最终没能出府。
入夜时分,谢昭训来了。
阿翘妹妹有事
一路跪着前行,摸上冰凉的黄袍,我重重一磕,我已然有孕,请陛下允我见母后一面。
嫌恶扯走龙袍,谢昭训笑得顽劣,阿翘别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朕若是不允,你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
登基者,非我。
掌天下之权者,亦非我。
谢望荒唐在前,谢昭训这些年偶有荒淫,大抵还是勤政爱民,人人交口称赞。
能握在我掌心的,只有一个我罢了。
再一跪。
臣妹只求远远看上一眼。
他扫了一眼我的肚子,眼神中尽是轻蔑,是男是女都不知,阿翘就以为有了与朕谈判的资本。
是女,臣妹敢保证是女。
诞女之时,我朕自会安排你们相见。
谢昭训走后,曾入云扶起我,却见我面色暗淡。
母后是不是早就不在了。
每年寿诞,太后必然出席。
察觉到曾入云闪避的眼神,我心下了然。
但你从来没见过她说话,是不是
14
十月怀胎,我诞下一女,名若活。
希望她的存在感能低一些,再低一些,只要能活着就好。
听闻诞女,谢昭训特意赶来,抱着粉雕玉琢的若活逗弄。
陛下,臣妹求见母后。
别急,我早就准备好了。
在谢昭训示意下,太监端上一盏酒。
阿翘,母后在那边等你很久了。
我不禁流出一行泪。
她虽然侍奉谢望,可她忍辱负重多年,也是为了你父亲和你,还为了你背上弑君的罪名,你怎么能杀了她
她放任我父被囚,放任我母流落风尘,我以弑君之罪鸩杀她,有何不可
你疯了,谢昭训,你真的疯了!
苦心周旋多年,一次次小产拖坏了自己的身子,我只想保住母后一命,没想到她却早就不在了。
曾入云在谢昭训的召唤下,缓缓走到他身后,却被男人一把搂住。
泄了气般,我生念全消,接过鸩酒,一饮而尽,高喊一声,上天仁慈,必会收你。
喊罢,鲜血喷了一地,登时就没了气。
谢昭训捏了捏曾入云腰上的软肉,笑得暧昧,入云今晚入宫侍奉可好
片刻后孩子忽然滚落在地,曾入云慌忙趴下堪堪接住。
暧昧的笑容凝固在谢昭训脸上,嘴角溢出丝丝血迹。
谢昭训摸了摸嘴角,不可置信得瞪着眼睛看向曾入云怀中的女婴,抬起手臂想要喊人,不待出声就这么坐着断了气。
端酒的太监立时想跑,在曾入云的喊声中被门外卫队拦下。
此贼狡诈,鸩杀了陛下与刚生产的公主。曾入云一脸沉痛。
话音刚落,怀中的孩子放声大哭,卫队一齐下跪。
15
所谓连命,是仙山道长为自己泄露天机所做的挽救,除了如孙家无男,谢氏儿郎暴毙而亡这句箴言外,其实还有后半句。
若谢氏断女,则是孙家子绝命之时。
道长本意,是想谢孙两家永结秦晋之好,能相互扶持,以安民生。
不想造化弄人,这招连命最终成为谢孙两家人互相算计的一步棋。
谢望更换命格、偷天换日失败后,谢昭训既厌恶谢氏又不得不受制于谢氏,因此逼我尽早诞女,试图用若活代替我,为他续命。
可他没料到,我会堕去前几胎,更没料到我会狠心绝了自己的孩子的命。
我产下的从来不是女婴,而是一个男婴,若活只是我提前备好的女婴罢了。
谢昭训暴毙而亡,我的孩子也绝了命。
谢孙两家算计数十年的的连命终于断了,这天下苍生,该还给一个真正勤政为民的人了。
这个人,我选择了曾入云,就像成王常常念叨的那句一样,成王成王。
我相信一个沦为禁脔却始终不忘父志的人,能够坚守本心,做个一心为民的君王。
我更相信帝星孙燕回算无遗策,就像他虽被囚困,仍然可以施计毁去谢望生育能力一样。
既然他说谢昭训人品低劣不堪为君,我必会秉承他的志向,为他所看重的天下选一位明君。
因为我跟他打得那个赌输了,愿赌服输,谢翘此生都是孙燕回的一把刀。
但我没料到的是,曾入云没有称王,他做了周公,守着江山和没有血缘关系的若活,孤寂寿终。
所以当再一次见到他时,我终于能说出那句第一次见面就想说的话,公子貌美,可否婚配
但我终归是留下了一个遗憾,没能给陈三哥在都城娶一个老婆。
那年我回京不久,皇城内派出去十几波探子,然后边关就传来了陈三哥的死讯。
我知道,他是为我死的。
好在谢望死了,谢昭训也死了,我也死了。无论是谁动得手,仇终究是报完了。
鸟尽弓藏,颠扑不破。
但世间总有肝胆相照的情感,倾此一生,彼此不疑。
就像我与孙燕回此生不过一见。
就像他对我说过的,阿翘,你在都城是活不下去的,离开皇城,离开都城,逃得越远越好。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做孙燕回的刀,从来是我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