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正站在估值上亿项目的路演终点线上,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就能敲定胜局。
聚光灯烤着我的脸,胜利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无声却执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命符。
屏幕上跳跃着两个字:老家。
我皱眉,指尖一划,掐断。专注眼前。
几秒后,它又震了。锲而不舍。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比会议室的空调还冷。能让那个几乎与我隔绝的老家,如此不顾一切打断我人生高光时刻的,只有灾难。
趁着投资人低头看资料的短暂间隙,我迅速拿起手机。
是我妈,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濒临崩溃的嘶哑,只硬邦邦地砸来三个字。
你奶奶……快不行了。
嗡——!
世界瞬间失声。
耳麦里的低语、PPT上跳动的数字、空气中成功人士专属的香水味,顷刻间化为虚无。
我感觉自己精心构建的一切,那闪闪发光的精英外壳,连同那即将到手的千万融资,都像被这三个字砸了个粉碎。
脚下,是裂开的深渊。
02
我叫苏婷晚。
二十六岁,研三那年就被顶级投行抢走,毕业三年,已经在上海内环有了自己的小公寓,开着还算体面的车,年薪后面跟着好几个零。
我是我们苏家几代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飞出那个江南古镇的人。
也是他们眼中,最不像话的那个。
不像话,因为我逢年过节很少回去。
不像话,因为我二十六了还没结婚没对象。
不像话,因为我说话直接,不懂他们那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
最不像话的是,我压根不信他们奉若神明的那一套老规矩。
包括那个什么……守岁炉。
03
飞机落地,高铁换乘,最后打了一辆网约车。
车子驶入古镇,青石板路颠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白墙黑瓦、雕花窗棂,还有那些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眼神浑浊地打量着过往车辆的老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草木腐朽和游客带来油炸食品的味道。
熟悉,又陌生。
更准确地说,是让我生理性不适。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或者说,是慢了好几个世纪。
与我在上海习惯的、以秒计算效率的生活,格格不入。
04
车在家门口停下。
老宅还是那个样子,木头大门斑驳,门楣上模糊的雕花积着灰。
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肃穆,低声交谈着。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咯噔一声脆响。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像探照灯。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里的情绪:惊讶、打量、不赞同,甚至……敌意。
尤其是我大姑——苏玉芬女士——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中式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叉在腹前,像一尊移动的道德牌坊。
哟,我们苏家的大忙人、大精英,终于肯回来了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带着惯有的讥诮。
是坐火箭回来的吗架子可真大,奶奶都这样了,才姗姗来迟。
05
我没理她。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跟大姑争辩,只会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她总有办法把白的说成黑的,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径直往里走,只想快点看到奶奶。
客厅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香火味。
是的,香火味。
堂屋正中央,那个被擦得锃亮、样式古朴的铜制香炉——所谓的守岁炉——正冒着袅袅青烟。
几个我不认识的远房亲戚围在炉边,念念有词。
我爸妈迎了上来。
我爸,苏建业,眼眶通红,头发白了大半,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妈,李秀琴,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晚晚,你可回来了……
奶奶呢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在……在里屋。我妈哽咽着,医生说,就在这一两天了……
06
奶奶躺在老旧的雕花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曾经那个声音洪亮、走路带风的老太太,如今像一片枯叶,安静地躺在那里,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床边守着几个姑姑婶婶,看到我进来,表情各异。
我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奶奶干枯的手。
冰凉,粗糙。
记忆里,这双手曾经那么温暖有力,牵着我走过古镇的石板路,给我编漂亮的辫子,偷偷塞给我零花钱。
眼眶一热,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苏婷晚,你是投行精英,情绪稳定是基本素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大姑的声音又在门口响起了。
人都回来了,建业,妈之前交代的事,是不是该说了
07
我爸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又低下头去,搓着手。
还是我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为难。
晚晚,你奶奶……她,她留下话了。
她说,这『守岁炉』,以后……以后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个破香炉那套每年除夕搞得全家鸡飞狗跳的神神叨叨的仪式
交给我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长房长孙女这都什么年代了
我不同意。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冷得像冰。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比刚才更锐利。
大姑冷笑一声:看看!看看!我就知道!翅膀硬了,连祖宗的规矩都不认了!你奶奶尸骨未寒,你就敢这么忤逆
大姑,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怒火已经在胸腔里燃烧,什么祖宗规矩那套封建迷信的东西,谁爱守谁守去,别来烦我!
你!大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这个不孝女!败家玩意儿!我们苏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够了!我爸猛地吼了一声,声音沙哑,人都还没走,你们吵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恳求。
晚晚,算爸求你。你奶奶……她就这么一个心愿了。
08
心愿
让她最看不上的孙女,继承她最看重的东西
这算哪门子心愿
我简直想笑。
但我看着我爸花白的头发,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奶奶,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嘲讽咽了回去。
没必要。
跟一群活在过去的人,没什么好争的。
大不了,等奶奶……等事情办完,我立刻回上海,老死不相往来。
谁也别想用这破炉子绑住我。
09
之后几天,是漫长而压抑的煎熬。
奶奶终究还是没能撑过那个周末。
葬礼的流程繁琐得令人发指。
各种我听都没听过的规矩,各种需要磕头跪拜的仪式。
大姑像个监工,时刻紧盯着我,稍有不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苏婷晚!你怎么穿这身不知道要穿素色的吗你那鞋子!跟那么高给谁看!
苏婷晚!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
苏婷晚!让你递个东西都磨磨蹭蹭,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强忍着,把所有的不耐和烦躁都压在心底。
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符合投行精英身份的平静。
内心早已万马奔腾。
这鬼地方,我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10
葬礼结束,亲戚们渐渐散去。
家里稍微安静了些,但气氛更加凝重。
因为,年祭快到了。
按照老规矩,守岁炉的年祭仪式,是苏家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
而今年,这个重担,名正言顺地落到了我头上。
大姑拿着一本泛黄的线装本子,开始给我上课。
守岁炉年祭,马虎不得!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你就得斋戒,不能吃荤腥,不能……
停。我打断她,斋戒大姑,你知道什么是蛋白质吗什么是营养均衡吗
我不管你什么蛋什么白!大姑眼睛一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得照做!
那老祖宗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您不是还当了半辈子老师我凉凉地怼回去。
你!大姑又被我噎住了。
旁边的表妹林溪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少说两句。
林溪是大姑的女儿,性格却跟她妈截然相反,文静内向,说话细声细气。
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没有用有色眼镜看我的人。
11
姐,你少说两句吧。林溪小声劝我,大姑也是为了你好,年祭真的很重要。
重要哪里重要了我不以为然,烧柱香,磕几个头,就能保佑全家平安发财这么灵的话,我们家早该出几个亿万富翁了,还用挤在这破镇上
林溪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受过高等教育,未必真信这些。
但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耳濡目染,对这些传统有着天然的敬畏。
不像我,早已百毒不侵。
12
斋戒是不可能斋戒的。
我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只不过避开了在大姑面前。
大姑自然不信我这么听话,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找茬。
苏婷晚,你昨天是不是偷吃肉了我闻到你房间有外卖味儿!
大姑,那是香薰精油,缓解压力的。我面不改色地撒谎,毕竟要接手这么『重要』的仪式,我压力很大的。
大姑狐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抓到把柄,悻悻地走了。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丝快意。
呵,跟我玩你还嫩了点。
在投行混,要是连这点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早被淘汰八百回了。
13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年祭的准备工作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除了烧香磕头,还要准备各种祭品,每一样都有讲究,什么时辰摆放,什么朝向,用什么盘子,错一步都不行。
还要打扫祠堂,擦拭祖宗牌位,念诵冗长的祭文……
我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东西,别说做了,我听都没听过。
大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连个祭品都摆不对,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承担得起守护家族的重任
我看啊,这守岁炉传到你手里,迟早要断了香火!
我气得肝疼,却又无力反驳。
因为在这些事情上,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投行精英在这里,连个小学生都不如。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14
晚饭时,气氛压抑。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大姑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我白天的罪状。
我爸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我妈几次想开口替我说话,都被大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起身想回房。
站住!大姑叫住我,明天跟我去祠堂学规矩!
我不去。
你说什么大姑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说,我不去。我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种地方,阴森森的,我待着不舒服。
反了你了!大姑猛地一拍桌子,碗筷叮当作响,苏婷晚!你别以为没人治得了你!这苏家的规矩,由不得你撒野!
什么规矩我冷笑,逼着一个根本不信的人去做她不想做的事,这就是你们苏家的规矩
你……
够了!我爸再次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玉芬!你也少说两句!晚晚刚回来,很多事不习惯,你慢慢教就是了!
他又转向我,语气软了下来,晚晚,跟大姑去看看吧,就当……就当帮帮爸。
看着他几乎哀求的眼神,我心头一梗。
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孤立无援。
在这个家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外人,一个闯入者。
没有人理解我,也没有人试图理解我。
他们只在乎那些所谓的规矩,那个冰冷的香炉。
15
晚上,林溪端着一碗银耳汤敲开了我的房门。
姐,喝点糖水吧,润润喉。她把碗递给我,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谢谢。我接过碗,没什么胃口。
姐,你别生大姑的气。林溪坐在我床边,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豆腐心我嗤笑一声,我可没看出来。
林溪叹了口气,其实……大姑她,也很不容易。
她不容易
嗯,林溪点点头,你知道吗我们家以前不是这样的。听我妈说,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还遇上过……一些运动,差点家破人亡。
我心里一动,然后呢
具体的我妈也没细说,就说后来是奶奶想办法,求爷爷告奶奶,才保住了这个家,也保住了……守岁炉。林溪的声音很轻,从那以后,奶奶就把守岁炉看得比命还重。大姑也是从小看着奶奶怎么过来的,所以她才对这些规矩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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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说完,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经历过失去的恐惧,所以才对仅存的东西格外珍视,哪怕在外人看来那只是迷信。
这逻辑……倒也说得通。
但我还是无法完全共情。
那是她们的经历,不是我的。
对了,姐。林溪像是想起了什么,奶奶房间里,那个旧樟木箱子,你看了吗
箱子
嗯,奶奶一直锁着的,从不让人碰。前几天收拾遗物的时候,妈找到了钥匙,打开看了一下,里面都是些很旧的东西,日记本啊,信啊什么的。妈说都是奶奶的宝贝,让我们别乱动。
奶奶的日记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也许……那里会有关于守岁炉的线索
箱子在哪我问。
还在奶奶房间,靠墙放着。
16
等林溪走后,我悄悄溜进了奶奶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奶奶的味道,混杂着药味和尘埃的气息。
靠墙果然放着一个深棕色的旧樟木箱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把小巧的铜锁挂在上面。
我妈把钥匙放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拿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盖很沉,我费了点力气才打开。
一股樟脑混合着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些东西:几件样式过时的衣服,一沓泛黄的黑白照片,几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物件,还有……几本厚厚的硬皮日记本。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深蓝色的绒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翻开第一页,是娟秀的钢笔字迹,记录着日期:196X年X月X日。
真的是奶奶年轻时的日记。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17
我把日记本偷偷拿回了房间,反锁上门。
坐在书桌前,台灯下,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承载着岁月尘埃的日记。
奶奶的字迹很清秀,记录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语言和生活琐事。
一开始,大多是些风花雪月的少女心事,对未来的憧憬,对某个年轻男子的朦胧情愫(应该是我爷爷)。
看着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鲜活的奶奶。
这感觉很奇妙。
我继续往下翻,时间线渐渐推移。
日记的基调开始变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忧虑和不安。
提到了运动、批斗、抄家等字眼。
提到了家里的成分问题,提到了爷爷被隔离审查。
提到了家里几乎断了粮,弟弟妹妹饿得直哭。
提到了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咬着牙,四处求人,变卖嫁妆,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字里行间,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恐惧和绝望。
看得我心头发紧。
18
终于,我翻到了关于守岁炉的记载。
但很奇怪,奶奶在日记里,对守岁炉的描述非常隐晦,甚至有些……刻意回避。
她只是反复提到那个东西很重要,是不能断的念想,是维系一线生机的希望。
提到每年除夕夜,无论多困难,她都要把它点起来,要守着它。
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和暗语。
比如东边的窗户要关紧、炉火要用三块松木、祭品要摆七样,缺一不可。
这些……似乎和我大姑教我的那些规矩,有些对得上,又有些对不上。
更像是一种……密码
其中有一页,反复提到了一个名字金生,旁边写着务必平安、不可声张。
19
这几天在家闲着,除了研究日记,也被迫旁听了不少家庭琐事。
比如老宅的修缮基金和几家亲戚分摊的祠堂维护费,账目混乱不堪。
大姑拿着一本几十年前的流水账本,算盘打得噼啪响,却越算越糊涂,还和几个婶婶因为几块钱的差额吵得不可开交。
这账就得这么算!老规矩!大姑梗着脖子,不容置疑。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大姑,这种账,用Excel表格五分钟就能理清楚,还能自动生成收支分析。
爱什么赛大姑瞪我一眼,洋玩意儿!我们不懂!
不懂可以学。我直接抱来我的笔记本电脑,调出Excel,你看,像这样,建立科目,录入数据,设置公式……
我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清晰的收支明细、分摊比例、历史趋势图表出现在屏幕上。
一目了然,谁多交了谁少交了,钱花在哪里了,清清楚楚。
刚才还在争吵的婶婶们都凑过来看,啧啧称奇。
哎呀,还是晚晚厉害!这东西好!
是啊是啊,比那老账本清楚多了!
大姑看着屏幕上她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的数据,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哼了一声,没再坚持她的老规矩。
虽然她没明说,但我看到我爸妈和林溪眼里赞许的目光。
呵,老规矩在绝对的效率和清晰面前,不堪一击。
20
之后几天,我一有空就继续研究奶奶的日记和那些暗语。
同时,我也更名正言顺地参与年祭准备,借机观察。
大姑因为上次账目的事,虽然看我还是不顺眼,但那种你什么都不懂的鄙夷少了一些。
我发现,每年年祭用的香烛、纸钱,甚至祭品的种类和数量,都是固定的,由镇上一家老香烛店提供。
而负责打扫祠堂、看管钥匙的,是一位姓钱的老爷爷,据说他家和我们苏家是世交。
21
我找了个机会,拎着一盒我从上海带来的进口点心,去拜访了那位钱爷爷。
钱爷爷年纪很大了,耳朵有点背,但精神矍铄。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是……是苏家的大囡囡
钱爷爷好,我是苏婷晚。我笑着把点心递过去。
钱爷爷摆摆手,囡囡太客气了,快进来坐。
老屋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说明来意,想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年祭和祠堂的事。
钱爷爷点点头,呷了口茶,开始慢慢地讲。
他讲了很多苏家过去的风光,也讲了后来遭遇的变故。
讲到我奶奶时,他叹了口气,你奶奶啊,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心善,胆子也大。当年要不是她……
他顿住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当我问起守岁炉和那些奇怪的规矩时,钱爷爷的眼神变得有些闪烁。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总有它的道理。他含糊地说,照着做就是了。你奶奶也是这么交代的。
这反应……更让我确定,这里面一定有事。不仅仅是家族内部的事。
22
离开钱爷爷家,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老香烛店。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
我假装是替家里来买年祭用品的,跟他攀谈起来。
老板,咱们家每年都在您这儿定东西吧这守岁炉的讲究可真多。
老板笑了笑,苏家的年祭嘛,是老传统了,不能马虎。
是啊,我状似无意地问,我看每年准备的东西都一模一样,连数量都不能错。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老板顿了一下,眼神飘忽,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都是按苏老太(我奶奶)以前交代的方子准备的。
方子我抓住这个词,什么方子
就是一张单子,老板指了指柜台后面一个旧木盒,老太太当年亲手写的,每年照着抓就行。
能给我看看吗
老板有些犹豫,这个……不太好吧
就看一眼,我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红票子,塞到他手里,我就是好奇,奶奶的字写得特别好看。
老板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的褶子笑开了花。
行,就看一眼啊。他找出那张所谓的方子。
那是一张泛黄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列物品名称和数量。
字迹确实是奶奶的。
但奇怪的是,这些物品名称旁边,还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一些奇怪的记号,有点像……药材的别称或者某种代码
我迅速用手机拍了下来。
谢谢老板。我收起手机,假装随意地又问了一句,对了,每年这些东西,都是送到我们家老宅吗
大部分是,老板说,但有一样东西,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老太太特别交代过,每年都要单独送到祠堂后院那口……枯井旁边。天黑后放着就行。
枯井单独送天黑后
这操作怎么听都透着一股秘密接头的味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
23
回到家,我立刻把自己关进房间,拿出手机里拍的照片,和奶奶日记里的那些符号、暗语进行比对。
果然!
香烛店方子上的那些奇怪记号,和奶奶日记里提到的一些词语,竟然能对应起来!
三块松木对应的是香三钱。
东窗紧闭对应的是烛一对。
七样祭品对应的是纸七扎。
这根本不是什么祭祀用品清单,这是一份……加密的信息!用来掩人耳目的!
那送到祠堂枯井旁边的又是什么那个油布包
我翻遍了日记,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旁边还画着一个抽象的井的图案:
井台石下,盼安。
盼安不是盼归是盼望平安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奶奶通过这种方式,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平安的消息,或者提供微薄的帮助
那个叫金生的人陈金生
24
就在我对守岁炉的秘密一头雾水时,老宅这边又出了幺蛾子。
老宅后面有条共用的小巷,年久失修,下雨就积水难行。最近社区说要统一修缮,费用几家分摊。
本来是好事,结果几家人为怎么修、怎么分摊费用吵翻了天。
尤其是我大姑,嗓门最大,寸土不让,坚持要按几十年前的老规矩来划分责任区,还和隔壁王奶奶吵得脸红脖子粗。
事情僵持了好几天,眼看就要错过社区的统一施工期。
我爸妈愁眉苦脸,却也毫无办法。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效率,放我们项目组,早被开除八百遍了。
晚上,我直接找到几家主事的长辈,包括隔壁王奶奶。
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关于巷子修缮的事,我做了个简单的方案,大家可以看一下。
我没跟他们扯皮历史遗留问题,而是直接展示:
一、社区的官方规定和补贴政策(我网上查的)。
二、三家不同施工队提供的透明报价单(我打电话询价对比的)。
三、一个清晰的费用分摊模型(按面积和受益程度加权,比老规矩公平合理)。
四、一份简洁的施工协议草稿,明确了工期、责任和验收标准。
这是目前最优的方案,兼顾了政策、成本和公平性。如果大家没意见,明天就可以联系施工队签协议,正好赶上社区的进度。我的语气平静,但条理清晰,数据充分。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长辈们都安静下来了。
他们可能看不懂复杂的表格,但能听懂省钱、省事、公平。
王奶奶看了半天,第一个点头:还是晚丫头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大姑站在一边,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事情就这么被我这个外人,用现代项目管理的方式,几小时内解决了。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骄傲。
25
解决了巷子的事,我在家里的地位似乎微妙地提升了一点。
至少,没人再把我当成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娇小姐了。
这也让我更容易接触到一些之前碰不到的东西。
比如,我妈在一次跟我闲聊时,无意中提起,大姑有个从不离身的红木小盒子,好像是奶奶给她的。
我立刻上了心。
26
等大姑出门打麻将后,我溜进她房间。
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但也透着一股陈旧和死板的气息。
我迅速打开床头柜。
果然,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木盒子,也上着锁。
锁是老式的铜锁。
这种锁……难不倒我。
我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两根回形针,鼓捣了几下。
咔哒,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土布手帕。
手帕的样式很旧了,上面用白色丝线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而在梅花的旁边,绣着两个字:
阿芬。
阿芬……是大姑的小名。
手帕的角落,还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红色印记。
是……那个手印!
和祠堂地契上(我之前查到的资料)、奶奶日记本上,一模一样的手印!
我脑子里那根线,啪地一下连上了!
27
当年,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成分不好的苏家风雨飘摇。
奶奶,为了保护这个家,或者说,为了保护某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
她可能利用苏家的老宅或者祠堂,秘密帮助、甚至藏匿了一个被打为反动派或者黑五类的人——陈金生。
这在当时,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守岁炉的仪式,那些看似繁琐奇怪的规矩,很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行动而设计的障眼法!
比如,东窗紧闭可能是为了防止外面窥探,三块松木可能是某种特定的燃料信号,七样祭品可能是为了凑数或者混淆视听。
那个祠堂地契上的手印和陌生名字,也许是奶奶为了寻求某种保护(比如来自钱爷爷家或其他同情者)而留下的凭证,或者是陈金生感激之下留下的某种信物。
而每年送到枯井旁边的油布包,根本不是什么归还!
那可能是奶奶在风声过后,仍然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偷偷给陈金生或者他家人的接济!或者是传递他们平安的消息!
井台石下,盼安——盼望对方平安!
奶奶日记里那个手印旁的陈诺,不是承诺,而是陈!代表陈金生!奶奶希望她记住这个秘密,这个恩情,或者说,这个巨大的风险!
28
那大姑呢她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块绣着她小名和手印的手帕……
我突然想起林溪说过,大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
难道……当年陈金生被藏匿的地方,或者奶奶与他秘密接触的联络点,与年幼的大姑有关
甚至,这块手帕,是当年奶奶让年幼的大姑传递给陈金生的信物或者是陈金生留给帮助他的苏家的某种纪念
无论如何,大姑从小就知道这个家里藏着一个惊天动地、足以毁灭一切的秘密!
她不是因为自己被抵押而恐惧,她是害怕这个家因为曾经的反动善举而被清算!
难怪她对守岁炉,对那些规矩如此偏执!
这是悬在她头顶几十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必须确保一切照旧,不能有任何改变,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她害怕我这个变数,害怕我这个不受控制的现代人,会无意中触碰到那个开关,引爆这个埋藏了几十年的地雷!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钱爷爷欲言又止,为什么香烛店老板眼神闪烁。
他们可能都是知情人,或者至少是猜到一部分。这个小镇,藏着共同的秘密。
29
我拿着那块手帕,手心冰凉。
真相,比我想象的更沉重,也更……荒谬。
荒谬的不是奶奶的善举,而是这份善举,竟然成了一个家族几十年无法摆脱的恐惧来源。
对大姑的厌恶,早已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和一种……对奶奶油然而生的敬佩。
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做出那样的选择,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善良
年祭……明天就是年祭了。
我该怎么办
保守这个秘密,让大姑继续活在恐惧里
还是揭开它,给这个家一个解脱的可能哪怕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30
一夜无眠。
第二天,年祭正日。
天没亮,老宅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祭品的味道,还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所有人都换上了最正式的深色衣服,表情肃穆。
大姑更是如临大敌,一遍遍地检查着祭品和流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我看着她紧绷的侧脸、花白的鬓角,心里第一次没有了怼她的欲望。
仪式在祠堂举行。
钱爷爷早早打开了祠堂大门。
我们一行人捧着祭品,沉默地走向祠堂。
一路上,能感觉到镇上居民投来的目光。
好奇、敬畏,或许还有……了然
这个古镇,有多少人藏着和苏家相似的秘密
31
祠堂里,香烟缭绕。
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神秘而威严。
仪式开始。
上香、叩拜、敬酒、念祭文……
流程繁琐漫长。
我按照林溪昨晚偷偷塞给我的纸条提示,一步步做着。
尽量不出错。
大姑站在我身后,像一根绷紧的弦,紧盯着我。
她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复杂。
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32
仪式过半,需要由守炉人——我——将那盘特制的岁糕摆放到守岁炉前的供桌上。
大姑捧着那个盛着岁糕的黑漆木盘,走到我面前,脸色阴沉。
拿稳了,别摔了!她低声警告,把盘子递给我。
盘子很沉。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接过。
就在我转身准备走向供桌的时候,意外发生!
33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惊叫了一声。
紧接着,祠堂的角落里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是……一条蛇
祠堂这种老房子,有蛇并不奇怪。
但这一声惊叫,却让所有人都慌了神。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一抖。
哐当!
手里的黑漆木盘应声落地!
白色的岁糕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
完了!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岁糕,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的预兆。
大姑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34
你!你这个丧门星!
大姑猛地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把守岁炉交给你,迟早要出事!祖宗的基业!我们苏家的安宁!全被你这个不孝女给搅了!
她情绪激动,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我早就说过,她不行!她会引来祸事的!会把我们都害了的!
她的话语无伦次,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旁边的亲戚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指责和恐慌。
我爸妈脸色煞白,想说什么,却被大姑的歇斯底里镇住了。
我站在那里,成了众矢之的。
打碎祭品,在年祭上,这是大忌!
35
我看着大姑近乎崩溃的样子,看着周围人惊恐指责的目光。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啪地一声断了。
去他妈的恐惧!
去他妈的小心翼翼!
这日子,还要过多久!
祸事我抬起头,迎上大姑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大姑,你告诉我,我们苏家真正怕的祸事,到底是什么
大姑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反击。
是你!就是你这个灾星带来的!她尖叫。
是我吗我冷笑,还是那个藏了几十年的秘密那个让你担惊受怕,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秘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姑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胡说我一步步逼近她,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寂静,那块绣着『阿芬』的蓝色手帕!那个盖在奶奶日记上的手印!那个叫陈金生的人!每年送到枯井旁的油布包!还有那句——『井台石下,盼安』!
我每吐出一个被尘封的词,大姑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如同被抽走了魂。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周围的亲戚们彻底傻了,空气凝固。
我爸妈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大姑,脸上血色尽褪。
36
你……你怎么知道……大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沉重的悲哀,大姑,你守着的,真的是祖宗的规矩吗还是一个不能被阳光照亮的、善良的秘密
我……大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够了!晚晚!我爸猛地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哀求,别说了!求你了!别再说了!
他知道。
看来,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他选择了沉默,让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也让他的女儿,活在不同的阴影下。
37
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着他,这份恐惧,像毒瘤一样长在我们家,长在每个人心里,难道还要让它继续烂下去吗
我转向那些目瞪口呆的亲戚。
你们都以为守岁炉是保佑家族的神器,以为那些规矩是老祖宗的智慧
你们错了!
它背后,是奶奶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冒着灭顶之灾的风险,守住的一份良善!是她对一个落难之人的庇护!
那些规矩,那些仪式,是她为了保护那个秘密,为了保护我们这个家,设计出来的障眼法!
它背后,是我大姑几十年如履薄冰、不敢言说的恐惧和重压!
这才是守岁炉的真相!这才是你们小心翼翼守护的『传统』!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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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出了我的推断——关于奶奶冒着灭顶之灾的秘密善举,关于陈金生,关于那个手印代表的危险承诺,关于大姑的手帕见证的恐惧,关于枯井和油布包维系的微弱联系与祈愿……
祠堂里死寂得可怕。
针落可闻。
善良带来的恐惧,这个残酷的真相像巨石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
大姑噗通一声瘫软在地,终于彻底崩溃,嚎啕大哭,哭得像个被遗弃了几十年的孩子。
不能说啊……不能说啊……她语无伦次地捶打着地面,声音凄厉,说了就全完了!他们会找上门的!会说我们是同伙!会把房子收走!我们会跟当年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
那哭声里,不仅仅是委屈和解脱,更是压抑了几十年、深入骨髓的、对再次失去一切的极端恐惧和疲惫。这份恐惧,让她像守着一颗炸弹一样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秘密,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39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
大姑抬起头,满脸泪痕,看着我,眼神复杂。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破碎的叹息。
我爸走过去,默默地扶起了她。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不用说。
秘密被揭开,阳光或许就能照进来了。
40
地上的岁糕还狼藉一片。
年祭仪式被打断了。
但此刻,似乎没有人再关心仪式本身了。
那个被恐惧和秘密层层包裹的神圣光环,已经碎了。
我走上前,蹲下身,默默地捡起那些沾满灰尘的岁糕。
还能用吗林溪走过来,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
然后,我站起身,看向供桌上那个古老的铜香炉——守岁炉。
它依旧安静地立在那里,青烟袅袅。
仿佛见证了那个年代的惊心动魄,也见证了此刻的释然。
41
仪式……还要继续吗有人怯生生地问。
我看向我爸,看向大姑。
他们都没有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供桌前。
没有岁糕。
没有严格遵循的流程。
我只是拿起三炷香,用旁边的火烛点燃。
然后,对着那个守岁炉,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没有下跪。
没有念诵任何祭文。
心里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充满了敬意。
敬的不是规矩。
敬的是奶奶那份超越时代的勇气和善良。
敬的是那些在艰难岁月中,依然选择守护人性的微光。
敬的是这个家族,终于可以卸下恐惧,坦然面对过去。
42
我把香插进炉鼎。
青烟依旧盘旋上升。
带着一种肃穆,也带着一种……新生。
身后没有人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气氛不再是之前的压抑和恐惧。
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那个关于善良的秘密被揭开,悄然消散了。
43
年祭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离开祠堂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竟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澈暖意。
大姑走在前面,脚步有些蹒跚,但腰背似乎挺直了一些。
我爸妈一左一右地扶着她。
林溪走到我身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释然的微笑。
我也笑了笑。
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好像也开始变得柔软。
44
回到老宅,家里异常安静。
午饭没人张罗,也没人有心思吃。
各自回房,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下午,我爸来找我。
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晚晚,对不起。
爸,你不用说对不起。我摇摇头,我知道,你也很难。
你奶奶……她当年,真的是……唉!我爸的声音很低沉,那个年代,做一件好事,比做一件坏事,要难得多,也危险得多。
我知道。
你大姑……她从小就知道这事,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翻出来连累全家。所以才……我爸叹了口气,她也是被吓怕了。
嗯。
晚晚,我爸抬起头,看着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有勇气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顿了顿,这个家,可以活得敞亮一点了。
45
晚上,我准备回房间时,在走廊上遇到了大姑。
她刚洗漱完,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没有了白天那种紧绷的攻击性,显得有些憔悴,但眼神不再躲闪。
我们俩都愣了一下。
气氛有些异样。
那个……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祠堂……后院那口井……
嗯
那石板底下……压着的,是当年陈金生留下的谢礼……还有,我央求奶奶帮我还回去的一点东西。她没有细说是什么,但语气里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卸下重担的疲惫。是该……让它们见见光了。
她说完,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房间。
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
她在……邀请我和解邀请我一起面对过去
心里,像是被冬日的暖阳照了一下。
有点暖,有点亮。
46
第二天,我没有急着回上海。
我帮着家里,一起去了祠堂后院。
这次,是大姑亲自带的路。
我们一起搬开了那块沉重的石板。
井底的那个小铁盒,被取了出来。
里面除了那张写着收到苏家恩情,没齿难忘的字条(这次我看清了)和那个手印,还有几块小小的银元,以及一对……明显属于孩童的小银锁。
这是……陈金生后来托人捎回来的,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大姑看着那对小银锁,眼神很复杂,我没敢收,让奶奶帮我还回去了……就放在这里,算是……一个念想。
原来,那油布包里的,是这个。不是接济,是拒绝,也是一种保持距离的自我保护。
几十年的秘密,几十年的来回,终于画上了句号。
47
我爸郑重地收起了那个铁盒。
好了,他说,声音带着一丝释然,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那些恐惧,那些秘密,那些因为隐藏善良而带来的扭曲。
是时候,让它们真正地过去了。
48
我在老家又待了几天。
大姑像变了个人。
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不再刻板,不再处处挑剔。
她甚至开始学着用我教她的Excel表格,笨拙地整理家里的杂账。
还会主动问我上海的事情,问我的工作。
虽然问的问题都很外行,但我知道,她在努力靠近我,了解我。
我们之间,依然有代沟,有不同的生活方式。
但那道因为恐惧和秘密而筑起的高墙,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们开始像普通的姑侄那样相处。
49
我开始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古镇。
林溪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拜访了一些老手艺人。
我用我的专业知识,帮一家快要倒闭的传统糕点铺设计了新的包装和营销方案,联系了电商平台。
看着他们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和完成一个上亿的项目完全不同。
它更真实,更温暖。
我发现,我所学的那些现代技能,并非与传统完全对立。
它们可以用来守护,用来传承,用来让那些美好的、值得留存的东西焕发新的生机。
50
离开古镇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冬日。
我爸妈、林溪、大姑都来送我。
气氛是轻松的,温暖的。
有空……常回来看看。我爸说。
嗯。我点点头。
大姑塞给我一个更大的布包。
你上次说好吃的酱菜,多给你装了点。还有……那个糕点铺老板送你的谢礼。
谢谢大姑。我接过来,沉甸甸的。
我坐上车,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老宅和家人。
心里没有了来时的烦躁和抗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连接感和归属感。
我知道,我还是那个在上海打拼的苏婷晚。
但我也不再仅仅是那个苏婷晚了。
我的根,在这里。
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传统,那些复杂难言的亲情,那些沉重又闪光的往事,都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滋养着我。
至于那个守岁炉……
它依然会立在苏家的祠堂里,继续燃烧着香火。
但它守护的,不再是恐惧和秘密。
它守护的,是一份穿越黑暗的善良,是家族血脉里坚韧的温情,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那份理解与责任。
而这份守护,我想,我已经懂了,并且愿意,也用我自己的方式,继续下去。
也许,在未来的某个除夕,我会再次回到这里。
不是被逼无奈,而是心甘情愿。
点燃三炷香,对着那炉火,轻轻说一句:
嘿,老家伙,我又回来了。带了新的故事,还有更好的方法,让我们一起,好好守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