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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地狱
浑浊的海浪一刻不停地向前涌来,杰里米熟练地用长镊子夹起一个包装袋,有时候遇到沉甸甸的垃圾袋,他就直接用手抓起来放进麻袋里。太阳当空,汗水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杰里米拖着脚步走到船里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毛巾给自己擦了擦汗。下午的太阳很毒辣,木板上躺了不少人,但还有更多的人待在外面忍受日光的照射。杰里米又擦了一把汗,这块布很快就变得沉甸甸的了,他把毛巾拧干挂在架子上,待会儿会有专门的人过来清洗。角落里摆放着一个水桶,装着海水蒸馏器净化过的水,但喝在嘴里还是有一股怪味,像是有人在里面撒了茴香之类的东西,杰里米喝了一点便放下了杯子。在船里休息了一会儿,杰里米把帽子翻了过来,今天的食物还没有弄到,他必须得跟舒适的生活说再见。
弗洛格曼把全身都遮在防晒衣之下,看见杰里米走了过来,只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忙活自己的事了。杰里米动手从捕捞网里又捞起一个塑料袋,袋子里传出的臭味即使有口罩遮挡也让人无法忍受。
放心,我还存了几天的食物,弗洛格曼以为他在担心食物的事情,即便今天我们没弄到多少吃的也不要紧。
我不是在担心这些。杰里米无精打采地说。
如果累了就回船里休息会儿吧,我一个人忙活得过来的。弗洛格曼再次会错了意。
我也不是担心这个,杰里米耸耸肩,我只是觉得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嗯弗洛格曼挑起了眉。
这里和‘菲雷机亚斯’号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杰里米解释说,我以为死后的世界已经脱离了人世的那些条条框框……
这些等晚饭之后再说吧,弗洛格曼突然打断他的话,今天的活还有很多呢。
杰里米一愣,飞快地说:我也来帮忙。说着便从网里拿出一个饮料瓶就要往麻袋里扔,没想到弗洛格曼制止了他,反而检查了一下塑料瓶子就开盖喝了。
你……
没事,比船上的水好喝多了,弗洛格曼摆摆手,继续忙吧。
从下午开始,他们拖去的每个麻袋都有淡淡的黑烟扶摇直上,杰里米也终于找到了原因,那些冒出黑烟的麻袋里或多或少地装了些动物尸体:身体被塑料环扭曲成一个数字8的海龟;肚子里装满了塑料袋的海豹;血淋淋的动物尸体上,比一颗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眼睛愤怒、空洞、恐惧地睁着……
杰里米没有再去询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干起活来更卖力了。
终于,夕阳的余晖慢慢落在这片海域上,好运也终于降临在他们身上,杰里米和弗洛格曼都找到了几条完整一些(中间最好吃的那一部分没有了)的长面包,虽然硬邦邦的,但是放在火炉边烤软了再搭配一勺果酱,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晚上还要做些什么事吗吃饭的时候杰里米突然问道。
没有了,弗洛格曼摇摇头,夜晚的时间是自由的,其实白天的时间我们也是自由的,但是我们要弄食物。晚上你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也可以四处走走,只要你不是想着逃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这让杰里米联想到池塘里一只盯着飞虫的青蛙。
当然不会,杰里米赶紧否认,只是我想知道晚上有些什么娱乐活动。
没有,弗洛格曼很直接地回答,我们也没有什么心情搞娱乐活动。
好吧,杰里米把最后一点面包撕碎了放进嘴里,那明天见了,弗洛格曼。
祝你好梦,杰里米。
看着杰里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甲板,弗洛格曼收回了目光,转而盯着昏黄的太阳慢慢沉入海平线,像烟蒂最后的火光终将燃烧殆尽,他似乎听到了哧的一声,天空和海洋像一幅画,而此时桌上的黑色墨水被不懂事的孩子打翻了,这幅画一点点染上黑暗,而孩子却被吓傻了。
在这张画布的另一头,墨水同样渲染到了这里,但不同的是,黑暗里突然亮起了灯光。
梅里带着两个水手敲响了第一个船客的房间,他为此准备了一整个下午,从看船客资料到挑选礼物,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幸亏他有当小商贩和推销员的经历,他在干这些职业的那些年里,不可避免地要学会和人打交道,毕竟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在休息时光听到门铃响后打开门却不是自己的邻居,而是一个莫名对你微笑的陌生人,更别提手上还拎着一个皮箱,皮箱里装满了你家里早已有的物品或者因为某个活动特制的纪念品。
房门应声而开,门后露出了一张毛糙糙的脸。
晚上好,梅里欢快地说,我能进去聊一聊吗我带了些苹果派。不知道你想吃焦糖苹果派,还是法国苹果派或者来点奶油苹果派也不错。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拒绝苹果派的,梅里得意地想。
留着大胡子的男人疑惑地想了一会儿,谢天谢地,他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敞开了门。
谢谢,谢谢。梅里脸上堆着笑走了进去,并示意两个水手也跟着进来。
大胡子男人的室友是一个高瘦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戴着个耳机哼歌,看到有人进来,高瘦男人扯掉耳机挺直身子,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怎么啦!
大胡子男人耸了耸肩:送外卖的。
高瘦男人哦了一声,又倒在床上。
梅里的笑容凝固了,他尴尬地搓搓手:实际上呢,我不只是送外卖的,梅里见没人理睬自己,只能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我还带来了宝贝。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身后的水手便将箱子打开,露出了沉甸甸的钻石、金币和珍珠。
大胡子男人和高瘦男人不约而同地直起了身子,睁大了眼睛。
梅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如我们尝一尝这个派味道怎么样吧
还没等他说完,两个船客各自拿起了一块苹果派,但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珠宝箱。
很美味。高瘦男人飞快地吃掉一块派,还舔掉了手上的残渣。
是啊,梅里咂了咂嘴,也在回味派的味道,这味道确实不错,但如果让我在食物和财富面前选择,我还是会选择财富。说着,他下意识地看了晶亮的钻石一眼,将目光收回来放在面前的两人身上,他们都点了点头。
那么—梅里故意拖长了声音,我如果说用这些财宝跟你们交换一点东西,你们是否答应呢比如这颗钻石,梅里从箱子里随手拿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钻石,它大概价值十万英镑。梅里含糊地说,这只是我估计的价钱,在识货的人眼里,会有人为它出到更高价钱。
你要交换什么大胡子男人低沉地说,略微收回了一些贪婪的目光。
大概是和平吧,梅里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我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让你们对这段旅程的目的发生了一些变化。说实话,其实我对这趟旅程的终点并不是很期待,但我对朋友很在乎,所以我得帮他解决一些麻烦。只要你们保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过分的表现,那这颗钻石就是你们的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上一句,每人一颗。
大胡子男人和高瘦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听起来像是只要我们什么都不干,就可以得到这笔财富了
梅里点点头。
这不够,大胡子男人的眼睛突然变得理智起来,先前那些被遗忘者的承诺很诱人,与这些财富相比,我更愿意带我的家人回家。
高瘦男人低声赞同。
梅里安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们把意思理解错了,我要的只是到达彼岸之前,大家安分一些,至于你们下船之后要做些什么,我管不着,我也不在乎。
大胡子男人与高瘦男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次是高瘦男人开口:那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了。
梅里站起来与达成共识的两个人握了握手,从箱子里拿出了两颗钻石放在苹果派上:现在钻石是你们的了。
高瘦男人伸出手想拿钻石,梅里又摁住了他的手。
你要做什么!大胡子男人低声问。
别着急,我的朋友,梅里从兜里拿出一张羊皮纸,请把你的名字签在上面。
纸上一片空白,只是在上端写着一句话:我坚决维护菲雷机亚斯号的使命,并在适当时机为菲雷机亚斯号所有船员提供帮助,直到抵达彼岸岛。
这不会有什么陷阱吧大胡子男人警惕地盯着这张契约。
放心吧,这只是一张纸而已。高瘦男人耸耸肩,从梅里手上拿过了笔,虽然他装得满不在乎,但还是将纸放在灯光下看了看,又试图将纸撕开,直到确认这张纸完全没有问题之后才签上名字。
签完名字之后,高瘦男人摸了摸身上裸露的皮肤,似乎是在找一只恶毒的臭虫。
梅里朝大胡子男人耸了耸肩。
大胡子男人也干脆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梅里给了他们一个合作愉快的笑容,祝两位先生接下来的旅程愉快。他再一次与他们二人握了握手,收好纸,然后与两个水手离开了房间。
搞定两个人了,梅里从兜里拿出另一张纸,在上面找到了大胡子男人和高瘦男人的名字,并在一旁打了个钩,继续吧。
水手们微微点头,本来他们对诺瓦的决定多少有些不屑,但见识过了梅里的手段之后,终于对梅里产生了一些好感。
当梅里在一一游说船客时,希贝尔来到了船长室。看见她走过来,站在门口的两个水手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找安娜夫人。
这里不欢迎你。一个水手冷漠地说。
我知道,希贝尔紧紧咬着嘴唇,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两个水手对视了一眼,依旧无情地说:我们不在乎。
等等!安娜夫人打开门,你找我有什么事
希贝尔一愣,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说:安娜夫人。
去我办公室吧。安娜夫人简短地说,我们之间确实需要好好谈谈了。
是,安娜夫人。希贝尔仍然低着头。
安娜夫人嘱咐了两个水手好好警戒之后,迈开大步走在了前面,希贝尔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将办公室的门推开,安娜夫人率先走进门,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吧。她带着些许的命令语气说道。
是,安娜夫人。希贝尔坐了下来,下意识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上次她和安娜夫人坐在这里,安娜夫人给她泡了热腾腾的一壶茶,桌上还用银盘子放满了精致的小点心。
现在桌上空荡荡的,连一支笔都没有。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安娜夫人看着希贝尔说,眼角不能自已地流露出一丝不满。
希贝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首先想请您允许我为之前所做的一切表示歉意。
安娜夫人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如果你只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话,那你可以走了。
当然不是!希贝尔激动地说,我到这里来,还有其他事情想要拜托您!
嗯,那你说吧。
安娜夫人应该明白等待我的人是谁吧。过了一会儿,希贝尔说。
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安娜夫人挑了挑眉,可是那又怎样呢
安娜夫人,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您是多少岁离开人间的希贝尔突然发问。
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年龄。安娜夫人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安娜夫人,您觉得,一个年轻人,在最好的年纪离开这个世界,这公平吗希贝尔顶着压力说,您不了解罗南,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他在学校校队里打四分卫,如果没有遇上那场空难的话,他明年就能上大学,攻读他喜欢的建筑系,之后成为一个很棒的建筑师。
安娜夫人静静听着,但她眼中的光愈加冰冷。
也许,您可以允许我把他带回人间。希贝尔硬着头皮直视安娜夫人的眼睛,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你知道吗,安娜夫人缓缓说道,刚刚你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艾乐丝。
希贝尔一愣。
明明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但仍然堆出笑容,去争取那渺茫的希望。安娜夫人的语气越来越刻薄,似乎是要将这几天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你以为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青春吗还是美貌凭什么你以为所有的神话都可以在你身上重演吗你以为自己是俄耳甫斯,能够穿过地狱将自己的爱人带回人间
希贝尔惊慌失措地说:安娜夫人,我知道您还在为我背叛你们的事情生气,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平息您的愤怒,只要您—
闭嘴吧,希贝尔!安娜夫人恼怒地站起身,重重地拍打桌子,我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你如果执意要求改变生老病死的规律,你只会变得和艾乐丝一样,永远在苦海里漂泊!
您不明白!希贝尔也站起身来,您不知道罗南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他本来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公平安娜夫人轻蔑地笑了,你觉得一个人什么时候死去应该由他的品性来决定吗
希贝尔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吃过肉吗安娜夫人认真地说,动物被人圈养,人们挑选其中最鲜嫩可口的杀掉吃了,那动物也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它们不能拥有美好漫长的一生呢
可是,它们是被人类保护起来的啊。希贝尔想了想说。
那人类就不是被这个星球保护起来的吗安娜夫人反问道,一个人的善良从来就不是他应该活多久的通行证,只有恶才是。
可是,这不公平啊,希贝尔哭着说,他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希贝尔,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为你感到遗憾,安娜夫人挥动魔杖,桌上凭空出现了热茶和一些纸杯蛋糕,但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生死,贫穷富有,健康疾病,天灾人祸,避无可避,无处可躲。
那我们那么积极……热爱这个世界……难道一点用也没有吗年轻的女孩抽抽搭搭地说,泪水不停地从她的眼眶里漫出来。
那些都是你对待世界、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安娜夫人调整了语气,温和地说,你的想法谁都有过。我们与其他生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拥有更多的情感和欲望。如果你开始怀疑做一个好人有什么用,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良知。
我不要……不要……希贝尔变得有些呆呆傻傻,我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在希腊神话里,俄耳甫斯被哈得斯叮嘱在出冥界之前绝对不能回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虽然神话故事不一定都是真的,但或多或少都隐含着深意。俄耳甫斯的故事告诉我们,当你面对死亡,你是无法回头的。
我不相信……这一切,太难了。为什么要这样……
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为你感到遗憾,这就是我所能为你做的了,希贝尔。
希贝尔仍在抽搭。唉。安娜夫人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抽出了魔杖对希贝尔一指,一道红光击中了年轻的女孩,她软绵绵地倒在了椅子上。
海浪无声地拍打在船板上,在幽灵船上,似乎所有的物资都是紧缺的。艾乐丝在烛光下比对着一张海图,基里安坐在靠窗户的一把椅子耐心地削一支笛子,弗洛格曼似乎将整个身体都极力融入黑暗里,但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固定在屋里唯一的光亮处。
艾乐丝终于将注意力从海图上挪开:明天中午我们就能到地狱岛了。
弗洛格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基里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话语中有些颤抖:我们还要回去吗
很遗憾,我们必须这么做,艾乐丝回答,我理解你的想法,基里安,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和你一样不想回到那个鬼地方去,但是如果想说服我们的客人自愿地帮助我们,恐怕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更何况我们还需要他的血,艾乐丝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基里安嘟囔了一句:我看不出那个小伙子有什么特别的。
他心地善良,就像一块璞玉,艾乐丝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如果他亲眼见到地狱的那一幕,他会理解我们的。
这样做不好吧,艾乐丝。弗洛格曼突然抬起头,我和杰里米接触了一天,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善良且坚强,他不像一般人那样对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抱怨,反而很快适应了这里,我们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纯净的灵魂堕落呢
这不是堕落,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我们一个小忙,艾乐丝冷着一张脸说,如果他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好,那你根本不用担心地狱会污染他的灵魂。
反正我不赞同这么做,弗洛格曼沉闷地说,他的声音慢慢强硬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以他的年龄,不应该去接触那些悲惨的生活。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的眼神交锋中蔓延。基里安震惊地看着突然改变立场的同伴,弗洛格曼以前从未质疑过艾乐丝的决定,即使是在菲雷机亚斯号上,当蓝胡子胁迫艾乐丝将邮轮开回地狱时,弗洛格曼仍然坚定地站在艾乐丝这一边,但是他现在却为了一个才相处一天的孩子直接反对艾乐丝的决定。
他们沉默了许久,气氛逐渐沉重,艾乐丝缓缓说道:弗洛格曼,你还想不想回到人间去了
我当然想,弗洛格曼倔强地说,但我不愿意以这样下流的方式回去!
好了,眼看气氛变得越来越糟糕,基里安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没必要这样,再说了,我们经过地狱也不是说非要去地狱不可,如果我们想要比‘菲雷机亚斯’号更早到达彼岸,就只能走这条路,不是吗
即使是在黑暗中,仍然能看出弗洛格曼的脸色不太好:算了,我没资格决定接下来的路,但你们如果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我还是会将杰里米带走的。我今天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说完,他也不顾艾乐丝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走向门口。
我倒是想知道,你能把他带到哪里去。艾乐丝冷冷地说。
弗洛格曼侧过头,拉开了门,月光照在他面对艾乐丝与基里安的半张脸上,显得无比狰狞与丑陋:我会把他淹死,就算他回到人间会失去记忆或者大病一场,但是总好过灵魂里被改变了一些东西。
艾乐丝一愣,怒火使得她飞快地操起手边够得着的一样东西,不管那是什么,狠狠朝弗洛格曼砸去,而弗洛格曼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带上了门。烛台牢牢地刺进木门,火焰顺着木门直接燃烧起来。基里安连忙拿起水壶里的水泼向门。
艾乐丝的胸口一起一伏,她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远,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更加气愤地将桌子掀翻。
别担心,基里安安慰她说,递过一杯水,弗洛格曼是我们的同伴,他只是脑子一时有点绕不过弯,等他想明白了就好了。
接过水杯,艾乐丝一饮而尽,脸色才好多了:但愿如此吧,她低沉地说,你明白吧,基里安,我们回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孩子身上了……
基里安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的打算,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第二天的清晨很快来到,杰里米完全想不到自己昨天晚上会睡得如此香甜,他似乎只是打了一个瞌睡,屋外的阳光就照射到他的脸上了,随之传来的还有重重的敲门声和弗洛格曼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该起床了杰里米,我们今天还有活要干呢!
马上就来!杰里米拍了拍有些睡塌的枕头,心里明白其实自己还是想留在床上度过一整天的,但现实不允许,他必须得早起为自己准备这一天的食物。弗洛格曼的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才靠在门上眯了一会儿,杰里米很快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在幽灵船上你无法像平时那样注意卫生,因为这里连最简单的牙刷和牙膏都没有,毛巾倒是有,但也少得可怜,大部分毛巾都用在了擦汗上,即使艾乐丝再怎么重视杰里米,也不好特意给他准备一条。
所以,这造成了杰里米身上有很大的汗臭味,但弗洛格曼对这味道早已习以为常:我昨天的面包还剩半条,这片海域早上的味道还不那么难闻,我们早点把面包吃了,休息一会儿再干活吧。
你吃吧,我还不饿。杰里米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昨天他们两个人打捞到了多少食物他再清楚不过了,除了那个过期的罐头,两个人的收获都差不多,他把自己那份都给吃光了,而弗洛格曼还特意省下半条面包棍就为了明天他们俩能有早饭吃。
和我客气什么,弗洛格曼大大咧咧地将大半个面包撕下来给杰里米,给。
杰里米见推辞不过,只能收下了,但他暗暗在心里想希望今天的收获多一点。
早晨的阳光很好,这应该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了。杰里米一边将面包撕下一小块扔进嘴里,这是他从弗洛格曼那儿学来的,当你没有钱买到足够的食物将自己喂饱时,这种方法最能缓解饥饿,也最能让你品尝到食物的味道。
当他们在木筏上坐了半小时后,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来到了自己分工的位置,这片海域像早晨的超市终于慢慢热闹了起来,一些垃圾顺着海浪漂浮而来,杰里米拾起其中的烂菜叶和瓜果皮丢进袋子里,并仔细地挑拣有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也许是为了奖励他们最早来到木筏上,仅仅一小时,杰里米就从一个袋子里找到了几个汉堡和香喷喷的鸡翅,虽然这些食物都有被咬过的痕迹,但却被装在干净的打包盒里(杰里米猜想这些食物应该是某个不懂事的小孩制造的)。
不少人都羡慕杰里米的收获,纷纷离开自己的岗位过来瞧上两眼,但弗洛格曼在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们,他们只能向杰里米表示祝贺之后就走开了。他们在眼红你的收获,弗洛格曼毫不顾忌地大声说了出来,你要小心一点,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来找我!
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杰里米淡淡地笑着,别忘了,我可是个守夜人,他们有不少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可是你手上没有剑,弗洛格曼担忧地说,艾乐丝特别吩咐不能给你武器。
就算赤手空拳我也不怕他们。即使只在幽灵船上待了短短的一天,杰里米也了解了在这里该怎么生活下去。
好吧,你自己多小心,尽量不要和我分开。弗洛格曼不再劝说,看着杰里米脸上自信的光彩,他也放下心来,但内心里却悄悄叹息,虽然艾乐丝没有特意去引导杰里米的灵魂堕落,杰里米想要在幽灵船上生存下来,还是会或多或少地改变他的性格,这一点是谁都避免不了的。
但不管弗洛格曼有多么喜欢这个新来的朋友,这些过程就像幽灵船向地狱航去,或者说像浪花不停生成、不停翻涌一般,不管你多么不喜欢海,但你永远无法阻止潮涨潮落。
中午的时候,本应垃圾泛滥的海洋在经过一段颜色截然不同的海域时,渐渐消失不见。看到橙红色的海水时,弗洛格曼心中猛地一沉,他们终于还是来到了这片海洋。
这里的海水颜色还挺好看的。杰里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好奇地伸出手触碰了这奇异的海水,当裸露的皮肤触碰到海水时,杰里米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热,像被火焰烫到了一般,赶紧收回了手。
感觉到烫了吧,弗洛格曼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轻轻的叹息,这就是火海。
杰里米愣住了:火海那是什么
邱里普勒格顿海,弗洛格曼缓缓说道,似乎早已料到杰里米会发问提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希腊神话中是一条熔岩之河,常年奔腾着火焰。我听说这里原先确实也只是一条大河的程度,不过随着时间积累下来,也就成了一片海,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外围。你化学怎么样弗洛格曼突然发问。
杰里米耸了耸肩。
对于杰里米的回答,弗洛格曼轻轻笑了起来:那今天你就当上了一场化学课吧,火焰的颜色是根据温度来划分的,从红色橙色(3000摄氏度)到黄色白色(4000摄氏度)到青色蓝色(5000~6000摄氏度)到紫色(7000摄氏度以上)到最后看不见的紫外线(几万摄氏度),颜色在不断改变,直到最后一种我们无法辨别出来的颜色。
你真博学。
弗洛格曼学着杰里米的样子耸了耸肩:别人告诉我的,不然我哪知道这些,我连字都不会写。他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这里是火海的话,杰里米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之前待的海域是哪里
苦海,弗洛格曼遥遥看向后方,在他们说话的工夫里幽灵船航行了很远的距离,苦海的蓝色海水现在只能看到一丝模糊的颜色,那里的水质比重比人间的水轻上许多,所以学者也叫它‘羽沉海’,除非依靠冥界的船只,否则人的肉身几乎是不可能渡过的。如果是灵魂也不能沉浸在那样的海水中太久,就会被它侵蚀同化。
那其他的三条冥河在这里也是存在的吗
当然了,弗洛格曼耐心地说,克塞特斯,叹息海,一座由泪水灌溉而成的海洋,我们之后也会经过那片海域,你会在那里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悲凉;勒特,遗忘海,也是中国神话里的忘川,喝下那里的海水,你会忘记许多事情,当你越是想要记住,遗忘得就越彻底;还有憎恨海斯提克斯,愤怒之海,所谓的守誓之海,如果你签下了被守誓海水浸泡过的契约,你就必须遵守上面的条约,不然你会遭到永远的诅咒。
我们来火海做什么
弗洛格曼一阵苦笑,不管他怎么扯开话题,这孩子终于还是问到了这里:我们要去地狱,它处于火海的最中央。
弗洛格曼,杰里米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是啊。
杰里米一愣,他没有想到弗洛格曼会这么痛快地承认了。
但这件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弗洛格曼小声说,艾乐丝下定决心要让你去地狱看一看,我怎么劝说她都不理会……
她要把我囚禁在地狱吗杰里米冷静地说,如果我不答应帮助她通过灯塔,她就要这样做吗
那应该不会,弗洛格曼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她是个好人,杰里米挑起了眉,我的意思是,她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所以你尽管放心,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弗洛格曼的头越来越低了。
我相信你。
什么弗洛格曼抬起头,一脸震惊。
我说,我相信你说的。杰里米重复了一遍,不只是你说要保护我的话,我也相信艾乐丝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弗洛格曼的蛙眼盯着杰里米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大嘴笑了:杰里米,你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
什么
你总是能看到人好的一面,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美德,弗洛格曼充满感激地说,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
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杰里米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我连彼岸都没有见到呢。
接下来的旅程很平静,在火海中难以出现什么东西,不管是食物还是其他的什么,木筏被折叠起来收回了船里,从幽灵船航行进外围大约过了一小时,海域再次变换了一种颜色,正如弗洛格曼给杰里米科普的那样,海水变成了黄白色。杰里米依靠在护栏上,都能感觉到火海传来的热浪,相比较外围,这里的海面上浮起了一朵朵火苗,原本蔚蓝的天空似乎也被海水所侵蚀,落在眼里像摇曳的灯火般有些模糊。顺便一说,杰里米刚从弗洛格曼那里知道,幽灵船的船板都是千万年来从火海漂向地狱的木板,所以幽灵船可以在火海里任意航行。
中午的时候,杰里米被邀请到船长室一起用餐,正如幽灵船与邮轮的天差地别,艾乐丝的船长室与秦的相比也差距颇大,杰里米清楚地记得秦的船长室是怎样的典雅,艺术品与精美的餐具有秩序地摆放着,地毯总是干净且舒服,而艾乐丝的船长室承袭了幽灵船阴郁的风格,唯一色彩分明的只有插在花瓶里的一些干花,可就连那花瓶也是毫无光泽。
艾乐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并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邀请杰里米坐下:这里条件有限,可能就没办法请你吃太多好吃的了,不过我们在占领‘菲雷机亚斯’号的时候还是搬了一些食物到幽灵船上来,所以我想我们还是有能力请你吃上一顿美食的。
真是太麻烦您了。杰里米礼貌地说。
先吃东西吧,艾乐丝拍了拍手,门外走进一个被遗忘者将食物放在桌上,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杰里米将银盖揭开,是一份热腾腾的牛排,还有一份煎蛋。看到煎蛋,杰里米的眼泪飞快地流出眼眶。
请慢用。对于杰里米的表现,艾乐丝装作视而不见开始吃起自己面前的牛排来。
谢谢……谢谢……杰里米抹去脸上的泪水,将牛排分成最小份,才吃了起来,虽然只是几天没有吃过正常干净的食物,但杰里米却真正感觉到生活的不容易。
因此,这顿饭他吃得很慢。
当艾乐丝吃完开始品尝第三杯红酒时,杰里米才放下了餐具。请问,我可以将剩下的带走吗他恳切地问。
艾乐丝一愣,飞快地反应过来:当然可以,只要你想—
她不敢拒绝杰里米的请求。
谢谢!杰里米急忙将剩下的牛排扒拉进口袋里的干净袋子。
艾乐丝看着杰里米的动作,又默默喝下一口酒。
让人把桌子收拾干净,艾乐丝站起身打开了窗户,此时的海水呈现一种纯粹的蓝色,虽然海面上仍有熊熊烈火燃烧,但却显出一种圣洁的美。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不如我们来谈谈事情吧,我想,弗洛格曼已经告诉你幽灵船的下一个目的地了吧
杰里米点点头。
地狱,艾乐丝轻声说,一座被火海包围的小岛。接下来请你陪我好好看看这里。你可以搬一张椅子坐过来看,也可以坐在另一个窗户那里。
杰里米犹豫了一下,还是搬了张椅子坐到另一个窗户边。
艾乐丝苦涩地笑了笑,把目光投向远方的一抹紫色。
紫色的火焰摇曳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船底,虽然幽灵船的木头没有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但杰里米仍然感受到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赤黄色的小岛在火焰中渐渐明朗起来。
地狱,那是一个什么地方杰里米问,虽然海特先生曾经和我提过一些,但我想知道更多。
艾乐丝紧紧盯着杰里米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杰里米肯定地点了点头。
没有在地狱生活过的人是不会理解地狱的恐怖之处的,艾乐丝哀伤地说,没有人愿意留在那里,地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
说话间,幽灵船已经接近了小岛,穿过紫色的火焰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无形的海水托着小岛,地狱像是飘浮在天空中一般,现在是这片海域最平静的时候,艾乐丝说,当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刻来临,这片海水刚开始会像沸腾的水一般冒泡,然后会从泡沫中生出可怕的怪兽。
可怕的怪兽,火焰的精灵,艾乐丝惆怅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们,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状,有传说中可怕的怪兽:客迈拉、九头蛇、巨龙、巨人,也有平常随处可见的动物:虎、豹、小狗、小猫甚至可爱的兔子,无论它们的外表如何,它们都由火焰组成,身体的表面像火焰般窜动,咆哮的时候有火星迸射,而它们的眼睛,艾乐丝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窝中没有眼珠子,只有一团火焰在跳动,那团火焰似乎……
似乎什么杰里米问,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些。
我只近距离观察过一次,艾乐丝舔了舔嘴唇,拿起了酒杯,喝了点酒之后她好像平静了一些,那团火焰里似乎有许多人,他们在朝你尖叫怒骂,她重复地舔嘴唇,看起来很害怕,我想那是复仇的火焰。
那是什么杰里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复仇的火焰,艾乐丝干巴巴地说,地狱岛上有许多罪大恶极的凶徒,他们犯下了许多罪行,我想被他们伤害的人在去往来生之前一定将自己的愤怒和仇恨留在了那些火焰之中,也许这就是作家们总喜欢在小说中引用‘复仇的火焰’的原因。艾乐丝干巴巴地说了个笑话,但杰里米没有笑。
我们会到岛上去吗过了一会儿,杰里米问,你不会想把那些坏人也带往人间吧他打定主意,如果艾乐丝这么做,他就找个机会跳到火海之中。
当然不会,艾乐丝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和他们生活过,我比你更清楚当他们失去人性之后会做什么……我们到这里是去履行我们当时发下的誓言,但我不会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带走。
什么誓言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艾乐丝沉默了,假装望着窗外并不美丽的风景,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在这个世界待了71年,除去在海上流浪的日子,地狱岛比‘菲雷机亚斯’号更像我的家。
杰里米沉默了,他想起了关在邮轮地牢里的那天,海特告诉了他艾乐丝离开菲雷机亚斯号的真正原因。人无完人。海特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要在这里做什么杰里米直截了当地问。
艾乐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别着急,你的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你接下来就知道了。
幽灵船继续在火海中穿梭着,地狱岛近在咫尺,杰里米透过窗户看到焦黄色的土地裸露在他面前,上面不存在一点绿草,连荆棘也没有,而藤壶之类的小生物更不会贴在这些滚烫的石头上。地狱是个不毛之地,即便能长出植物,嫩芽冒头的第一时间也会被吃掉。艾乐丝如是说。靠近海浪的土地呈现深色,像一块被水浸湿的破抹布,海滩上如旱灾笼罩的土地一般开裂,从裂缝中升腾起一丝丝热气,海水每次冲刷沙滩都会带走许多沙砾。
幽灵船停在了海滩前,被遗忘者将船底的舱门打开,有序地将木板铺在海滩上。下船吧,艾乐丝说,我领你去看看地狱深处是什么模样。如果你不敢来的话,也可以待在船上。
我当然要去,杰里米脱口而出,男孩子热爱冒险的心理和好奇心在此刻占据了上风,但他下一秒就不失机灵地提出了一个要求,给我一把剑,我能保护自己。
艾乐丝摇摇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危险靠近你。看到杰里米疑惑不解的目光后她又补充道,你就当是曾经的摆渡人的职业病吧,也可能我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杰里米复杂地看着艾乐丝。
实际上艾乐丝并不需要这么担心杰里米,下船的时候弗洛格曼紧紧地跟在他身旁,杰里米眼红地看着弗洛格曼手里的弯刀,但他心里清楚,即便是对他如此友善的弗洛格曼,遇到危险时宁愿自己战死也不会让杰里米碰一下刀柄。
被遗忘者跟在他们身后,除了手持武器的人,都三三两两地抬着箱子。杰里米知道这些被遗忘者是从仓库里走出来的,那么箱子里很大可能便是食物。难道艾乐丝回到地狱的原因是给这里的人送食物他有些不敢相信。
一行人踩着木板浩浩荡荡地走过海滩,在这之后,土地就不再那么滚烫了,但脚下的土地还是灼热的,就像走在位于赤道附近的大陆一般。杰里米天马行空地想到,也许箱子里还有许多合脚的鞋子。
他们穿过沙丘,视野里慢慢地出现了一些步履蹒跚的人。这些人披着一件黑袍,兜帽遮住了脸庞,走路踉踉跄跄的,像极了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旅人。
他们慢慢接近了。
黑袍下的脸枯瘦到了极点,眼窝深陷,腮帮子鼓了出来,这些人看到他们出现,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艾乐丝!幽灵船!你们来了!黑袍人奔向他们,不断有人摔倒,像那些真正的灾民一样步履维艰。
艾乐丝没有跑起来,这支队伍一直保持着原本的行进速度。
第一个跑来的黑袍人跪倒在艾乐丝的脚下,亲吻着她的靴子。
艾乐丝看向自己的部下,被遗忘者停下了脚步,一些箱子被打开,正如杰里米猜测的那样装满了食物。第一个黑袍人扑向了箱子,一只手把食物往嘴里塞,另一只手将这些食物往怀里塞,一个被遗忘者果断地拿出武器,一脚踢开了这个人,并割开了他的袍子,食物掉在了地上,也露出了这个黑袍人肋骨凸显的胸口。
其余的黑袍人似乎是被吓到了,慢慢停了下来,许多人瘫倒在了地上。
被遗忘者亮出了武器,阳光照在武器上闪着寒光。每个人都有!艾乐丝大声说,不许哄抢!
黑袍人给他们让开一条道,他们一路前进,将食物抛撒在了路的两旁,这些人疯抢着这些食物,用手推开自己的同伴,他们抢到食物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嘴里塞。杰里米看着一些黑袍人不顾刀剑的威胁扑向他们,虽然立即被手持武器的被遗忘者击退,但还是感到触目惊心。沙丘之后不断地出现黑袍人,像一只只闻到血腥味赶来的野兽,杰里米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携带的食物远远不够,他们行进缓慢,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但他想不明白,艾乐丝为何一路前进。他们前进了大概10分钟,箱子里的食物就已经减少了大半,地狱岛上的黑袍人似乎无穷无尽,表情也越来越狰狞,世界上的黑暗难道如此浓郁杰里米的心里变得沉甸甸的。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被遗忘者将手上的空箱子扔掉,抽出了武器护卫队伍,对产生威胁的黑袍人拳打脚踢。
艾乐丝凝重地看着蜂拥而来的黑袍人,沉稳地吩咐被遗忘者将最后的一点食物撕成小块扔出去。
杰里米一直盯着艾乐丝的背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也许他们只是在开拓一条道路,这些食物只是为了帮助他们前进而已,前方巍峨的火山才是他们的目的地。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道路两旁的黑袍人开始慢慢减少,终于,他们来到了火山脚下。这段路并不遥远,但充满了艰辛,疯狂如野兽的人们将自己的模样印在了杰里米的脑子里,哀怨的话语、疯狂的咆哮、低沉的哭泣不断地撞击他的灵魂,像是被关在坟墓里被迫听了几天噪声。他头疼得厉害,根本走不动,艾乐丝时不时回头扫一眼杰里米的表现,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这段路的最后,弗洛格曼将他背在身后。
杰里米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地上,清凉的水在脸上流淌,有人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太阳穴。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
艾乐丝收回了手,装作无事发生。
我们到了,她冷冰冰地说,现在你的脑袋不会那么吵闹了。
杰里米在弗洛格曼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直了,眼前是火山脚下,一些灵魂匍匐在他们面前,手脚被绑上了沉重的铁链。
我们这是在哪里杰里米迷迷糊糊地问。
地狱深处。弗洛格曼心疼地看着他。
艾乐丝点了点头:请原谅我这一路必须带着你,因为我想,没有弗洛格曼在,幽灵船上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如果你跳进火海就离开了这里,而我们如果没有弗洛格曼,也抵达不了这里。
我发生了什么杰里米扶着脑袋,语气中有些怒气,他的头仍然隐隐作痛。
圣洁的灵魂在这里会受到攻击,艾乐丝转过头不看他,似乎是有些愧疚,你的灵魂干净得就像一颗水晶,魔鬼的残念和土地之中的罪恶嫉妒着你,你纯净的灵魂对于它们而言就像久旱的土地下了一场雨,虽然这些执念遇上你的灵魂就像水流倒在滚烫的钢铁上瞬间会被蒸发,但这些可怕的执念看见你仍然会想将你污染,即使它们会灰飞烟灭。
杰里米愤怒地瞪着艾乐丝的背影。
艾乐丝似乎感受到了他灼人的目光,身体瑟缩了一下:接下来你不会这么痛苦了,地狱深处的邪念都被这些铁链扼制住了。
杰里米看着束缚住面前这些人的铁链,铁链红通通的,看起来本身带着极高的温度,铁链之上还刻着一些像是符咒一样的符号,深深地陷进了手脚。
继续前进。艾乐丝大声说道。
队伍继续前进。沿途的情况越来越可怕,他们必须小心应对。似乎是感受到纯洁灵魂的美味,这些被铁链束缚住的灵魂纷纷醒了过来,号叫、咒骂地扑向他们。那些铁链上刻的是什么
那是楔形文字,弗洛格曼说,写的是这些人的惩罚,每一条铁链都不一样,这些处罚大部分来自《汉穆拉比法典》,但也有许多新增加的处罚。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艾乐丝没有告诉我。弗洛格曼有些惆怅地说。
基里安朝他们瞥了一眼,杰里米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戏谑,基里安马上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别处。
杰里米的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他们经过这些枯瘦的囚徒,黑袍底下的人形蠕动了起来,伸出了骨节凸显的手,野兽般的嚎叫从满是血齿的口中发出—这就是地狱中的恶鬼。
杰里米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别害怕他们,杰里米,弗洛格曼宽慰地说,也别同情他们,他们在人间时犯下了极大罪行,如果他们的内心仍然没有悔意,弗洛格曼示意杰里米看那些通红的铁链,铁链上的温度就会升高。
如果他们认识到自己犯的错了呢杰里米问,是不是就去往来生了
没有那么容易,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去往人间都费尽了心思,这个世界又怎么会允许认错就解脱呢
那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你觉得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弗洛格曼苦笑着说,但我相信,他们即使真心悔过,所受到的惩罚也只会比我们想象的可怕十倍。
你为什么就不肯告诉这个孩子呢,弗洛格曼走在他们身边的基里安懒洋洋地说,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向上帝请求过宽恕,他们只会日复一日地咒骂,诅咒让他们下地狱的人,我见过一个囚徒从来没有过丝毫的悔意,最后他被自己的铁链活活勒死,然后他的铁链缩回了火山口,等待着下一个被它折磨的灵魂。
这么久以来,没有一个人忏悔过吗杰里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据我所知,没有,基里安说,我们猜想过,如果有人脱离了铁链的束缚,这里一定会有些不一样的,但很可惜,我们从未见过。
杰里米他默默咽下了其他的问题,转而看着这些可悲的灵魂,他们被绑在这里,铁链缠绕着铁链,比最不堪的犯人还不如,囚徒们看着这些健壮的人,眼里纷纷投射出了由嫉妒和怨恨组成的视线,除了这些,他们的眼睛里再没有残留人性的存在。
杰里米一边打量着这些人,一边快步向前走去,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些灵魂的模样,不正像极了《魔戒》中的咕噜吗一样的残暴,一样的毫无正面的情感,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支队伍不断向前,遇到的囚徒也越来越残暴,最危险的时候一个囚徒扑到了杰里米的脚边,抓住杰里米的鞋子就往嘴里塞,幸好弗洛格曼及时处理掉了这个囚徒,但即便如此,杰里米的小腿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紫色的抓痕。这让他痛得走不了路,艾乐丝不得不命令队伍暂时停下。
队伍中发出一阵牢骚,大家都不想多待在这里,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凶恶的灵魂就像一群饥饿的鬣狗,垂涎地盯着他们,最后还是由弗洛格曼背起杰里米向前走(其他人都不愿意这么做),队伍才继续向前。
弗洛格曼的肩膀很宽,杰里米开始慢慢感觉到一丝安心,但距离火山口越来越近,杰里米的心又开始忐忑起来。
15分钟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火山脚下。这里没有囚徒,脚下的土地似乎更加炎热,除了偶尔嶙峋而立的宛如怪兽般的岩石,便只有数不尽的铁链从头顶的火山口延伸出来,铁链时不时地颤抖,使得这些铁链看起来像一条条蠕动的长蛇。巍峨的火山口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巨兽将它的头颅高高昂起,火山口便是它的吻部,灼热的气息不断从这张獠牙巨口中升腾而起。
艾乐丝锐利的眼睛向杰里米扫来,杰里米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果然,艾乐丝的第一句话便指向了他:杰里米,现在是需要你的时候了。
艾乐丝,你把他带来到底要做什么!弗洛格曼怒气冲冲地说。
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她严肃地说。
弗洛格曼恼怒地向前迈出一步,基里安和几个被遗忘者马上挡在了艾乐丝的面前。
艾乐丝隔着人群看向这个昔日对自己唯命是从的部下,难道圣洁的灵魂还拥有她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力量取出那个孩子的血。
你在说什么!弗洛格曼护在杰里米身前。
我们需要这个孩子的血,艾乐丝无情地说,弗洛格曼,这当中有许多你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
被遗忘者一拥而上,弗洛格曼带着杰里米横冲直撞,可是如果他们往前,等待他们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饥饿的灵魂,而逃往其他地方,他们的体力迟早会被耗尽,即使他弗洛格曼再怎么英勇。
弗洛格曼的肚子被重重踢了一下,他踉跄几步,撞到了一个被遗忘者的怀里。杰里米呆呆地留在原地,一个被遗忘者向他冲来,他一愣,大脑驱使着身体飞快地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冲去,在这个被遗忘者挥刀的瞬间,杰里米迅速地低身,撞进了被遗忘者的怀里,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他一脚踩在袭击者的手腕上—袭击者松开了弯刀,杰里米飞快地捡起了武器,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站了起来。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远处的艾乐丝眯起眼睛,一旁的基里安诧异地说:秦又教出了诺瓦那样杰出的战士
不,艾乐丝摇摇头,据我所知,秦教导杰里米的时间很少,我想这个孩子天生就懂得这么做。
那可真是个天才了,基里安唏嘘地说,可是他撑不了太久了,他的脚刚刚受过伤,无法持续这样的战斗。
艾乐丝点了点头,安心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正如所有人认为的那样,杰里米撑了五分钟就落入下风,一个被遗忘者用木棍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腰上,但杰里米还是顽强地抵抗了一会儿才被拿下。
艾乐丝,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弗洛格曼恶狠狠地咆哮。
弗洛格曼,你的缺点就是太相信你所相信的。艾乐丝低头凝视了一会儿弗洛格曼,又转过头看着杰里米,才大步向火山口走去。
基里安点了几个被遗忘者押解弗洛格曼和杰里米,其余的人都留在山脚处。
上山的路并不算很长,他们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山顶。艾乐丝拍了拍手示意让杰里米过来看看。弗洛格曼又一次发出了咆哮。
杰里米踉踉跄跄地被推到火山口边缘。艾乐丝说:过来看看吧,杰里米,这就是我们来的目的。
杰里米从火山口探出头,随即便被火光染红了脸,他匆匆扫了一眼,只看见火山口里有一个小池子,池子里盛满了徐徐流淌的岩浆,除此之外只有石头。
这里除了岩浆和石头外什么都没有。
再好好看看。
杰里米再一次往下看,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底下不只有岩浆,还有许多人在岩浆之中翻滚、惨叫。他凝神看着这些,突然一切都在他眼前放大,痛苦的灵魂口中残缺不齐的牙齿,恶毒的诅咒在耳边回响,那消瘦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指尖离他的眼珠不到一英寸。
杰里米猛然缩回了头,凄厉的尖叫和诅咒仍在耳边回响。他在空中疯狂地乱抓,直到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坚实还带着热度的地面,他愣住了,看着聚在身边的人们。
弗洛格曼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基里安面无表情,艾乐丝飞快地把头扭向一边。
我……我刚才看到了什么杰里米惊魂未定地抓着自己的胸口—他刚刚以为自己被丢了下去。
艾乐丝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这底下才是真正的地狱—在岩浆之中号叫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不齿的人。
杰里米眯起了眼睛。
艾乐丝没等他发问就解释道:在这个世界认知中最邪恶的并非是在人间犯下凶杀案、强奸案以及拐卖诈骗之类的人。在冥界评判一个人罪行的标准是他的灵魂是怎样的。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天哪,基里安不耐烦地咂咂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在人间还有善良的人进入天堂,邪恶的人进入地狱的说法吗决定什么样的灵魂去往哪里,就是根据他们的灵魂有多少污点。
那这些人犯下了什么过错呢杰里米指着岩浆池中的灵魂问。
基里安不满地看向艾乐丝:我们有必要和他解释这么多吗即使他记住了,离开彼岸之后也会马上忘掉的。
艾乐丝郑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有必要,当一个人了解自己所面对的事物便不会那么恐惧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她并不习惯和人做解释,我想你应该知道‘蝴蝶效应’这个词吧。
杰里米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一个灵魂是纯洁无瑕的,除了婴儿吧,艾乐丝的语气突然有些悲哀,每个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犯下一些间接性的过失,比如某一天你去商店中买走了最后一个柠檬蛋糕,而另一个人在你之后才来到,他在这家商店没有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能去下一家商店,可是他却在路上出了车祸。那冥界就会认定,是你的行为间接地造成了一个人的逝去,虽然主要责任在于肇事的司机。
可是,这不公平啊……杰里米震惊地说,我只是买了一个柠檬蛋糕。
在哲学中,许多的偶然性条件会累积成一个必然存在的结果,这种事通常很难发生,但总有意外。也许这起事故的起因是因为这个出意外身亡的人的女儿心情不好想要吃柠檬蛋糕,而这个小姑娘心情不好是因为被她的老师训斥,而她的老师则是因为和他的妻子吵架才心情不好。社会是一张庞大的网,任何一根线抖动都会影响到其他线颤动。
顿了顿,艾乐丝继续说道:你还年轻,对这个世界懵懵懂懂,所以我们无法看出你的灵魂犯下过多少过错,但我们就不一样了,艾乐丝脱下了她的手套,两只手掌是黑色的,不是肤色的黝黑,像是把手伸进了黑色墨水中,大概就是这样,艾乐丝重新戴上了手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根据我刚才举的例子,这个世界,没有一个有阅历的灵魂是清白的,但一个人非自然原因死去,所有他身边的人都难逃责任,但请你放心,这些过失并不会那么深远地影响你灵魂的纯洁。我们脚下的这些灵魂,她踢了一块石子下去,砸在了一个灵魂的头上,那个灵魂惨叫一声,而那块石子在岩浆之中缓缓沉没,是犯下了极大的恶行。
什么样的罪行杰里米的声音略有些颤抖—这一切对他的世界观冲击太大了。
只有魔鬼才会被锁在岩浆池中,艾乐丝说,你印象中的魔鬼是什么样的
我不太清楚,杰里米不确定地看着艾乐丝,也许,我的认知中讲的是他引诱人们交出灵魂。
准确来说,艾乐丝畏惧地看了看岩浆中的景象,魔鬼是污染了人的灵魂,他使得天堂无法接受这样的灵魂居住,这里的人都是因为犯了和魔鬼同样的罪恶才在这里受苦的。
他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还是下去说吧,艾乐丝叹了一口气,抓住了杰里米的衣领,周围的景物一阵变幻,当杰里米的双脚接触到坚实的地面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到了岩浆池中,幸好脚下坚实的岩浆岩给了他一个立足的地方。在他身后,其他人也纷纷站到了大小不一的岩浆岩上。
那一个,艾乐丝指着一个痛苦号叫的大胖子对杰里米说,他生前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他带自己的女下属与客户用餐,客户看上了那个年轻的女孩,他告诉女孩,钱才是最重要的,趁着年轻,应该用自己的美貌为自己获得更高的利益,女孩在洗手间里想了很久,结束用餐后跟那个客户走了。他的行为就是污染了一个纯洁的灵魂,于是在他死后,他被死神带到这里,用铁链钉住了他的膝盖,他永远都无法站起来,只能在岩浆中日复一日地焚烧着自己的灵魂,直到罪孽偿还,直到死去。
而那一个,生前喜欢散布谣言,艾乐丝厌恶地指出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女人,如同被恶魔附身般疯狂地手舞足蹈,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发出惨叫的灵魂,但她的表情却十分痛苦,她喜欢空穴来风的故事,热爱捕风捉影,将自己听到的其他人做的事强加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有一个孩子离开家后因为战争而失去音讯,她便信口开河说这个孩子在外地做了许多恶事,已经被吊死了,孩子的家人遭到了许多指责和冷眼,孩子的母亲无法忍受,在一天夜里结束了生命,最后父亲带着其余的家人搬离了那个镇子,当许多年后那个孩子长成了一个男人,回到家里却发现家已经破败不堪。这个男人一生都没有再和家人见过面。于是死神将她的影子和火苗联系在一起,还将火焰和钉子放入她的口中,将她的嘴缝了起来。杰里米清楚地看见钉子刺穿了女人的脸颊。
还有这一个,艾乐丝示意杰里米看着一个戴着眼镜的肥胖女人,肥厚的下巴几乎垂到了胸口,她向杰里米投来恶毒的目光,好像是杰里米害她沦落到这里的,她生前总是对人恶语相加,她害怕自己的职务被人抢走,于是对每一个新人都特别严厉,常常在老板面前说他人的不是。一个孩子的家里出了事情,这个恶毒的女人仍旧不放过她,最终导致了那个孩子患上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
还有这个放高利贷的,艾乐丝鄙夷地看着一个面目猥琐的男子,踢了一块石头在这个人身上,他向年轻的学生放贷,引诱她们去购买她们这个年龄无法承受的裙子和化妆品,将仅仅几百美元的债务提高到几万美元,如果那些女孩不还钱,他就逼迫她们出卖身体,有许多女孩因为他患上抑郁症,身败名裂或是跳楼自杀。那天死神的翅膀上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火焰,翅膀上掉落的火焰熔化了许多岩浆岩,死神先用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然后才将女孩们的记忆和怒火封入他的脑子里,让他永远在那些女孩的记忆中亲身经历。高利贷商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岩浆中,杰里米无法想象在他的梦境中,会是怎样绝望的场景。
说话间,艾乐丝带着他一路前进,给他指出了许多魔鬼生前所犯下的罪恶:许多在历史上残害人民和其他民族的人都在此间受苦,比如侵略中国的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动者阿道夫·希特勒。此外还有许多魔鬼在岩浆中惨叫,有的生前专门拐卖儿童或是妇女,使得一个个美好的家庭破裂;还有的协助主犯迫害其他人(在死神的眼中,协助与主动并没有区别)。杰里米见过大腹便便的官员侵吞赈灾款最后得到了什么,也见过偷猎者与虐待动物的人的下场。
他心惊胆战地走过了这条漫长的路。
现在他们来到了岩浆池中的湖心岛。
湖心岛的样子像是一块甜甜圈,一声绵长的叹息在他们踏入湖心岛时响起。
艾乐丝站定,对着空气说话:我把圣洁的灵魂给您带来了。她抓住杰里米的肩膀,往前一推。
一道人形阴影从湖心岛中塌陷的区域中像蝮蛇一样爬到了他们的面前,然后阴影忽地拔高,像一块泥巴被捏出形状,黑影的身材很高大,但没有五官,他走到杰里米身前一米的位置便停了下来。你为什么不靠近我一些黑影带着些许恼怒的语气说,他没有嘴唇,声音却在所有人的脑子里响起。
艾乐丝强装镇定地看着他。
我为您带来了圣洁的灵魂。艾乐丝重复道。
我知道,黑影把头转向杰里米,嘴角流下腥臭的口水,我闻到了他的味道,是无比的香甜。艾乐丝,你干得很好。等我恢复了力量,我会把你带回人间,还会赐给你无上的地位与财富,以及其他你所渴求的。说着他走到杰里米的面前,细细端详着男孩的脸,发出了残忍的笑声,我看到了你的心,它是我的。
你是什么东西……杰里米的嘴唇颤抖了。
浑蛋!弗洛格曼怒吼道,你要是敢碰杰里米一下,我就把你……
黑影只是朝他看了一眼,弗洛格曼的嘴就发不出声音了。看着弗洛格曼跪在地上颤抖,他冷笑一声,又看向艾乐丝。
艾乐丝低下头。
现在,黑影对艾乐丝说,我要他的血。
是,大人。艾乐丝恭敬地说,她看向基里安,几名被遗忘者将杰里米按在地上,基里安用匕首割开了杰里米的手腕。
鲜血慢慢地滴入玻璃杯中。黑影发出激动的喘息。
干得好,艾乐丝!黑影看着端起玻璃杯走来的艾乐丝,虽然这张脸上没有任何五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笑,到我身边来,把血给我,我会使你所有的幻梦都实现。
感谢您,我的主人。艾乐丝单膝跪下,将盛满鲜血的玻璃杯呈上。
黑影用手拿住玻璃杯,迫不及待地要饮下鲜血。
艾乐丝忽然起身,用袖子里的匕首劈碎了玻璃杯。
你怎么敢!黑影大声咆哮,岩浆冲天而起。
但一切都晚了,黑影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匕首损坏杯子的同时,刀刃沾上了杰里米的鲜血,黑影倒在地上,小腿微微颤抖着,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杰里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黑影无力地伸出手,想要将胸口的匕首拔下来,但是鲜血一接触到他的血肉,黑影的身形就开始融化,五颜六色的脓水从空气中蒸发并弥漫着恶臭,一股股黑烟盘旋直上,与杰里米焚烧海洋垃圾时升腾而起的那种黑烟如出一辙。空气中似乎有几千万人在尖叫、哀号、诅咒、咆哮……
杰里米痛苦极了,无法控制地捂住耳朵跪在了地上。
很快,黑影的身体崩溃了,那些声音也消失了,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弗洛格曼的声音嘶哑无比。
那是什么玩意儿这是杰里米的问题。
艾乐丝注视着一部分黑影顺着沟壑缩回了小坑,才说道:蓝胡子想要释放的人就是他,或者说,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人,这是一种邪恶的生物。艾乐丝捡起匕首丢进岩浆中,杰里米与弗洛格曼身上的绳索被解开,基里安拿出纱布为两人包扎伤口,地狱之中所有的囚徒每天散发出的恶念都被这个怪物所吸收,他是嫉妒与无知,也是暴怒与贪婪,是七宗罪及其所有衍生罪孽的结合体,只有圣洁的灵魂的鲜血才能杀死他。
那他为什么要喝下我的鲜血杰里米问。
凡事都有两面性,艾乐丝冷淡地说,你的血液能杀死他,但喝下你的血液也能使他强壮,只是用法不同而已。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就想一想我和你说过岩浆池中关押的都是什么囚徒。
弗洛格曼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基里安冷漠地看着昔日的同伴:弗洛格曼,看到了吗,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罪大恶极。
弗洛格曼没有说话。
基里安又鄙夷地看向杰里米:你怎么想,守夜人
杰里米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保证了这个怪物的死亡,我们守护了阴阳两界,我们才应该被称为守夜人。基里安不满地说,他似乎准备了很多话,但是艾乐丝瞪了他一眼,基里安瞬间就成了哑巴。
杰里米羞愧地低下头:那他彻底死了吗杰里米有些畏惧地看着那个徐徐冒着黑烟的小坑。
很遗憾,他没有死,艾乐丝平静地看着小坑说,他永远也不会死。他只是一道阴影,而且你的血并非最纯洁的。
我……我不……我不明白……
真正圣洁的灵魂不会受到七宗原罪的侵蚀,你的血液之中包含了嫉妒与暴怒,他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当然了,艾乐丝用宽容的语气说,杰里米,你不用为此自责,在你之前,也从未有其他人的鲜血真正杀死过这个怪物。
杰里米默默地低下头。
他们在湖心岛上休息了一会儿,便启程返回。山脚下的被遗忘者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看到他们下山,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地上伸出了许多手,弗洛格曼背着他向前跑去,无数行尸走肉般的灵魂挣扎着爬出地面,被遗忘者已经没有了食物,只能拼命向前冲。
杰里米回头看,一个被遗忘者被饥饿的灵魂淹没,不断地发出惨叫。
他闭上眼睛,知道这一切他无能为力。
幽灵船穿过火海,正如艾乐丝向他描述的那样,怪兽从蒸汽与火中诞生,可怖的猛兽在火海上欢呼雀跃,它们向岸上奔去,将每一个饥渴的灵魂都赶回了陆地,有些跑得慢的灵魂一瞬间便被猛兽分食。
杰里米趴在栏杆上看着这一幕,问身边的弗洛格曼:那些灵魂就这么消失了吗
不,弗洛格曼有些忧郁地盯着一个黑袍人,他跑得很慢,黑袍被火兽撕烂,露出了脸,满脸的麻子—是个麻风病人,他们不会就此消失的。
那会怎么样
他们会在地狱中重生,这里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的,弗洛格曼说,我忘了是从哪儿听来的,死亡并不是终点,这句话在这里尤为适合,你能明白吗
杰里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基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用阴恻恻的语气说:杰里米,艾乐丝想请你去一趟。
她还要做什么!弗洛格曼警惕地看着基里安,将杰里米护在身后,这个孩子刚刚受了伤!
她没有告诉我,我想她有自己的打算,基里安傲慢地说,你放心,不会是什么坏事的,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弗洛格曼用鼻子很响地哼了一声。
别担心,杰里米安慰自己的朋友,我不会有事的。
好吧。弗洛格曼艰难地点了点头。
艾乐丝的房间里点燃了一盏烛灯,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艾乐丝头也不抬地对他说:杰里米,麻烦你把门关上。
好的。
请坐。
杰里米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艾乐丝的半张脸:杰里米,希望白天没有让你受到太多惊吓。
杰里米勉强笑了一下,心里感到一阵后怕。
我们还有一周就到彼岸了,艾乐丝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中午我向你请求过帮助,你没有答应。
杰里米点了点头:我不能让你们去往人间,即使—
即使我们已经表达出了我们并无恶意,即使弗洛格曼是你的朋友。艾乐丝尖锐地说,带着些许嘲笑意味的目光看着杰里米。
是啊—没错。
今天晚上我的目的仍然没有变,艾乐丝转着手上的一块石头,眼睛盯住跳跃的火焰,但我想有一样东西你会感兴趣。
什么东西
艾乐丝笑了笑,将手上的石头放在了桌上。
这是
猫眼石。艾乐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我不明白……
它的功能很简单,蜜黄色的猫眼石在烛火的照耀下像一颗真正的猫眼睛一般眨眼,艾乐丝说话的同时始终注意着杰里米的反应,就是能揭示死亡。
杰里米愣住了。
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艾乐丝继续说道,通过你这段时间在幽灵船上的表现,我看得出,你很在意身边的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离你而去—
闭嘴!杰里米突然拍响桌子,站了起来。
也许你会想知道,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艾乐丝无视杰里米的怒视说道,是谁会陪在你身边。
我不相信这个破石头有这样的能耐,杰里米冷冷地说,你在欺骗我,你只是想让我帮你去往人间。
是吗艾乐丝平静地说,杰里米,你这样的人最容易受到欺骗和伤害,我只是手头上刚好有这件宝物,可以和你交换你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在乎,杰里米极力掩饰内心的震撼,我从来就不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你真的不在乎吗艾乐丝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当然!
噢!当然!艾乐丝鹦鹉学舌,我相信你可以不在乎嬉皮士、梅里,但我想你一定不会不在乎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艾乐丝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是希贝尔吗希贝尔·卡特
杰里米坐了下来,喝了口水。
年轻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艾乐丝用一种沧桑的语气说,但也意味着无法承担太多,无法许诺太多,我只是想,也许你会想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她闭上眼静静等待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很快就会做出她想要的决定,她不需要催促他,那只会适得其反。
她听见猫眼石被拿起来的声音,男孩正在观察宝石。
对于双方都同样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
杰里米有些疲惫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艾乐丝竭力控制不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只需要将猫眼石放到额头的中间,那是生者灵魂栖息的位置,然后想象那是你自己的眼睛,你正在通过自己的眼睛看以后的世界。
好,杰里米说,又发出恳求,你能不能转过去
当然。艾乐丝起身走到窗前,她知道天真的男孩以为会出现一些奇妙的景象,她第一次觉得时间海如此宁静,海水平静地流淌着,水流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婴儿睡着时发出的呼呼声。
艾乐丝偷偷地哭了。
大约三分钟后,她背后传来了椅子打翻的声音,几乎是同时,木板上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艾乐丝擦去了眼泪,缓缓转身,杰里米摔倒在地上,猫眼石已经变得粉碎,海风突然灌满了整个房间—猫眼石的碎屑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场沉默一直没有被打破,杰里米的额头冒出许多大颗的汗珠,他抬起头看着艾乐丝,复杂的目光像是他活过了一百个世纪,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
艾乐丝知道此刻不该由她打破眼下的沉寂。
然后,艾乐丝听见杰里米仿佛在对某一个不存在的人—房间里似乎还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说,声音是如此空洞,像是从极深的峡谷底部传来的呼救声,声音又是如此之轻,像是夏天来临时那埋在地下的蝉蛹裂开了一条缝。
杰里米·奎因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