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豆腐和马
DI
SHIWU
ZHANG
DOU
FU
HE
MA
渭水北岸,深谷之中,道路狭窄,跟踪要远比逃脱来得容易。
你觉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安娜从车后窗目测着尾随的距离①1,关切地问道。
勃兰嘉道：当晚跟死者有直接接触的无非是拯人,而且,至少你表现出两处破绽。
安娜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第一,根据随身物品清单,你有两本笔记本、三叠信纸,却没携带任何种类的笔,该不会想说丢失或者借给在场的其他人了吧勃兰嘉问道。
安娜并未流露太多意外神情。
第二,据我分析,死者并不认识接头人,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认识的接头人并没有来。勃兰嘉顿了顿,道,我记得你当时说是和丈夫约了一起吃饭吧
这事和他没有关系,不要把他牵扯进来。安娜脸庞涨红道。
我大胆猜测,跟死者传递情报会通过伪装成白纸的方式。比如,以明矾水写字,干后无色,遇水显色；再比如,以米汤写字,干后无色,遇碘酒显色。你作为私人医生,无论明矾还是碘酒,应该都很容易得到。
那你把我交给他们吧。安娜坦然道。
勃兰嘉回道：我只想做个普通的游客,那你呢
我已经坐过两次牢,在第三帝国。见识过末日熔炉一般的景象,我只想尽自己所能多拯救一些平凡的生命。安娜平静道。
勃兰嘉道：那你和北边……
安娜道：主要是帮助提供一些生命急需的药品,从没涉及到军事方面。
勃兰嘉疑问道：如果仅涉及到药品,似乎不值得对你咬住不放。
安娜道：我听很多人说过,蒋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蒋认为西安事变是他人生遭受的最大耻辱,而他一直怀疑是北边在幕后设计和操纵了一切。
勃兰嘉点头道：这倒是解释得通了。以叶新甫的办事风格来看,他丝毫不介意以不正当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哪怕这个结果与真相无关。
蒋是为继续打内战找借口。安娜愤愤道,他要扭曲和抹黑西安事变的革命性和正当性。
勃兰嘉冷淡回道：对不起,我对于中国政治不感兴趣。
你听过枸杞炖银耳的来历吗安娜转移话题道,中国以前有个朝代叫汉,定都在长安,开国皇帝刘邦大肆杀害功臣名将,于是大司马张良告老还乡,隐居山林以采集银耳为食,以炖银耳象征自己的清白。后来到了唐朝,房玄龄、杜如晦都当上李世民的宰相,他们认为大丈夫不能只图保全自己的名声清白,如果为了国家和黎民百姓,抛头颅洒热血又有何妨从此在炖银耳中加入枸杞,寓意为人既要清白,又要不怕死。
勃兰嘉答道：我还是选择做张良,独善其身。
目前看来,他们很可能已经认定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安娜耸耸肩道。
是啊是啊,这可真是麻烦……勃兰嘉微微一笑,轻轻叹息道。
不觉到了午饭时间,众人面对《送子天王图》还是一筹莫展。
为避免鱼肉菜色腻住思路,王菊人安排后厨首先端上乾县豆腐花。
细细碎撒一层小葱、香菜、长生果、水发黄花,淋过了酱油、蒜汁、五香醋、油泼辣子,浅勺轻舀,汤汁下羞涩显露出嫩豆花的雪白细滑、凝而不散。汤勺触及豆花,紧弹轻颤,彩云易碎,令人不忍发力摧残。
徐悲鸿连连点头道：豆腐之法,始于淮南王刘安①2,传说是开炉炼丹之副产。欧洲人难窥门径,仿制皆不得法,真可夸称国粹。嫩豆花恰如破瓜之年,老豆腐好似徐娘风韵。嫩豆花当佐荤料,衬其清鲜甘甜,老豆腐则宜素食,品其沧桑苦味。
珍妮皱皱鼻子道：余先生以女性设喻,实在是相当失礼。
吕道士捋须笑道：微光难有影,孤阴不生阳。世间万物,最重要是调和平衡。
平衡……平衡……嘴中念道,珍妮拿起《送子天王图》再度查看起来。
《送子天王图》根据主题内容可以分成三部分,但从各自所占画面空间来看,却并非是按照等比例原则进行划分。珍妮指点道,如果三等分,‘大自然天’应当位居画面正中才是。
王菊人取过尺子,经过一番测量计算,道：‘天降佛祖’、‘大自在天’、‘天王观兽’的占幅比例约为4：5：8。
珍妮点头道：大家不妨各自谈谈自己的想法
徐悲鸿道：窃以为,把画面中心不放在等分中位乃是遵循黄金分割原则。黄金分割点将画面分割为0.618：1的两部分,比等分更加符合人类的视觉审美。古希腊算学家欧道克萨斯首先提出黄金分割的理论,意大利学者斐波那契继而发现了斐波那契数列以及斐波那契螺旋线,当然,我国古代对黄金分割规律也很早有所认识……
吕道士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掌,对于徐悲鸿的滔滔不绝充耳不闻。
王菊人道：假设画卷是进入乾陵的索引,那么入口的位置就不可能隐而不表。既然画卷有三个主题,彼此间又存在特定的尺寸比例,是不是想籍此传达一种坐标定位的信息
珍妮赞同道：有道理。如此一来,长宽比例等数字就会具有特定的含义。
王菊人言出谨慎,道：无论是三点成线还是三角定位,都需要明确相应参照物的精准地理坐标。
徐悲鸿摊手道：可惜唐朝时没有经纬度坐标系统,诸多古籍都存在缺乏量化表述的短处。
珍妮眼望吕道士,笑道：别忘了唐朝是有易学的,易学蕴含了古代中国精妙的数理逻辑,吴道子又号道玄,我想,他对于易学应该是颇有心得的。
无量寿佛！吕道士微笑应道,贫道本不该绮语妄言,既然居士有所唱议,那贫道姑且斗胆破上一破。
雪佛兰刚刚驶出峡谷爬上土坡,高地两侧是垮塌的悬崖,悬崖之高,令人目眩。
福特鸣响喇叭,从左侧加速超车而过,随后横向停下挡住了去路。
勃兰嘉叹口气,把雪佛兰靠右侧道边缓缓停了下来,并不熄火,发动机进入怠速状态,半摇下的车窗玻璃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福特车门推开,副驾驶座矮身下来的正是在大同园毒杀案曾有一面之缘的叶新甫。而驾驶座上隐约看去应当是徒弟黄云峰,此刻手握方向盘,防范着被猎物有机可乘。
叶新甫头顶圆顶毡帽,身着袍褂马靴,双手背负身后,信步走到勃兰嘉左侧车窗,俯身弯腰向车内探视着,似笑非笑道：二位好兴致啊,不知道这是去寻亲访友还是郊游踏青哪
安娜递出一个黄皮信封,回道：我们去三原拜访马文彦先生,有事相商。
叶新甫撕开信封,抖开内里,一目十行浏览完信纸上的内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募款修缮学校是大大的善举啊,中山先生有教诲说‘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杨主任出国在即仍不忘造福桑梓,当真是我辈之楷模。
勃兰嘉咧嘴一笑,以助其乐。
正巧叶某顺路,承蒙二位不嫌弃的话,不如同去毕竟叶某吃官家饭穿官家衣,能为教育事业奔走,诚可彰显警民鱼水之情。再说了,子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老夫子的志向也无非是暮春时节与三五好友相聚享乐人生,说的不正是你我此情此景吗嘿嘿嘿……叶新甫微笑道,言语间名为商量,却分明是不容置喙的单方面指令。
安娜嘴唇微微发抖,正待作答,车后座的短波电台突然发出呲呲啪啪的电波噪音。
电台本来以白布蒙盖遮挡,此时不合时宜地显露出小荷一角。
随即,叶新甫眼中射出野兽捕食般的凌厉,阴森森问道：筹划修缮学校而已,事非紧急,三原也并非不通电话的穷乡僻壤,二位有时刻携带电台的必要么
安娜面色微变,无法作答。
叶新甫又问道：二位出发之前,杨虎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交待
安娜下意识地摇摇头。
勃兰嘉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一种被驱赶进陷阱的警觉。
叶新甫扬起手里的信纸,笑盈盈道：今天适逢于右任院长的寿辰①3,而马文彦担任于院长的秘书多年,操办寿宴是其本分,故而此刻定然不在三原。杨虎城与于院长有旧,断然不会记错寿辰日期,让二位去赴不可能之约。要么此信有假,要么就是预先备下,见机用作掩护。因为不确定哪天用得上,才会在细节处露了马脚。
不待叶新甫说完,勃兰嘉一脚油门到底,雪佛兰轮胎发出尖锐的啸叫,猛然前窜,狠狠撞开挡路的福特,全力向北奔去。
叶新甫眼睛微眯,迅捷从长衫底下掏出一柄快慢机②4,伴随着滚烫的弹壳脱膛,横转过的枪口接连绽开明亮夺目的火花。
雪佛兰左后侧轮胎爆出炸裂的巨响,黑色橡胶被撕裂成条状碎片,裸露出银灰色的金属钢圈。
车身方向走偏,速度却丝毫不减,不受控制地向着左侧断崖直冲下去,带起一股黄色尘烟。
下落悬空中,勃兰嘉双手离开方向盘,苦笑道：早就说过,这滩浑水趟不得……
一辆西洋样式的四轮马车③5被骡子牵引,快走颠簸在西出安定门的碎石路上。
仓促间条件有限,只能辛苦诸位了。王菊人语含歉意道。
珍妮贴近靠背,勉力笑着摇摇头,转而向吕道士轻声道：趁着路途时间,不如请道长给大家详尽地讲一讲。
吕道士颔首道：依贫道拙见,画卷之中‘天王观兽’所占尺幅过半,‘善张网者引其纲①6’,故当从此紧要处着手。
徐悲鸿不解道：这个可以理解,只是道长怎么能断定‘天王观兽’指向昭陵
吕道士捋须道：从画像看,天王安坐正中,左右围有女官二、谏臣一、武将六,是否像极了昭陵和陪葬墓穴的分布格局
徐悲鸿点头道：唐太宗接受长孙皇后的建议,按长安城的规制在九嵕山建昭陵,首创了唐代帝王‘因山为陵’的陵寝制度。以昭陵为中心,各类陪葬墓穴共计一百八十余座,陪葬人物上至皇亲国戚、嫔妃公主,下至王侯将相、文武大臣,陪葬墓数目之多,实冠历代帝王陵寝之最。
吕道士道：天王端坐在雕花铁凳之上,暗指太宗天下皆自金戈铁马中得来。女官二,寓指长孙皇后、徐贤妃,贤良淑德、母仪天下。谏臣手执笏板、毛笔,恰如魏征,钢骨直谏、常伴君侧。武将舞蛇、弄剑,如同门神,必是程咬金、尉迟敬德、秦叔宝之属。
珍妮目光闪动道：道长把‘天王观兽’和‘大自在天’之间的牛头马面解作太宗朝武将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吕道士胸有成竹道：太宗人称‘天可汗’,气度恢弘,从新罗到突厥,不少异域人士内附大唐得以登坛拜将。比如阿史那思摩,当年征伐高句丽时身中箭矢,太宗亲自为其吮血包扎,死后陪葬昭陵。牛头马面,非我族类,便寓指此等异族将领。
徐悲鸿黯然道：盛唐雄风,仁定四海,八方来朝。追古而思今,不免让人徒生感伤……
珍妮又道：昭陵毕竟占地广阔,作为参照物的坐标而言,未免过于宽泛。
吕道士笑道：卷首两名武将牵住神兽,诸位可曾记得
徐悲鸿沉吟道：神兽似龙似麒麟,古时史书常载,帝王有德,上天便降神兽以示祥瑞。
吕道士大笑道：天上神龙,地上良驹。难道诸位不曾听过秦琼卖马的故事
徐悲鸿低头沉吟道：昭陵,秦琼,良驹……啊,我懂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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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民国时期,私人汽车数量稀少,车身多不设反光镜,如同今日之印度。《伪装者》中对此还原准确。]
2①
见载于《辞源》、《本草纲目》等。
3①
于右任,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生于1879年4月11日（阴历三月二十）,1937年4月30日按阴历为其58岁生日。
4②
毛瑟军用手枪(Mauser
Military
Pistol)。在中国常称为盒子炮或驳壳枪。有全自动功能的,又称快慢机,毛瑟厂则称之为速射型(Schnellfeuer),在1931年5月量产。
5③
相较之西方,民国的马车多采两轮设计,有工艺不足、骡马有限、路况较差等说法不一而足。
6①
《韩非子·外储说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