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1
彩礼之债
芦湾村的土,是那种浸饱了水汽又被日头狠狠晒干的颜色,灰黄里泛着一层不易察白的青。风从村东头的山口子灌进来,打着呼哨,卷起田埂上枯败的草屑,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的贫瘠与挣扎。赵仁贵挑着两担沉甸甸的稻谷,从自家那二亩薄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来,汗水已经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子溻透,紧紧地箍在瘦削却硬朗的脊背上。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像一根孤独的扁担,无声地压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
年近而立,赵仁贵却还未成家。这在芦湾村,几乎就是戳脊梁骨的头等大事。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后生,娃儿都能满地跑了,可他赵仁贵,依然是光棍一条。不是他不想,实在是穷。父亲走得早,一场急病,没几天工夫人就没了,只留下他和体弱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那身子,就像一盏快要耗干油的灯,常年汤药不断,家里的那点底子,早就被药罐子掏空了。
好在赵仁贵是个勤快人,一手木工活计在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东家打个柜子,西家做副门窗,零零碎碎也能换些嚼谷。可这年头,手艺人再巧,也填不满娶媳妇的无底洞。芦湾村的彩礼,就像田里的禾苗,一年一个价,噌噌往上涨。更别提如今村里姑娘的眼界都高了,不光要彩礼,还要在县城里有套房,再配上一辆小汽车,才算是有脸面的婚事。
仁贵啊,你娘这身子骨,就盼着能早点抱上孙子,给她冲冲喜。媒婆王婶不止一次在他家堂屋里,唾沫横飞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催促。你看村东头老李家的三小子,去年娶媳妇,不光彩礼给了二十万,还在城里首付买了房,开上了小轿车,多风光!
赵仁贵只是闷着头抽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脸庞,更显得晦暗不明。他何尝不想让母亲高兴,何尝不想有个热炕头的家只是,那天文数字般的彩礼、城里的房子、还有那四个轮子的汽车,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次相亲的对象,是邻村陈家庄的陈小芳。王婶把这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模样周正,性子温顺,关键是,她爹娘说了,只要男方人老实肯干,条件上头,都好商量。
赵仁贵的心,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起了些微的痒。他见过陈小芳几面,远远地,在赶集的时候。姑娘确实不难看,白净脸盘,梳着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走路时辫梢一甩一甩的,带着几分鲜活气。
双方父母见了面,陈家父母也相中了赵仁贵的老实巴交和那一手好木匠活。只是,到了谈条件的时候,陈小芳的爹陈永军,那个平日里看着蔫不出声的老实农民,却一改往日的木讷,慢条斯理却字字千金地开口了:彩礼嘛,十八万,这是老规矩,一分不能少。另外呢,如今姑娘嫁人,都讲究个‘标配’,城里头,得有套楼房,不用太大,百十平米,付个首付就行。再有,就是得有辆小汽车,方便小芳回娘家,牌子嘛,买个国产的就行,‘长安’或者‘吉利’,十万块左右的,我们不挑。
十八万现金,城里一套房的首付,外加一辆十万块的小汽车!赵仁贵当时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抡了三闷棍。他家所有的家当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目的零头。母亲在一旁听着,脸色唰地就白了,捂着胸口直咳嗽,险些喘不上气。
陈永军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仁贵啊,不是我们老陈家心黑。如今这世道,闺女就是金疙瘩。小芳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今要出门子,我们做父母的,总得给她置办个体面的嫁妆,让她在婆家不受委屈不是这彩礼、房子、车子,听着多,可如今的行情就是这样,你们去打听打听,哪家娶媳妇不要这些没这些,姑娘嫁过去,在婆家能抬得起头吗在村里,我们老两口脸上也没光啊。
王婶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陈大哥说的在理。仁贵啊,你是个能干的,这些条件,努努力,想想法子,也就凑出来了。娶了媳妇,住上楼房,开上小车,热了炕头,往后的日子就有奔头了嘛!
赵仁贵的母亲,强撑着一口气,颤巍巍地说:亲家,仁贵这孩子,你们是知道的,实诚,能吃苦。这条件……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城里的房子……我们村里人,住惯了平房……
陈小芳的娘蒋桂枝,一个看上去比陈永军还要精明几分的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亲家母,不是我们不通情理。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们总得给她兜个底。现在哪个年轻姑娘不想住城里的楼房冬暖夏凉,还干净。小芳嫁过去,总不能比别人差吧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白要你们的,房子车子,那也是你们小两口的共同财产不是将来小芳生了娃,我们老两口也能常去城里帮衬着带带。都是一家人,何必分那么清楚。
话说到这份上,再讨价还价,就显得自家小气,也显得没诚意了。赵仁贵咬了咬牙,看了看母亲期盼又担忧的眼神,把心一横,哑着嗓子应承了下来:叔,婶子,你们放心,我……我尽力。
为了这天文数字般的新三样,赵仁贵把家里那座摇摇欲坠的祖宅给卖了。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屋檐下的燕子窝还在,只是,再也不是他的家了。卖祖宅的钱,加上他这些年做木工活攒下的所有积蓄,还远远不够。他只能厚着脸皮,跟亲戚们东挪西凑,磕头作揖,说尽了好话,才勉强凑够了十八万彩礼,和汽车的首付款。至于城里房子的首付,更是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得他日夜不宁。母亲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得直掉眼泪,嘴里却还是强撑着说:好,好,只要能娶上媳妇,咱家就算砸锅卖铁也值!房子……房子慢慢来,先紧着把婚事办了。可她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咳嗽得更厉害了,有时候整夜都合不上眼。赵仁贵心里明白,母亲这是在硬撑着,就盼着能亲眼看到他成家。
婚礼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一个据说宜嫁娶的好日子。村里人都说,赵仁贵这回是走了狗屎运,能娶上陈小芳那样水灵的姑娘,还能让陈家点头答应先办事后补房。赵仁贵听着这些话,心里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他总觉得,这桩婚事,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他甚至已经悄悄去看过几次二手车市场,那些价格稍低的车子,要么就是有些年头,要么就是出过事故,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婚礼前夜,按照村里的习俗,男方家要给女方家送催妆礼,一般就是些米面油盐,寓意着催促新娘早日过门。赵仁贵借了邻居家的那辆半旧的农用三轮车,因为要送的东西比往常多些,陈家特意交代过,米要上等米,油要大品牌的。他拉着一车精心挑选的礼品,往陈家庄去。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密不透风地笼罩着芦湾村和陈家庄之间的田埂小路。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只在云缝里透出几缕惨白的光,照得路边的坟头影影绰绰,平添了几分阴森。三轮车发动机突突突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快到陈家庄村口的时候,赵仁贵隐约听见前面不远处的稻草垛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还夹杂着男女的嬉笑声和低低的喘息。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他熄了火,悄悄地摸了过去。
稻草垛很高,挡住了大半个身形。赵仁贵屏住呼吸,从草垛的缝隙里往里瞧。这一瞧,他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月光偶尔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草垛后面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只见一个男人压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的衣衫被褪到了腰间,肥乳肥臀,雪白的肌肤在惨淡的月光下晃得人眼晕。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明天就要过门的新媳妇——陈小芳!而那个男人,赵仁贵也认得,是他们芦湾村村支书的儿子——许伟!
许伟是村里有名的浪荡子,仗着他爹是村支书,平日里游手好闲,专爱招惹些年轻的媳妇姑娘。赵仁贵万万没想到,陈小芳竟然会和他勾搭在一起!而且,还是在他们婚礼的前夜!
赵仁贵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一阵发黑。他想冲出去,把那对狗男女撕成碎片!可他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听见许伟在陈小芳耳边浪声浪气地说着荤话,听见陈小芳半推半就的娇嗔,那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的动静渐渐平息了。许伟提上裤子,在陈小芳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笑着说:小骚货,明天就要嫁人了,今晚还这么浪,不怕你那老实疙瘩男人知道
陈小芳咯咯地笑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他他要是知道了,我正好跟他掰了!就他那穷酸样,连个城里的房子首付都凑不齐,我还真没看上。要不是我爹娘逼着,我才不嫁给他呢!
那你跟着我怎么样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城里的房子算什么,车子给你换辆更好的!许伟捏着陈小芳的下巴,轻佻地说。
去你的!你家里那位母老虎能饶了我陈小芳推开许伟的手,开始整理凌乱的衣衫,行了,我得回去了,明早还得早起呢。
许伟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钻进了旁边的高粱地,不见了踪影。
陈小芳理了理头发,对着水田里模糊的倒影照了照,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村里走去。
赵仁贵像一尊石像一样,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三轮车开回家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漫长而屈辱的夜晚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陈家就托人捎来了话,说是陈小芳突然身子不爽利,这婚事,得暂缓几日。
赵仁贵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所谓的暂缓,不过是个借口。陈小芳这是要悔婚了!
他发疯似的冲到陈家庄,想找陈小芳问个明白。可陈家大门紧闭,任凭他怎么敲门,里面都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陈永军才慢吞吞地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不耐烦地说:仁贵啊,你来做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小芳身子不舒服,婚事缓几天。
叔,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芳她……赵仁贵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微微颤抖。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身子不爽利!陈永军的脸色很难看,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彩礼我们已经收了,车子钱也拿了,那就是‘入门’的钱,概不退还!城里房子的事,我们也不催了,你们看着办。你要是真心想娶小芳,就老老实实等着。要是等不及,那我们也没办法!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不退彩礼不退车钱赵仁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他卖了祖宅,背了一身债才凑齐的钱啊!他们怎么能如此无耻!
陈永军!蒋桂枝!你们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赵仁贵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陈家大门外咆哮着,用拳头狠狠地砸着那扇冰冷的木门。
村里的人渐渐围了拢来,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赵仁贵也是倒霉,眼看着就要娶上媳妇了,却闹出这档子事。
还不是他自己穷!连个城里房子的首付都拿不出来,人家姑娘能安心嫁过来
我听说啊,是陈小芳在外面有人了,嫌弃赵仁贵没本事呢!
那些流言蜚语,像一把把尖刀,插在赵仁贵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母亲见他这副模样,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安慰儿子几句,却突然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堂屋的水缸边。
娘!赵仁贵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已经不省人事。
赵仁贵背起母亲,疯了似的往村卫生所跑去。村医老王头给母亲掐了人中,又喂了些药水,母亲才悠悠转醒。
仁贵啊,你娘这是急火攻心,加上本就体虚,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唉!老王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赵仁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痛得他无法呼吸。他看着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母亲,又想起陈家那副无赖的嘴脸,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和绝望,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翻腾、奔涌。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他发誓,这笔债,他一定要讨回来!无论是陈小芳,还是那个奸夫许伟,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芦湾村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2
镜头下的交易
母亲的病,像一块千斤巨石,日夜压在赵仁贵的心头。老王头说了,这病拖不得,得尽快送去县医院,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县医院的门槛有多高,赵仁贵心里清楚。挂号、检查、住院、用药,哪一样不要钱更别提万一要动大手术,那费用更是个无底洞。他卖祖宅、借高利贷凑来的那点彩礼钱,被陈家死死攥在手里,一个子儿都要不回来。如今,母亲的救命钱,也没了着落。
夜里,赵仁贵守在母亲的土炕边,听着她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心如刀绞。窗外的月光,惨白惨白的,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母亲蜡黄的脸上,那张曾经也算饱满的脸颊,如今已是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他伸出手,想去抚平母亲紧蹙的眉头,却又怕惊扰了她难得的浅眠。
水……水……母亲沙哑的声音,像一片枯叶在喉咙里摩擦。
赵仁贵赶紧起身,从桌上那把豁了口的瓷壶里倒了些温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到母亲嘴边。母亲贪婪地吮吸着,仿佛那是琼浆玉液。
仁贵啊……母亲睁开浑浊的双眼,吃力地抓住儿子的手,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紧紧地攥着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娘……娘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咳咳……那陈家的钱……彩礼……要是能要回来……你就……你就拿着……给自己……再寻个好人家……别……别耽误了你……
娘!您别说这种丧气话!赵仁贵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您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弄到钱,送您去县医院!陈家的钱,我也会一分不少地要回来!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母亲微微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傻孩子……斗不过他们的……许家……在村里……有势力……咱……咱斗不过……
斗不过赵仁贵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凭什么斗不过就因为他们家穷,没权没势,就活该被人欺负,活该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等死吗他不甘心!他绝不甘心!
送走老王头,赵仁贵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抽着劣质的旱烟,烟雾呛得他直咳嗽,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他在想办法,想如何才能从陈家那铁公鸡身上拔下毛来。硬要是肯定不行,陈永军那老东西,摆明了是滚刀肉,撒泼耍赖他在行。报警派出所的周所长跟许家的关系不清不楚,恐怕只会和稀泥。
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陈小芳和许伟的把柄,让他们身败名裂,让他们知道疼,逼他们把吃到嘴里的钱吐出来!
赵仁贵想起那天晚上在稻草垛后面看到的那一幕,胃里就一阵翻腾。他虽然老实,却不傻。陈小芳和许伟之间,绝不是一天两天的勾当。只要他能拿到他们私通的证据,就不怕陈家不认账!
可是,怎么拿到证据呢芦湾村就这么大,谁家有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就能传遍全村。他要是明目张胆地去跟踪,恐怕还没等靠近,就被人发现了。
赵仁贵想起了自己那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智能手机。是前几年去镇上打零工时,一个工友淘汰下来半卖半送给他的。手机很卡,屏幕也裂了几道纹,但拍照和录像功能还能用。
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
接下来的几天,赵仁贵像个幽灵一样,在村子内外游荡。他不再去地里干活,也不再接木工的零活。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捕捉陈小芳和许伟的行踪上。他知道许伟经常在下午时分去村东头的小树林,那里僻静,少有人去。而陈小芳,自从悔婚风波后,就很少出门,但偶尔也会在傍晚时分去村口的井边打水。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
这天傍晚,赵仁贵揣着那部旧手机,悄悄潜伏在村口那片茂密的酸枣树丛里。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叮得他浑身是包,他却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通往井台的小路。
果然,没过多久,陈小芳提着水桶,扭着腰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碎花衬衫,下面是一条紧身牛仔裤,把她那丰满的臀部勾勒得格外惹眼。赵仁贵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他赶紧稳了稳心神,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像键。
手机的像素不高,录出来的画面有些模糊,而且光线也不太好。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陈小芳在井边打水的时候,许伟像只苍蝇似的凑了过去。两人眉来眼去,勾肩搭背,举止亲昵,完全不像是普通朋友。许伟的手,甚至还不老实地在陈小芳的腰上捏了一把。
赵仁贵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这就是他差一点就娶回家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他穷酸,嫌弃他拿不出城里房子首付的女人!
他强忍着怒火,继续录着。他知道,这点证据还不够,还不足以让陈家伤筋动骨。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仁贵的偷拍行动,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他学会了选择合适的角度,学会了利用周围的环境作掩护。他的手机里,存下了好几段陈小芳和许伟在不同场合私会的视频。虽然都没有稻草垛那晚那么劲爆,但也足以证明两人关系不正当。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赵仁贵的反常举动,很快就在村里引起了议论。
你们听说了没赵仁贵那小子,最近跟中了邪似的,整天神出鬼没的。
可不是嘛!有人看见他好几次在陈家庄附近转悠,贼眉鼠眼的,不知道想干啥。
八成是想报复陈家吧毕竟那十八万彩礼打了水漂,谁不心疼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到了陈家人的耳朵里。陈永军和蒋桂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本来就理亏,如今被赵仁贵这么一搅和,更是觉得脸上无光。
蒋桂枝在村里逢人便哭诉,说赵仁贵心理变态,得不到陈小芳,就想毁了她的名声。我家小芳那么好的闺女,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丧门星!他赵仁贵自己没本事娶媳妇,就想往我们小芳身上泼脏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永军则放出话来,要是赵仁贵再敢纠缠不清,他就去派出所告他骚扰。
一时间,赵仁贵成了全村人指指点点的对象。有人同情他,但更多的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还有一些平日里跟许家走得近的,更是明里暗里地帮着陈家说话,指责赵仁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就想砸锅。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赵仁贵得到消息,许伟又去了村东头的小树林。他估摸着,陈小芳很可能也会去那里与他私会。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揣好手机,悄悄地摸进了小树林。树林里光线很暗,腐烂的树叶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找了一处浓密的灌木丛,小心翼翼地拨开枝叶,朝林中深处望去。
果然,在一片稍微开阔点的空地上,他看到了许伟和陈小芳的身影。两人正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赵仁贵心中一阵冷笑,举起手机,对准了他们。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陈小芳带着哭腔的声音:伟哥,求求你,别这样……我害怕……
赵仁贵心里一惊,仔细看去,只见许伟正拿着一个手机,对着陈小芳比比划划,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而陈小芳则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泪痕,拼命地想用手遮挡自己的身体。
怕什么老子又不是没看过!许伟不耐烦地说,快点,把衣服脱了,让我拍几张清楚的!不然,我就把你那些‘好照片’发到网上去,让你在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不要……伟哥,我求求你了……陈小芳哭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那些照片要是被仁贵……被我爹娘看到了,我就没法活了……
哼!现在知道怕了当初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怕许伟冷笑一声,一把扯开陈小芳胸前的衣服,露出了雪白的一片。
啊!陈小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身体不住地颤抖。
赵仁贵在灌木丛后面,看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许伟竟然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胁迫陈小芳!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情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侮辱!
他手里的手机,忠实地记录下了眼前这令人发指的一幕。画面中,陈小芳哭泣求饶,而许伟则像一头得意的野兽,步步紧逼。
赵仁贵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他原本是想拍下他们偷情的证据,以此来要回彩礼,为母亲治病。可现在,他拍到的,却是陈小芳被胁迫、被欺凌的场面。如果他把这段视频公之于众,固然可以毁了许伟的名声,但陈小芳呢她岂不是也要跟着身败名裂,甚至可能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活不下去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水性杨花的陈小芳吗或者说,她也有她不为人知的苦衷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赵仁贵的心中翻腾。愤怒、鄙夷、同情、困惑……种种念头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原本清晰的目标,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许伟似乎并没有得逞,陈小芳的激烈反抗让他有些扫兴,骂骂咧咧了几句,最终还是悻悻地放过了她。两人很快就分开了,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赵仁贵失魂落魄地从小树林里走出来,手里的那部旧手机,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段刚刚录下的视频,画面中的陈小芳,哭得梨花带雨,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那眼神,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执行一场简单的交易,用对方的丑闻,换回自己的损失。可现在,他发现,这场交易的背后,牵扯着更复杂的人性和更残酷的现实。他的道德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晃。
他犹豫了。这段视频,是公之于众,还是就此埋藏如果公开,他或许能要回一部分钱,但陈小芳可能会因此走上绝路。如果不公开,母亲的病怎么办他所受的屈辱又该如何洗刷
芦湾村的天空,依旧阴沉。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已经在不远处等待着他。而他,赵仁贵,这个原本只想本分度日的庄稼汉,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个越来越深、越来越危险的漩涡。他脚下的路,也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不知最终会通向何方。
3
一桩命案
赵仁贵拿着那段烫手的视频,一连几天都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在自家那破旧的泥草房里来回踱步,心里反复掂量着,这视频到底是该烂在肚子里,还是该豁出去,扔到大庭广众之下。母亲的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去县医院的钱,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雪山,横亘在他面前。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愈发不堪入耳。有人说他赵仁贵因爱生恨,心理扭曲,跟踪偷窥陈小芳,想搞臭她的名声。也有人说陈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了人家那么多彩礼,临到头来又悔婚,把赵仁贵逼急了,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各种版本的猜测和流言,像春日里疯长的野草,在芦湾村的角角落落蔓延。
就在赵仁贵被这内心的煎熬和外界的压力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平静的芦湾村炸响了——陈小芳失踪了!
最先发现陈小芳不见的,是她的母亲蒋桂枝。那天早上,蒋桂枝像往常一样去叫女儿起床吃饭,却发现女儿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也叠得整整齐齐,不像是半夜起身的样子。起初,蒋桂枝并没太在意,以为女儿可能一大早去了哪个要好的姐妹家里串门。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陈小芳的踪影,蒋桂枝才开始有些慌了。
她先是在自家屋前屋后找了一圈,又去村里几个和陈小芳走得近的年轻媳妇家里问了一遍,都说没见到。这下,陈永军和蒋桂枝夫妇俩才真正着了急。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该不会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吧邻居家的婆娘探头探脑地猜测。这话像一根针,扎在了陈永军的心窝子上。他闺女跟许伟那点不清不楚的传闻,村里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得到处都是,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陈永军黑着脸呵斥了一句,心里却越发没底。他最怕的,就是自家闺女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丢尽他陈家的脸面。
陈家的人开始在村子内外四处寻找,亲戚朋友也发动起来帮忙。一时间,整个芦湾村都变得人心惶惶。毕竟,这年头,一个年轻姑娘无缘无故地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
赵仁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给母亲熬药。他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药汁洒出来,烫得他手背通红。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紧接着,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陈小芳失踪了这怎么可能难道是许伟……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段视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陈小芳哭泣求饶的模样,许伟狰狞凶狠的表情……如果陈小芳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这段视频……
接下来的两天,芦湾村笼罩在一片压抑和不安的气氛中。陈家的人像是疯了一样,四处打探消息,甚至还报了警。村派出所的周所长也象征性地派了两个民警过来,在村里转悠了一圈,问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便再无下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所长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这事儿牵扯到村支书的儿子许伟。
赵仁贵这两天更是坐立不安。他既担心陈小芳真的遭遇了不测,又害怕自己手里的那段视频会引火烧身。他好几次想把视频删掉,可一想到母亲的病,想到陈家那副无赖的嘴脸,他又犹豫了。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第三天傍晚,就在人们对陈小芳的去向讨论的时候,噩耗传来了。
村西头放羊的老光棍王瘸子,在陈家柴房的草垛后面,发现了一具吊着的尸体。那尸体穿着粉红色的碎花衬衫,下面是一条紧身牛仔裤,正是失踪了两天的陈小芳!
这个消息像一阵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芦湾村。村民们潮水般地涌向陈家,都想亲眼看看这骇人听闻的一幕。陈家的院子里,哭声、喊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赵仁贵混在人群中,也挤到了陈家柴房的外面。他隔着人群的缝隙,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见陈小芳的尸体,被一根粗麻绳吊在柴房的横梁上,舌头伸得老长,脸色青紫,双脚悬空,随着晚风轻轻晃动。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却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和不甘。
赵仁贵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具恐怖的尸体,和那个曾经鲜活、也曾让他心动过的陈小芳联系在一起。
天杀的啊!我的苦命的女儿啊!蒋桂枝扑在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有什么事不能跟娘说啊!你让娘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陈永军则蹲在一旁,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吭,只是浑身不住地颤抖。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算计和精明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惊恐和慌乱。
村里人议论纷纷。
唉,真是作孽啊!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吊死了呢
还能为啥肯定是跟许家那小子的事儿呗!八成是搞大了肚子,没脸见人了,才寻了短见。
我看未必!你们没瞅见她爹那脸色跟见了鬼似的。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肯定是赵仁贵!一定是他害死了小芳!他一直对小芳死缠烂打,小芳不从他,他就怀恨在心,杀了人,还伪装成上吊自杀!
说话的,是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站在人群外围的赵仁贵。
赵仁贵只觉得浑身一凛,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他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就是他!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在陈家附近鬼鬼祟祟地转悠!
没错!他肯定是为了报复陈家不退彩礼!
人群中,立刻有几个人随声附和起来。他们看赵仁贵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敌意。
不是我……我没有……赵仁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不是你是谁小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上吊她失踪前还好好的!陈永军猛地站起身,指着赵仁贵,眼睛通红,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你还我女儿命来!
说着,他就要朝赵仁贵扑过来。幸亏旁边几个村民及时拉住了他。
大家冷静点!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不要随便冤枉好人!村里的老支书,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
可他的话,在群情激奋的人群中,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大多数人,似乎都已经认定了赵仁贵就是凶手。毕竟,赵仁贵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
就在这时,周所长带着两个民警,姗姗来迟。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勘察了一下现场,然后又简单地询问了几个村民。当他看到赵仁贵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陈永军,你女儿确定是自杀吗周所长问陈永军,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是自杀……陈永军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她……她肯定是觉得没脸见人……才……才想不开的……
那要不要报警立案,让法医来验尸周所长又问。
不……不用了……陈永军急忙摆手,人死为大,我们不想让她再受折腾了。就……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周所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吩咐民警简单做了些记录,便草草收场了。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仁贵一眼,那眼神,让赵仁贵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陈家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们很快就找来了一口薄皮棺材,手忙脚乱地想把陈小芳的尸体从横梁上放下来,尽快入殓。他们甚至连夜就想把棺材抬到后山去埋了,像是生怕多耽搁一刻,就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赵仁贵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陈小芳真的是自杀吗如果真是自杀,陈永军为什么那么急着要火化尸体,连报警验尸都不肯他那副心虚慌乱的表情,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父亲应有的悲痛。
还有周所长,他对这起命案的态度,也太过草率和敷衍了。就好像,他早就知道真相,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知道真相。
赵仁贵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段视频。许伟威胁陈小芳的画面,再次清晰地闪现。难道……陈小芳的死,真的和许伟有关或者说,和陈家的人有关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想起母亲病重在床,需要大笔的医药费。他想起陈家拒不退还的彩礼和车钱。他想起村民们那些充满恶意的猜测和指责。他想起周所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场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的阴谋之中。陈小芳的死,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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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赵仁贵,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穷光蛋,手里却掌握着一段可能揭开真相,也可能将他彻底毁灭的视频。
夜色越来越浓,陈家的院子里,依旧人声鼎沸。只是那哭声,似乎也变得有些虚假和做作。赵仁贵悄悄地退出了人群,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之中。他知道,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那些悬疑电影,那些平民英雄,是如何在绝境中反击,如何巧妙地利用线索,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的。他虽然只是个木匠,没什么文化,但他不笨。他有他的小聪明,也有他的生存智慧。
他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揭开陈小芳死亡的真相。即使这条路,可能布满了荆棘和危险。
芦湾村的夜,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声凄厉的狗吠,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赵仁贵,已经悄然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4
自保者的布局
陈小芳的尸体,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芦湾村所有人的心头,也更像一道无形的绞索,悄然套向了赵仁贵的脖颈。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同情、惋惜,或是看热闹的戏谑,而是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怀疑、警惕,甚至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憎恶。仿佛他赵仁贵就是那索命的阎王,是那潜伏在平静乡野间的毒蛇。
陈家人的哭天抢地,更是将这盆污水尽数泼向了他。陈永军逢人便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赵仁贵苦苦相逼,他那如花似玉的闺女怎会走上绝路更有甚者,陈家的几个泼辣亲戚,已经堵着赵仁贵的家门咒骂了好几回,唾沫星子几乎能把他那两间摇摇欲坠的泥草房给淹了。
杀人偿命!赵仁贵你这个天杀的!你还我侄女的命来!
就是他!肯定是他!求亲不成,恼羞成怒,就把人给害了!这种人就该拉去枪毙!
污言秽语,恶毒诅咒,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赵仁贵的心里。他百口莫辩。在这种群情激愤的当口,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会被认为是心虚狡辩。他那破旧的院门,被砸得坑坑洼洼,窗户纸也被捅破了好几个窟窿,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吹得他和病榻上的母亲瑟瑟发抖。
母亲的病情,因为这接二连三的惊吓和刺激,愈发沉重了。她常常陷入长时间的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拉着赵仁贵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赵仁贵知道,母亲在担心他,在害怕他真的会因为陈小芳的死而背上黑锅,甚至……偿命。
每当看到母亲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赵仁贵的心就像被万千蚁虫啃噬一般,痛得无以复加。他不能倒下!他若是倒下了,母亲怎么办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赵仁贵独自坐在冰冷的灶膛前,任凭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将他包裹。他想起了周所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了陈永军那急于掩盖真相的慌乱。他越来越坚信,陈小芳的死,绝非羞愧自缢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猫腻!
可是,谁会相信他一个被全村人认定为准凶手的穷光蛋一个连彩礼都拿不回来,还可能要背上人命官司的倒霉蛋他去跟谁说理去找谁伸冤
他想到了那段视频。那段记录着许伟逼迫陈小芳拍裸照的视频。如果把这个交出去,或许能证明许伟的人品败坏,甚至能将一部分怀疑引向许伟。但是,这同样是一步险棋。许伟的爹是村支书,在芦湾村一手遮天。周所长又明显偏袒许家。他赵仁贵若是拿不出更直接的证据证明许伟与陈小芳的死有关,单凭这段视频,不但扳不倒许伟,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招来更疯狂的报复。更何况,这段视频一旦公开,陈小芳生前受辱的细节也会被公之于众,这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来说,无疑是二次伤害。赵仁贵虽然恨陈小芳的悔婚和陈家的无赖,但他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到那个地步。
更重要的是,这段视频也暴露了他赵仁贵一直在偷拍陈小芳和许伟。这在淳朴的乡下,同样是令人不齿的行为。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反而会坐实他心理变态因爱生恨的罪名。
删掉还是留着赵仁贵反复思量,手心里的汗,濡湿了那部冰冷的旧手机。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能任由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盆污水淹死!他必须自救!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他要效仿那些电影里的情节,为自己制造不在场的证明,同时,还要巧妙地将一部分线索,引向那个最有可能伤害陈小芳的人——许伟!
这不仅仅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更是为了给母亲争取一线生机。他若真的被抓进了局子,母亲的病,就彻底没救了。
首先,是不在场证明。陈小芳被发现吊死在柴房,具体死亡时间谁也说不清。陈家人一口咬定是当天凌晨,因为头天晚上还好好的。赵仁贵仔细回想了一下,陈小芳失踪的那两天,他因为担心视频的事情暴露,也因为要照顾母亲,确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者在村卫生所和家之间奔波。但这种大部分时间,在关键时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需要一个更确切、更不容易被推翻的证人或证据。
他想到了村东头的老鳏夫刘四爷。刘四爷的羊圈就在赵仁贵家去往村卫生所的路边不远处。刘四爷有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会起来给羊添草料,几十年雷打不动。如果能让刘四爷记住在陈小芳可能遇害的关键时间段,他赵仁贵因为母亲病重,曾焦急地从他羊圈旁路过,甚至还向他打听过什么……这就有了人证。
只是,如何让刘四爷自然而然地记住这件事,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准确无误地说出来,这需要一点小小的设计。
其次,是修改现场痕迹。这步棋最为凶险。陈家的柴房,如今肯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不可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进去做什么手脚。而且,他也不知道真正的现场是什么样子,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会留下自己的破绽。
赵仁贵思来想去,决定放弃直接在陈家柴房做文章的念头。他要做的,是在外围制造一些指向许伟的痕迹。
他想起自己那双沾满了泥巴和木屑的解放鞋。也想起了许伟平日里最爱穿的那双时髦的白色运动鞋,鞋底有着特殊的纹路。他还记得,有一次许伟喝醉了酒,在村头小卖部门口跟人吹牛,吐得一塌糊涂,那双白鞋子上也沾了不少呕吐物,后来许伟嫌脏,随手扔在了小卖部外面的一个破瓦罐里。那瓦罐,说不定还在。
如果能找到那双鞋,再想办法在陈家柴房附近,或者在陈小芳尸体被发现的路径上,留下一些那双鞋的痕迹,是不是就能误导警方的视线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就是他手机里那些视频。他仔仔细细地将那些视频又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陈小芳和许伟在不同场合卿卿我我的画面,虽然能证明他们有私情,但并不能直接与命案挂钩。唯有那段在小树林里,许伟逼迫陈小芳拍裸照的视频,信息量最大,也最敏感。
他决定,将那些记录着自己行踪,或者可能暴露自己偷拍意图的零碎视频,全部删掉。只留下几段最能证明陈小芳与许伟有染,以及那段许伟施暴的关键视频。但他不打算立刻拿出来。这东西,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最合理的方式出现,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甚至,他可以考虑,是不是能通过某种匿名的方式,让这段视频不经意地落到警方手里。
计划已定,赵仁贵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眼中闪烁。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步险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天下午,赵仁贵借口去给母亲抓药,再次路过了刘四爷的羊圈。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看到刘四爷正在羊圈门口编箩筐,便凑上去搭话。
四爷,忙着呐
刘四爷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他:是仁贵啊。给你娘抓药去
是啊,我娘这病,唉,一天不如一天了。赵仁贵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苦和焦虑,四爷,我问您个事儿。前天夜里,大概也就鸡叫头遍的时候吧,您老起来喂羊的时候,有没有听见或者看见啥不寻常的动静我总觉得那天晚上心里慌得很,好像有啥事要发生似的。
他特意强调了前天夜里,也就是陈小芳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也是陈家人声称陈小芳还好好的那天晚上。
刘四爷放下手里的活计,嘬着旱烟袋,回忆了半晌,摇了摇头:没啥不寻常的啊。跟往常一样,安静得很。就是……好像听见你家的方向,有人咳嗽得厉害,是你娘吧
赵仁贵心中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是,是我娘。那天晚上她咳得尤其凶,我一夜没合眼,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不放心,就想着去王大夫那里问问,看能不能讨点止咳的土方子。路过您这儿的时候,还看见您老已经起身了。
哦,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刘四爷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印象,你那天走得挺急的,我还想跟你打个招呼,你头也没回就过去了。
实在是对不住了,四爷。当时心里急着我娘的病,没顾上。赵仁贵连忙道歉。
没事没事,救人要紧,我懂。刘四爷摆了摆手。
目的达到。赵仁贵又和刘四爷闲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他知道,刘四爷是个热心肠的老人,记忆力也好。有了这段对话,万一将来有人问起,刘四爷肯定能回忆起前天夜里和昨天凌晨赵仁贵的焦急和奔波。这虽然不能完全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但至少能增加一些合乎情理的干扰因素。
接着,他去了村头的小卖部。小卖部老板娘是个多嘴的妇人,此刻正和几个闲汉唾沫横飞地议论着陈小芳的死。赵仁贵没心思听这些,他假装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旱烟叶,眼睛却悄悄地在小卖部外面的角落里搜寻。
果然,那个扔着杂物的破瓦罐还在。他趁着老板娘和那些闲汉聊得热火朝天的当口,迅速地将手伸进瓦罐里摸索了一阵。入手处,一片冰凉潮湿,还带着一股子酸臭味。他心中一喜,摸出来一看,正是一双沾满了污秽的白色运动鞋!鞋底那独特的纹路,和许伟平日里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赵仁贵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将鞋子迅速塞进自己带来的布袋里,又匆匆付了烟钱,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幕再次降临。芦湾村的夜晚,因为陈小芳的死,显得格外阴森和漫长。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关了门窗,路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赵仁贵揣着那双从破瓦罐里摸出来的运动鞋,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家门。
他没有直接去陈家柴房,那里太危险。他选择了柴房通往村外小路的一段比较偏僻的田埂。那条路,是村民们去后山砍柴或者去邻村赶集的必经之路,但夜里却很少有人行走。
他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旧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双运动鞋套在自己的脚上。鞋子有些大,走起路来有些别扭。他尽量模仿着一个正常人走路的姿态,在那段田埂上来回走了几趟,特意在一些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清晰而独特的鞋印。做完这一切,他又将鞋子脱下来,仔细清理掉上面可能沾染到的自己的痕迹,然后用一块石头,将鞋子砸得稀巴烂,扔进了村外那条早已干涸的臭水沟深处。
回到家,赵仁贵将自己作案时穿的衣裤和手套,连同那只装过鞋子的布袋,一并塞进了灶膛,点燃了一把火。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将那些罪证一点点吞噬,化为灰烬,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老实巴交、任人欺凌的赵仁贵了。他是一头为了生存,不得不亮出獠牙的困兽。
他打开手机,将那些可能会暴露自己行踪的视频,一一删除。只留下了那段许伟在小树林里施暴的关键录像,以及另外两三段能清晰证明许伟与陈小芳有不正当关系的视频。他将这些视频,小心翼翼地备份到了另一张廉价的内存卡上,然后将原卡格式化。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赵仁贵疲惫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布局,究竟能不能骗过那些精明的警察,能不能将怀疑的矛头引向许伟。他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只是,芦湾村的天,似乎比以往更加阴沉,更加压抑。一场围绕着人情债和人命案的隐秘博弈,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赵仁贵,这个原本只想活命的穷小子,却在命运的裹挟下,一步步走向了未知的深渊。
5
水落与未出
芦湾村的日头,似乎也因为陈小芳的死而变得有气无力,灰蒙蒙地照着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一夜之间黄了大半,蔫蔫地耷拉着,像是替某个枉死的冤魂低垂着头。陈小芳的尸体,在陈家人的极力主张和周所长不置可否的默许下,没有经过正经的验尸,便匆匆忙忙地在村西头的破窑场火化了。一把大火,将那个曾经鲜活的年轻生命连同所有可能存在的疑点,都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一捧冰冷的骨殖,被陈永军用一块红布包了,也不知是悲是愤地揣回了家。
这桩人命案,终究是惊动了上面。县公安局派了两个刑警下来,配合周所长,对陈小芳的死因展开正式调查。一时间,芦湾村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生怕惹上什么麻烦。那些平日里最爱聚在村头巷尾嚼舌根的婆娘们,此刻也都噤若寒蝉,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也都是充满了惊惧和不安。
首当其冲被盘问的,自然是许伟。作为陈小芳生前关系最密切,也是村里风言风语中嫌疑最大的男人,他被周所长和县里来的刑警叫到村委会,足足盘问了大半天。
许伟,陈小芳失踪以及被害的当晚,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县里来的那个年轻刑警,目光锐利如鹰,语气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许伟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平日里仗着他爹是村支书在村里作威作福惯了,此刻却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公鸡,有些蔫头耷脑。他不停地搓着手,眼神躲闪,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我那天晚上……在家里睡觉啊。许伟的声音有些发虚,哪儿也没去,我爹娘可以给我作证。
睡觉年轻刑警冷笑一声,据我们了解,你和陈小芳关系匪浅,她出事当晚,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她的去向吗或者说,你就没有去找过她
我……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真的,警察同志,你们可别听村里那些人瞎嚼舌根!许伟急忙辩解,声音却越来越没有底气,她……她失踪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我怎么会去找她呢
普通朋友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刑警,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手里的记录本,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可是有人反映,你经常在傍晚时分去村东头的小树林,而陈小芳也常常在同一时间出现在那里。这也是普通朋友的正常交往吗
许伟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下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看这个刑警,一会儿看看那个刑警,最后求助似的望向了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周所长。
周所长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小李,小王,许伟这孩子,平日里是有些爱玩,但也不至于跟杀人案扯上关系吧他爹可是村支书,知根知底的,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
周所长,我们办案,只看证据,不看身份。年轻刑警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目光依旧紧紧地锁定在许伟身上,许伟,我再问你一遍,陈小芳被害当晚,你到底在哪里做了什么希望你老实回答,任何谎言在证据面前都会不攻自破。
在两位刑警轮番的追问和心理攻势下,许伟的心理防线很快就崩溃了。他一会儿说自己在家里睡觉,一会儿又说自己当晚跟几个朋友在村头小卖部喝酒,一会儿又改口说自己去镇上网吧包夜了。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那副慌乱心虚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起疑。
虽然许伟死不承认自己与陈小芳的死有关,但他的这些前后矛盾的证词,已经让他自己陷入了极大的被动。警方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杀人,但已经将他列为了头号嫌疑人,并限制他离开芦湾村,随时准备接受进一步的传唤。
与此同时,陈家的表现也愈发显得诡异。他们不仅极力阻止警方对陈小芳的尸体进行详细的法医检验,还在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地将其火化,仿佛急于销毁什么证据似的。这种反常的行为,自然也引起了警方的怀疑。只是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加上陈永军夫妇一口咬定女儿是羞愧自缢,警方也无可奈何。
就在案件的调查似乎陷入僵局,警方和村民都将怀疑的目光聚焦在许伟和行为反常的陈家身上时,一份匿名的证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周所长的办公桌上。
那是一个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普通内存卡。信封上没有留下任何字迹和指纹。周所长有些疑惑地将内存卡插入电脑,点开里面的文件。
屏幕上,赫然出现的,是几段晃动而模糊的视频。视频的背景,正是村东头那片幽暗的小树林。画面中,许伟正凶相毕露地拉扯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衣衫不整,哭泣哀求,正是已经死去的陈小芳!视频中,许伟的污言秽语和陈小芳绝望的哭喊声,清晰可闻。尤其刺耳的,是许伟威胁要将陈小芳的裸照公之于众的那些话语,以及陈小芳那撕心裂肺的尖叫。
周所长看着这段视频,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虽然早就对许伟的品行有所耳闻,也知道他和陈小芳之间有些不清不楚,却万万没想到,许伟竟然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这段视频,无疑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警方的调查中激起了轩然大波。视频的内容,充满了暴力、胁迫和侮辱,完全符合激情犯罪的特征。如果陈小芳在遭受许伟的凌辱和威胁后,一时想不开而自寻短见,或者在与许伟的激烈冲突中意外身亡,都合乎情理。
警方立刻再次传唤了许伟。当那段视频摆在他面前时,许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他依旧咬紧牙关,否认自己杀害了陈小芳,坚称视频里的事情发生在她失踪的好几天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陈小芳。但在铁证如山面前,他的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由于缺乏许伟直接杀人的证据,加上许家在芦湾村的势力盘根错节,警方最终也未能给许伟定下杀人罪。但这段视频,却成功地将激情杀人的疑云,死死地笼罩在了许伟的头上。案件的调查,也因此再次陷入了僵局。许伟虽然没有被正式逮捕,却也成了全村人唾骂的对象,名声彻底臭了。他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爹村支书许富贵也因此焦头烂额,在村里的威信一落千丈。
水落,似乎是落了一些。至少,大部分的怀疑,已经从赵仁贵的身上,转移到了许伟的身上。村里人看赵仁贵的眼神,虽然依旧有些复杂,但那种直接的敌意和指责,却少了很多。
然而,赵仁贵的心,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他知道,这潭水,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得多。水落的只是表象,石出的却未必是真相。他匿名送出的那段视频,虽然暂时转移了警方的视线,也让许伟尝到了身败名裂的滋味,但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陈小芳死前那绝望的眼神,陈永军夫妇那反常的举动,周所长那暧昧不清的态度……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的心头。
母亲的病,依然没有好转。每日里汤药不断,却只能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赵仁贵守在母亲的病榻前,看着她日渐枯槁的面容,心如刀割。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可他走的这条路,却充满了未知和凶险。他像一个在悬崖峭壁上艰难攀爬的旅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这天夜里,赵仁贵又守了母亲大半宿。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陈小芳被发现吊死的那天。柴房里,陈小芳青紫的脸,瞪大的双眼,还有那伸得老长的舌头……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他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就在他恍惚失神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女人哭泣声。那声音,幽怨凄厉,如泣如诉,像极了陈小芳的声音。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惨啊……
赵仁贵一个激灵,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北风。哪里有什么女人的哭声
是幻觉吗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种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不是对牢狱之灾的恐惧,也不是对许家报复的恐惧,而是一种对未知力量,对冤魂索命的原始恐惧。
他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瑟瑟发抖。那个听见小芳喊冤的念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正确他用一段视频,将许伟推向了深渊,暂时保全了自己。可这真的是陈小芳想要的真相吗或者说,这只是他赵仁贵为了自保,而精心编织的一个谎言
芦湾村的夜,越来越冷了。那落下的水,似乎又开始悄然结冰,而真正的石头,依然沉在深不可测的水底,等待着被发掘的那一天。赵仁贵知道,这场与命运的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
6
线索的反噬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缓缓流淌。芦湾村的天,像是被一块厚重的铅灰色幕布遮盖着,连一丝阳光都吝于透下。陈小芳的死,像一根扎在村人心头的毒刺,时不时地隐隐作痛。许伟虽然因为那段匿名视频成了众矢之的,被警方反复盘查,也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得抬不起头,但他毕竟是村支书的儿子,背后有他爹许富贵撑腰。除了名声扫地,行动受限,倒也没有受到更实质性的惩处。警方的调查,也因为缺乏直接的杀人证据,渐渐有些不了了之的意味。
赵仁贵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暂时洗脱了部分嫌疑而变得轻松。母亲的病,依然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每日里汤药吊着,却不见丝毫起色,反而日渐沉重。他匿名送出的那段视频,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潭,虽然激起了一阵涟漪,却并没有真正改变什么。他依旧贫困潦倒,依旧负债累累,依旧要面对村民们若有若无的猜忌和疏离。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有时候,他走在路上,会冷不丁地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他;有时候,他夜里醒来,会疑神疑鬼地觉得窗外有人影晃动。这种感觉,让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些自作聪明的布局,是不是早已被人看穿或者说,是不是有其他人,也在像他一样,试图操纵着这潭浑水,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就在这种惶惶不安的气氛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再次将芦湾村这潭本已浑浊不堪的水,搅得更加波涛汹涌。
这天上午,村派出所的周所长,收到了一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牛皮纸快递包裹。包裹不大,扁扁的,掂在手里也没什么分量。周所长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犯嘀咕。这段时间,因为陈小芳的案子,他已经焦头烂额,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什么信件,也不是什么危险品,而是一盘最老式的录音磁带。磁带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四个字:小芳冤情。
周所长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找来一台早就积了灰的录音机,将磁带放了进去,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里,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紧接着,便传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和声响。
你个小贱人!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老子顶嘴了!一个粗暴的男人声音,带着浓浓的酒气和怒火。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爹……你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喊声,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这声音,周所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正是陈小芳!
紧接着,便是啪啪的耳光声,女人的惨叫声,以及男人更加凶狠的咒骂声: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竟敢在外面偷汉子,败坏我陈家的门风!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是的……我没有……啊!救命啊……娘……救救我……陈小芳的哭喊声,渐渐变得微弱而嘶哑。
录音的内容并不长,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其中所蕴含的暴力和残酷,却让周所长这个见惯了风浪的老警察,也感到阵阵心惊。这盘磁带里记录的,分明就是陈小芳生前遭受其父陈永军家暴的录音!
周所长听完录音,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没想到,陈永军那个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背地里竟然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如此毒手!联想到陈家在陈小芳死后种种反常的举动,以及他们急于火化尸体、不愿验尸的行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周所长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个案子,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匿名视频,匿名录音……这些线索的接连出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着整个事件的发展方向。而这只手,究竟想把水搅向何方
周所长不敢怠慢,立刻将这盘录音带和相关情况,向县公安局做了汇报。县局领导对此高度重视,立刻指示,重新对陈小芳的死因展开深入调查,调查范围,不仅包括之前重点怀疑的许伟,还要将陈小芳的家庭成员,特别是其父陈永军,列为重点排查对象。同时,也要对赵仁贵进行再次的背景核查,毕竟,他是最早与陈家发生激烈冲突的人。
一纸命令下来,芦湾村再次风声鹤唳。县里派来的刑警,联合周所长,开始对赵家和陈家展开了新一轮的,也更加细致的调查和问询。这一次,警方的态度明显比之前要强硬得多,也更加注重细节的盘问。
赵仁贵再次被叫到了村委会。面对刑警们更加犀利和深入的问题,他虽然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却在一点点加剧。他总觉得,警方的某些问题,似乎是话里有话,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又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赵仁贵,你之前提供的那段关于许伟胁迫陈小芳的视频,来源是否绝对可靠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人知道这段视频的存在
你和陈小芳之间,除了彩礼纠纷,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恩怨
陈小芳死后,你是否去过案发现场或者在附近徘徊过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赵仁贵紧绷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当初那些自作聪明的布局,那些试图误导警方视线的痕迹,在这些经验丰富的刑警面前,可能早已破绽百出。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被人反查了。而那个在暗中提供家暴录音的人,究竟是谁他(她)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想帮自己还是想把自己也拖下水
一连串的疑问,像一团乱麻,缠绕着赵仁贵的心。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虫子,越是挣扎,就缚得越紧。
而就在赵仁贵被警方反复盘查,心力交瘁的时候,许伟,这个被他用视频搞得声名狼藉的情敌,却突然找上了门来。
那天傍晚,赵仁贵刚给母亲喂完药,正准备喘口气,就听见院门被人砰砰砰地擂得山响。他皱了皱眉头,打开门一看,只见许伟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后生,一脸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口。
赵仁贵,你小子给我滚出来!许伟的眼睛通红,像是要喷出火来,指着赵仁贵的鼻子就骂,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良心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在背后捅老子刀子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交给警察,害得老子差点蹲大牢!你安的什么心
赵仁贵看着许伟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许伟,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赵仁贵冷冷地说道,什么视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是觉得冤枉,就去找警察说清楚,在我这里嚷嚷算什么本事
还他妈跟老子装蒜!许伟气得七窍生烟,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是你搞的鬼!除了你这个缩头乌龟,还有谁会那么下作,去偷拍别人的隐私我告诉你,赵仁贵,你小子那点龌龊事,全村人都快知道了!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个喜欢偷拍女人的变态吗
许伟的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中了赵仁贵的痛处。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偷拍的事情败露,那不仅会让他名誉扫地,更可能会让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你……你胡说!赵仁贵的声音有些颤抖,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我胡说许伟狞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赵仁贵的脸上,我手头上,可是也有些‘好东西’呢!比如,某个人贼头贼脑地在陈家附近转悠的画面,再比如,某个人在小树林里鬼鬼祟祟摆弄手机的场景……赵仁贵,你说,我要是把这些东西也交给警察,或者干脆在村里给大家伙儿都‘欣赏欣赏’,会怎么样呢
赵仁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许伟竟然也留了一手!或者说,是有人在暗中帮许伟收集这些证据他之前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你想怎么样赵仁贵强压着内心的怒火和不安,沉声问道。
不想怎么样。许伟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只要你小子识相点,去跟警察说清楚,那些视频都是你伪造的,是你想陷害我。或者,你干脆承认,陈小芳就是你杀的,也省得老子再受这份冤枉气!否则……他拖长了语调,眼神里充满了威胁。
否则怎么样
否则,我就让你身败名裂,让你在芦湾村永世不得翻身!许伟恶狠狠地说道,到时候,不光是你,连你那个病痨鬼老娘,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你敢!听到许伟竟然拿自己的母亲来威胁,赵仁贵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怒火,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挑衅和侮辱。
老子杀了你!赵仁贵怒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扑了上去,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许伟的脸上。
这是赵仁贵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凶狠地打人。他将所有的愤怒、屈辱、绝望和不甘,都凝聚在了这一拳之上。
许伟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鼻子和嘴角,顿时鲜血直流。他那两个同来的后生见状,也立刻嚎叫着扑了上来,和赵仁贵厮打在了一起。
一时间,赵家那狭窄的院子里,拳脚相加,怒骂声、惨叫声、桌椅板凳被踢翻的声音,响成一片。病榻上的赵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斗殴,很快就惊动了左邻右舍。村民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将赵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看着院子里扭打在一起的三个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拉架。
最终,还是闻讯赶来的周所长,带着两个民警,才强行将已经打红了眼的双方分开。
许伟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一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赵仁贵也没讨到好去,脸上挂了彩,嘴角也渗着血,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闪烁着一股子不屈的狠劲儿。
都给我带回所里去!周所长黑着脸,大手一挥。
这场发生在赵家院子里的激烈冲突,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再次将芦湾村搅得天翻地覆。赵仁贵第一次出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村支书的儿子许伟,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全村的每一个角落。
全村舆论彻底沸腾了!
有人说赵仁贵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也有人说赵仁贵本性凶残,之前害死陈小芳不成,现在又想打死许伟。更有人添油加醋地说,赵仁贵和许伟是为了争夺陈小芳的遗产才大打出手……
各种版本的谣言和猜测,甚嚣尘上。而赵仁贵,也因为这次的激情伤人,彻底坐实了暴力分子的名声。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布局,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噬面前,似乎都变得那么不堪一击。
他被带到派出所,关进了那间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临时羁押室。冰冷的铁窗外,是芦湾村更加阴沉和压抑的天空。赵仁贵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和绝望。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把事情搞砸了。那只在暗中操纵着一切的手,似乎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他像一颗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危险的漩涡之中。
而这一次,他还能像上次那样,侥幸脱身吗
7
走投无路者的告白
羁押室的铁窗,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漠然注视着赵仁贵。他因为殴打许伟,被拘留了。伤情鉴定很快就出来了,许伟鼻梁骨轻微骨裂,几处软组织挫伤,构成了轻微伤。按照村里的调解惯例,这种邻里冲突,多半是赔钱道歉了事。但许家不依不饶,许富贵更是放出话来,要让赵仁贵把牢底坐穿。周所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暂时将赵仁贵关着,名义上是冷静冷静,实际上也是在等许家的火气消下去一些。
赵仁贵的心,却比这羁押室的墙壁还要冰冷。他不在乎自己会被关多久,也不在乎许家会如何报复。他唯一牵挂的,是病榻上的母亲。他被带走的时候,母亲正发着高烧,人事不省,嘴里胡乱喊着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母亲能不能挺过去。
绝望,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蜷缩在冰冷的铺板上,任凭悔恨、愤怒、无助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了陈小芳死时的惨状,想起了自己那些自作聪明的布局,想起了许伟那张嚣张而丑恶的嘴脸。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拘留的第三天,一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将赵仁贵彻底击垮——他的母亲,没能挺过去,就在昨天深夜,撒手人寰了。
消息是邻居张婶托人捎进来的。张婶说,他娘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嘴里还念叨着他的名字,手里紧紧攥着他小时候穿过的一双虎头鞋。
赵仁贵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傻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过了好半晌,他才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用头狠狠地撞向冰冷的墙壁。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染红了他那双绝望的眼睛。
母亲走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疼爱他、牵挂他的人,走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失去了意义。他赵仁贵,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一个一无所有,也再无可失的干净人。
在村里几个老人的周旋和周所长的人道主义关怀下,赵仁贵被暂时放了出来,回去给母亲料理后事。
赵母的葬礼,办得异常冷清。除了几个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的远房亲戚和好心的邻居张婶,再没有多少人前来吊唁。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因为陈小芳的案子和他殴打许伟的事情,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灵堂里,冷风飕飕,香火惨淡,赵仁贵穿着粗麻孝衣,跪在母亲简陋的棺材前,形容枯槁,双眼红肿,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的心,已经死了。
送葬那天,天空中飘起了冰冷的细雨,像是老天爷也在为这个苦命的女人落泪。赵仁贵扶着母亲的灵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麻木和空洞。
母亲下葬后,赵仁贵整个人都垮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整日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他时而对着母亲的遗像喃喃自语,时而又突然暴怒,将屋子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他甚至好几次,都动了随母亲一同赴死的念头。
村里人都说,赵仁贵疯了。
周所长看着赵仁贵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落忍。毕竟,赵母的死,多少也跟他被拘留有些关系。加上县局那边对陈小芳的案子催得紧,赵仁贵作为重要关系人,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也让案件的调查难以进行。出于多方面考虑,周所长向上级打了报告,希望能派个心理方面的专业人士,来给赵仁贵做做疏导。
于是,几天后,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女人,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出现在了芦湾村赵仁贵的家门口。她是县里派来的心理咨询师,姓林。
林咨询师的到来,并没有让赵仁贵有任何反应。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林咨询师也不急躁,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屋子,给他倒了杯热水,然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用一种温和而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一连三天,林咨询师都准时来到赵仁贵的家。她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偶尔会轻声细语地问他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你想不想吃点东西窗外的阳光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赵仁贵起初对她不理不睬,甚至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关切和理解。她的声音,也像一汪清泉,在他那片早已干涸枯裂的心田上,洒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慰藉。
在林咨询师来的第四天,当她再次问赵仁贵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时候,赵仁贵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澜。他沉默了良久,终于用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开口了:
我娘……死了……
这是他母亲去世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林咨询师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
难过赵仁贵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我不是难过,我是恨!我恨这个老天爷不长眼!我恨那些逼死我娘的人!我恨我自己没本事……
他的情绪,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控诉着,咒骂着,将积压在心底所有的痛苦、愤怒和不甘,都倾泻了出来。
林咨询师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递上一杯水,或者一张纸巾。她知道,对于一个长期处于极端压抑和创伤中的人来说,这种情绪的宣泄,是必要的,也是有益的。
当赵仁贵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林咨询师才柔声问道:仁贵,你刚才说,你恨那些逼死你娘的人。在你看来,谁是逼死你娘的人呢
赵仁贵沉默了。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复杂而痛苦。他想起了陈家人的无赖,想起了许伟的嚣张,想起了村民们的冷漠,也想起了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如果我没有做那些事……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林咨询师,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做了什么事林咨询师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赵仁贵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他更不知道,自己说出那些秘密后,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林咨询师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温和地说:仁贵,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的职责,是帮助你梳理情绪,走出困境。你对我说的话,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我会为你保密。当然,如果你所说的事情涉及到刑事案件,并且你愿意提供线索,我也有义务协助警方查明真相。但最终的选择权,在你手里。
赵仁贵看着林咨询师真诚而坦率的眼睛,心中的防线,终于一点点松动了。他太累了,太苦了。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的人。而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就是那个可以让他暂时停靠一下的港湾。
我……我拍了东西……赵仁贵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是……是关于陈小芳和许伟的……
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如何因为彩礼纠纷而对陈家怀恨在心,如何开始偷拍陈小芳和许伟的私情,想以此作为要挟,讨回彩礼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向林咨询师坦白了。
当他说到自己在小树林里,意外拍到许伟逼迫陈小芳拍裸照,并对她进行威胁和侮辱的那一幕时,他的情绪再次变得激动起来,双手也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当时……我当时真的想冲出去,把许伟那个畜生撕成碎片!可是……我没有……他痛苦地捂住了脸,我怕……我怕事情闹大了,会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后来,陈小芳死了。所有人都怀疑是我干的。我害怕……我怕被抓进去坐牢,我娘就没人照顾了……他哽咽着说,所以……所以我才……才把那段视频,匿名寄给了派出所……我想让他们去查许伟,我想让他们……让他们互相咬起来……
我还……我还删掉了一些视频……那些……那些可能会暴露我偷拍行踪的视频……我还……我还伪造了一些……一些想把祸水引向许伟的‘证据’……
赵仁贵像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在林咨询师面前,将自己所有的罪行和心机,都毫无保留地坦白了出来。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林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很坏我是不是很卑鄙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自我厌恶,我娘……是不是因为我做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才……才不肯原谅我,才……才不肯活下去的
林咨询师静静地听着他的忏悔,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既为赵仁贵的遭遇感到同情,也为他那些在绝境中铤而走险的行为感到惋惜。
仁贵,她轻轻拍了拍赵仁贵的肩膀,语气坚定而温柔,你母亲的去世,是一个不幸的悲剧。你因为她的病和家庭的困境,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痛苦。在那种情况下,你做出一些不理智甚至错误的选择,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刚才也说了,你并没有杀害陈小芳,你只是想……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讨回公道,去保护你的母亲。
至于你所说的那些‘布局’和‘证据’,林咨询师顿了顿,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些事情,已经涉及到了刑事案件的调查。如果你愿意,我建议你把这些情况,如实地向警方反映。我相信,警方会根据事实和法律,给你一个公正的判断。隐瞒和欺骗,只会让你背负更沉重的心理枷锁,也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赵仁贵沉默了。他知道,林咨询师说的是对的。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母亲的去世,让他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那些沉甸甸的秘密,也像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或许,只有彻底的坦白,才能让他得到一丝解脱。
在林咨询师的鼓励和陪同下,赵仁贵最终鼓起勇气,向县公安局派驻在村里的刑警,完整地坦白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交出了那张备份了关键视频的内存卡,也承认了自己伪造鞋印、误导警方调查方向的事实。
警察同志,赵仁贵跪在地上,声音沙哑而绝望,陈小芳真的不是我杀的!我虽然恨她悔婚,恨陈家无赖,但我罪不至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无奈!求求你们,一定要查清楚真相,还我一个清白,也告慰我娘的在天之灵!
赵仁贵的这份走投无路者的告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在警方的调查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警方根据他提供的新的视频证据,以及他对自己行为的供述,重新梳理了整个案件的线索。
他们意识到,之前可能过于关注许伟的激情杀人嫌疑,而忽略了其他一些重要的细节。特别是赵仁贵提到的陈小芳被许伟胁迫拍裸照的时间点,以及陈小芳死后陈家人的反常举动,都让他们产生了新的怀疑。
更重要的是,那盘神秘的家暴录音,究竟是谁寄出的其目的又是什么
警方决定,调整调查方向,将调查的重点,重新聚焦到案发当晚,所有与陈小芳有过接触或可能接触的家庭成员身上。他们要重新排查每一个人的行踪,寻找每一个可能的疑点,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场更加深入、也更加艰难的调查,悄然展开。而赵仁贵,在做出那番石破天惊的告白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法律的审判,还是命运的救赎。他只知道,芦湾村的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阴沉,更加深不可测。
8
杀人者的脸
赵仁贵的坦白,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不仅在芦湾村掀起了轩然大波,更让县公安局对陈小芳一案的调查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之前,警方的视线或多或少被赵仁贵有意无意布下的迷魂阵所干扰,虽然也怀疑过许伟,甚至因为那盘匿名的家暴录音而将陈永军纳入视线,但始终未能触及案件的核心。如今,赵仁贵将自己所有的底牌都掀开,那些刻意制造的假象被一一戳破,反而让警方得以从一片混乱中,重新梳理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脉络。
专案组的刑警们,以赵仁贵提供的原始视频和口供为基点,结合之前掌握的种种疑点,决定对陈小芳死亡当晚,所有陈家家庭成员的行踪和行为,进行一次彻底的、不留死角的回炉调查。他们相信,真相,就隐藏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琐碎和被人为掩盖的细节之中。
调查的突破口,出现在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地方——陈家的厨房。
负责外围走访的两位年轻刑警,连续几天都在陈家所在的巷子附近挨家挨户地询问。大多数村民因为害怕惹祸上身,都三缄其口,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住在陈家隔壁,一个耳朵有些背、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在刑警们耐心而反复的引导下,终于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
警察同志,你们问小芳死前那晚,陈家有啥动静老太太眯缝着昏花的双眼,努力回忆着,那天夜里,我起夜解手,路过他们家厨房窗根儿底下,好像……好像听见屋里吵得厉害哩!
吵架您听清楚是谁和谁在吵吗大概是什么时候刑警精神一振,追问道。
老婆子我耳朵不好,听得不大真切。就听见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哭哭啼啼的,还有一个女人,嗓门挺大,骂骂咧咧的,好像……好像是桂枝(陈小芳的母亲蒋桂枝)的声气儿。老太太歪着头,努力分辨着记忆中的声音,具体啥时候,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后半夜,天快亮那会儿吧。他们家厨房的灯,还亮着呢。
母女二人深夜在厨房争吵这个细节,像一道闪电,划破了笼罩在案件上空的迷雾。刑警们立刻将这个线索向专案组组长做了汇报。
厨房,这个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空间,往往也是家庭矛盾爆发的隐秘场所。蒋桂枝,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温和贤良的农村妇女,在女儿死亡的整个过程中,除了最初的哭天抢地之外,似乎一直表现得过于冷静和配合丈夫陈永军急于掩盖真相的种种行为。她的身上,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专案组立刻调整了侦查重点,将蒋桂枝列为核心调查对象。他们一方面再次调阅了蒋桂枝之前的口供,仔细分析其中的矛盾和不合逻辑之处;另一方面,则派出经验丰富的女刑警,以拉家常、做思想工作的方式,开始与蒋桂枝进行更为深入的接触和心理攻防。
与此同时,另一组刑警则围绕着蒋桂枝的性格、日常行为以及她与女儿陈小芳的关系,展开了细致的摸排。很快,一个与蒋桂枝贤妻良母表面形象截然不同的侧写,逐渐清晰起来。
据多位与陈家相熟的村民反映,蒋桂枝性格其实相当强势,控制欲极强。在家里,她虽然不像陈永军那样重男轻女、张口闭口面子,但对女儿陈小芳的管束,却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陈小芳的衣食住行,甚至和谁交朋友,几乎都要经过她的同意。
桂枝那婆娘,面上看着和和气气的,其实厉害着呢!一个与蒋桂枝同辈的村妇,压低了声音对刑警说,小芳那丫头,从小到大,没少挨她娘的骂,有时候还动手呢。有几回,小芳想跟同学去镇上看电影,桂枝都不准,还把她锁在屋里,不给饭吃。说是怕她在外面学坏了。
锁在屋里刑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可不是嘛!不止一回呢!就因为小芳跟许家那小子走得近了点,桂枝就怕她败坏门风,有好几次都把小芳的房门从外面用锁头锁了,一锁就是大半天。那丫头也是个犟脾气,越管越不服,娘俩个没少为此吵架。
这些信息,让警方对蒋桂枝的形象有了全新的认识。一个控制欲极强、甚至会采取极端手段限制女儿人身自由的母亲,在面对女儿的叛逆和丑闻时,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就在对蒋桂枝的调查紧锣密鼓进行的时候,一个负责重新勘查陈家柴房和周围环境的老刑警,在蒋桂枝卧室的门框内侧,发现了几道并不明显的、像是被指甲用力刮擦过的细微痕迹。这些痕迹很浅,如果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忽略。但在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眼里,这却可能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难道,在陈小芳上吊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肢体冲突
专案组决定,对蒋桂枝采取正面接触,进行政策攻心。
依然是那个下着冰冷细雨的午后,林咨询师在两位女刑警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陈家。彼时,陈永军因为承受不了连日来的精神压力和村民的指点,躲到镇上的亲戚家去了,家里只剩下蒋桂枝一个人。
看到林咨询师和女刑警,蒋桂枝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几分麻木的平静。她将她们让进屋,默默地倒了水,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桂枝大姐,林咨询师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今天来,是想再跟你聊聊小芳的事情。我们知道,你失去女儿,心里一定很难过。但是,逃避和隐瞒,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会让你背负更沉重的十字架。
蒋桂枝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一位女刑警接过话头,语气平静而严肃,陈小芳的死,可能并不像你们之前所说的那样,是单纯的‘羞愧自缢’。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她死前,曾经与人发生过激烈的争执,甚至是肢体冲突。
女刑警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蒋桂枝的表情变化。她看到,当提到肢体冲突的时候,蒋桂枝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大姐,我们注意到,你右手臂的内侧,有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女刑警的目光,落在了蒋桂枝刻意用衣袖遮掩的手臂上,这些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又是怎么造成的
蒋桂枝的身体,像触电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臂藏到身后,却被女刑警用眼神制止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桂枝,林咨询师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悲悯,我知道你心里苦。小芳做出那样的事情,让你和陈大哥在村里抬不起头,你生气,你愤怒,甚至你动手打了她,这些,或许都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因为一时的失手,或者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选择用一个更大的错误去掩盖,那最终只会让你自己,也让整个家庭,陷入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事到如今,只有坦白真相,才是唯一的出路。法律或许会给你应有的惩罚,但你的良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小芳在天有灵,我想,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母亲,一辈子都活在谎言和悔恨之中。
林咨询师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蒋桂枝心中那道紧锁的闸门。也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理防线。
哇——的一声,蒋桂枝那张蜡黄的脸上,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充满了悔恨、绝望、痛苦,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在林咨询师和女刑警的耐心安抚和反复开导下,情绪几近崩溃的蒋桂枝,终于断断续续地,道出了那个被她用谎言和恐惧层层包裹起来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正如警方所预料的那样,杀死陈小芳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母亲——蒋桂枝。
事情,要从陈小芳与赵仁贵悔婚,以及她与许伟的私情败露那天说起。
陈小芳与许伟的丑事传开后,陈家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来。陈永军整日唉声叹气,大骂女儿不要脸,败坏门风。而蒋桂枝,更是觉得颜面尽失,她那强烈的控制欲和面子观,让她无法容忍女儿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她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陈小芳的身上。
案发当晚,也就是陈小芳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夜里,蒋桂枝再次因为陈小芳与许伟的事情,以及赵家索要彩礼的事情,与陈小芳在厨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你个死丫头!你还要不要脸了啊蒋桂枝指着陈小芳的鼻子破口大骂,全村人都在看我们家的笑话!你让我跟你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
陈小芳也正值叛逆期,加上连日来被父母责骂、被村民指点,心中也积了一肚子怨气。她梗着脖子反驳道:我怎么不要脸了我跟许伟是真心相爱的!要不是你们逼我嫁给赵仁贵那个穷光蛋,我会这样吗再说了,赵家那彩礼,你们收了就收了,凭什么不退给人家你们眼里就只有钱!
女儿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蒋桂枝。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更觉得女儿这是在倒打一耙。她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给了陈小芳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个不孝女!还敢顶嘴!
陈小芳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也渗出了血。她捂着脸,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们就是卖女儿!
母女俩的争吵,愈演愈烈。蒋桂枝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情绪彻底失控。她顺手抄起灶台边的一根烧火棍,就朝陈小芳身上打去。陈小芳一边躲闪,一边哭喊,厨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在混乱的推搡和撕扯中,蒋桂枝被女儿激得失去了理智,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陈小芳朝墙角推去。
砰的一声闷响,陈小芳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坚硬的墙壁上。她闷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蒋桂枝见女儿没了动静,起初还以为她是装的,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小兔崽子,还敢跟我装死!赶紧给我起来!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陈小芳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蒋桂枝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走上前,推了推女儿的身体,又试了试她的鼻息。
刹那间,蒋桂枝的脸,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发现,女儿……已经没有呼吸了!
那一刻,蒋桂枝只觉得天旋地转,魂飞魄散。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盛怒之下的一推,竟然会要了女儿的命!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第一个念头,不是救人,也不是报警,而是——完了!她杀人了!她杀了她的亲生女儿!她要坐牢!她要偿命!陈家的脸,这下彻底丢尽了!
就在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的时候,陈小芳脖子上系着的一条平日里用来装饰的丝绸衣带,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条衣带,在刚才的撕扯中,已经有些松散。
一个恶毒而绝望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蒋桂枝的心底钻了出来。
她颤抖着双手,解下那条衣带,然后费尽力气,将陈小芳的尸体拖到柴房,用那条衣带,在柴房的横梁上打了个结,伪造了女儿上吊自杀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她像虚脱了一般,瘫倒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为了保住自己,为了保住陈家那点可怜的面子,她只能选择用一个更大的谎言,去掩盖这个可怕的真相。
之后,便是她和丈夫陈永军如何串通一气,如何一口咬定女儿是羞愧自缢,如何百般阻挠警方验尸,如何匆匆火化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那个发生在厨房里的,血淋淋的秘密。
至于那盘神秘的家暴录音,也是蒋桂枝在惶恐不安中,匿名寄给派出所的。她的目的,是想将警方的视线,进一步引向丈夫陈永军,或者至少,让人们相信陈小芳的死,与陈家的内部矛盾有关,从而进一步洗脱自己失手杀女的嫌疑。却没想到,这反而成了警方最终揭开真相的一个重要突破口。
杀人者的脸,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那不是穷凶极恶的暴徒,也不是蓄意谋害的奸夫,而是一个被愚昧的面子观和失控的控制欲所吞噬的,可悲又可恨的母亲。
真相大白。
蒋桂枝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和包庇罪,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和良心的永世谴责。
9
代价
蒋桂枝的招供,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将芦湾村以及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震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本分,甚至有些懦弱的陈家婆娘,竟然会是杀害自己亲生女儿的凶手。更没有人想到,那桩看似扑朔迷离、充满了桃色纠纷和金钱恩怨的命案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丑陋而残酷的家庭悲剧。
真相,以一种最不堪、最令人齿冷的方式,裸露在了阳光之下。
蒋桂枝很快被警方正式逮捕,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陈永军,那个一辈子都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得知妻子就是杀女真凶,并且自己也因包庇罪被牵连其中后,整个人都垮了。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头发白了大半,佝偻着腰,再也没有了往日那副斤斤计较、自以为是的精气神。他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和唾骂对象,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脊梁骨几乎要被戳断。他那用尽心机想要维护的脸面,最终碎得比瓦片还彻底。
许伟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虽然陈小芳的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与陈小芳之间的不正当关系,以及他逼迫陈小芳拍裸照的卑劣行径,早已通过赵仁贵的那段视频和警方的调查,传遍了十里八乡。他成了道德败坏、禽兽不如的代名词,走到哪里都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他爹许富贵的村支书位子,也因为儿子的丑闻和自己在案件处理中的不当行为,变得岌岌可危。曾经在芦湾村不可一世的许家,如今也成了明日黄花,风光不再。
而赵仁贵,这个在整个案件中几经沉浮、身份几度转换的年轻人,在蒋桂枝被捕、真相大白之后,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困顿。他虽然洗脱了杀人的嫌疑,但他那些妨碍调查、销毁证据、伪造线索的行为,却是不争的事实。法律的天平,在惩治了真凶之后,也必然要对他这些自作聪明的举动,进行应有的追究。
妨碍作证罪、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这两个冰冷的法律名词,像两座大山,压在了赵仁贵的头上。他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在看守所里,赵仁贵等待着开庭的日子。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想起了死去的母亲,想起了那个曾经让他心动又让他痛恨的陈小芳,想起了自己这短暂而荒唐的前半生。他像一个在迷宫里转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却发现出口之外是悬崖峭岸的旅人,心中充满了悲凉和无奈。
开庭那天,芦湾村去了不少人,有的是真心关心案情的,有的是纯粹去看热闹的,还有的,则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想看看赵仁贵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法庭不大,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气氛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压抑。
赵仁贵穿着看守所的号服,被法警押上了被告席。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空洞。他没有请律师,也不想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他知道,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法官宣读了起诉书,详细列举了赵仁贵在陈小芳一案中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偷拍他人隐私、故意传播虚假信息、伪造证据干扰司法、殴打他人致轻微伤……每一项罪名,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旁听席上每一个人的神经。
在法庭陈述阶段,法官问赵仁贵,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是否有异议,是否认罪。
赵仁贵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旁听席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然后用一种近乎漠然的语气,清晰地说道:我认罪。起诉书上说的那些事,我都做了。
他的坦然,让法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被告人,你既然认罪,那么,你对自己的行为,有何认识是否感到悔恨法官继续问道。
悔恨赵仁贵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那双充满担忧和不舍的眼睛,想起了自己为了凑齐那天文数字般的彩礼而卖掉祖宅、背上一身债务的屈辱,想起了陈家人那副贪婪而无耻的嘴脸,想起了许伟那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德行,想起了村民们那些冷漠无情、颠倒黑白的流言蜚语……
他的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悲愤和苍凉。
他缓缓地站起身,目光如炬,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回荡在整个法庭:
我不后悔。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旁听席上顿时一片哗然,连法官和公诉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赵仁贵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的自白,又像是要将积压在心底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一次性地倾吐出来:
我不后悔!我赵仁贵这辈子,活得像条狗!我爹死得早,我娘一身病,我辛辛苦苦做木匠活,想娶个媳妇,想让我娘抱上孙子,想过几天安生日子,我错了吗
为了那十八万彩礼,为了那城里的房子,为了那辆破汽车,我卖了祖宗留下的房子,我借遍了亲戚朋友,我娘拖着病体还要为我操心!可结果呢陈小芳跟人偷情,陈家收了钱不认账,还反咬一口,说我心理变态!我娘被他们活活气死!这条命,谁来还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悲怆。
是,我偷拍了,我伪造了证据,我打了人!可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不这么做,谁会知道陈小芳和许伟那些龌龊事如果我不这么做,谁会相信我赵仁贵是被冤枉的如果我不这么做,陈小芳的死,是不是就永远成了一桩无头案,或者干脆就让我背了这个黑锅
你们都说我赵仁贵是凶手,是变态,是暴徒!可你们谁又真正关心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被逼到那份上,除了用这种极端的法子,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他猛地抬高了声音,目光如刀,扫过旁听席上那些曾经对他指指点点、落井下石的村民:
陈小芳死了,蒋桂枝这个杀人凶手也被抓了。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事儿就算完了你们是不是觉得,就她一个人是凶手
我告诉你们,不是!赵仁贵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她死了,但你们也终于看见了,在这芦湾村,所有人都在杀人!
是你们!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些曾经散布谣言、冷眼旁观的村民,是你们用那些恶毒的唾沫星子,把人往绝路上逼!是你们为了那点可笑的‘面子’和‘人情’,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是你们!他又指向那些制定和维护着这畸形婚俗的人,是你们用那天文数字般的彩礼,把我们这些穷苦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是你们把婚姻当成买卖,把女人当成货物!
还有你们!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瑟缩在角落里的陈永军和几个与许家关系密切的村干部身上,是你们的贪婪、包庇、冷漠和不作为,才酿成了这一桩桩的悲剧!
陈小芳是被她娘失手打死的,可她也是被这个吃人的村子,被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一步步逼死的!我娘,也是被你们活活逼死的!
所以,我不后悔!我做的这一切,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看看,看看这光鲜亮丽的画皮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肮脏和不堪!看看你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什么样的血!
赵仁贵的这番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在场人的心上。整个法庭,鸦雀无声,只有他那悲愤而绝望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许多芦湾村的村民,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从赵仁贵那近乎疯狂的控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感受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最终,法庭经过合议,鉴于赵仁贵有坦白情节,且其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其他犯罪线索,酌情从轻处罚。因犯妨碍作证罪、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以及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赵仁贵有期徒刑五年。
五年的牢狱之灾。这就是赵仁贵为他那些自作聪明的抗争,所付出的代价。
当法警押着赵仁贵走出法庭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旁听席上的那些人。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凉。
他知道,属于他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了。但芦湾村的故事,那些关于人情和代价的故事,却还远远没有结束。这片土地上,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债,依然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等待着下一个轮回。
而他赵仁贵,也用他这卑微而惨烈的前半生,给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庄,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和一个沉重到令人无法呼吸的问号。
10
活着的代价
五年的刑期,像一道冰冷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赵仁贵的身上。高墙电网,日复一日的劳动改造,单调乏味的囚徒生活,将他曾经那点不甘和棱角,一点点磨平,只剩下一具麻木而疲惫的躯壳,以及一颗在绝望中挣扎着不肯彻底沉沦的心。
监狱里的日子,漫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赵仁贵很少说话,也很少与人交流。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孤狼,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将所有的痛苦和悔恨,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沉入梦乡,他才会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窗外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星空,任凭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黑暗中肆意蔓延。
他开始给母亲写信。当然,这些信,永远也寄不到母亲的手里。他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防备,袒露所有软弱的人。而除了母亲,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值得他如此信任和依赖了。
在一个初冬的午后,监狱的劳动车间里,阳光透过布满铁锈的窗棂,懒洋洋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赵仁贵佝偻着腰,费力地将一捆沉甸甸的编织袋扛到指定位置。汗水浸湿了他那件单薄的囚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窗外那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晚饭后,他回到监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短得只剩下笔尖的铅笔头,和一张皱巴巴的、从废弃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借着监道里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给母亲写下了又一封信:
娘:
儿不孝,没能给您养老送终,反倒让您在九泉之下,还要为我操心。
您走了之后,儿常常在想,这人活着,到底图个啥您以前总跟我说,人活着,要有骨气,要堂堂正正做人,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可是,娘啊,儿没骨气了。儿为了活下去,为了给您治病,为了讨回那点可怜的公道,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了很多人。儿的手,不干净了。儿的心,也脏了。
儿现在,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苟延残喘地活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有时候,儿真想一了百了,下去陪您。可儿又不敢。儿怕您骂我没出息,怕您说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您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娘,儿不想死。儿还想活着出去,去您坟前,给您磕三个响头,跟您说说心里话。儿还想……儿还想堂堂正正地活一次,哪怕只有一天,也行。
只是不知道,儿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天冷了,您在那边,要多穿点衣服。别再像以前那样,为了省那点煤钱,硬扛着了。
儿,仁贵,叩上。
写完这封信,赵仁贵的眼眶,早已湿润。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塞进枕头底下那沓厚厚的、已经发黄的家书里。这些信,是他在这漫长而绝望的囚徒生涯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时光荏苒,五年,对于一个在苦役中煎熬的人来说,既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又在麻木的重复中,倏忽而过。
当赵仁贵再次走出监狱高墙,重获自由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虽然贫困却还带着几分血性的年轻人了。岁月的风霜和牢狱的磨砺,在他那张本就沧桑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记。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腰也有些佝偻,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锐气和不甘,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淡漠。
他没有回芦湾村。那个地方,承载了他太多的痛苦和屈辱,也埋葬了他所有的亲情和希望。他只是在出狱后,悄悄地回了一趟母亲的坟前。
母亲的坟,孤零零地立在荒凉的山坡上,坟头的黄土,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塌陷,几丛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摇曳。赵仁贵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默默地拔掉坟上的杂草,给坟头添了些新土。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母亲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寒意渐浓,他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埋葬了他所有过往的山岗。
芦湾村,在他服刑的这五年里,似乎也渐渐从那场惊天动地的命案阴影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陈永军,在蒋桂枝被判刑入狱后不久,便卖掉了家里的田地和那座早已成了凶宅的院子,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屈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芦湾村,从此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去了南方打工,也有人说他投奔了远房亲戚,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这个曾经为了面子和利益而不惜牺牲女儿幸福的男人,最终也落得个妻离子散、客死他乡的凄凉下场。
许伟,在经历了那场身败名裂的风波后,并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在芦湾村待不下去。他爹许富贵虽然丢了村支书的位子,但毕竟在村里经营多年,根基还在。没过多久,许伟便通过他爹的关系,被外调到了镇上的一个清闲衙门,吃上了皇粮。虽然名声依旧不好,但至少远离了芦湾村那个是非之地,也算是换了个活法。只是,他那张曾经英俊的脸上,似乎也多了几分阴鸷和城府,再也不见了往日的嚣张和轻浮。
至于芦湾村本身,似乎并没有因为那场惊心动魄的案件而发生太大的改变。高额的彩礼依旧是压在年轻小伙子头上的大山,农村的婚嫁市场依旧像一场明码标价的拍卖会,家长里短的矛盾和纷争依旧在每个角落上演。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就从陈家的悲剧,转移到了其他更新鲜、更刺激的八卦上。那些曾经的愤怒、同情和反思,都像一阵风,吹过之后,便再无痕迹。
生活,依然在它固有的轨道上,不紧不慢地运行着,冷漠而又顽强。
就在赵仁贵出狱后的那个冬天,一个寒风凛冽的黄昏,芦湾村村委会那只破旧的高音喇叭,突然又滋啦滋啦地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一个略显生硬的女声:
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接上级通知,新任大学生村官李晓梅同志,今日已到我村报到走马上任。李晓梅同志是……
广播的声音,在萧瑟的寒风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村路上,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揣着袖子的村民走过,听到广播,也只是漠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那只在电线杆上摇摇欲坠的喇叭,便又匆匆地赶路回家了。对他们来说,换个村官,就像换个季节一样,再平常不过。谁来,都一样。日子,还得照样过。
镜头,缓缓拉远。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芦湾村镀上了一层惨淡而苍凉的金色。低矮的泥草房,光秃秃的树木,蜿蜒曲折的田埂小路,以及那些在寒风中若隐若现的炊烟……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
这个村子,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像投入水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还在继续。
只是,那些活下来的人,以及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又该由谁来铭记又该由谁来偿还
没有人知道答案。
寒风,依旧在芦湾村的上空,呜咽着,盘旋着,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