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给大家讲一个差不多二十年前的故事,那时差不多改革开放十年左右的档口。各地儿都一窝蜂的搞招商引资,打工思潮正席卷全国,很多人涌入沿海各大城市。各行各业仿佛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有卖就有买,有供就有求,按现在的话说叫产业链。
咱那时候就住在一个沿海城市的城乡结合部,咱村子叫光明新村。市场经济活跃起来,当地也涌入了大量的务工人员,干啥的都有。
咱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商店,咱在楼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楼下洗头房的铁门
吱呀
响了声。那是一家名为玫瑰洗头房的小店,咱扒着窗台往下瞅,见店里的小薇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本《一帘幽梦》,塑料凉鞋泡在水洼里,脚趾甲涂着剥落的粉色指甲油
——
那颜色跟她书里女主角的口红似的,在黑夜里透着股可怜巴巴的劲儿。
她摸出根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
咱瞅见那火柴盒是咱柜台卖的
光明
牌,一块钱一盒,盒面上印着天安门图案。烟圈从她嘴里飘出来,混着雨雾,很快就散了。她忽然伸手摸向脖颈,掏出条细细的红绳,上头坠着块碎玻璃
——
就是咱夏天见过的那条项链。手指摩挲着玻璃碴,她低头翻书,路灯把她眼下的痣照得清清楚楚,像滴没干的血泪。
咱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就听见洗头房里传来老板娘的吼声:林小薇!你死外头啦王老板的头油都快凝了!
小薇猛地站起来,书掉在水洼里,她慌忙捡起来,用衣角擦封面。咱瞅见书脊上用铅笔写着
小薇专用,后头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
来了!
她大声应着,把烟踩灭在台阶上,那截烟头冒着青烟,像她眼里刚燃起又熄灭的光。推门进去时,她把红绳塞回衣领,白裙子上沾了块泥印,跟咱老伴儿补袜子时打的补丁似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夜里十二点,咱起来上厕所,路过窗户又瞅了眼。洗头房的灯还亮着,蓝布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咱看见小薇正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洗头,那人的手在她腰上乱摸。她身子往后仰,脸上挂着笑,跟咱见过的那些妹仔一样,笑得跟画在脸上似的,僵僵的。可咱瞅见她手里的洗发水空瓶子攥得死紧,指节发白,像是随时会砸下去。
陈大柱的影子忽然在咱脑子里晃了晃。这小子这会儿怕是在厂里上夜班呢,流水线的灯光惨白惨白的,照得人脸上没血色。咱想起他工装口袋里常装着块小镜子,说是小薇送的
——
其实就是块从化妆品包装上拆下来的破玻璃,边缘磨得毛了,他却宝贝得跟啥似的,没事儿就拿出来照。
后半夜雨总算小了,咱迷迷糊糊听见楼下有人吵架。强撑着爬起来看,见小李子和老张扶着个醉汉从洗头房出来,那醉汉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什么东西,装清高...
小李子抬头瞅见咱,吐了口痰:老周,瞅啥呢没见过耍酒疯的
咱没搭腔,瞅见小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条湿毛巾,正在擦门把手上的呕吐物。她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咱却瞅见她脖子上的红绳露了出来,绳子末端系着颗蓝珠子
——
就是她手链上掉的那颗。
天亮时,雨停了。咱下楼开小卖部,看见小薇顶着俩黑眼圈来买创可贴。她左手虎口上有道口子,渗着血,像是被碎玻璃划的。咋弄的
咱装作漫不经心,她却躲躲闪闪:不小心碰着了。
咱瞅见她袖口上沾着块黄渍,像是药水味,跟咱柜台里卖的红药水一个味儿。
给你。
咱多塞了包棉签给她,不要钱。
她愣了愣,想说啥,却被老板娘的叫声打断:林小薇!滚过来擦地板!
她慌忙把创可贴塞进裤兜,转身就走,白裙子下摆扫过咱脚面,带起股子腥腥的味道
——
不是血,是洗头房里用的
84
消毒液,呛得人嗓子疼。
这一整天,陈大柱都没来。咱瞅着柜台里的双喜烟,心里直犯嘀咕。直到傍晚,才看见他拎着个塑料袋匆匆跑过,雨水又开始滴答起来,他头发比昨儿更乱了,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作业本
——
咱瞅见封面上写着
初三一班
林小阳,是小薇她弟弟的。
老周,帮个忙。
他把塑料袋往咱怀里塞,给小薇,别说是我给的。
说完就跑,裤腿上的泥点都没干,踩在地上
吧嗒吧嗒
响。咱打开塑料袋,里头是盒冻疮膏,还有包巧克力威化饼
——
咱知道,这是厂里小卖部卖的,三块钱一包,甜得发齁。
晚上八点,小薇来买作业本。她换了件黑
T
恤,领口处露出红绳的一角,蓝珠子在锁骨间晃啊晃。老周,
她声音轻得像蚊子,那烟...
给我弟弟了,他说谢谢。
咱点点头,没说话,递给她作业本时,故意把冻疮膏推过去:顺道捎的,你手咋回事
她猛地缩手,作业本掉在地上,弯腰捡的时候,红绳滑出衣领,玻璃项链晃了出来。没事。
她低声说,擦玻璃划的。
咱瞅见她耳后新添了块淤青,指甲盖大小,像是被人掐的。想起昨儿那醉汉,咱心里骂了句娘,却只能假装没看见,低头擦柜台。
老周,
她忽然开口,你说...
人要是想离开这儿,能去哪儿呢
咱抬头瞅她,她正盯着咱柜台后的地图
——
那是张
2005
年的旧地图,滨海画着红圈,像是块伤疤。哪儿都行。
咱说,只要有口气在,总能走出去。
她没说话,付了钱就走。咱瞅见她把冻疮膏塞进裤兜时,手指在威化饼包装上停了停,像是摸了摸,又像是犹豫了下。外头的雨又下大了,她撑开破伞,伞骨上挂着根毛线,跟她给大柱织的围巾一个颜色
——
灰扑扑的,却暖乎乎的。
这一夜,咱又没睡踏实。半夜听见洗头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小薇的哭声:我不接!你放开我!
然后是老板娘的骂声: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以为那穷鬼能养你他连自己都养不活!
咱爬起来瞅,见蓝布帘里影影绰绰,小薇的白裙子被扯得皱巴巴的,像团揉烂的纸。
咱想下去管管,却听见老张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老周,别多管闲事,这年头...
唉。
咱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影子晃来晃去,直到凌晨三点,才渐渐安静下来。
天亮时,小薇没来买早点。咱瞅见陈大柱站在洗头房门口,手里攥着个纸包,雨把纸包浇得透湿,能看见里头是双粉色的袜子
——
咱柜台里卖的,五块钱一双,带蕾丝边的。他在门口站了足足十分钟,最后把纸包塞在门框缝里,抹了把脸,转身走了。
咱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又画了个勾,旁边写:冻疮膏
1
盒,威化饼
1
包,袜子
1
双。外头的雨还在下,咱瞅着门框缝里的纸包,粉色袜子在雨里渐渐变灰,像朵被踩烂的花。小薇啊小薇,你啥时候能明白,有些东西,比钱金贵多了
可咱知道,在这地界儿,金贵的东西最不值钱。就像小薇书里写的那些爱情,在咱这儿,顶多算是雨里的泡泡,看着漂亮,一戳就破了。
雨还在下,咱蹲在柜台后,听见自己的叹气声,跟外头的雨声混在一块儿,分不出哪儿是哪儿。这日子啊,啥时候是个头呢
咱蹲在柜台后头,盯着门框缝里的粉袜子发呆,直到小薇中午出来倒垃圾,才猛地回过神。她头发用根皮筋随便扎着,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里头装着空洗发水瓶子,走起来一摇一晃,像极了咱老家过年时挂的空油壶。
她瞅见门框缝里的纸包,脚步顿了顿。咱假装低头擦柜台,余光却瞅着她弯腰捡起纸包,指尖在湿纸面上摩挲。雨还在下,她睫毛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忽然,她把纸包塞进围裙兜里,加快脚步往垃圾站走,白裙子下摆扫过积水,溅起的泥点甩在小腿上,像撒了把黑芝麻。
下午三点,老板娘扭着腰来咱这儿买烟。她穿件新旗袍,大红色,绣着金牡丹,跟戏台上的媒婆似的。老周,
她涂着绛红指甲油的手指敲着玻璃柜台,给姐来包玉溪。
咱瞅了眼她耳后新纹的纹身,是朵玫瑰,跟洗头房的招牌一个样,俗得能腻死人。
今儿生意不错啊
咱一边拿烟,一边漫不经心问。她
咯咯
笑起来,金链子晃得人眼晕:那是,多亏姐会做人。就说小薇吧,昨儿给王老板按完脚,人家直接甩了两百块
——
她故意拖长声音,比她洗十回头都强。
咱手一抖,烟盒掉在地上。老板娘弯腰去捡,旗袍开叉处露出大腿上的淤青,跟咱后院烂掉的茄子似的,紫不溜秋。老周,
她凑近咱,烟味混着香水味熏得人作呕,瞅着点你那相好的打工仔,别让他坏了咱生意。
咱没搭腔,心里骂了句娘。等她扭着屁股回洗头房,咱赶紧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小子,咋就看上这么个火坑呢
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会儿。咱瞅见陈大柱蹲在洗头房对面的墙根下,手里捏着根草,揪得七零八落。他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洞,露出里头的秋裤,灰扑扑的,跟他的脸一个色儿。
小薇出来倒水,俩人隔着条街对望。咱瞅见小薇手腕上缠着创可贴,是咱给的那包,外头还缠着圈透明胶
——
她总这样,省得浪费。陈大柱张了张嘴,像是想说啥,却被路过的老张看见,拍着他肩膀起哄:哟,柱哥等相好的呢
几个工友围上来,小李子吹了声口哨:大柱,听说你给那洗头妹送袜子啦粉色蕾丝的
众人哄笑起来,陈大柱的脸

地红了,攥着草的手直哆嗦。小薇猛地转身,水瓢
咣当
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映着她慌乱的脸。
说你呢!
小李子不依不饶,是不是想尝尝鲜啊要不哥几个凑钱给你包夜
陈大柱猛地站起来,拳头攥得
咯咯
响。咱心里暗叫不好,刚要出声,就听见洗头房里传来老板娘的喊声:林小薇!磨磨蹭蹭的干啥李老板等着呢!
小薇浑身一震,低头捡起水瓢,快步走进洗头房。陈大柱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冲过去,却被老张一把拉住:得了吧你,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穷鬼配脏货,绝配!
你他妈闭嘴!
陈大柱吼出声,眼睛通红,像头被激怒的牛。小李子冷笑一声:咋地想打架别忘了,你上个月还跟老子借钱买烟呢!
周围的笑声像把把刀,扎得咱心口生疼。陈大柱的肩膀慢慢塌下去,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转身就走,工装裤兜里的草屑掉了一路。
夜里十点,小薇来买蜡烛。她头发上还沾着洗发水泡沫,手里攥着根蜡烛,火苗在风里直晃。老周,
她声音低得像蚊子,有火吗
咱递给她盒火柴,瞅见她脖子上的红绳不见了,换成了条黑皮筋,空荡荡的,啥都没挂。
停电了
咱明知故问。她点点头,蜡烛油滴在手上,她却跟没觉着似的。嗯,
她说,老板娘说...
省点电费。
咱瞅见她袖口露出的创可贴渗了血,像是又裂开了。想劝她歇会儿,却又不知道说啥,只能看着她举着蜡烛走进洗头房,那点光很快就被黑暗吞了。
后半夜,咱被一阵吵架声惊醒。趴在窗台往下瞅,见陈大柱站在洗头房门口,手里举着个手电筒,光柱照在小薇脸上。她穿着件吊带背心,外头套着件男式衬衫,是陈大柱的那件蓝工装,袖子长到能盖住她的手。
跟我走!
陈大柱的声音透着股狠劲,今儿就走,我买了火车票!
小薇猛地摇头,工装衬衫从肩上滑下来,露出肩膀上的红痕,跟胎记似的,触目惊心。不行,
她哭着说,我弟...
学费还没凑够...
我有!
陈大柱从兜里掏出个信封,五千块,全在这儿!
咱瞅见那信封,是咱柜台卖的牛皮纸信封,上头写着
林小阳收,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写的。小薇盯着信封,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没伸手接。
你咋这么傻
陈大柱急了,再不走,你就要被她们折磨死了!
小薇忽然扑进他怀里,工装衬衫彻底滑落,后背的淤青看得咱心里发颤
——
横一道竖一道,像是被鞭子抽的。陈大柱僵住了,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她,又舍不得推开。
就在这时,洗头房的铁门
咣当
一声开了,老板娘叼着烟走出来,身后跟着俩光着膀子的男人。哟,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她冷笑一声,想私奔先把欠我的钱还了!
陈大柱攥紧信封,往后退了半步:多少钱
不多,
老板娘伸出五根手指,五千。
咱差点叫出声
——
这明摆着是讹人!小薇猛地抬头:老板娘,我只欠你三千!利息啊,小傻瓜。
老板娘吐了口烟圈,在我这儿待一天,就得算一天的利息。
陈大柱的手开始发抖,信封在他手里发出
沙沙
的响。小薇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别给她!这是你攒的血汗钱!
老板娘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啊,不还钱,那就留下人
——
她冲俩男人使了个眼色,给我按住了,今晚就让李老板尝尝鲜。
你们敢!
陈大柱怒吼一声,把信封塞给小薇,挥拳就朝那俩男人砸去。咱瞅见他虎口上的老茧裂开了,渗出血来,跟小薇手上的伤似的,红得刺眼。小薇抱着信封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蜡烛不知道啥时候灭了,四周黑得跟墨似的,只有陈大柱挥拳的声音和老板娘的叫骂声,混在一块儿,像场烂透了的戏。
最后,陈大柱被按在地上,工装裤膝盖处的洞又磨大了,露出的秋裤上沾着泥和血。老板娘踩着他的手,捡起信封晃了晃: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小薇爬过去想抢,却被她一脚踢开:滚远点,骚货!
咱再也看不下去,抓起手电筒就往楼下跑。可等咱赶到时,陈大柱已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跟咱老家那棵被雷劈过的树似的,歪歪扭扭,却硬挺着。小薇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从信封里掉出来的火车票,票面印着
光明新村

滨海,日期是明天早上七点。
老周,
她抬头瞅着咱,眼里没了光,你说...
人是不是注定要烂在泥里
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蹲下来,帮她捡起散落的信封里的东西
——
除了钱,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小薇,带你去看海。
字迹被雨水晕开,海
字中间空了块,像个没补上的伤口。
这一夜,咱陪着小薇坐在台阶上,直到天亮。她手里的火车票被揉得不成样子,却始终没松开。远处工厂的机器声又响了,像往常一样,准时得可怕。咱瞅着她眼下的痣,忽然觉得,那不是泪痣,是泥里长出的花骨朵,就算被踩烂了,也还留着点香。
咱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画了个大大的红叉,又在旁边写:五千块,没了。
外头的天慢慢亮了,秋雨停了,可咱知道,有些东西,跟这雨水似的,一旦流起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小薇啊,大柱啊,你们要咋走这一步呢咱不知道,但咱瞅着你们攥紧的拳头,又觉得,或许泥里真能长出棵树来,哪怕根扎得深,活得苦,总比烂在泥里强。
天亮了,咱站起身,活动活动发麻的腿。小薇也站起来,把火车票塞进裤兜,跟咱说:老周,谢了。
咱看着她走进洗头房,白裙子上沾着泥和血,却挺得笔直,像面破破烂烂却还在飘的旗。
这接下来的故事啊,就跟这秋雨似的,潮乎乎的,闷得人喘不过气。可咱知道,雨总会停的,就像咱柜台里的蜡烛,总有烧完的时候。只是不知道,等雨停了,这俩孩子还能不能攥住手里的光。
陈大柱攥着小薇递来的毛巾,一路狂奔到街角的公共厕所才敢停下来。他靠在斑驳的瓷砖墙上,听着自己
怦怦
的心跳声,比厂里的流水线还响。毛巾上还带着小薇的体温,混着廉价洗发水的薄荷味,钻进鼻子里,挠得人心慌。他忽然想起,刚才她递毛巾时,指尖在他掌心擦过的触感,像片羽毛轻轻扫过,却烫得他浑身一激灵。
柱哥,咋尿个尿还脸红啊
小李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接着是一阵哄笑,该不会是跟那小娘们勾搭上了吧
陈大柱慌忙把毛巾塞进裤兜,对着满是水渍的镜子照了照,耳尖还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他骂了句娘,掬了把冷水泼在脸上,抬头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亮得吓人,像饿了三天的狼。
打那以后,陈大柱每周三傍晚都会出现在洗头房门口。咱蹲在小卖部门口擦玻璃,总能看见他攥着安全帽在门口磨磨蹭蹭,直到小李子他们吹着口哨路过,才慌里慌张钻进去。他每次都找小薇洗头,一待就是半个钟头,出来时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泡沫,跟咱老家过年蒸的馒头似的,白白胖胖的。
老周,来包白沙。
小薇每周三都会来咱柜台买烟,说是给老板娘带的。咱瞅见她白裙子上的洗水痕越来越重,领口都磨毛了,却还是洗得干干净净,跟她手里的《一帘幽梦》似的,书页都卷边了,却连个折痕都没有。
给你。
咱多塞了根棒棒糖给她,新来的货,草莓味。
她愣了愣,想拒绝,咱却冲她眨眼:给你弟弟的,别告诉别人。
她低头笑了,睫毛扫过眼下的痣,像蝴蝶翅膀轻轻颤了颤。那根棒棒糖,她攥在手里直到融化,黏糊糊的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她却舍不得扔。
夏末的蝉鸣渐渐弱了,梧桐树开始掉叶子,一片两片,落在洗头房门口的啤酒瓶堆里。陈大柱来的时候,开始穿上件薄外套,是小薇用旧工装改的,袖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
——
咱瞅见小薇坐在窗台边绣的时候,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针脚起落,像在缝补什么破碎的东西。
老周,你说这人啊,为啥非得活着这么累
有天傍晚,小薇来买蚊香,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咱瞅见她脚边有片梧桐叶,被雨水泡得发涨,叶脉清晰得像她手腕上的血管。活着嘛,总有盼头。
咱摸出盒火柴递给她,就像这蚊香,点着了熏走蚊子,总能睡个安稳觉。
她没说话,接过火柴时,咱瞅见她指甲缝里沾着蓝色毛线
——
是给陈大柱织的围巾,灰蓝色,跟他工装一个色。那围巾咱瞅见过,织到一半挂在洗头房的衣架上,被老板娘骂
浪费时间,小薇就藏在枕头底下,趁夜里没人时偷偷织。
九月末的一个周三,天刚擦黑就下起了雨。咱瞅见陈大柱顶着块塑料布往洗头房跑,裤腿上溅满泥点,却攥着个塑料袋护在胸口,跟护着宝贝似的。咱猜着,里头准是给小薇的东西
——
不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就是从食堂顺的卤蛋。
洗头房里的电视又在播《还珠格格》,紫薇的哭声混着雨声,飘到咱柜台前。咱擦着玻璃,瞅见蓝布帘里的影子晃了晃,小薇的白裙子凑近陈大柱的蓝工装,像朵云飘近座山。忽然,影子僵住了,接着是老板娘的咳嗽声,像把刀劈进那片温柔里。
林小薇,王老板点你呢!
老板娘的尖嗓音刺得人耳朵疼,别在这儿跟穷鬼腻歪!
咱瞅见小薇的影子往后退了退,陈大柱的肩膀猛地挺直,像根被绷紧的弦。接着,布帘
哗啦
掀开,老板娘叼着烟走出来,冲咱晃了晃空烟盒:老周,再来包红玫王。
雨越下越大,陈大柱出来时,头发湿得贴在脸上,手里的塑料袋不见了。咱瞅见他经过咱柜台时,往兜里塞了包烟
——
是小薇买的红玫王,他又偷偷给她买了包。老周,
他声音发哑,别告诉她。
咱点点头,瞅见他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毛线,灰蓝色,跟他眼里的暗沉一个色。
夜里十点,小薇来买卫生巾,怀里抱着那本《一帘幽梦》,书角卷得更厉害了。老周,
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有伞吗借我用用。
咱递给她把破伞,瞅见她脖子上多了条红绳,坠着块碎玻璃
——
就是咱夏天见过的那条项链,在路灯下晃啊晃,像颗不会碎的眼泪。
谢了。
她撑开伞,转身走进雨里,白裙子很快被雨水浇透,贴在腿上,像层透明的茧。咱瞅见她走到街角时,忽然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根棒棒糖,塞进嘴里。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咬着棒棒糖,抬头看天,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滴,砸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那夜之后,天气忽然转凉,蝉声彻底没了,只剩下秋雨
噼里啪啦
打在铁皮棚上。咱在柜台里添了件毛衣,瞅见陈大柱再来时,脖子上多了条灰蓝色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却裹得紧紧的,像道温暖的墙。
柱哥,哪儿来的围巾啊
小李子伸手去扯,哟,手工织的看不出来啊!
陈大柱慌忙躲开,围巾在脖子上晃出道弧线,跟小薇笑起来时的眼尾似的,弯弯的。别扯!
他难得急了眼,新买的!
老张起哄:骗鬼呢!新买的能有股洗发水味
众人哄笑起来,陈大柱的耳尖又红了,却没像往常一样躲开。他梗着脖子,任他们笑,围巾却越裹越紧,像是要把那点温暖都锁在里头。咱瞅着他,忽然想起夏末那个夜晚,他攥着小薇的毛巾落荒而逃的样子,跟现在比起来,好像变了点啥,又好像啥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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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咱的记账本上,陈大柱
名下的勾越来越密,几乎每周三都有一笔。小薇来买东西时,话也渐渐多了,偶尔会跟咱说两句她弟弟的事,说他数学考了满分,说他想要个新书包。咱瞅见她眼里的光,像咱老伴儿说起咱闺女时的眼神,柔柔软软的,却亮得能照见人。
可有些事,就跟这秋雨似的,躲不开,也停不了。老板娘的骂声越来越频繁,工友的调笑越来越难听,可陈大柱还是每周三准时出现,小薇还是会在他洗头时,偷偷多挤点护发素,把他的头发揉得顺顺的。
咱知道,下面的故事,仍要从这连绵的秋雨里,慢慢展开。就像咱柜台里的蜡烛,点着了,就会一直烧下去,直到油尽灯枯。而他们俩,就像那蜡烛两头的火,明明离得那么近,却被层玻璃隔着,碰不得,也灭不了。
雨还在下,咱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又画了个勾,旁边注了句:灰围巾,织了一半。
外头的霓虹依旧闪烁,木
字旁忽明忽暗,像极了小薇眼下那颗痣,在粉光里,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却始终不肯熄灭。
这大概就是命吧,咱想。在这光明新村,连霓虹灯都缺胳膊少腿的地儿,却硬是长出了这么株野草,根扎得深,活得苦,却比啥都坚韧。而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等着,看这株野草啥时候能开花,啥时候能结果,哪怕结的是苦果,也是他们自己挣来的。
2008
年腊月廿三,小年。光明新村的风像把钝刀,刮得人脸生疼。咱蹲在小卖部门口,往玻璃柜里摆新到的鞭炮
——
红通通的纸筒扎成捆,像极了小薇这会儿涂着冻疮膏的手。远处夜市飘来烤羊肉的香味,混着煤炉的青烟,把雪粒子都熏成了灰黄色。
陈大柱穿着小薇织的灰围巾,在夜市口的烤串摊前徘徊。他工装裤换成了条黑布裤,裤脚还沾着洗不掉的机油印,是小薇用洗衣粉搓了半宿才勉强变淡的。小李子叼着根铁签子晃过来,油乎乎的手里攥着串腰子,金牙在路灯下闪了闪:柱哥,今儿小年,不请兄弟们喝两杯
没钱。
陈大柱缩着脖子往旁边躲,围巾蹭过烤串摊的铁皮炉,差点被火星子燎着。老张从后头挤上来,手里拎着瓶二锅头:别装了,听说你跟那洗头妹睡了咋样,够劲不
周围几个工友哄笑起来,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震得烤串摊上的孜然瓶直晃。
陈大柱的脸

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根。他攥紧拳头,却听见烤串摊老板喊:十号桌加五串鸡心!
那声音跟咱柜台的电子秤报数似的,冷冰冰的,却让他猛地清醒过来。说啥呢!
他闷声骂了句,别瞎扯。
哟,急眼了
小李子斜着眼笑,兄弟们这不替你高兴嘛!咋地,睡了人家不给钱还是人家嫌你不行
哄笑声更大了,有人掏出手机
——
翻盖的诺基亚
3100,镜头对着陈大柱晃。咱瞅见小薇的白裙子在远处一闪,她正拎着袋洗衣粉往洗头房走,头发上还沾着根毛线,是给大柱织围巾剩下的。
闭上你他妈臭嘴!
陈大柱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挥过去,正中小李子的鼻子。铁签子
当啷
掉在地上,腰子滚进雪堆里,染得通红。老张惊呼一声,手里的酒瓶砸在烤串摊上,玻璃碴子飞溅,划伤了陈大柱的虎口。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周围人起哄着往后退,烤串摊老板抄起铁夹子要过来劝架,却被老板娘的尖嗓音打断:林小薇!你死哪儿去了王老板要捶腿!
咱瞅见小薇猛地转身,洗衣粉袋子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粉洒在雪地上,像她此刻煞白的脸。
大柱
她惊呼一声,往烤串摊跑。可已经晚了,小李子抹着鼻血扑上来,抱住陈大柱的腰往地上撞。两人在雪地里扭打,陈大柱的围巾扯掉了,露出脖子上被小薇指甲抓伤的红痕
——
那是上周他帮她摘洗头房招牌时不小心划的。
操你妈的!
小李子骂着,拳头雨点般落在陈大柱背上,敢打老子老子让你在这儿混不下去!
陈大柱闷哼一声,摸到地上的玻璃碴子,正要还手,却听见小薇的尖叫: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
老板娘不知啥时候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小薇的头发:好啊你!上班时间跑出来勾汉子!
她涂着绛红指甲油的手掐住小薇的脖子,金耳环在风雪里晃出冷光,看我不收拾你!
放开她!
陈大柱猛地推开小李子,扑向老板娘。可他刚起身,就被老张从后头抱住,动弹不得。老板娘冷笑一声,啪
地扇了小薇一耳光,金耳环飞了出去,掉进雪堆里,像片被踩扁的金叶子。
小薇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她蹲在地上,手在雪堆里乱摸,想找回那只耳环
——
那是老板娘给她的
工作服,丢了要扣两百块钱。陈大柱急得眼睛通红,猛地挣脱老张,却被烤串摊的铁炉子绊倒,膝盖磕在玻璃碴子上,血很快渗出来,染红了黑布裤。
都他妈干什么呢!
保安的哨声从远处传来,人群慌忙散开。小李子抹着血往巷子里跑,老张踢了陈大柱一脚,骂骂咧咧地跟着跑了。老板娘瞪了小薇一眼,转身就走,高跟鞋在雪地上踩出刺耳的声响。
大柱!
小薇扑到他身边,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咋样
陈大柱抬头,看见她脸上的五指印,心里像被人捅了一刀。他伸手想摸她的脸,却看见自己虎口上的血,又猛地缩回去。没事。
他咬着牙说,你耳环...
找到了吗
小薇摇摇头,头发上的毛线掉在他伤口上,痒痒的。她从兜里摸出块手帕
——
蓝白格子的,是陈大柱送的那块,叠得方方正正,却已经洗得发灰。先止血。
她轻声说,眼泪滴在手帕上,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
说啥呢!
陈大柱想笑,却扯动嘴角的伤,疼得龇牙,跟你没关系。
他瞅见咱蹲在烤串摊旁捡滚落的土豆,忙喊:老周,帮我捡下围巾!
咱忙不迭点头,捡起地上的灰围巾,瞅见围巾角上勾着根金发
——
是老板娘的。
保安赶到时,陈大柱已经扶着小薇站起来了。他膝盖上的血把手帕都浸透了,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花。跟我们去趟保卫科。
保安粗声粗气地说,打架斗殴,厂里规矩你们知道。
小薇猛地抓住保安的胳膊:是我不好!是我惹的事!别抓他!
陈大柱心里一暖,却推开她的手:没事,我跟他们去。
他转头瞅着小薇,眼神坚定,等我出来,咱就走,去滨海,再也不回来。
小薇的嘴唇发抖,想说话,却被老板娘的叫声打断:林小薇!还不去给王老板捶腿想死啊!
她浑身一震,低头看了眼陈大柱,又看了眼咱手里的围巾,忽然转身就走,白裙子在雪地里拖出道灰印子。
陈大柱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洗头房的红灯笼下。咱走过去,把围巾递给他,瞅见他眼里有啥东西在晃,跟咱去年摔碎的暖水瓶似的,明明灭灭,都是碎光。
老周,
他声音发哑,帮我把这个给她。
他从兜里摸出个纸包,塞给咱,别说是我给的。
咱打开一看,是支红霉素软膏,还有颗水果糖
——
咱柜台卖的,五毛一颗,橘子味。
保卫科的门
咣当
关上时,雪下得更大了。咱瞅着陈大柱留在雪地上的血迹,歪歪扭扭的,像个

字。小薇的金耳环还埋在雪堆里,咱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挖了半天,才找到那片金叶子,上头沾着血和泥,跟咱柜台里卖的镀金菩萨似的,看着光鲜,实则脏得要命。
夜里十点,小薇来买创可贴。她脸上的肿消了些,却青了一块,跟咱后院烂掉的茄子似的。老周,
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有...
有酒精吗
咱点点头,递给她瓶碘伏,瞅见她袖口露出的手腕上,多了道指甲印,跟老板娘的绛红指甲一个形状。
他...
咋样了
她低头擦碘伏,不敢看咱。咱叹口气,把纸包递给她:在保卫科关着呢,明儿开除。
她的手猛地一抖,碘伏洒在白裙子上,跟眼泪似的,洇出片黄印子。开除好。
她轻声说,这儿...
本来就不该留他。
咱没说话,瞅见她把水果糖塞进兜里,软膏却留在了柜台。给你擦脸。
咱说,别省着。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头发上的毛线还在晃,跟她织到一半的围巾似的,悬在半空,没个着落。
这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宿。咱早起扫雪时,瞅见烤串摊旁的雪地上,有滩暗红的血迹,已经冻成了冰。咱想起陈大柱说的
走,想起小薇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雪地白得刺眼,跟咱柜台里的账本似的,干干净净,却记满了穷人们的苦。
接下来的故事,就这么在耳光声和风雪里落了幕。陈大柱被开除了,小薇的耳环没了,可有些东西,却在这雪地底下生了根
——
像陈大柱攥在手里的玻璃碴,像小薇藏在枕头下的毛线针,扎得人心疼,却也让人知道,这日子,总有个盼头。
咱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画了个大大的叉,旁边写:开除,走了。
外头的红灯笼还在飘,雪粒子打在上面,沙沙响。咱瞅着远处的洗头房,霓虹灯

字旁还在闪,跟小薇眼下的痣似的,明明灭灭,却怎么也熄不了。
这大概就是命吧,咱想。苦归苦,难归难,可只要人还在,心还热,总有一天,能把这苦日子,过出点甜来。
雪粒子打在烤串摊的铁皮棚上,噼里啪啦
像炒豆子。陈大柱被保安架着往保卫科走,膝盖上的血已经冻成黑痂,蹭在保安的棉裤上,像朵蔫了的鸡冠花。他扭头望着洗头房,红灯笼在风雪里晃啊晃,小薇的白裙子偶尔闪过,像只被困在红笼子里的鸟。
柱哥,挺有种啊!
保安老王叼着烟,为个洗头妹打架,值吗
陈大柱没说话,盯着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跟他这二十八年的日子似的,没个顺当地方。老王叹口气,松开手:算了,反正你也要走了,路上当心。
保卫科里一股子霉味,陈大柱坐在破沙发上,瞅着墙上
文明生产
的标语,右上角卷了边,露出底下的旧广告
——
是咱光明新村刚建成时的售楼海报,画着高楼大厦和绿地,跟现在这破地方压根不像一个地儿。
外头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
的,震得窗户直晃。今儿小年,厂里本该发饺子的,陈大柱摸了摸肚子,想起小薇说过,她弟弟最爱吃白菜猪肉馅的饺子。他忽然觉得饿了,可兜里只有半块硬邦邦的烧饼,还是早上买的。
陈大柱,出来!
保卫科的门被推开,老张探进头来,厂长叫你。
陈大柱站起身,膝盖疼得钻心,他扶着墙晃了晃,差点摔倒。老张瞅着他,眼神复杂:柱子,别怪哥几个,这地界儿...
谁不是为了口饭
厂长办公室里暖烘烘的,空调
嗡嗡
响。厂长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转着个保温杯,杯身上印着
为人民服务。大柱啊,
他语气跟哄孩子似的,你这架打得太不应该了,影响多坏啊
陈大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鞋头开了胶,露出里头的棉花。
这样吧,
厂长清了清嗓子,念你平时干活踏实,工资给你结到今儿,就算两清了。
他推过个信封,里头有五百块,算补助。
陈大柱没接,他知道,这是封口费,让他别把厂里的破事说出去。
厂长,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能让我再去趟洗头房吗
厂长的脸沉下来,保温杯
咣当
放在桌上:大柱,别给脸不要脸!那地儿是你该去的吗
陈大柱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没再说话。
从厂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雪停了,月亮明晃晃的,照得地上的雪粒子跟撒了把盐似的。陈大柱一瘸一拐地往夜市走,路过咱小卖部时,咱叫住他:大柱,等等!
他转头,围巾没了,脖子上的红痕格外刺眼。咱递给他个纸包:小薇给你的,还有这个。
咱塞给他个手电筒,路上照个亮。
他打开纸包,里头是双棉手套,针脚细密,跟小薇织围巾时的手法似的。手套里掉出张纸条,上面写着:火车站,凌晨三点,别晚了。
陈大柱的手发抖,手电筒
当啷
掉在地上。咱忙帮他捡起来,瞅见他眼里有啥东西在闪,跟咱老伴儿去世那年,他瞅着遗照时的眼神似的,空落落的,却又烧着把火。
老周,
他声音发颤,谢谢。
咱摆摆手,瞅见他裤腿上的血痂,又塞了包创可贴给他:路上小心,到了滨海给咱来个信。
他点点头,转身往火车站走,背影跟根细木棍似的,风一吹就晃,却硬是没倒下。
咱瞅着他走远,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画了最后一个勾,旁边写:走了,去滨海。
远处的洗头房传来老板娘的骂声,混着麻将牌的碰撞声,跟这寂静的雪夜格格不入。
夜里十二点,小薇来买火车票。她戴着顶毛线帽,遮住了脸上的伤,手里攥着陈大柱的围巾,灰蓝色在夜色里像团雾。老周,
她声音低得像蚊子,有去滨海的票吗
咱点点头,递给她两张硬座票,票面印着
光明新村

滨海,03:15
开。
她盯着车票,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票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咱想安慰她,却听见洗头房里传来老板娘的叫声:林小薇!死哪儿去了李老板要捏脚!
她浑身一震,慌忙把车票塞进内衣兜里,围巾往咱怀里一塞:老周,帮我交给大柱,就说...
就说我对不起他。

咱没听清,她已经转身跑了,毛线帽掉在地上,露出耳后新添的淤青,跟咱柜台里卖的紫药水一个色。咱捡起围巾,瞅见里头夹着张车票,正是她买的那两张,其中一张被撕成了两半。
凌晨三点,咱蹲在火车站月台旁,瞅见陈大柱一瘸一拐地走来,手里攥着咱给的手电筒。他穿着小薇织的手套,棉絮从指缝里露出来,却攥得紧紧的。咱把围巾递给他,他摸出半块烧饼,掰了一半给咱:老周,吃点,暖和。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时,陈大柱忽然往洗头房方向望了望。月台上的灯昏黄,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跟小薇的白裙子似的,在风里晃啊晃。咱知道,他在等,等那个本该和他一起上车的人。
可直到火车开动,小薇也没出现。陈大柱攥着围巾,指节发白,咱瞅见他眼里的火慢慢灭了,像根被雪浇灭的蜡烛。火车越开越快,他的影子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个黑点,消失在铁轨尽头。
咱摸出小薇给的半张车票,撕成碎片,任它们飘在雪地里。远处的洗头房,红灯笼还在亮,小薇的白裙子偶尔闪过,像朵被雪压弯的花,却怎么也折不垮。
陈大柱走了,带着小薇的围巾和半块烧饼,去了滨海。小薇留了下来,带着满身的伤和半张车票,继续在洗头房里熬日子。咱瞅着这白茫茫的雪地,忽然觉得,这世上最苦的,不是雪,是人心,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
可咱知道,有些东西,是雪埋不住的。就像陈大柱兜里的手电筒,就像小薇藏在枕头下的毛线针,总有一天,会照亮这黑暗的夜,织出块温暖的布。
咱拍拍裤腿上的雪,往小卖部走,路过烤串摊时,瞅见雪堆里有个金闪闪的东西
——
是小薇的耳环。咱捡起来,擦了擦,金叶子在月光下晃了晃,跟小薇眼里的光似的,微弱,却坚定。
这日子啊,总会好起来的,咱想。只要人还在,心还热,总有一天,能等来春天。
2009

3

21
日,春分。光明新村的风里终于有了点暖意思,梧桐树冒出毛茸茸的芽,跟小薇织围巾时漏出的毛线头似的,痒酥酥地扫过人脸。咱蹲在火车站月台旁的水泥墩上,卖茶叶蛋的炉子
咕嘟咕嘟
响,白汽混着远处工厂的烟囱灰,把春日阳光滤成了张毛玻璃。
陈大柱穿着件洗褪色的蓝夹克,手里拎着个蛇皮袋,袋子上印着
某狐交友网
的广告
——
还是小李子那年送的。他脖子上围着小薇织的灰围巾,只剩半条,另一半不知啥时候扯断了,露出参差不齐的毛线头,跟他眼下的胡茬似的,乱得扎心。
老周,
他声音哑得像含着口沙,有烟吗
咱递给他包红双喜,瞅见他虎口上的老茧又裂了,渗着血,跟去年腊月打架时的伤似的。他摸出火机
——
是咱柜台卖的
光明
牌,打着时火苗晃了晃,映得他眼睛里有啥东西在闪。
远处传来广播声:K118
次列车开往滨海,停靠三站台,请旅客做好准备。
陈大柱猛地抬头,往月台尽头望。咱顺着他的目光瞅见,林小薇穿着件旧牛仔外套,怀里抱着个花布包,正跟个中年男人拉扯。那男人油头粉面,夹着个公文包,咱认得,是镇上水泥厂的王老板,常去洗头房找小薇。
小薇!
陈大柱喊了声,蛇皮袋
咣当
掉在地上,里头滚出个搪瓷缸,是他用了三年的那个,缸身上还贴着小薇剪的贴纸
——
朵歪歪扭扭的玫瑰。小薇猛地转身,花布包掉在地上,露出里头的药瓶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王老板伸手去拉小薇的胳膊,陈大柱看见他手上的金戒指闪了闪,跟老板娘的金链子似的,刺得人眼疼。你放开她!
陈大柱冲过去,脚下的石子
咔嚓
响,惊飞了趴在铁轨上的麻雀。
小薇的脸煞白,看见陈大柱时,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却又很快被痛苦淹没。王老板松开手,冷笑一声:哟,情郎来了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钱,啪
地拍在小薇手上,这是定金,明天晚上,别让我等太久。
陈大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小薇攥着钱的手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是这样的!
小薇冲他喊,大柱,听我解释!
可陈大柱已经转身,抓起蛇皮袋就往反方向跑,灰围巾在风里飘成一片模糊的云。
大柱!
小薇追了两步,高跟鞋卡在铁轨缝隙里,扑通
摔倒在地。咱慌忙跑过去扶她,瞅见她膝盖磕破了,血渗进白色船袜,跟朵开败的牡丹似的。她手里的钱散落一地,被风卷得哗哗响,像极了去年腊月那场雪。
老周,
她哭着拽住咱的袖子,帮我追上他!求你了!
咱瞅着她手里的火车票,票面印着
光明新村

滨海,发车时间正是陈大柱那趟车。可她另一只手里,还攥着张诊断书,上头写着
林小阳,急性白血病,需立即住院。
汽笛声突然响起,K118
次列车缓缓进站,绿色的车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陈大柱跳上火车,靠窗坐下,咱瞅见他从兜里摸出块玻璃
——
是小薇的项链坠子,在阳光里晃了晃,像滴不会干的眼泪。
小薇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陈大柱的车厢跑,手里的火车票被风吹得猎猎响。可就在这时,另一列北上的火车也开进了站台,车头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咱瞅见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极了洗头房那盏总也修不好的霓虹灯。
两列火车在月台交错,陈大柱的
K118
次向南,小薇攥着北上的车票在两列火车之间奔跑,高跟鞋
咔嗒咔嗒
敲在水泥地上,跟她心跳似的,乱得没个节奏。咱瞅见她的花布包掉在铁轨旁,药瓶滚了出来,是治白血病的化疗药,咱在电视上见过,贵得能买半间小卖部。
大柱!
她的喊声被两列火车的轰鸣吞没,陈大柱的脸在车窗上一闪而过,像张被雨水打湿的照片,模糊不清。小薇猛地停下脚步,看着南下的火车越开越快,最后只剩个黑点,消失在春日的薄雾里。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散落的钱和火车票,北上的火车也开始启动,车灯照亮了她膝头的血污。咱瞅见她把两张火车票叠在一起,撕成两半,扔进铁轨旁的垃圾桶。垃圾桶里堆满了方便面盒和烟盒,她的火车票掉在最上头,像片被踩扁的花瓣。
老周,
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不会回来了,对吧
咱想安慰她,却看见她脖子上的红绳断了,碎玻璃坠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咱弯腰去捡,却被她拦住:别捡了,碎就碎了吧。
春分的太阳慢慢往西沉,月台上的人渐渐散了。小薇一瘸一拐地往洗头房走,牛仔外套的口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被风吹得哗啦响。咱瞅见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追着蒲公英跑的样子,那时她的白裙子还很干净,眼里还有星星。
夜里,咱关了小卖部,路过洗头房时,看见小薇坐在窗台边,手里捧着那本《一帘幽梦》。粉色灯光下,她的脸比白天更苍白,眼下的痣像滴墨,晕在雪纸上。她翻书的速度很快,像是在找什么,最后停在某一页,咱瞅见她用铅笔在空白处写了行字:原来离别真的比相遇容易。
咱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画了个长长的横线,旁边写:南下,永不回。
外头的春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洗头房里的香水味和哭声。咱想起小薇没说完的解释,想起陈大柱眼里熄灭的光,忽然觉得,这春分的昼夜平分,怕是把他们的缘分也分了个干净。
可咱知道,有些东西,是火车带不走的。就像小薇藏在枕头下的半条围巾,就像陈大柱装在搪瓷缸里的玻璃坠子,哪怕碎了,哪怕远了,也还在那儿,扎在人心里,疼却暖。
陈大柱去了滨海,带着误会和心碎;小薇留在了光明新村,带着秘密和绝望。咱瞅着这春分的太阳,明明亮亮的,却照不亮人心的沟沟坎坎,照不亮这城乡结合部的灰扑扑的日子。
可咱还是盼着,盼着有一天,火车能把人再带回来,盼着碎了的玻璃能拼成原样,盼着这苦日子,能像春分的白天一样,越来越长,越来越亮。
小薇蹲在铁轨旁,看着陈大柱的火车消失在雾蒙蒙的地平线,手里的诊断书被汗水洇湿,急性白血病
几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她想起弟弟昨天在电话里说:姐,我梦见你穿白裙子站在海边。
可此刻她膝盖的血混着泥土,把袜子染成暗褐色,离海边有多远呢大概比从光明新村到滨海的铁轨还长吧。
林小薇!
老板娘的电话在这时响起,尖利的嗓音刺得她耳膜发疼,死哪儿去了王老板在店里等你呢!
她摸了摸口袋里王老板塞的定金,两百块,皱巴巴的,还带着男人的烟味。远处北上的火车已经开动,汽笛声惊飞了一群麻雀,她忽然想起陈大柱第一次来洗头房时,也是这样惊惶地逃出去,耳尖红得像她涂过的廉价口红。
回到洗头房时,老板娘正对着镜子贴假睫毛,猩红的指甲敲着梳妆台:听说你去送情郎了
她冷笑一声,人家跑得比兔子还快,哪管你弟弟是死是活
小薇猛地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脸上还沾着铁轨的灰,像撒了把碎煤渣。把钱交出来。
老板娘伸出手,金戒指在粉光里闪得刺眼,王老板说了,只要你伺候好他,你弟弟的医药费,他包了。
小薇攥紧手里的定金,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陈大柱塞给她的五千块,被老板娘抢走时的场景,想起他被保安拖走时喊的
我养你。可现在,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弟弟拿什么去赴那个海边的约
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别人嘴里冒出来的,但我要先给弟弟交住院费。
老板娘
咯咯
笑起来,涂着亮片的眼影掉在脸颊上,行啊,不过
——
她凑近小薇,香水味混着烟味,今晚先接三个客,预支给你五百。
深夜,小薇站在洗头房门口,看着霓虹灯下晃动的人影。一辆摩托车轰鸣着停下,下来个戴金链子的男人,醉醺醺地往她身上靠:小美人,听说你手艺不错...
她闭上眼睛,想起陈大柱的灰围巾,想起他掌心的老茧,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与此同时,陈大柱的火车正穿过长江大桥。他盯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胡子拉碴,眼神空洞,像具会呼吸的尸体。兜里的玻璃坠子硌着大腿,他摸出来,对着车灯看,碎玻璃折射出七彩的光,像小薇书里写的彩虹。可他知道,彩虹都是假的,一摸就碎。
兄弟,去滨海打工
对面的农民工递来半块硬饼,俺们那儿电子厂还招人,拧螺丝,一天十二个小时,管吃住。
陈大柱接过饼,咬了一口,咸得发苦,大概是掉过地上的。他想起小薇织的手套,想起她塞在他兜里的水果糖,突然转身吐在垃圾袋里,胃里翻涌着酸水,比老板娘的冷嘲热讽还难受。
火车在凌晨三点停靠小站,陈大柱鬼使神差地下了车。站台的公共电话亭亮着昏黄的灯,他摸出兜里所有的硬币,拨了洗头房的号码。电话响了七声,才被接起,背景里是男人的调笑和麻将声:玫瑰洗头房,找哪位
小薇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对方沉默了两秒,传来小李子的坏笑:柱哥啊,你女人正给王老板捏脚呢,要不要我喊她来听电话
听筒里爆发出一阵哄笑,陈大柱猛地挂断电话,硬币
哗啦
掉在地上,滚进铁轨缝隙。他想起小薇耳后的淤青,想起她袖口的创可贴,突然蹲在地上,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三个月后,滨海遭遇超强台风,陈大柱在电子厂旁的铁皮棚小卖部躲雨,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剪短了头发,穿着旧牛仔外套,颈间挂着碎钻项链的林小薇,正顶风冲进雨里,手里攥着半张火车票,那是她始终没舍得扔掉的、本该带她去见陈大柱的车票。
而此刻,小薇的口袋里,还装着从光明新村带来的、陈大柱用加班费买的巧克力威化饼,包装已经受潮,却依然完整。她不知道,在同一个台风天,同一个城市,他们即将重逢,而那个被命运撕碎的玻璃坠子,终将在暴雨中拼出微弱却坚定的光。
命运啊,你兜兜转转,到底要把这俩孩子逼到哪步田地可咱瞅着小薇攥紧的拳头,瞅着陈大柱摔碎的玻璃,又觉得,有些东西,是台风也吹不散的,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哪怕带着血和泪。
2009

8

8
日,超强台风
海燕
登陆滨海。咱蹲在电子厂旁的铁皮棚小卖部里,用麻绳加固门窗,外头的风像头猛兽,嗷嗷
叫着掀翻屋顶的瓦片。陈大柱抱着一箱泡面往咱店里跑,蓝色工服被雨水浇透,贴在背上,能看见他后颈新添的疤痕
——
上个月抬机器时被铁架划的。
老周!
他顶着狂风大喊,有蜡烛吗厂里停电了!
咱刚要回答,就听见
哗啦
一声,铁皮棚的一角被风掀开,泡面箱子摔在地上,面饼滚得满地都是。陈大柱咒骂一声,扑过去捡,忽然看见远处有个身影顶风走来,短发被吹得直立,牛仔外套的下摆拍打着大腿。
是林小薇。她穿着双磨破的帆布鞋,怀里抱着个防水布包,脖子上戴着那串碎钻项链
——
咱瞅见其中一颗钻掉了,用红绳勉强系着。她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旧伤,跟陈大柱膝盖上的疤似的,像对孪生的伤口。
大柱!
她的喊声被风撕成碎片,陈大柱猛地抬头,手里的面饼
啪嗒
掉在积水上。小薇的项链在狂风中晃荡,碎钻折射出微弱的光,像极了那年夏天洗头房的霓虹灯。
你咋来了
陈大柱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和惊恐,风把他的工牌吹得翻转,背面
加油
二字露出来
——
那是小薇用圆珠笔写的,笔迹被汗水晕开,却依然清晰。小薇没说话,冲进店里,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头装着半条灰围巾,毛线针还别在针脚里。
我没卖。
她的头发滴着水,贴在脸上,还有这个。
她扯开衣领,露出项链,你送的,我一直戴着。
陈大柱的喉结滚动,咱瞅见他攥紧的拳头在发抖,跟去年腊月打架时一个样。可这次,他的眼里没有怒火,只有疼,像谁在他心口捅了把刀。
外头传来广播声:台风红色预警,所有人员立即撤离!
小薇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陈大柱伸手扶住她,触到她袖口下的淤青。那淤青呈手指状,新旧交错,像串紫葡萄,咱瞅见陈大柱的眼神瞬间冷下来,跟厂里淬过火的钢似的。
谁干的
他声音低沉,小薇别过脸,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咱想起光明新村的老板娘,想起王老板的金戒指,忽然觉得这台风来得真好,把一切脏东西都卷走才好。
不说这个。
小薇从包里摸出张纸,我弟弟...
手术成功了。
那是张出院通知书,日期是三天前。陈大柱猛地抓住她的手,咱瞅见她掌心的茧子,比去年更厚了,为啥不早说
他喉咙发紧,我、我以为...
我知道。
小薇轻声说,光明新村的人都以为我跟王老板睡了,连你也这么以为。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疲惫,像根被风吹了三天三夜的蜡烛,火苗微弱却顽强。
外头传来
轰隆
一声,广告牌被台风掀翻,砸在离小店五米远的路上。陈大柱猛地把小薇护在身后,咱瞅见他工服后背的破洞,露出里头的白背心,跟小薇的白裙子似的,旧得发白,却干净得刺眼。
跟我走。
陈大柱盯着小薇的眼睛,去海边,开服装店,你弟弟的学费我来挣。
小薇的嘴唇发抖,咱瞅见她脖子上的红绳断了,碎钻项链掉在地上,少了颗钻,却依然闪着光。陈大柱弯腰捡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她兜里,动作轻得像在捡一片羽毛。
好。
小薇终于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攒了二十三条围巾的钱,够租个小柜台了。
陈大柱笑了,这是咱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儿,像朵开在盐碱地上的花。
台风越刮越猛,咱看着他们牵着手冲进雨里,陈大柱把工牌摘下来,扔进垃圾桶,铁皮棚的阴影在他们身上晃啊晃,像极了光明新村那些被烟囱切割的阳光。可这会儿,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块儿,歪歪扭扭,却再也分不开。
就在这台风的呼啸声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破碎的项链、半条围巾、还有那声
好,都是被命运碾压后的倔强。咱瞅着他们消失在雨幕里,忽然觉得,这台风不是灾难,是洗礼,把他们身上的泥和泪都冲走了,露出底下最真的东西。
咱摸出记账本,在
陈大柱
名下画了个大大的心,旁边写:重逢,台风天,不分开了。
外头的雨还在下,但咱知道,雨总会停的,就像小薇说的,海边有看不到尽头的大海,浪花会把所有烦恼都卷走。
接下来,就该是他们在海边织围巾、卖围巾的日子了吧。咱盼着的惊蛰日,能看见他们的
薇之春
围巾摊,盼着小薇的白裙子能在海风里飘起来,盼着陈大柱的疤能被阳光晒成勋章,盼着这对野鸳鸯,能在泥里开出朵像样的花来。
狂风尖叫着钻进铁皮棚的缝隙,小薇的短发被吹得乱如蒿草,却遮不住她眼里的光。陈大柱扯下工牌扔进暴雨里,蓝色塑料牌在积水中漂了两下,背面
加油
二字很快被泥污覆盖。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小薇时,她坐在粉色灯光里看书的模样,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流言包裹的女孩,会成为他在泥沼里拼命想抓住的浮木。
往厂房跑!
陈大柱攥紧小薇的手,她袖口的淤青硌着他的掌心,像块烧红的炭。路过垃圾站时,小薇忽然蹲下捡起半块铁皮,在狂风中拼尽全力护着怀里的围巾铁皮盒。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她大喊着,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本来想惊蛰那天给你...
厂房的铁门
咣当
关上时,外头的广告牌轰然倒塌。陈大柱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看见小薇膝盖上的旧伤渗出血来,和三年前腊月廿三的血迹叠在一起。她从铁皮盒里拿出那条灰围巾,断口处用红绳打了个蝴蝶结,像朵开在废墟里的花。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
小薇把围巾绕在两人脖子上,碎钻项链蹭着大柱的下巴,弟弟确诊那天,老板娘扣了我的身份证,说...
说要把我做的事捅到学校去。
她的声音哽咽,我不能让他知道姐姐在洗头房...
陈大柱猛地抱住她,闻到她头发里残留的廉价洗发水味,和记忆中那个夏末的夜晚一模一样。别说了。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尝到咸涩的雨水,我攒了笔钱,在电子厂后巷盘了个摊位,卖你织的围巾。
台风在凌晨渐弱,厂房外传来搜救队的哨声。小薇摸出铁皮盒底的火车票碎片,那是她始终没舍得扔掉的北上票根。等惊蛰那天...
她把碎片折成小船,放进积水中,我们的‘薇之春’围巾摊就开张,我要在摊位上挂串小彩灯,像洗头房的霓虹灯一样亮。
陈大柱笑了,掏出裤兜里的玻璃坠子,用围巾上的红绳重新系好。碎玻璃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斑,映在小薇眼下的痣上,像撒了把星星。再养盆仙人掌吧。
他摸着她掌心的茧,你说过,仙人掌在沙漠里也能开花。
三个月后的惊蛰日,滨海夜市的梧桐新叶冒芽,陈大柱穿着小薇用旧工装改的夹克,在摊位前挂起
手工编织十元起
的木牌。小薇的驼色大衣口袋里装着弟弟的滨海职中录取通知书,男孩在摊位后写作业,台灯罩是用可乐瓶做的,罩着朵小薇用毛线钩的玫瑰。
当城管的哨声响起时,陈大柱背起装满围巾的竹筐就跑,小薇笑着对弟弟说:你姐夫跑得比台风天的流浪狗还快。
暮色中,他擦着汗回来,往小薇手里塞了个烤红薯,三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围巾摊上的毛线球在春风里轻轻晃动,像极了那年夏天洗头房门口飘着的白裙子。
而咱,依然在流动售货车旁看着这一切。小薇手腕上的淤青已淡成月牙,陈大柱后颈的疤痕结了痂,他们的玻璃项链挂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碎钻虽不完整,却在彩灯下闪着倔强的光。这大概就是命运吧,把两个被生活碾压的灵魂,磨成了彼此的星星。
2010

3

6
日,惊蛰。滨海夜市的梧桐树梢冒出鹅黄色的芽,像小薇织围巾时漏出的毛线头。陈大柱蹲在
薇之春
摊位前,用可乐瓶剪的台灯罩罩住灯泡,暖黄的光映着木牌上的
手工编织十元起,旁边挂着小薇用废报纸卷的玫瑰花,花瓣上还沾着昨晚下雨的水渍。
哥,这针怎么老是滑下来
小薇弟弟林小阳趴在折叠桌上写作业,铅笔头在数学题上打转。陈大柱抬头,看见男孩校服袖口磨得发毛,跟他三年前的工装一个样。手腕发力。
他示范着起针,毛线在指间绕出个漂亮的环,就像拧螺丝,得找对力道。
小薇抱着竹筐从巷子里钻出来,围巾上还沾着纺织厂的碎线头。老周的流动车来了!
她眼里亮着光,说给咱带了批新毛线,奶白色的,跟雪似的。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城管的哨声,尖锐得像洗头房老板娘的指甲刮玻璃。
快跑!
陈大柱抓起竹筐就往巷子里冲,小薇拽着弟弟的书包紧随其后。可没跑两步,竹筐底的竹条突然断裂,二十三条围巾散落一地,被风卷得飘起来,像群想要飞走的灰鸽子。城管的制服在转角闪过,小薇猛地转身,用身体护住地上的围巾,却被执法记录仪的红光刺得睁不开眼。
无证经营,全部没收。
城管队长踢了踢竹筐,军靴碾过一条织到一半的围巾,毛线球骨碌碌滚进排水沟。小阳冲过去想捡,被陈大柱一把拉住,他看见男孩眼里闪着泪光,跟小薇当年被老板娘扇耳光时一模一样。
求你们了,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小薇攥着队长的袖口,碎钻项链在拉扯中崩断,掉在队长的皮鞋上。那是陈大柱用加班费买的新项链,终究还是没躲过命运的颠簸。松手!
队长甩开她,围巾被粗暴地扔进执法车,小薇踉跄着摔倒,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旧伤迸裂,血渗进裤腿。
夜市的灯次第亮起,照见小薇蹲在原地捡毛线球,手指被竹刺扎出了血。陈大柱蹲下来帮她挑刺,看见她眼角的泪砸在围巾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没事,
他轻声说,咱再织,二十三条变四十六条,总能织回来。
深夜的出租屋里,小阳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存折,里头是他勤工俭学攒的三千块学费。姐,用这个吧。
男孩把存折塞进小薇手里,我可以不念高中,去电子厂打工...
小薇猛地扇了他一耳光,清脆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随后她抱住弟弟痛哭:谁让你这么想的你必须读书,像你姐夫一样,做个有出息的人。
陈大柱转身走出屋子,摸出裤兜里的玻璃坠子
——
那是他用台风天捡到的碎玻璃重新磨的,边角还带着毛刺。路过夜市后巷,他看见自己和小薇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叠在去年台风天的水洼上,像两株被踩倒却又挣扎着站起来的野草。
凌晨三点,陈大柱蹲在纺织厂后门口,用捡到的废毛线织围巾。露水打湿了他的夹克,却暖不了他发凉的指尖。忽然,身后传来塑料袋的沙沙声,他转头,看见小李子和老张拎着编织袋站在阴影里,每人手里拿着几条围巾。
柱哥,
小李子挠挠头,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当年在光明新村,是我们不对。
老张把编织袋放下,里头是各种颜色的毛线,这是厂里废料,你们拿去用。
陈大柱愣住了,瞅见编织袋上印着
某狐交友网
的旧广告,跟他当年的蛇皮袋一模一样。
惊蛰的雷声在天边滚过,陈大柱回到出租屋,看见小薇正借着月光织围巾,膝盖上的伤用布条简单包扎,线头在她指间翻飞,像极了那年夏末给弟弟织书包带的模样。他摸出小李子给的毛线,递给她一团奶白色的:有人说,这颜色像雪。
小薇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耳尖的红和现在眼里的亮一模一样。她接过毛线,在台灯下织出第一针,新毛线的柔软混着旧毛线的坚韧,在针脚间开出朵希望的花。
高潮在春分日的清晨来临。当陈大柱和小薇带着重新织好的围巾出现在夜市时,发现摊位前围满了人
——
有电子厂的工友,有常来买茶叶蛋的老太太,甚至还有那天执法的城管队长,他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指着小薇织的粉色围巾:给我闺女来一条。
小阳举着自制的灯牌,上面写着
薇之春围巾
——
从光明新村到滨海的温暖。小薇的手在陈大柱掌心轻轻颤抖,他知道,这不是害怕,是希望在发芽。当第一缕春风吹过,围巾摊上的毛线球轻轻晃动,像极了洗头房门口那盏总也修不好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却始终亮在他们心里。
大柱,
小薇忽然指着天边,看,有彩虹!
陈大柱抬头,看见暴雨后的天空裂开道缝,七彩的光落在小薇眼下的痣上,落在她手里的围巾上,落在他们沾满毛线屑的围裙上。他忽然明白,原来最亮的光,从来不是霓虹,而是两个灵魂互相照亮的模样。
2010

12

22
日,冬至。滨海的海风裹着咸涩的冰粒,刮过
薇之春
围巾摊的木牌。陈大柱蹲在摊位前,用冻裂的手指给最后一条围巾锁边,毛线针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那年腊月廿三落在雪地里的玻璃碴。
哥,手又出血了。
小薇递来块创可贴,她的驼色大衣袖口磨得发亮,里头穿着陈大柱改的工装衬衫,领口处还缝着半颗碎钻
——
那是项链崩断时剩下的。远处电子厂的夜班灯亮起,照亮了她眼下的黑眼圈,比三年前在洗头房时更深了。
夜市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裹着羽绒服的路人匆匆走过。小薇摸出兜里的诊断书,弟弟的白血病复发了,医生说需要骨髓移植,费用超过三十万。她想起陈大柱偷偷去工地搬砖的背影,想起他后颈新添的工伤疤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小薇,
陈大柱忽然开口,声音像被海风磨过的砂纸,我联系了老家的煤矿,下井挖煤,一天能挣三百。
小薇猛地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决绝,跟那年在洗头房为她打架时一模一样。不行!
她抓住他的手,太危险了,我听说...
没事,
他抽出自己的手,继续锁边,就干三个月,等凑够钱...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起摊位上的围巾,奶白色的毛线在空中飘成一片,像场不会落的雪。陈大柱起身去追,却被结冰的石板滑倒,后脑勺重重撞在路灯杆上。
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了冬至的夜。小薇跪在急诊室门口,手里攥着染血的围巾,毛线被血浸透,变成暗红色,跟洗头房的霓虹灯一个色。她想起他说过的海边、服装店、仙人掌,想起他掌心的老茧和后颈的疤,忽然觉得这些回忆像毛线球似的,正被命运的手一点点抽离。
凌晨三点,医生摘下口罩:颅内出血,没救了。
小薇走进停尸房,看见陈大柱躺在那里,手里还攥着半条围巾,针脚停在第二十三针
——
那是他们相遇的月份。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把碎钻项链塞进他掌心,就像那年在洗头房,他把毛巾塞进她手里一样。
冬至的太阳迟迟未升。小薇抱着陈大柱的遗物回到出租屋,发现他枕头底下藏着本记账本,最新一页写着:给小薇的海边服装店,已攒
28650
元。
旁边贴着张泛黄的火车票,是那年春分日她没来得及递出的北上票根。
七天后,小薇卖掉了所有围巾,用陈大柱的工伤赔偿给弟弟做了手术。当她再次站在夜市时,薇之春
的木牌已经褪色,竹筐里只剩一团没织完的灰毛线。她摸出陈大柱的玻璃坠子,用围巾上的红绳系在摊位角落,碎玻璃在寒风中晃啊晃,像他眼里最后那道微光。
老周,
她把记账本递给咱,帮我寄给老家的煤矿,他们欠他三天工资。
咱瞅见她袖口露出的淤青,比当年更重了,却不再是老板娘的指甲印,而是生活本身的碾压。
冬至的雪终于落了下来,染白了摊位上的毛线球。小薇蹲在原地,用陈大柱的毛线针织最后一条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时候都用力。她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开花结果,就像水泥缝里的野草,就算拼命生长,也逃不过被碾压的命运。
但她还是织着,一针一线,把所有的爱与遗憾都织进毛线里。因为她知道,在某个平行时空里,陈大柱会穿着她织的围巾,站在海边的服装店前,指着远处的彩虹说:看,小薇,我们的希望开花了。
雪越下越大,咱瞅着小薇的影子被雪覆盖,渐渐与记忆中的白裙子重叠。有些故事注定没有完美结局
,但那些在泥沼里互相照亮的瞬间,早已是生命中最璀璨的光。
2010

10

23
日,霜降。光明新村的风裹着杨树叶的碎屑,像把生锈的刀,刮过陈大柱的脸。他蜷缩在电子厂宿舍的铁架床上,上铺兄弟的鼾声混着楼下摩托车的轰鸣,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机屏幕亮起时,他猛地坐起来,屏幕上跳出小薇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
——
她穿着大红棉袄,领口绣着褪色的牡丹,头发被头油梳得紧贴头皮,身后的土坯房墙上贴着歪歪扭扭的

字,浆糊还没干,在暮色里泛着水光。
柱哥,俺今儿回门。
语音条里传来鞭炮的炸响,她的声音被电流扭曲得断断续续,俺爹说,换亲的彩礼钱得凑够五万,不然...
不然俺弟就娶不上媳妇。
陈大柱盯着照片里她僵硬的笑容,看见她眼下的痣被厚重的胭脂盖住,像滴墨掉进泥水里,再也泛不起涟漪。
铁架床的弹簧
吱呀
作响,他摸出枕头下的红绸布包,里面是用报纸裹着的存折和玻璃坠子。存折上的数字停在
32850
元,那是他在电子厂打两份工、捡了三个月废品攒下的钱。玻璃坠子是用小薇项链的碎钻磨的,边角还留着他掌心的血痕
——
去年台风天,他为了磨平棱角,不小心划烂了虎口。
老周,您就当可怜可怜俺们...
第二天正午,陈大柱堵在小卖部门口,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漏出苍白的皮肤,俺知道换亲不合规矩,可小薇再不走,就要被那老光棍折磨死了!
咱瞅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起三年前那个被工友架进洗头房的小伙,那时他耳尖的红还像朵初开的花,如今却只剩干涸的裂痕。
大柱,不是叔心硬。
咱往他手里塞了个白面馒头,你就算凑够钱,人家男方能退亲再说那户人家在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狠...
话没说完,他已经转身冲进秋风里,棉袄后襟上沾着的毛线屑纷纷扬扬,像他零碎的希望。
霜降第三日,凌晨两点。陈大柱的影子在电子厂围墙上晃了晃,他摸出怀里的撬棍,那是从工地顺的,手柄处还缠着小薇织的围巾碎段。翻墙时,围巾段掉在地上,被风卷进排水沟,像条濒死的蛇。仓库的铁锁
咔嗒
裂开时,他忽然想起小薇说过的话:哥,等咱有了店,就用彩灯把招牌围起来,像过年一样亮堂。
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照见货架上的电子元件闪着冷光。他解开蛇皮袋,手却在发抖
——
这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指甲缝里还留着拧螺丝的机油。忽然,外头传来狗吠声,他慌忙往袋里塞元件,却碰倒了警示灯,红光瞬间笼罩整个仓库。
站住!
保安的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时,陈大柱已经冲出后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像当年在光明新村打架时一样。可这次,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小薇的围巾,而是一袋子永远卖不上价的电子垃圾。
拘留所的铁窗只有巴掌大,陈大柱每天数着窗棂上的锈迹,计算着小薇换亲的日子。第十天,咱来送衣物,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条新织的围巾,灰蓝色,针脚细密得像小薇的心思。她回门那天来过。
咱点起一根烟,烟雾在铁栏间游走,穿的红棉袄是男方家的旧衣,袖口还沾着奶渍。
陈大柱的手指在围巾上摸索,摸到内侧绣着的小小玫瑰,那是小薇的手艺。他忽然想起那年腊月廿三,她蹲在雪地里捡金耳环,睫毛上的霜花混着眼泪,掉在他送的红围巾上。现在,那条围巾应该已经被扔进灶膛,化作灰烬了吧。
霜降转冬至的那天,陈大柱被提前释放。他穿着咱给的旧棉袄,站在拘留所门口,看雪花落在远处的烟囱上。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小薇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柱哥,俺男人昨儿把俺手腕打肿了,镯子都摘不下来。你别来找俺,就当...
就当俺死了吧。
他沿着当年的铁轨往光明新村走,路过那间早已倒闭的洗头房,现在成了废品回收站,门口堆着生锈的霓虹灯架,木
字旁的铁管上挂着半条灰围巾
——
是他逃亡时掉落的那条。雪越下越大,他蹲在铁轨旁,把玻璃坠子埋进水泥缝里,就像把自己的半条命埋进了过去。
柱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猛地转身,看见小薇裹着件男式军大衣,怀里抱着个婴儿,脸上的胭脂已经被风雪冲掉,露出眼下淡淡的痣。她手腕上的铜镯子随着动作晃荡,遮住了当年被老板娘掐出的淤青。
俺偷偷跑出来的...
她的睫毛上挂着雪花,俺知道你今儿出来,就想...
就想再见你一面。
怀里的孩子突然啼哭,她掀开衣襟喂奶,露出锁骨处新添的淤青。陈大柱别过脸,看见她棉袄下摆露出的红内衬,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回去吧。
他弯腰捡起铁轨旁的碎玻璃,天冷了,孩子该感冒了。
小薇张了张嘴,却被远处传来的叫骂声打断
——
是男方家人找来了。她慌忙把孩子裹紧,往巷子深处跑,军大衣后襟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陈大柱攥着碎玻璃往反方向走,掌心被划出血痕。路过当年的烤串摊,他忽然想起小李子的调笑、老张的酒瓶,还有小薇白裙子上的泥点。现在,烤串摊成了快递点,霓虹灯换成了
LED
灯,刺眼的红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被雪压弯的枯草。
雪停时,他已经走到了海边。潮水退去,露出大片泥泞的滩涂,远处有渔船缓缓归来。他摸出兜里的围巾,轻轻放在礁石上,灰蓝色渐渐被潮水浸透,像朵沉入海底的云。玻璃坠子在掌心发烫,他扬起手,把它扔进了茫茫大海,溅起的水花转瞬即逝,如同他们曾经炽热却短暂的爱情。
暮色四合时,陈大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厢里飘来廉价香水的味道,混着婴儿的啼哭,让他想起洗头房的粉色灯光。他靠窗而坐,看见自己的倒影与窗外的暮色重叠,渐渐模糊成一片灰影。
从此,光明新村的故事里,再也没有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和拧螺丝的小伙。只有老周的记账本里,还留着一笔模糊的记录:陈大柱,围巾一条,玻璃坠子一枚,去向不明。
而海边的礁石上,那条灰蓝色的围巾还在随风飘荡,像一个无人收走的灵魂,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霜降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