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山的呼吸
那座山,在我们村口向北望去,像一尊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墨绿色的皮毛是连绵的森林,嶙峋的骨骼是裸露的岩石,而终年不散的云雾,则是它吞吐的悠长呼吸。村里的老人都说,山是有灵性的,尤其是最深处那片无人敢踏足的老林子,藏着百年的秘密和山精野怪。
我叫阿山。进山的时候,秋意正浓,霜打的叶子像锈蚀的铁片,挂在枝头摇摇欲坠。风是冷的,刮在脸上,有种刀子舔过的错觉。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感觉寒意还是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
支撑我一步步往山里走的,是我娘。
我娘的关节炎已经很多年了。起初只是阴雨天隐隐作痛,后来渐渐变成昼夜不休的折磨。她的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夜晚更是疼得睡不着,只能抱着腿,低低地呻吟。请过镇上的郎中,喝了无数黑乎乎的汤药,也试过各种土方子,钱花了不少,罪也受够了,可那病就像扎了根的藤蔓,越缠越紧。
看着娘日益憔悴、被疼痛扭曲的脸,我的心就像被泡在苦水里。我是她唯一的依靠,可我穷,除了有一膀子力气,什么也给不了她。直到那天,一个走村串乡的老药客,喝多了两杯,在我家歇脚时,醉醺醺地说起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传说。
他说,这大山深处,有一种紫貂,通体毛色如墨,唯独颈下一圈和尾尖是灿烂的紫色,宛如流动的霞光。这种紫貂极难寻觅,百年难遇。而其中,活得最久、最有灵性的一只,被称为紫貂王。传说这紫貂王汲取山川精华,已近乎精怪,它的皮毛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若是剥下,趁着温热敷在患处,再重的关节炎也能药到病除,甚至能让老化的关节重新焕发生机。
不过,老药客咂咂嘴,眼神迷离,那是山里的宝贝,有灵性的,能不能遇到,能不能得手,全看天意和缘分。而且,山深处危险得很呐……
他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我心里,迅速生根发芽。危险我一个烂命,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治好我娘的病,就算把命搭进去,也值了。
我偷偷准备了干粮、火石、一把砍柴刀,还有一卷粗麻绳。没敢告诉我娘,只说去山里砍些好柴,过冬用。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嘴里嘱咐着：山里冷,早些回来,别往深处去……
我用力点点头,鼻子发酸,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踏进了那座山。
起初几天,还算顺利。沿着采药人踩出的小径,我深入了山的腹地。空气越来越潮湿,树木也越来越高大、原始。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筛过,落下斑驳的光点,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还有偶尔惊起的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我像一个幽灵,在巨大的、沉默的森林里穿行。白天寻找紫貂可能出没的痕迹——据说它们喜欢在长满苔藓的岩石和清澈的溪流边活动,夜晚则找个背风的岩洞或者大树下蜷缩起来,点一小堆篝火取暖,听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半梦半醒地熬到天亮。
干粮很快就吃完了。我开始靠挖野菜、摘野果充饥,偶尔运气好能用石块砸晕一两只野兔。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我的身体和意志。有好几次,我在恍惚中几乎要放弃,想要掉头回家。可是一想到我娘痛苦的呻吟,那点退缩的念头就被掐灭了。
我必须找到紫貂王。
我不知道在山里转了多少天,七天十天还是更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我变得越来越像个野人,头发蓬乱,满脸污垢,衣服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眼神也开始变得像那些终日在林中觅食的动物一样,警惕,而又带着一丝疯狂的执拗。
我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扭曲的树影在黄昏时分像张牙舞爪的鬼怪；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像低低的啜泣,有时又像恶意的嘲笑。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侧面的轮廓像一张人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邃的洞,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吓得我连滚带爬地逃开。
我知道,那是长时间的孤独、恐惧和营养不良造成的幻觉。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这座山,它是不是活的它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或者……在考验我
终于,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我迷路了。
浓雾像粘稠的牛奶一样,笼罩了整个山林,能见度不足三步。我失去了方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脚下的腐叶湿滑泥泞,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我的心脏。
就在这时,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白雾,以及一种彻底的绝望。
第二章：紫色的梦
我以为我会死。死在这座沉默而诡异的大山里,变成一具无人知晓的枯骨,最终和泥土、腐叶融为一体。
但我醒了过来。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柔软的、温暖的……像是铺了厚厚的皮毛。然后是嗅觉,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香气,淡淡的,有点像松针,又有点像某种从未闻过的花香,驱散了山林中固有的腐朽和潮湿。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光线很暗,似乎是在一个山洞里。洞壁上镶嵌着一些会发光的石头,散发出柔和的、梦幻般的幽蓝色光芒。借着光,我看到自己躺在一堆干草和……皮毛上。那皮毛光滑、厚实,带着惊人的暖意。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虚弱得厉害,脑袋也昏沉沉的。
你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人类的声音。它空灵、清澈,带着某种非尘世的韵味,仿佛直接在我脑海里回荡。
我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在洞穴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生物。它比普通的貂要大上不少,通体覆盖着如最上等的墨缎般油亮的黑色皮毛。最奇特的是,在它颈下靠近喉咙的位置,以及毛茸茸的尾巴尖端,各有一抹极为纯正、极为耀眼的紫色。那紫色不是静止的,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流淌,氤氲着淡淡的光华,如同捕捉了黄昏时分最瑰丽的那一抹霞彩。
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清澈、深邃,充满了超越野兽的智慧和……一丝悲悯
紫貂王！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它！传说中的紫貂王！我找了这么久,几乎把命都丢掉,没想到……竟然是它救了我
恐惧、惊讶、狂喜……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我胸中翻腾。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不用害怕。那声音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是我把你拖进这个洞里的。你在外面快冻僵了。
它……它竟然能和我交流用意念
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呆呆地看着它,一时间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你……你是……我终于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他们叫我紫貂王。它平静地回答,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能看穿我的灵魂,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为了你母亲的病,为了我的皮。
我的脸瞬间涨红,羞愧和被看穿心思的窘迫让我无地自容。我挣扎着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的,我最初的目的就是剥下它的皮,用它的牺牲来换取我娘的健康。这个念头此刻显得如此卑劣和残忍。
你是个孝子。紫貂王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我能感受到你心里那份纯粹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爱。为了母亲,不惜千里跋涉,不惧生死……这份心意,很难得。
它微微动了一下,颈下和尾尖的紫色光华流转,照亮了它琥珀色的眸子。
我在这山中修行了近三百年,看惯了生死轮回,也见过不少人心。贪婪、自私、残忍……像你这样纯粹的孝心,就像这暗林里偶尔透出的阳光一样,温暖而珍贵。
我低下头,不敢看它的眼睛。它的赞扬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良心。
山有山的规矩,生灵有生灵的宿命。紫貂王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下去,我本已接近‘脱骨’之境,再过不久,或许就能褪去这身皮囊,化为真正的山中精魂。但……
它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有不舍,又似有决绝。
但我被你的孝心打动了。或许,这也是我的缘法,我的劫数。
它缓缓地站起身,踱步到我面前。近距离看,它的皮毛更加光滑油亮,那两抹紫色如同活物,散发着奇异的能量波动,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你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吧它问。
我用力点头,眼眶发热：是,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不能再让她受这病痛折磨了……
好。紫貂王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我可以帮你。但你要记住,这份馈赠,源于你的孝心。不要让它蒙尘。
它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悸,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然后,它转过身,背对着我,走向洞穴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
我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只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紧接着,那股奇异的香气猛地浓郁起来,几乎让人窒息。洞壁上幽蓝色的光芒似乎也随之闪烁不定。
我看到,在黑暗的边缘,那抹流动的紫色光华剧烈地波动着,然后……熄灭了。
一切重归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个东西被从黑暗中轻轻抛了出来,落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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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完整的、柔软的、还带着惊人温度的皮。通体墨黑,颈下和尾尖处,那两抹曾经流光溢彩的紫色,此刻虽然黯淡了许多,却依然清晰可见,仿佛是凝固的晚霞。
我颤抖着伸出手,触摸那张皮。入手温热、柔韧,带着奇异的生命感。那股独特的香气,正从皮毛的每一个缝隙中散发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紫貂王……它……它牺牲了自己为了成全我的孝心
我猛地抬头,望向洞穴深处的黑暗。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弥漫的阴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记住……你的……心……一个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风中残烛,在我脑海里最后回荡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了。
我抱着那张温热的紫貂皮,跪在冰冷的地上,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感激,有愧疚,有震撼,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责任感。
这张皮,不仅仅是治病的良药,它是一条即将成仙的生灵的牺牲,是一份沉重无比的嘱托。
我暗暗发誓,我绝不会辜负这份牺牲。我会用它治好我娘的病,然后,我会把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不,生生世世,都做一个对得起这份馈赠的人。
我在洞中休养了两天,靠着紫貂留下的一些浆果和清泉恢复体力。那张皮,我始终贴身放在怀里,它持续散发着恒定的温度,仿佛一个永不熄灭的火炉,温暖着我的身体,也慰藉着我的灵魂。
离开山洞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的入口,仿佛还能看到那双琥珀色的、充满智慧与悲悯的眼睛。我在洞口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下山的路,异常顺利。仿佛冥冥之中有指引,我没有再迷路,很快就走出了那片令人心悸的老林子。山中的雾气似乎也变得温顺,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温暖的光斑。
怀揣着紫貂皮,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而坚定。希望就在前方,娘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
第三章：歧路
回到村里,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看到我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的样子,娘吓坏了,抱着我直掉眼泪。我安慰她说只是在山里迷了几天路,吃了点苦头,没敢提紫貂王的事情。这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沉重,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当天晚上,我趁娘睡着后,悄悄拿出那张紫貂皮。它依然温热、柔软,散发着淡淡的异香。那两抹紫色在油灯的映照下,仿佛又有了流动的光泽。我的心跳得很快,既紧张又期待。
我按照老药客和紫貂王的指示,轻轻地将皮毛展开,覆盖在娘肿胀变形的膝盖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皮毛接触到娘的皮肤时,那两抹紫色陡然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娘在睡梦中轻轻呻吟了一声,眉头舒展开来。而那张皮,仿佛有生命般,紧紧地贴合在她的膝盖上,完美地包裹住整个关节。我甚至能感觉到,皮毛下的温度在升高,一股温和的热流似乎正源源不断地渗入娘的身体。
我守在床边,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娘醒来时,发出了惊喜的呼喊。
阿山！我的腿！我的腿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我激动地看去,只见覆盖在她膝盖上的紫貂皮已经不见了。不,不是不见了,而是……完美地融入了她的皮肤！那里的皮肤变得光滑、细腻,甚至比她年轻时还要好,只是颜色略深,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微微泛着光泽的古铜色。娘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腿脚,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的不疼了！你看,我能走了！我能下地了！她扶着床沿站起来,试探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有些僵硬,但确实不再痛苦。
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这一次,是喜悦和感激的泪水。
紫貂王没有骗我！它的牺牲,真的换来了奇迹！
接下来的几天,娘的关节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她不仅能下地走路,甚至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了。村里人都啧啧称奇,问我到底在山里遇到了什么神仙妙药。我只是含糊其辞,将一切归功于运气好,采到了一株罕见的草药。
看着娘一天天恢复健康,重新露出笑容,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我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和艰辛,都值得了。那张已经消失的紫貂皮,那份沉重的恩情,我时刻铭记在心。
日子似乎就要这样好起来了。如果,我没有去镇上的话。
那天,我去镇上买些针线和盐巴。路过镇子中心的告示栏时,被一群围观的人吸引了过去。我挤进去一看,一张黄绫缎面的皇榜赫然贴在正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后凤体抱恙,膝患风湿痹痛,久治不愈,夜不能寐。太医院束手无策。兹告天下,凡有能医治皇太后顽疾者,无论出身,一经核实,立赏黄金千两,封侯拜官,光耀门楣……
黄金千两！封侯拜官！
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响。
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皇太后的病,关节炎……和我娘的病何其相似！而我,手里握着能治好这种病的神药——虽然它已经用在了娘身上,但那紫貂王的牺牲,那神奇的效果,我是亲眼见证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悄钻进了我的心里：如果……如果我能再得到一张紫貂皮呢不,不需要紫貂王,或许普通的成年紫貂皮,也能有效果或者,有没有别的办法……
不！我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我怎么能这么想紫貂王是为了我的孝心才牺牲的,我怎么能……能生出这种贪婪的、亵渎它的念头
我摇摇头,想要离开,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步子。告示上那黄金千两,封侯拜官的字眼,像带着魔力的钩子,死死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我想起了家徒四壁的茅草屋,想起了娘粗糙的双手和布满补丁的衣服,想起了自己二十多年来贫穷、卑微、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如果,我能得到那份赏赐,我就可以让娘过上好日子,锦衣玉食,再也不用受苦。我也可以摆脱这卑贱的身份,成为人上人,光宗耀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火一样,迅速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孝心……是的,我最初是为了孝心。但现在,难道让娘过上更好的生活,不也是孝心的一部分吗紫貂王牺牲了自己,它的力量如此神奇,或许……它也希望这份力量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能帮助到更尊贵的人
我开始为自己的想法寻找理由,编织借口。那个曾经纯粹的、感恩的念头,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开始动摇、扭曲。
记住……你的……心……
紫貂王最后的声音,微弱地在我脑海里响起。像一声警钟。
我打了个寒颤,猛地清醒过来。不行！我不能这么做！这是对紫貂王的背叛！是对那份牺牲的亵渎！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告示栏,脚步踉跄,心乱如麻。
回到家,看到娘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动作也利索了很多。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为了娘,我不能走错路。
可是,当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黄金、高官、富贵……那些诱人的字眼,像鬼魅一样在我眼前晃动。皇宫的奢华,权力的滋味,前呼后拥的荣耀……这些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此刻却变得如此具体,仿佛触手可及。
我只需要……只需要再冒一次险。
不,我甚至不需要再进山。那张神奇的皮,不是已经和我娘的腿融合在一起了吗那效果……是不是可以……
一个更加大胆、更加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我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那是我的娘啊！
可是,另一个声音在我心里低语：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又不会伤害到娘。皇太后的病治好了,我得到了赏赐,到时候加倍补偿娘,让她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岂不是更好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最终的孝道……
那个夜晚,我的内心变成了战场。两个声音在激烈地搏斗。一个是我原本的良知和对紫貂王的承诺,另一个是新生的、无比强大的贪婪和欲望。
我看着窗外深邃的夜空,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滑向深渊。那座曾经考验我、也拯救我的大山,此刻仿佛在遥远的天际,用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着我。
最终,那个充满了诱惑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我对娘撒了谎。我说镇上有个远房亲戚得了重病,需要我去照顾几天。娘没有怀疑,只是嘱咐我路上小心。看着她慈祥的、毫不知情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但我强迫自己转过头,不敢与她对视。
然后,我偷偷地、像做贼一样,带走了那件看不见的神器——或者说,带走了我娘那条已经康复、但皮肤颜色略深的腿……不,是腿上的某种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只是隐隐觉得,那融合并非简单的消失,而是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依然存在着。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带走它。
但是,当我心中那个决定彻底下定,当我默念着要去皇宫、要去治好皇太后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娘右腿膝盖那片皮肤下,传来一阵微弱的、仿佛呼应般的悸动。一种冰冷的、不同于紫貂皮原本温暖的……联系,似乎在我意念的牵引下,悄然建立了。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强烈的侥幸心理压倒了不安。我踏上了去京城的路。怀揣着一个扭曲的、用孝心做伪装的巨大野心。
身后,是我渐行渐远的故乡,和被我抛弃的初心。
第四章：宫闱
京城,比我想象中更繁华,也更冰冷。高大的城墙像灰色的巨兽,将无数命运圈禁其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富丽堂皇的楼阁与衣衫褴褛的乞丐并存于同一条街道,形成刺眼的对比。
我像一滴浑浊的水珠,滴入了这片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暗流涌动的海洋。
打听皇榜的事并不难。很快,我就通过层层盘查和验证,被带到了皇宫外的一个偏殿,等候召见。和我一起等待的,还有十几个来自各地的、声称能治好太后顽疾的奇人异士。他们中有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有口若悬河的道士,有神神叨叨的巫医,甚至还有几个一看就是江湖骗子。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期待和算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药草味、香料味和人类野心的复杂气息。
我蜷缩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我没有药箱,没有法器,甚至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我唯一的依仗,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与我意念相连的东西——那源自我娘腿上、来自紫貂王牺牲的神秘力量。
每当我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右腿的相同位置时,都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联系。这让我稍微安心,却也更加不安。这种感觉,和紫貂皮最初那温暖的、充满生机的感觉,完全不同。它更像是一种……阴冷的依附。
轮到我的时候,一个面无表情的太监领着我穿过幽深的回廊,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香烟缭绕,奢华得让人目眩。几个太医模样的老者站在一旁,神色倨傲而审慎。
珠帘后,隐约可见一个斜倚在软榻上的身影,应该就是皇太后了。我不敢抬头细看,只能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你就是那个从山里来的,声称能治太后膝痛的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是为首的老太监。
是,小人阿山。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用什么方法治是汤药针灸还是符水老太监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
小人……小人没有汤药,也没有符水。我深吸一口气,按照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说法,小人有家传的……一种气功。只需将手掌贴在患处,运功片刻,便可见效。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解释那神秘力量的、最不引人怀疑的说法。
太医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老太监也皱起了眉头。
气功他拖长了声音,小子,这可是欺君罔上、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可想清楚了
小人不敢欺瞒！我连忙磕头,小人的母亲也曾患此疾,卧病多年,正是用此法治愈。小人愿以性命担保！
珠帘后传来一声轻咳,然后是一个略显苍老、带着疲惫的声音：罢了,让他试试吧。哀家这腿,疼得实在受不住了。
是皇太后。
老太监不再多言,示意我上前。
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膝行到软榻前。隔着一层薄薄的锦被,我能感觉到太后膝盖的形状。那里的肌肤触手冰凉,关节似乎也有些肿大。
我闭上眼睛,集中意念。将右手掌,轻轻地按在了太后左膝的痛处。
然后,我开始运功。
其实,我只是在心里疯狂地呼唤着那股力量,将意念集中在与我娘腿上那片皮肤的联系点上。我祈祷着,希望那神奇的效果能够再次出现。
一开始,毫无反应。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脏狂跳不止。太医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我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冰冷的能量,顺着我的手臂,从我体内流出,涌入我的掌心,然后……注入了太后的膝盖。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珠帘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舒服的叹息。
咦一个太医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太后膝盖处的冰凉正在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热度。虽然远不及当初紫貂皮直接敷上时的效果强烈,但确实有效！
我心中狂喜,继续运功。那股冰冷的能量持续不断地流淌着,仿佛没有尽头。而太后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平稳、舒缓。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感觉那股能量流减弱了。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手。
太后感觉如何老太监急切地问。
好多了……真的好多了……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那股钻心的疼,好像……好像真的消失了！暖洋洋的,舒服得很！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腿,发出了更加欣喜的声音：哎呀！真的能动了！比以前灵便多了！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我。太医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倨傲变成了难以置信。
老太监看向我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惊奇和……一丝敬畏。
赏！珠帘后的声音充满了愉悦,重重有赏！
那一刻,巨大的成功感和虚荣心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黄金！官位！荣耀！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在向我招手。我甚至暂时忘记了那股能量流的冰冷触感,忘记了那份力量来源背后沉重的牺牲和被我扭曲的初心。
我成功了。我用一个谎言,一个被贪婪驱动的奇迹,敲开了通往荣华富贵的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皇宫里的红人。太后对我赞不绝口,赏赐了大量的金银珠宝。皇帝也召见了我,虽然没有立刻封侯拜官,但也赐予了我一个不高不低的闲职,让我留在宫中,随时为太后调理。
我住进了宫中分配的小院,穿上了绫罗绸缎,吃上了山珍海味。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我写信回家,寄去了大笔的银两,告诉娘我在京城遇到了贵人,谋了个好差事,让她安心养病,不用担心我。我刻意回避了是如何发迹的细节。
我开始沉浸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富贵和尊荣中。我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宫里的各种人情世故,学着那些官员的样子说话、行事。我甚至开始幻想,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凭借这气功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紫貂王的牺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沉重的嘱托……它们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感到一丝不安。尤其是当我再次为太后运功时,那股冰冷的能量流,似乎比以前更加……活跃,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而且,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运功结束后,太后膝盖那里的皮肤,颜色似乎都会加深一点点,呈现出一种非常接近我娘腿上那片皮肤的、微微泛着光泽的古铜色。
我安慰自己,这只是气功治疗的正常反应。
直到那天。
那天,太后心情极好,因为她的腿疾几乎完全康复了,甚至能在宫女的搀扶下,在御花园里散步。她特意召见我,又赏赐了不少东西。
就在我叩头谢恩,准备告退时,一个贴身伺候太后的小宫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啊！太后！您的腿！您的腿上……长东西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太后的膝盖上。
只见太后左膝那片已经变成古铜色的皮肤上,不知何时,竟然……竟然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层细密的、极短的、近乎黑色的……绒毛！
那绒毛极其细微,但在宫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它们紧紧地贴附在皮肤上,仿佛是从皮肤里直接生长出来的！
太后低头一看,也吓得花容失色,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殿内瞬间大乱。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的冰窖。
我认得那绒毛。
虽然颜色更深,更黯淡,但那质感,那隐约可见的、如同墨缎般的光泽……
是紫貂的毛！
第五章：魇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宫殿里蔓延。太医们围着太后的腿,束手无策,惊骇万分。他们用尽各种方法,想要去除那层诡异的绒毛,却发现它们像是和皮肤血肉相连,根本无法分离。稍微用力拉扯,太后就痛得惨叫。
妖术！这是妖术！一个老太医颤抖着手指着我,脸色煞白。
所有怀疑、恐惧、愤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瘫软在地,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那个用谎言和贪婪堆砌起来的美梦,碎了。碎得如此彻底,如此惊悚。
紫貂皮……它没有消失。它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转移了。或者说,它的一部分,寄生在了太后的身上。它在太后的血肉滋养下,竟然……重新开始生长了
这已经不是什么气功,这是彻头彻尾的、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
拿下！快把他拿下！老太监尖利的叫声刺破了混乱。
如狼似虎的侍卫将我按倒在地,冰冷的刀锋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没有挣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已经剥夺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意志。
我被投入了天牢。
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的地牢,与之前的锦衣玉食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我的手脚,也锁住了我所有的希望。
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我的脑子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我想起了那座山,那片原始、神秘的森林。
我想起了那双琥珀色的、充满智慧与悲悯的眼睛。
我想起了它牺牲时,那流光溢彩的紫色瞬间熄灭的悲壮。
我想起了它最后那句微弱的叮嘱：记住……你的……心……
我的心……
我的心,早就在看到皇榜的那一刻,被黄金和官位腐蚀了。我忘记了初衷,背弃了承诺,亵渎了那份沉重的牺牲。
我以为自己可以操控那份不属于我的力量,我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坐享其成。我错了。错得离谱。
那紫貂皮,蕴含的不仅仅是治愈的力量,它还带着山野精怪的灵性,带着某种执念,甚至……是某种诅咒。它源于纯粹的孝心,也只能用于纯粹的目的。一旦被贪婪玷污,它就会展现出狰狞、诡异的一面。
它与我娘的融合,是基于血脉相连的爱与牺牲的感应,是温和的、彻底的治愈。
而它与太后的融合,是被我的贪念强行牵引、嫁接过去的。它失去了原本的温和,变得像一种……寄生和吞噬。它在吸取太后的精气,试图重新活过来！
我犯下的大错,不仅仅是欺君罔上,更是对神秘力量的亵渎,对生命的漠视！
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流泪。如果……如果我没有去镇上,如果我抵制住了诱惑,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守着娘,守着那份感恩之心……
可是,没有如果了。
几天后,我被提审。
面对着威严的官员和盛怒的皇帝,我再也没有隐瞒,将所有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从进山的初衷,到遇到紫貂王,它的牺牲,它的嘱托,再到我如何被皇榜诱惑,如何利用那份力量欺瞒圣上……
整个过程,如同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官员们听得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不相信什么紫貂王,不相信什么山精鬼怪。他们只认定,我使用的是某种邪恶的妖术,蛊惑了太后,意图不轨。
最终的判决是：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罪不容诛,凌迟处死。
听到判决的那一刻,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是我背弃承诺、放纵贪婪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行刑那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那座大山的脸色。
我被绑在刑场的柱子上,周围是密密麻麻、表情麻木或好奇的人群。
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刀。那刀刃在阴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座云雾缭绕的大山。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蜷缩在洞穴角落的身影,那身墨缎般的皮毛,那两抹流光溢彩的紫色……
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它静静地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深沉的、亘古不变的悲悯。仿佛在叹息,叹息这世间难以满足的欲望,叹息这人心如此轻易地蒙尘。
记住……你的……心……
那声音,最后一次,清晰地在我灵魂深处响起。
我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我记住了。
只是,太晚了。
……
据说,皇太后的腿疾虽然好了,但那片长出黑色绒毛的皮肤,却再也无法复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绒毛似乎越来越长,越来越密,如同真正的兽皮。每到阴雨天,太后总会感觉膝盖处传来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山林的……悸动。最终,她在惊恐和抑郁中,没过几年便薨逝了。
而我的老家,那个小山村,再也没有人见过我。我娘,在收到我那些银两后,生活确实改善了许多。但她一直不知道我最终的结局。她只是常常坐在村口,望着北方那座沉默的大山,眼神里充满了思念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仿佛那山的呼吸里,也带着她儿子无法归来的、沉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