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冰冷躯壳,残烬之契
每一次意识的回归,都像是一场溺水后的酷刑。冰冷,窒息,然后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从混沌的深渊里拽出,抛入一个不属于我的现实。肺部贪婪地吸入空气,带着灰尘和某种廉价线香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随之而来的是全身骨骼如同生锈零件般的吱呀作响,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属于林国栋的疲惫。
我死了。三天前,在市医院那间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的病房里,在家人的围绕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林国栋,这个名字,连同我那操劳了一辈子、最后被病痛掏空的身体,都已归于尘土。
然而,我还在。
以一种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方式,栖居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一个名叫陈金发的男人,邻里口中那个不学无术、靠着几套祖传的劣质行头和三流口才混迹于红白喜事、自诩通阴阳的陈师父。真正的陈金发,那个灵魂空洞、生命早已在酒精和谎言中磨损殆尽的男人,在我弥留之际那强烈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执念冲击下,或者说,是在那个冰冷、非人的声音提出交易之后,他的意识便如同一缕青烟般彻底消散了。
以汝残魂未烬之阳寿,换取彼妇生机不断绝。七日为期,因果清算,逾期,魂飞魄散,永堕虚无。
那个声音没有来源,没有温度,像金属摩擦,像寒冰碎裂,直接烙印在我即将溃散的意识核心。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逻辑和代价,只捕捉到了换取彼妇生机不断绝这几个字。
阿珍。我的妻子,周玉珍。
她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近几年,像一朵逐渐失去水分的花。我病倒后,她的衰弱更是肉眼可见。医生私下告诉我,老太太这是心气郁结,加上本身底子差,恐怕…我不敢想下去。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被日益增长的病痛和孤寂吞噬,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我答应了。没有丝毫犹豫。用我这本该消散的、或许还残存着一点微末阳寿的魂魄,去换她多一些时日,多一些…健康。
于是,林国栋的葬礼结束不久,陈师父便拖着这副同样不算健康的身体,敲响了阿珍家的门。代价是显而易见的——这具身体对我的排斥无处不在。时常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像是神经末梢在反抗异物的入侵;视线会毫无征兆地模糊,眼前景物如同笼罩在毛玻璃之后;味觉和嗅觉也变得迟钝而怪异,阿珍精心烹饪的饭菜在我口中尝不出熟悉的味道,反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锈蚀的气息总是萦绕不去。
更让我痛苦的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并非日升月落那种客观的时间,而是一种…内在的损耗。像是沙漏里的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无可挽回地减少。我的存在,维系于那微薄的残魂阳寿,而这份能量,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燃烧。
今天是第三天。距离头七,只剩下四天。七天之后,无论因果是否清算,我都将彻底消失。
我坐在阿珍家那张老旧的、桌面有着无数刀痕和烫印的方桌旁。阿珍就坐在我对面,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依旧浑浊,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但当她看向我——看向陈师父时,那眼神里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和期盼。
师父…你说…老林他…真的能回来看看我吗就一眼…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针尖,刺在我这虚假的身份和真实的情感上。
我,就是她日思夜想的老林。可我该如何回应
太太,请宽心。我努力调整着属于陈金发的声线,模仿着他那种半吊子江湖术士故作高深的腔调,林先生对您情深意重,执念未消,阴阳相隔并非绝路。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时辰未到,强求不得。需要…一些媒介和准备。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桌角。那里放着一堆竹篾、彩纸、浆糊和剪刀。这是我昨天让阿珍准备的。我要扎一个纸人。
这是陈金发残留记忆碎片里为数不多的专业技能之一。那些他用来糊弄丧家、骗取钱财的粗劣纸扎,此刻却成了我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与这个世界进行有限沟通的工具。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载体,一个能承载我意念、传递我警告的媒介。因为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悲伤的阿珍,还有一个潜藏的危机。
林晓杰。我的孙子。
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过来,脚步声很重,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的躁动。茶杯被重重地放在我面前,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在我的手背上。皮肤立刻传来灼痛感,但我的灵魂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这具身体的痛楚,与我何干又或者,这痛楚正是提醒我这借来的存在是多么脆弱而虚幻
师父,喝茶。晓杰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皮笑肉不笑的腔调。他倚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是朝气蓬勃的时候,他的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阴鸷和焦躁。
我奶奶她…就是太想爷爷了,容易胡思乱想。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您可得有点真本事,别让她老人家白白伤心,也别…耽误了正事。
所谓的正事,我心知肚明。我那点微薄的积蓄和这套老房子的继承权,在遗嘱里写得清清楚楚,全部留给阿珍。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保障。但这笔钱,显然也成了晓杰日夜惦记的目标。我听晓杰的父亲偶尔抱怨过,这孩子不知从何时起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早就盘算着用我这笔遗产去填窟窿,甚至还幻想着买新房、娶媳妇。我的死,对他而言,恐怕卸下的不是悲伤,而是阻碍。
后生仔,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垂下眼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末,心诚则灵,强求无益。
晓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但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停留在我身上,带着刺探和不信任。
阿珍不安地看了看孙子,又转向我,嘴唇嚅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怎会察觉不到孙子的异常只是长久以来的溺爱,加上老年人的软弱和不愿面对现实的逃避心理,让她选择了沉默。
这让我更加坚定了必须做点什么的决心。我不能让阿珍在我离开后,面对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家人。
太太,我放下茶杯,指了指桌角那堆材料,通灵需要媒介。今天,我们先把林先生的‘替身’扎好。有了形,才能聚气,才能引魂。
阿珍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好好好,师父,要怎么做我帮你!
晓杰嗤笑一声,嘟囔了句装神弄鬼,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没有理会他。拿起竹篾,开始笨拙地弯折、捆绑。属于陈金发的双手粗糙而僵硬,远不如我生前那双摆弄花草、修理家电的手灵活。但我必须做,全神贯注地做。
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自己的模样,年轻时的,还是临终前的最终,我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大约五六十岁时的轮廓。那时的我,身体还算硬朗,阿珍也还没被岁月和病痛磨去太多神采。
竹篾做骨,勾勒出大致的人形。然后是糊纸,一层层地将彩纸用浆糊粘贴上去。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空气中弥漫着浆糊发酵的微酸气味。阿珍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帮忙递着彩纸,眼神专注而虔诚。
我特意选了蓝色的纸,给她扎上一身我以前最常穿的那种中山领对襟小褂。裤子是黑色的。脸部是最难的。我用毛笔蘸了墨,试图画出自己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下笔的瞬间,我感到一阵恍惚,仿佛真的在塑造另一个我。然而,陈金发拙劣的绘画技巧让这一切都显得徒劳。最终,那张脸上只留下了一个僵硬、古怪、似笑非笑的表情。墨点似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一个半人高的纸人终于成型了。它歪歪扭扭地立在墙角,显得粗糙而廉价,甚至有些滑稽。
但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心中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一丝微弱的联系,在我这缕残魂和这个纸扎的躯壳之间,悄然建立。
夜幕,如同巨大的、带有不祥意味的潮水,缓缓淹没了这座城市。老旧的公寓楼里,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邻居家的电视声、夫妻的争吵声、小孩的哭闹声、下水道隐约传来的水流声…这些曾经熟悉无比的人间烟火,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只觉得遥远、隔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间弥漫着衰败气息的老屋,一个沉浸在悲伤与虚假希望中的老妇,一个心怀鬼胎的孙子,以及…我自己,一个挣扎在消散边缘的残魂。
还有四天。
我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章:纸偶低语,贪念暗影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淌。
阿珍将那个粗糙的纸人视若珍宝,每天小心翼翼地擦拭,仿佛那真的是我的化身。她会对着纸人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家常话,回忆我们过往的片段,那些细碎的、温暖的,如今却让我这缕残魂痛彻心扉的往事。
老林啊,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住在筒子楼,夏天热得睡不着,你就拿着蒲扇给我扇一晚上…
老林,你以前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现在我做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尝尝啊…
每当这时,我都只能以陈师父的身份,坐在一旁,沉默地倾听,或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安慰话语。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灼烧着我。我多想告诉她,我就在这里,从未离开。但我不能。这虚假的希望,或许是支撑她走过最初这段艰难时光的唯一拐杖。而我的存在,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换取她的生机。我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掉这一切。
这具身体的排异反应愈发明显了。除了视线模糊和耳鸣,皮肤底下偶尔会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关节也变得僵硬,尤其是在阴雨天。我知道,这是陈金发这副被掏空的皮囊在加速朽坏,也是我的燃料即将耗尽的征兆。有时候,在意识半沉半醒之间,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个提出交易的冰冷存在,像一道无形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提醒我期限将至。
晓杰这两天表现得异常安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用怀疑和挑衅的眼神看我,也不再对着阿珍旁敲侧击地打探遗产的事情。他甚至会主动帮着做些简单的家务,比如倒垃圾、买菜,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动作也透着敷衍。
阿珍对此感到欣慰,觉得孙子懂事了。但我却隐隐感到不安。这种转变太过突然,更像是一种刻意的伪装。他看我的眼神虽然不再充满敌意,但偶尔掠过的一丝阴冷,却让我不寒而栗。
我开始更加留意他的动静。
夜里,当阿珍睡下后,我会坐在客厅那张硬邦邦的沙发上,意识沉入一种浅层休眠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反而更加敏锐。老屋里的每一丝声响,地板的吱呀,水管的滴漏,甚至隔壁传来的微弱鼾声,都清晰地传入我的听觉。
果然,我捕捉到了一些异常。
晓杰房间的门总是关得很紧。但深夜里,偶尔会传来他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动静。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些夹杂着烦躁、狠戾甚至哀求的语气,以及断断续续飘来的钱、快到期了、老太婆、那个神棍、最后的机会之类的词语,都让我心头一紧。他似乎被什么逼得很急。
我还发现,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摩挲着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很小的动作,但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有一次,我假装起身倒水,从他身边经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口袋里露出的,似乎是一小截…金属的光泽
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晓杰的安分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在等待时机,或者说,在酝酿着什么。
第四天晚上,我觉得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给他一个更强烈的警告,至少要拖延到我离开之后。
我对阿珍说:太太,时辰差不多了。今晚,可以尝试请林先生的魂魄依附在纸人上,与您说几句话。
阿珍的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眶却立刻红了。
晓杰当时也在客厅看电视,听到这话,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笑:哦师父终于要显神通了我倒要看看,我爷爷能说些什么。他关掉电视,抱起胳膊,摆明了要在一旁监工。
我心中冷笑,正合我意。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将那个纸人端正地摆放在客厅中央的方桌上。它依旧是那副粗糙、僵硬的样子,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我点燃了三炷线香,插在桌上的一个小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升起,带着廉价香料特有的、有些呛人的味道。我又拿出朱砂和毛笔,在纸人周围的桌面上,依葫芦画瓢地画了一个从陈金发记忆里翻出来的、看起来颇为复杂的符阵。我知道这些都是形式,真正的关键,在于我的意念,在于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我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念诵着不知所云的咒语。这不是为了沟通鬼神,而是为了集中我那日益稀薄的精神力量,将其强行注入到面前的纸人之中。这感觉,就像是将自己本就破碎的灵魂,再撕下一小块,塞进那个冰冷的纸壳里。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沉重。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线香的烟雾不再随意飘散,而是开始缓慢地、如同活物般围绕着纸人盘旋、缠绕。一股阴冷的气息,从纸人的方向弥漫开来。
阿珍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纸人,身体微微颤抖。
晓杰脸上的讥诮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显然,他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我将全部的意念,集中在纸人那张僵硬的笑脸上。我想象着自己的声音,那个属于林国栋的、如今却只能通过这怪异媒介传递的声音。
阿…珍…
一个极其微弱、干涩、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声音,突兀地从纸人的方向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断断续续。
啊!阿珍猛地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决堤而出,沿着她苍老的脸颊无声滑落。老…老林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向前倾着身体,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个纸人,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是…我…纸人的声音依旧微弱,仿佛随时会断裂。每吐出一个字,我都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被抽空,身体摇摇欲坠。我…时间…不多…放心不下…你…
看到阿珍的眼泪,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呼唤,一种巨大的悲伤和不舍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冲破这层令人作呕的伪装,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我就在这里。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我。我必须利用这宝贵而痛苦的沟通,完成更重要的事情。
我的意念,艰难地驱动着那不存在的目光,转向倚在门边的晓杰。
晓…杰…
纸人的头颅以一种极其轻微、但足以被察觉的幅度,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那双墨点似的眼睛,空洞地望向了林晓杰。
晓杰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见了鬼一般。他大概从未想过,这场他眼中装神弄鬼的把戏,会真的点名到他。
爷…爷爷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颤抖,下意识地又后退了一步。
那笔钱…纸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非人的、不容置疑的严厉,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牙缝里挤出来,是…留给你奶奶…安…度…晚…年…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房间里只剩下线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阿珍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以及我——这具身体里——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声。
你…要…好…好…照…顾…她…纸人的声音如同钝刀割肉,一字一顿,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不…准…动…歪…心…思…!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晓杰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成一种病态的蜡黄。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戳穿秘密后的怨毒和不甘。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要辩解或反驳,但在那诡异的气氛和纸人阴冷目光的注视下,最终只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我…我…我知道了…爷爷…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根本不敢与纸人对视,我…我一定…好好照顾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知道,这恐惧是真的。但我也知道,恐惧之下,潜藏的贪婪和怨恨,可能像毒草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滋生。这次警告,或许能暂时镇住他,但绝不可能根除他心中的恶念。
施展这次通灵,几乎耗尽了我积攒的所有能量。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这具身体里彻底剥离。
阿珍…保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通过纸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充满了疲惫和不舍的叹息。
话音刚落,那围绕着纸人盘旋的烟雾,如同失去了无形的束缚,骤然溃散开来。房间里那股阴冷沉重的气息也随之消退,灯光恢复了稳定。
纸人静静地立在桌子上,又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手工粗糙的纸扎玩偶。只是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眼中那两个墨点,也仿佛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了。
阿珍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激动中,伏在桌边低声饮泣。
而林晓杰,则像丢了魂一样,失魂落魄地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看我的眼神,除了恐惧,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恨。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第三章:暗夜磨刀,杀机浮现
那晚的显灵之后,晓杰果然老实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畏缩。
他不再敢正眼看我,甚至尽量避免和我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偶尔在走廊或客厅不期而遇,他也会立刻低下头,像只受惊的老鼠般迅速溜走。他对阿珍的态度也变得格外殷勤,虽然依旧透着不自然,但至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都做足了表面功夫。
阿珍以为是老林的警告起了作用,私下里不止一次对我这个陈师父表达感激,言语间对我通神的本领更是深信不疑。这让我愈发尴尬和痛苦。每一次接受她的感谢,都像是在往自己心里捅刀子。
只有我知道,晓杰那看似顺从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恐惧可以暂时压制贪婪,但当恐惧的对象显得并非无所不能,或者当他所觊觎的东西的诱惑足够大时,被压抑的恶念只会以更猛烈的方式反弹。
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第五天,第六天…时间无情地流逝。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退潮般从这具躯壳中抽离。眩晕感成了常态,视线模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短暂的、几秒钟的眼前发黑。四肢的冰冷感也从末梢蔓延到了躯干,即使在白天,裹着厚衣服,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股铁锈般的腥气似乎也更浓了些,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
我知道,我的灯油即将耗尽。头七,近在眼前。
我开始夜不能寐,或者说,我现在的状态也无所谓寐。意识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度警惕的浅层漂浮状态,像一个尽职的守夜人,感知着这间老屋里每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第六天深夜,我又一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周围一片死寂。阿珍早已睡下,她的呼吸平稳而安详,这几日她的气色的确好了很多,睡眠质量也提高了,这算是我这痛苦交易中唯一的亮色。
晓杰的房间依旧亮着灯,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但极具穿透力的、如同指甲刮擦毛玻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房间的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但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什么声音
我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去听。
摩擦…摩擦…带着一种固定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打磨什么东西。
我的心脏——这具属于陈金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毒蛇般蹿入我的脑海。
铁锈般的腥气似乎也在这时变得浓郁了几分。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那惨淡的光线,走到客厅的角落。那个纸人依旧立在那里,静默无语。我伸出手,冰冷的纸面触感传来,却诡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感。我将它轻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屋子里只剩下我的心跳声,以及晓杰房间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摩擦声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晓杰房间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瘦高的黑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闪了出来。他动作极其轻巧,脚下像猫一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是晓杰!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芒。更让我心胆俱裂的是,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水果刀!
那把刀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寒光。刀尖似乎刚刚被打磨过,异常锋利!
他要去哪里他想干什么!
只见他蹑手蹑脚,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夜贼,一步一步,朝着…阿珍卧室的方向走去!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这个畜生!他竟然…他竟然想对自己的奶奶下手!前两天的恐惧和警告,不仅没有让他收敛,反而将他逼上了绝路,让他滋生出如此丧心病狂的念头!
无边的愤怒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嘶吼出来,冲上去和他拼命!
但我不能!
我下意识地衡量了一下彼此的力量。我这副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虚弱不堪,而晓杰正值年轻,手里还握着凶器。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了阿珍,反而可能将我自己彻底暴露,甚至刺激他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时间紧迫,阿珍就在几步之遥的房间里熟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我的目光,绝望地落在了怀中的纸人上。
那张僵硬的、似笑非笑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阴森。
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我猛地闭上眼睛,将残存的所有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涌向怀中的纸人!这一次,不是模仿声音,不是传递警告,而是试图…赋予它某种更直接的力量!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干涉!
晓…杰…
一个比上次更加清晰、更加阴冷、仿佛带着无数回音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响!这声音不再像是从纸人的嘴里发出,而是仿佛…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无处不在!
正要推开阿珍房门的晓杰,如同被惊雷劈中,整个身体猛地僵住!他惊恐地转过头,瞳孔因为恐惧而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谁!谁在那里!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握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放…下…屠…刀…
那个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威严。
我能感觉到,随着这声音的发出,我的意识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溃散,眼前阵阵发黑,仿佛灵魂正在被撕裂、燃烧!驱动纸人发出这种强度的声音,甚至试图影响周围的气场,对我来说已经是严重的透支!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意念的强行驱动下,我怀中的纸人,那双墨点似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亮了起来!闪烁着两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幽红光!。
纸人的头颅,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其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僵硬感,转向了晓杰!
立…地…成…佛…
阴冷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寂静中回荡。
啊——!!
晓杰彻底崩溃了!前几天的显灵还可以用巧合或者神棍的把戏来解释,但此刻,这寂静深夜里无处不在的阴冷声音,这纸人眼中闪烁的诡异红光,以及那如同活物般转动的头颅,彻底击溃了他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这种来自未知的、超自然的恐惧!
鬼!有鬼!爷爷!爷爷饶命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噗通一声,他手中的水果刀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晓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软在地,脸上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哀嚎、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人!我不该动歪心思!饶了我吧!求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看着他那副魂飞魄散、丑态百出的样子,我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和疲惫。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靠在了墙上。怀中的纸人也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变得沉重而冰冷。我知道,我真的到极限了。
好…好…对…你…奶…奶…
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通过纸人发出微弱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这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最后的嘱托。
然后,眼前一黑,我的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虚无之中。
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刹那,我模糊地看到,那个瘫坐在地上的身影,如同丧家之犬般,手脚并用地、连滚爬爬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慌和颤抖。
寂静再次笼罩了客厅。
只有那把掉落在地板上的水果刀,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寒光。
以及那个静静立在角落、仿佛从未动过、眼中红光早已熄灭的纸人。它的表面,似乎又多了几道细微的褶皱,颜色也更加黯淡了。
第四章:头七之约,残魂燃尽
当我如同溺水者般再次挣扎着浮出意识的黑暗时,窗外已经透进了清晨熹微的光芒。天亮了。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感。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张被浸透、揉搓过的废纸,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我彻底吹散。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要撕裂肺叶的迟滞感。我知道,昨夜的强行施为,几乎燃尽了我最后的那点残魂阳寿。
今天是第七天。我的头七。也是我与那个冰冷存在约定的最后期限。
我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视线依旧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嗡鸣声。
客厅里很安静。晓杰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死一般的沉寂。地板上那把水果刀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被他昨晚惊魂稍定后偷偷捡回去了。
阿珍已经起来了,我听到厨房里传来她忙碌的声音,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还有她低声哼唱着某个不成调的老歌的声音。她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前几天轻快、稳健了许多。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在她身上,我能想象出那温暖的画面。
这是我用自己换来的。值得吗
我不知道。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客厅角落,将那个纸人抱在怀里。它的重量似乎也变轻了,纸面干枯、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我和它之间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也变得若有若无,如同风中残烛。
阿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醒了,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陈师父,您醒啦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她将面碗递给我:快,趁热吃点东西暖暖身子。今天是你家先生的头七,按老例儿,等会儿我要去路口给他烧点纸钱,送送他。
我接过温热的面碗,熟悉的葱油香气飘入鼻端,那是阿珍最拿手的味道。我的手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碗。我有多少年没吃过她亲手做的这碗面了记忆如同破碎的电影片段,在脑海中纷乱闪现:年轻时,我们挤在狭小的厨房里,她笑着喂我吃刚出锅的面条;中年时,我下班回家,她总会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驱散我一身的疲惫…
眼眶瞬间湿润了。但我强行忍住,低头默默地吃面。味同嚼蜡。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品尝出任何味道,只有一种空洞的、机械的吞咽动作。
晓杰呢我故作随意地问道,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
还在睡呢,阿珍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和无奈,昨晚也不知道怎么了,后半夜一直听到他在房里哭,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噩梦。早上我去叫他,他蒙着被子不肯起来,说不舒服。唉,这孩子…可能是吓着了,也可能是…想他爷爷了吧。
我心中了然。看来昨晚的惊吓疗法效果显著,但也可能…适得其反。
吃完面,阿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香烛、纸钱和一些祭拜用的水果点心。她一边忙碌,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大部分是关于我的,关于老林的。
师父,你说…老林他到了那边,会好好的吧
师父,等会儿烧纸的时候,我跟他说,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让他保佑晓杰,别再糊涂了…
我只能含糊地应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消耗我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
师父,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路口阿珍收拾好东西,抬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不了…太太,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做。你…去吧,路上小心。
我需要独自面对这最后的时刻。也必须留下来,以防万一。晓杰的状态,让我无法完全放心。
阿珍没有多想,只当我是大师有什么特殊的仪式,点了点头,拎着东西出门了。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那扇紧闭的房门,以及门后那个不知是恐惧还是在酝酿着什么的孙子。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旋转。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但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存在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变得稀薄。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色彩逐渐褪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一切。身体的冰冷感已经蔓延到了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显得那么微弱、那么艰难。
我抱着那个纸人,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阿珍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车辆穿梭,行人匆匆,充满了鲜活的、与我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我就像一个即将被抹去的、写在沙滩上的名字。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和对阿珍那深入骨髓的、无法割舍的牵挂。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突然被猛地拉开了!
林晓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凌乱。他的眼神不再是昨晚那种极致的恐惧和慌乱,而是一种…混杂着绝望、疯狂和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把沉重的铁锤!锤头上似乎还沾着些许暗红色的污渍,不知是什么。
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搞的鬼!晓杰的声音嘶哑、扭曲,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地盯着我,一步步向我逼近,什么狗屁爷爷显灵!什么鬼魂警告!都是假的!都是你这个老骗子装神弄鬼弄出来的!
我心中猛地一沉。他不是被吓破了胆,而是…想通了或者说,是被无法摆脱的债务和对金钱的极度渴望逼疯了,宁愿选择相信一个更现实的解释,并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都转移到了我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你想干什么我下意识地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窗框上。我抱着纸人,试图让自己站稳,声音却因为极度的虚弱而止不住地颤抖。
干什么晓杰狞笑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扭曲,显得格外狰狞。他挥舞着手中的铁锤,唾沫横飞地嘶吼着: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你这个碍事的老神棍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了!我奶奶她老糊涂了!那笔钱放在她手里能干什么等她死了还不是我的!但我等不及了!我欠了那么多钱!再不还他们会打死我的!我要那笔钱!现在就要!!
他的眼神狂热而涣散,瞳孔深处燃烧着贪婪和毁灭的火焰,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你杀了‘陈师父’…也拿不到钱…我艰难地喘息着,试图唤醒他最后一丝理智,那是…犯法…警察会…
犯法警察晓杰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用锤子指着我,眼神如同看一个死物:谁会知道一个没人认识、来路不明的江湖骗子,死在客户家里,谁会怀疑到我头上我可以报警,就说你突发心脏病死了!或者…不小心从窗户掉下去了!谁会为一个骗子追根究底!
他步步紧逼,手中的铁锤高高举起,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我的头顶狠狠砸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难道我费尽心力,燃烧了自己最后的残魂,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我守护了阿珍的健康,却无法阻止她即将面对的、失去亲人和财产的、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不!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就在那冰冷的铁锤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怀中的纸人上!那张僵硬、古怪的脸,仿佛也在注视着我!
最后一丝意念,最后一缕残魂之力,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爆发出来!我不再试图控制或驱动它,而是将自己仅存的所有存在,所有对阿珍的爱与守护的执念,全部、彻底地——融入了进去!
不是命令,是献祭!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低沉鸣响,突兀地在房间里回荡开来!
我怀中的那个纸人,毫无征兆地、猛地爆开一团橘红色的火焰!
那火焰是如此的炽烈,如此的耀眼,瞬间将纸人完全吞噬!火光熊熊,却诡异地没有点燃我的衣服,也没有蔓延到旁边的窗帘。它就像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纯粹由意念和灵魂燃烧而成的火焰!
在那跳跃、扭曲的火光之中,纸人的轮廓正在迅速消融、变形。它那张原本僵硬、似笑非笑的脸,在火焰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那双墨点似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如同岩浆般炽热的光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决绝和无声的控诉,死死地盯住了举着锤子、目瞪口呆的林晓杰!
啊——!!!
晓杰被眼前这完全超乎他理解范畴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发出了一声比昨晚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手中的铁锤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惊恐万状地看着那团凭空燃烧的火焰,看着火焰中那个如同活物般、在痛苦中控诉的焦黑人形,仿佛看到了来自九幽地狱的厉鬼索命!恐惧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鬼!真的是鬼!爷爷显灵了!救命啊!!他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再也顾不上什么钱、什么遗产,转身如同见了猫的老鼠,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地朝着门口冲去。
因为极度的慌乱和恐惧,他甚至忘了开门,一头狠狠撞在了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他才手忙脚乱地拉开门,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消失在楼梯间,只留下一连串渐行渐远的、充满了恐惧的哭嚎声。
在他逃离的那一刻,那团燃烧的火焰,也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如同耗尽了所有燃料般,迅速地、无声地熄灭了。
我怀中,只剩下了一小撮温热的、灰白色的灰烬,以及一个极其模糊的、被烧焦的人形轮廓。
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也随着这火焰的熄灭,彻底断开了。
阳光,温暖地透过窗户,洒落在我的身上。
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包裹了我。身体的沉重、冰冷、疼痛…所有属于陈金发这具躯壳的负累,都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平和、如同羽毛般漂浮的感觉。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契约结束,因果已了。
我的视线变得异常清晰,不再模糊。我能看到窗外的每一个细节: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远处楼顶晾晒的衣物随风飘动,甚至能看到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
然后,我看到了阿珍的身影。
她出现在了楼下的街角,手里拎着空了的篮子,正慢慢地往回走。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光晕。她的脚步,不再像以前那样蹒跚、沉重,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快和稳健。她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释然的微笑。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缥缈,如同融入了温暖的海水之中。眼前的一切开始褪色、旋转,最终化作一片纯净、柔和的白光。
在彻底消散前,最后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那不是痛苦,不是遗憾,而是一个遥远而清晰的画面: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年轻的阿珍依偎着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老林,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吧永远不分开。
我笑着,握紧了她的手,无比笃定地说:嗯,一直在一起。永远。
我的灵魂,带着最后一丝微笑,如同尘埃落定,彻底消散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林国栋,也没有了那个短暂存在过的陈师父。
只有一缕阳光,静静地、温柔地落在那一小撮残留在窗台上的灰烬上,无声无息,温暖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