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残瞳 > 第一章

第一章:山之呼吸,家之阴影
山是活的。
牙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这不是文人墨客笔下那种拟人化的矫饰,不是山峦轮廓起伏如沉睡巨人的胸膛,也不是林涛阵阵似低语或叹息。不,牙所感知的活,是一种更原始、更深邃、更真实的存在状态。是弥漫在每一次呼吸吐纳间的潮湿空气,是浸透层层腐殖质、直抵冰冷岩层的土壤脉动,是潜藏于每一片树叶背面脉络、每一块苔藓湿滑触感下的细微震颤。这生命,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它通过牙的皮肤毛孔渗入,沿着他的鼻腔黏膜蔓延,最终在他耳廓深处,与他自身的血液奔流声合奏。
山接纳了他。如同接纳一块亿万年前滚落的顽石,一棵在峭壁缝隙中挣扎求生的扭曲松树,或者一阵掠过林梢、不留痕迹的山风。它从不评判,从不排斥,只是以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默,包容着他这个异类的存在。
他的居所,是一个隐匿在峭壁凹陷处的山洞。洞口垂落着厚密的藤蔓,纠缠交错,像一道绿色的瀑布,将洞内的幽暗与外界的光明彻底隔绝。只有在日头最毒的正午,才有几缕仿佛经过层层过滤、变得吝啬而疲惫的阳光,能勉强钻过藤叶的缝隙,在铺满枯枝败叶的洞底投下几块破碎、颤抖的光斑。那光斑明灭不定,像是一些被遗忘的梦境碎片,又像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褪色模糊的记忆。
洞内终年潮湿阴冷。空气里永远混合着几种固定的气味:湿润泥土的腥气,枯叶腐烂发酵的微酸,岩石渗水的冰凉,以及一种更独特、更属于他自己的——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膻。这不是野兽的臊臭,也不是人类汗液的酸腐,而是介于两者之间,一种模糊不清、却又标识着他身份的气息。一半源自这无垠的山野,一半源自……那个他无法追溯,也不愿深思的源头。
他叫牙。
这是父母给他取的名字。他们说,他降生时,并未像其他婴儿那样啼哭,只是安静地睁着眼,嘴里那两颗过早萌发、尖锐异常的乳牙,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微光,是这个新生儿身上唯一的、也是最令人不安的标记。后来,这个标记如同某种诅咒的种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逐渐蔓延至全身。
他的皮肤粗糙,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仔细触摸,能感觉到皮下细密的、坚硬的毛茬蓄势待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能看清最细微的动静,视物如同白昼,瞳孔深处似乎蕴藏着某种非人的幽光。他的听力敏锐得惊人,百米之外一片枯叶的飘落、一只甲虫爬过树皮的窸窣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还有那无法用意志压制的,每当月亮变得饱满、银辉洒满山林时,从喉咙深处升腾起的、想要对着那轮清冷孤月放声长嗥的原始冲动。
他是怪物。
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即使他们从未真正见过他长大后的样子。流言蜚语像山间的瘴气,无形无质,却能轻易穿透低矮的土墙,渗入那个贫困的家。父母将他藏得很好,像藏着一个见不得光的、令人羞耻的秘密。他们用尽了所有力气,试图将他圈禁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直到他自己选择了离开。
那年他十五岁。身体的变化如同失控的野草,疯狂地滋长。他开始无法忍受狭小的空间,无法忍受人类食物寡淡的味道,更无法忍受父母眼中那日益浓厚、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忧虑,以及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却让他本能感到刺痛的……怜悯与疲惫。
一个微雨的清晨,他下定了决心。
山里……或许……父亲的声音干涩、嘶哑,像被山风吹了无数个日夜的破旧砂轮,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牙懂了。或许更适合你。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啜泣声细微地传来,泪水无声地蜿蜒过她饱经风霜的脸颊,一滴滴落入灶台前冰冷的灰烬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走了。没有告别。背上是一个用粗布缝制的简陋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浆洗得发白、带着破洞的旧衣服,一把父亲砍柴用了大半辈子、刀刃布满缺口的柴刀,还有母亲连夜为他烙下的几张冰冷、坚硬得像石块的麦饼。
他一步步走出那个低矮的院门,没有回头。他害怕,如果回头,会看到父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轻松。那比山里最凶猛的豺狼虎豹,更能将他的心撕裂。
从此,山成了他的世界。
但他并未彻底斩断与那个家的联系。每个月,当月亮隐去光辉,夜色最浓、最深沉的时候,他都会回去一次。这不是回家,更像是一次秘密的朝圣,一次卑微的、不求回应的供奉。
他从不走那扇熟悉的木门。他会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熟练地、悄无声息地翻过那段最低矮、已经有些倾颓的土坯院墙。院子里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他能闻到母亲浆洗衣物残留的皂角味,父亲旱烟袋里劣质烟草的辛辣味,还有……哥哥梁身上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属于成年男子的汗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气息。
他会将自己猎到的最肥硕的野兔,或是肉质最鲜美的獐子,有时甚至是一头费尽力气才捕获的小野猪,轻轻放在厨房那扇斑驳的木门外。然后,他会退到院墙的阴影里,蜷缩起身子,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屏住呼吸,只用那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窗户。
等待。
等待那豆昏黄而温暖的油灯光亮起。
通常,先亮起的是父母房间的灯。然后,过一会儿,厨房的灯也会亮起来。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沉重而熟悉的呻吟,打破深夜的寂静。
大多数时候,出来的是母亲。她会先是惊讶地低呼一声,仿佛不敢相信门口的馈赠。然后,她会小心翼翼地拎起猎物,朝着他藏身的方向,朝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了她儿子的黑暗山峦,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听清的、带着颤抖和哽咽的声音,轻声说:牙……是你吗……山里冷,自己……自己要小心些……
她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纤细,却又无比坚韧,穿透浓重的夜色和冰冷的距离,轻轻缠绕在牙的心上。那是他与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与他作为人的过去,唯一残存的、温热的连接。每一次听到,都让他既感到一丝慰藉,又如同被针扎般刺痛。慰藉于那声音里未曾完全泯灭的关切,刺痛于这关切背后,他无法回应、也无法靠近的现实。
父亲有时也会跟着出来。他不像母亲那样言语,总是默默地弯腰,用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拎起地上的猎物。他会掂量一下分量,然后抬起头,望向牙藏身的黑暗角落,或者更远处的、如同墨色巨兽般蛰伏的山峦轮廓。他从不说话,只是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或许是无奈,或许是负担,或许是对这畸形存在的默认,又或许,是对命运无声的诘问。那叹息像一片枯叶,或者一粒微尘,在寂静的夜空中飘荡,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牙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牙从不见他们,一次也没有。他害怕。他怕自己如今半人半兽的样子——那粗砺的皮肤,那隐约可见的毛发,那在黑暗中闪烁着异光的眼睛——会彻底击碎母亲声音里那点残存的温情,会将父亲沉默叹息中的复杂情绪,最终凝固成纯粹的恐惧和排斥。他更怕从他们眼中,哪怕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嫌恶。那种眼神,他曾在村里其他人的脸上见过,像淬了毒的冰锥,能瞬间冻结他的血液,刺穿他薄弱的、属于人的自尊。那比山里最饥饿的狼、最凶猛的熊,更能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助的恐慌。
所以他选择隐藏,选择成为一个只存在于黑暗中的、沉默的影子,一个只留下猎物作为标记的神秘访客。这距离,既是保护,也是一种自我放逐的惩罚。
他还有一个哥哥,叫梁。
梁比他大五岁。在牙模糊而碎片化的童年记忆里,梁是唯一一个没有将他视作纯粹怪物的人。那时的梁,虽然也和其他孩子一样,会因为牙偶尔失控显露的异样而害怕,但他身上似乎总有一种懵懂的、属于长兄的责任感。他会偷偷把母亲藏起来不给牙吃的白面馒头塞给他,会在其他孩子嘲笑、欺负牙时,不情不愿却又坚定地挡在前面,会拉着他瘦弱的手,跑到村外的小河边,教他如何笨拙地摸鱼捉虾。牙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梁那宽厚、带着少年粗糙感的手掌,拍在他背上时的温度和力度。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感受到来自同类的、不带杂质的温暖记忆。
但自从他离开家,躲进这深山之后,梁似乎也变了。变得……陌生。
在那些他深夜回家的时刻,梁几乎从未出现过。不像父母,会因为门口的动静而亮起灯火。梁的房间总是漆黑一片,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偶尔,牙会在父母进屋后,借着屋内摇曳的灯光,从窗棂的缝隙中,瞥见哥哥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身影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虽然贫穷却还算阳光的少年。隔着一层薄薄的、被油灯熏得发黄的窗纸,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甚至扭曲。脸上的表情,牙无法看得真切,但总觉得那上面沉淀了某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不再是少年时期的简单和直率,而是多了一种……紧绷、晦暗,像山谷深处终年不散、令人压抑的雾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像一层冰冷的、看不见的薄膜,悄然横亘在他们之间,即使只是这样远远地、单方面地窥视。梁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与他任何形式的接触,哪怕是间接的。他从不出来帮忙拎猎物,也从不像母亲那样,会朝着黑暗说上一句半句。他的沉默,不同于父亲那种饱含复杂情绪的无言,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仿佛拒斥般的寂静。
牙不懂。他试图在自己有限的认知里寻找解释。也许梁长大了,心思重了也许他只是累了,不想在深夜里折腾也许……他只是不屑于接受一个怪物的施舍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痛了他,让他本能地想要逃避。
他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感受着夜露凝结在粗糙皮肤上的冰凉,听着自己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心跳,还有远处山林传来的、属于夜晚的各种细微声响——虫鸣,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一两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这些声音构成了他熟悉的世界,但在这一刻,却都成了某种不安的背景音,反衬着院墙内那令人窒息的、属于人间的复杂和沉默。
日子就在这种狩猎、等待、窥视和无声的退却中,周而复始地流逝。白天,他是山林的王,凭借超乎常人的感官和力量,追踪猎物,巡视领地,与野兽周旋。他熟悉每一条溪流的走向,每一片树林的脾性,甚至能从风中嗅出天气的变化、远方野兽的气息。他与这座山,建立起了一种近乎共生的、原始而神秘的连接。他倾听岩石深处水滴的回响,辨认不同鸟类的鸣叫,观察星辰的流转,感受季节的枯荣。山林是他的王国,广袤无垠,供他驰骋;但同时,这里也是他的牢笼,将他与曾经的世界彻底隔绝,判处他终身的孤独。
夜晚,尤其是每月那几个特定的、无月或残月的夜晚,他又变回那个卑微的、怀揣着一点可怜希冀的儿子或弟弟。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散发着微弱灯火和人间烟火气的院落,献上自己的供奉,然后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影子,在得到一点点回应后,迅速逃离。
他有时会对着空旷的山谷低吼,那声音混杂着兽性的狂野和人性的压抑,充满了无处排解的痛苦、迷茫和愤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一个披着人皮的野兽,还是一个长着獠牙和利爪的人他属于哪里是这片沉默包容又冷酷无情的深山,还是那个既让他眷恋又让他恐惧的人间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像一条在黑暗中无限延伸的隧道。
他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有那条由猎物和夜色维系着的,连接着他与那个家的,脆弱得如同蛛丝的线。他依赖着这条线,汲取着微薄的、足以支撑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人气。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不主动去触碰,不去惊扰,这条线就能一直存在下去。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在狩猎与窥视的循环中,在孤独与渴望的撕扯中,慢慢耗尽他这不伦不类的生命。
直到那一年冬天。
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以及,雪地里,那抹他永生难忘的、刺目的猩红。
第二章:冰雪下的獠牙,破碎的左眼
那年的冬天来得异常早,也异常凶猛。十一月刚过,第一场雪就毫无征兆地降临了。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试探性地敲打着枯枝和岩石,但很快,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掩埋、冻结。
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山被彻底封锁了。往日熟悉的路径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望不到边际的雪原。寒风像刀子一样,裹挟着冰冷的雪粉,在山谷间呼啸、肆虐,发出凄厉的、如同鬼魂哭号的声音。气温骤降,连最耐寒的松柏都挂上了沉甸甸的冰凌。
牙蜷缩在洞穴的最深处,紧靠着冰冷的石壁。他将自己收集的所有枯枝和干草都堆在身边,希望能留住一点微薄的暖意。但寒冷无孔不入,像一条冰蛇,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渗入骨髓。
腹中空空如也。大雪封山,猎物们也都躲藏了起来,难以寻觅。但这生理上的饥饿,远不及他心中那股空落落的、焦灼的恐慌。
他无法抑制地想象着山外那个家。低矮的土坯房,能否抵御这样狂暴的风雪父母年迈,身体本就不好,他们是否还有足够的柴火取暖粮食……还够吃吗哥哥梁呢他是否会担心父母
这些念头如同冰冷的虫豸,在他心里啃噬着,让他坐立难安。他无数次走到洞口,拨开厚重的藤蔓,望向外面那个被风雪统治的、白茫茫的世界,试图从那单调的色彩中,捕捉到一丝来自家的讯息。但只有无尽的风雪和死寂。
等待,是如此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雪停后的第五天,天空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苍白无力的阳光。积雪依然深厚,但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微微融化,变得更加湿滑难行。牙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将那把父亲留下的、已经锈迹斑斑的柴刀别在腰间——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没过膝盖的深雪里。
归途,从未如此艰难。
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松软的积雪下,可能隐藏着坑洼或被覆盖的灌木,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但他心中的焦急,像一团火焰,支撑着他不断前行。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凭借着远超常人的体力和对地形的深刻记忆,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太阳西沉,将雪地染上了一层凄美的橘红色,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当夜幕彻底降临,星辰在洗净的天空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时,他终于赶到了村子附近的山坡上。
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轮廓。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像几个蜷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老人。
一丝微弱的、昏黄的灯光,从其中一扇窗户透出。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屋顶那根歪斜的、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烟囱里,正冒出的一缕微弱的、几乎要被寒风吹散的炊烟。
那一刻,牙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了下来。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甚至让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们没事。他们在做饭。他们还活着。
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几乎想就地躺倒在雪地里。但多年的习惯和深入骨髓的警惕,让他抑制住了这种冲动。
他像往常一样,绕到村子后面,准备靠近那个熟悉的院落。
就在这时,他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那气息混杂在空气中,很淡,却异常清晰。它混杂在雪后清冽的空气、熟悉的柴火烟味、以及隐约可闻的、粗陋饭菜的香气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种……属于陌生人的气味。
不止一个。
而且,这些气味中,还夹杂着一种他非常熟悉、却又让他极度不安的味道——那是属于城镇里那些穿着体面、眼神却总是带着审视和算计的官家人身上的味道。
牙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警觉取代。
为什么会有官家人在这里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伏低身体,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尽可能地隐藏在雪堆和枯树的阴影里,像一头嗅到危险气息、进入潜行状态的野兽。他放缓呼吸,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亮着灯火、冒着炊烟,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的院落靠近。
距离院墙还有十几米远时,他听到了屋里传来的说话声。
声音被厚厚的土墙和窗纸阻隔,显得有些模糊,但他那双异常敏锐的耳朵,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内容。
首先传来的,是哥哥梁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他记忆中带着少年憨气的语调,也不是他后来窥视时感受到的那种晦暗和压抑。此刻,梁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亢奋的谄媚和急切。
……大人!您就放一百个心!这事儿啊,包在我身上!上次……上次那只左眼,您不是也看到了吗圣上龙颜大悦,赏了我这个都头的差事,还赐了不少金银!嘿嘿,这回要是能把另一只也弄到手……
另一只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官腔的、油滑而傲慢的声音打断了他。听说那怪物的右眼,是金色的能在夜里发光比那只蓝色的左眼更加奇异哼,是真是假,总要亲眼见了才知道。梁都头,你可别是诓骗本官。
哪能呢!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呐!梁的声音更加卑微,甚至带着一丝赌咒发誓的意味。千真万确!我……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那畜生……哦不,那东西,右眼确实是金色的!亮得很!大人您想啊,左眼都那么值钱了,这右眼要是献上去,那得是多大的祥瑞!多大的功劳!到时候,您高升有望,下官……下官也能跟着沾点光不是
祥瑞那个油滑的声音冷笑一声,充满了不屑。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身上挖下来的眼珠子,也配叫祥瑞不过是宫里那位主子的一点怪癖,喜欢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罢了。梁都头,你也别尽想着邀功,先把东西弄到手再说。那怪物藏在深山老林里,听说凶得很,上次为了取那只左眼,你不是也差点……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梁连忙应和,那畜生是狡猾凶狠!不过大人放心,上次是我准备不足,让它侥幸逃脱,还瞎了一只眼。这次,它只有一只眼了,肯定不如以前灵活!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回来看它爹娘。只要我们守株待兔,再多带些人手,布下天罗地网,不怕它不束手就擒!
嗯,如此最好。油滑的声音似乎有些满意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过,要抓活的。上面那位大人,可不只想要眼珠子,对这怪物本身,也好奇得很……
data-fanqie-type=pay_tag>
后面的话,牙已经听不清了。
或者说,他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间凝固了。
左眼……
另一只……右眼……
金色的……
畜生……
守株待兔……
天罗地网……
抓活的……
这些冰冷的、残酷的字眼,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留下永不磨灭的焦痕。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覆盖着冰霜的巨手狠狠攥住,挤压着,扭曲着,几乎要停止跳动。一股腥甜的、带着铁锈味的热流,猛地从喉咙深处涌上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只眼睛,还有他一直小心翼翼维系的、关于亲情和家的最后幻想。
原来,那不是意外,不是失控,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由他最信任的哥哥亲手策划和执行的狩猎。
三年前的记忆,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厉鬼,挟裹着冰冷的恶意和刺骨的剧痛,瞬间冲破了他刻意压抑的闸门,咆哮着席卷了他的整个意识。
那个夜晚,同样是这样的大雪天。他因为猎到了一只罕见的、皮毛纯白无瑕的雪狐而兴奋不已,觉得这足以让家里过上一个温暖富足的好年。他像往常一样,将雪狐放在厨房门口,隐在黑暗中等待。
门开了,出来的是哥哥梁。
梁看到那只雪狐时,眼中迸发出的光芒,不是惊喜,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的光芒,像黑暗中点燃的磷火。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声呼唤,甚至没有朝黑暗中看一眼,而是迅速地、近乎粗暴地将雪狐拖进了屋子,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牙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梁的动作太快,太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做贼心虚般的慌张。但他没有多想,只当是哥哥太冷了,或者太激动了。
他在寒风中等了很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父母都没有出来。屋里的灯光也显得有些异样,摇曳不定,似乎比平时更亮一些,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能分辨出母亲低低的哭泣,父亲愤怒的低吼,以及……哥哥梁急促而不耐烦的辩解声。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无法再等待下去。他悄无声息地,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里,靠近了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他小心翼翼地,用爪尖在糊窗的旧纸上抠开一个小洞,将右眼凑了上去。
屋内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哥哥梁,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匕首——那是父亲用来宰杀牲畜的刀,刀锋上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正激动地、面目狰狞地对着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父母咆哮着什么。
……爹!娘!你们就不能想开点吗!这是老天爷给我们梁家送来的机会啊!是天大的福分!你们知道县里的张大户为了他那宝贝儿子能进官府,花了多少银子吗咱们没钱没势,就指望这个了!有了这个‘祥瑞’,我就能去县衙谋个差事!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用窝在这个穷山沟里受穷受气了!
那……那可是你弟弟啊!梁子!你怎么能……怎么能对他下得去手啊!母亲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掩面,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哭喊,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弟弟!梁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怨毒和疯狂,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他算什么东西!他就是个怪物!是个不人不鬼的畜生!从小到大,因为他,我们家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亏被村里人戳了多少脊梁骨!现在,他这双怪眼睛终于能派上点用场了,能换来我们全家的好日子了,你们却拦着我!你们是老糊涂了吗!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指着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儿子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眼中充满了痛苦、失望,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牙在窗外看着,听着,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囚徒。寒冷,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冻僵了他的身体,也冻僵了他的心。他看到哥哥眼中那两簇燃烧的、名为贪婪和怨恨的鬼火,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可怖。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屋内的梁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窗外!
四目相对。
透过那个小小的孔洞,牙看到了梁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那惊慌就迅速被一种更加凶狠、更加决绝的狞厉所取代。
他听到了!不能让他跑了!
梁发出一声低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转身,撞开了那扇脆弱的木门,带着一股凶悍的劲风,直扑出来!
牙的第一反应是逃跑。他体内的野兽本能在疯狂地嘶吼,催促他立刻遁入黑暗的山林。但……某种属于人的、愚蠢而可悲的情感,或者说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路径依赖,让他迟疑了那么一瞬间。
他无法相信,那个曾经会偷偷给他藏馒头、会为他挡开欺负的哥哥,真的会……对他挥起屠刀。
就是这致命的一瞬间迟疑。
梁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扑到了他的面前。目标明确,动作狠厉,没有丝毫犹豫。那把冰冷的匕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精准地,刺向了他的左眼!
剧痛!!!!
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这一下彻底贯穿、撕裂!
牙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嗥,那声音充满了野兽濒死前的绝望和痛苦,在寂静的雪夜里远远传开,惊起了远处林中栖息的宿鸟。
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左眼眶中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染红了身下的皑皑白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一半的光明和色彩,只剩下右眼看到的、被剧痛扭曲的、摇晃的、血红色的景象。
剧痛激发了他体内潜藏的、最原始的兽性。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挥起右爪,那上面早已不是人类平滑的指甲,而是如同野兽般坚硬、锐利的钩爪!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他的爪子狠狠划过梁的手臂,带起一溜血花。布料、皮肉,瞬间被撕开,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
啊!梁吃痛惨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但他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得逞的狂喜!
他摊开手掌,借着从屋内透出的灯光,牙看到,在他的手心里,赫然握着一颗还在微微颤抖的、散发着妖异幽蓝色光芒的……眼球!
那是他的左眼!
爹!娘!快看!我拿到了!我终于拿到了!哈哈哈哈!梁像疯了一样,举着那颗血淋淋的眼球,对着屋内狂笑着大叫,然后不顾手臂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砰地一声,再次死死关上了门,仿佛将所有的罪恶和背叛,都隔绝在了那扇门板之后。
牙躺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左眼的剧痛和心中那如同被万蚁噬咬般的、更深邃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他听到屋里传来父母更加绝望、更加凄厉的哭喊声,以及梁那夹杂着狂喜和疯狂的大笑声……
那笑声,像一把把淬了剧毒的、烧红的刀子,反复捅进他的心脏,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情和幻想,彻底搅碎、焚毁。
原来,所谓的亲情,所谓的血脉,所谓的家,在赤裸裸的贪婪和欲望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廉价,如此的可笑。
原来,他一直小心翼翼、近乎卑微地维系着的那个家,那个他以为可以作为最后港湾的地方,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冰冷而残酷的陷阱。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雪地里爬起来。他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透出昏黄灯光的木门,那扇门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地狱的入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恶意。
他转过身,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向那片唯一能接纳他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山。
身后,是他曾经无比眷恋,此刻却只想永远逃离的家。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被血染红的脚印。那血色在洁白的雪地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蜿蜒着,一直延伸向未知的、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靠近过那个村子一步。左眼那个丑陋的、狰狞的伤疤,像一个永不愈合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那场冰冷而残酷的背叛。
他以为,那已经是痛苦的极致,是绝望的终点。
他以为,只要他躲得足够远,只要他彻底斩断念想,就能在山的庇护下,作为一个纯粹的怪物了此残生。
却没想到。
三年之后,同样的贪婪,如同跗骨之蛆,再次追寻着血腥味而来,将它那肮脏而冰冷的魔爪,伸向了他仅存的……这最后一抹看世界的光明。
第三章:山之怒吼,独瞳的猎杀
回忆,如同挣脱了腐朽枷锁的、被诅咒的潮水,携带着三年前那个雪夜刺骨的冰冷、撕心裂肺的剧痛、以及那份被彻底践踏的信任,以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淹没了他仅存的、脆弱不堪的理智。
雪地里的寒气,仿佛也被这恐怖的记忆所感染,不再是单纯的、物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锋利、带着恶意的冰针,穿透他粗糙厚实的皮肤,刺入骨髓深处,精准地找到了那个潜藏在左眼丑陋疤痕之下、永不沉睡、时刻准备噬咬他的梦魇,并将其彻底唤醒。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那两个声音,一个卑微谄媚,一个傲慢油滑,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耳边嘶嘶作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足以将灵魂冻结的毒液,都像沉重而肮脏的石块,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将那道刚刚勉强结痂、还渗着血丝的旧伤口,再次狠狠撕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那个油滑的官腔,此刻听来,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对生命极度漠视的残忍:……听说这怪物的右眼,与常人迥异,是纯粹的金黄色,宛如熔金,能在最深的黑夜里发出微光,洞察一切。啧啧,听起来可比那颗已经献上来的蓝色左眼,要奇异珍贵得多啊。若是能将这双‘阴阳妖瞳’凑齐,想象一下,一蓝一金,交相辉映,该是何等的奇景!一同献给喜好猎奇的那位,梁都头,你的前程,怕是就不止一个区区偏远山城的都头那么简单了……
是极!是极!大人英明!大人所言极是!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充满了对那虚幻前程的无限憧憬和一种急不可耐的、近乎病态的贪婪,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回去立刻召集更多精壮的人手,带上咱们县里最好的猎户和最凶猛、最听话的几条猎犬,还有最结实、最坚韧的牛筋大网!这次,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再出任何纰漏!一定将那畜生……不不,那‘祥瑞’,活生生地擒来!完完整整地献给大人!
嗯,去吧。油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满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动作要快,也要隐秘。这种惊世骇俗的‘祥瑞’,在尘埃落定之前,可不能让太多不相干的人知道,免得节外生枝,或者……被旁人抢了先机。
下官遵命!下官晓得厉害!
脚步声响起,椅子的拖动声,似乎有人起身,准备离开了。空气中那股属于陌生人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也随之变得浓郁起来。
牙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不是坠落,而是……像一块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的石头,失去了所有浮力,笔直地、沉重地,朝着那片无尽的、冰冷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虚无,沉没下去。
冰冷。死寂。麻木。
再没有一丝波澜,再没有一丝挣扎。
所有的幻想,那些关于血脉亲情哪怕还残留着一丝温情的侥漏;所有的自我欺骗,那些试图为哥哥的行为寻找借口的可笑念头;所有的希冀,那些在无数个孤独夜晚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对家的最后一丝眷恋……
全都在这短短几句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对话中,被碾得粉碎,化为乌有。
哥哥。
他的亲生哥哥。
那个曾经偷偷给他藏馒头、为他挡开欺负的少年。
那个他记忆中唯一没有将他完全视作怪物的亲人。
竟然,真的,就是那个三年前策划并亲手执行,残忍地挖掉了他一只眼睛的凶手。
不仅如此,如今,他又为了更大的前程,为了满足上位者那病态的猎奇心,毫不犹豫地,再次磨利了爪牙,召集了人手,布下了陷阱,准备来夺取他仅存的、赖以视物的另一只眼睛。
甚至,连他这个怪物本身,他这个活生生的、会痛苦、会流血的生命,也成了可以被像牲畜一样捕捉、捆绑、献祭的猎物,一件可以用来换取荣华富贵的东西,一个通往更高地位的、沾满了血腥的垫脚石。
原来,在他哥哥,在他那些所谓的同类眼中,他早已不是弟弟,不是人。他只是一个……一个拥有奇异器官的、可以被利用、被榨取价值的异种,一个披着怪异皮囊、会带来祥瑞的物品。
他的痛苦,他的恐惧,他的哀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睛的颜色,是他作为怪物的稀有性。
一股极致的冰冷,混合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悲凉,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感觉不到愤怒了,因为愤怒需要对象,而此刻,他心中对梁的那点残存的人的情感联系,已经彻底断裂、消亡。剩下的,只是一种……对整个人类世界的、深刻到骨髓里的厌恶和绝望。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如同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从冰冷的雪地里站起身。覆盖在他身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一层脆弱的、早已失去意义的伪装被彻底剥离。
右眼中,那原本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暖光泽、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索意味的金色瞳孔,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来自万年冰川核心的寒意,变得异常冰冷、锐利、沉寂。那里面不再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如同死亡深海般的、深不见底的……死寂。像一把刚刚从极寒的冥河中捞出、闪烁着幽蓝寒芒、等待着饮血的绝世凶刃。
他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在剧痛和背叛的双重打击下,发出痛苦而绝望的、近乎野兽的嘶吼。那种属于人的、激烈而外放的情感表达方式,对他来说,已经太过奢侈,也太过无力。
他也没有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失去理智的野兽那样,立刻冲动地扑上去,用最原始的方式撕碎那些胆敢觊觎他、伤害他的人。三年的隔绝与痛苦,三年的孤独与挣扎,早已将他性格中那些属于人的、冲动而脆弱的部分,一点点磨掉、风化、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兽的、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的冷静、耐心,以及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他只是深深地、用那只仅存的金色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他没有去看里面的人影,而是将那扇窗户本身——那方寸之间的、代表着人间和家的符号,连同它所散发出的虚伪光芒和背后隐藏的肮脏交易,牢牢地、如同用烙铁般,刻印在了自己唯一的瞳孔深处。
然后,他转过身。
动作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留恋。
悄无声息地,像一道被黑暗吞噬的影子,像一阵掠过雪地不留痕迹的风,退回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沉默而包容,此刻却也散发着凛冽杀意的……黑暗森林。
他没有逃跑。
逃跑,是猎物的本能。
而他,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是猎物了。
这一次,他将成为猎人。
一个冷静、致命、并且对自己的猎场了如指掌的猎人。一个心中只剩下冰冷杀意,只为复仇而存在的……独瞳猎手。
他知道,那些人很快就会循着他可能留下的痕迹,或者干脆就是凭借着那可笑的守株待兔的计划,闯入这片属于他的深山。他们会带着刀枪,带着猎犬,带着足以网住猛虎的坚韧罗网,带着对祥瑞和前程的贪婪与渴望,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兴奋而愚蠢的鬣狗,闯入他早已视作唯一领地、唯一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
他们以为,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瞎了一只眼、惊慌失措、可以被轻易围捕的、孤独无援的怪物。
他们错了。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这座山的怒火。是这片沉默了太久的古老土地,所积蓄的、全部的原始力量和野性法则。
以及,一个与这座山彻底融为一体,灵魂深处只剩下冰冷复仇火焰的——独瞳的死神。他的存在,将是对他们那肮脏贪欲的最终审判。
接下来的几天,山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峦,仿佛随时都会降下另一场毁灭性的暴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连鸟儿的鸣叫都变得稀疏而短促,仿佛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血腥。
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他广袤而熟悉的领地里,日夜不停地穿梭。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积雪覆盖的陡峭岩壁,悄无声息地潜行于光线昏暗的密林深处,深入到那些只有飞鸟和猿猴才能到达的、最隐秘、最险峻的角落。
他不再狩猎那些维持生命的普通野兽。他体内那股因为饥饿而燃烧的火焰,已经被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强大的能量所取代——那就是复仇的意志。他全部的精力,他所有的智慧和力量,都投入到了为即将到来的客人们,精心准备一场毕生难忘的、盛大而致命的欢迎仪式之中。
他检查着那些他早已布下的、原本用于捕捉大型猎物如野猪或熊瞎子的陷阱。这些陷阱,大多是他模仿山中老猎人的手法,结合自己对地形和材料的理解所设。此刻,他用更加冰冷和精准的目光,重新审视着它们。他加固了触发的机关,让它们更加灵敏;他用枯枝、败叶和新雪,将那些伪装的坑口和套索掩盖得更加天衣无缝,不留一丝痕迹;他在一些陷阱的底部,放置了更多削尖的、带着倒刺的硬木桩,确保一旦触发,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在那些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过、易守难攻的山道隘口,利用自己远超常人的力量,搬运来大量的石块和早已枯死的、沉重的树干,将它们巧妙地堆积在悬崖边缘,只需要用一根杠杆或者几根被割断的藤蔓作为最后的支撑。届时,只需要轻轻一推,或者割断最后一根维系的藤条,就能引发一场小型的、局部的、却足以将道路彻底堵死、将下方通过者砸成肉泥的塌方或滚木。
他在一些看似平坦、实则下方是沼泽或流沙的必经之路上,砍伐了大量坚硬锐利的青竹,将它们削成一端尖锐、如同长矛般的竹刺。他甚至寻找到了一种生长在阴暗潮湿处的、带有微弱毒性的藤蔓,将其汁液仔细地涂抹在竹刺的尖端——这种毒素或许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让伤口溃烂、发炎,带来持续的痛苦和行动的不便。然后,他将这些淬了毒的竹刺,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密密麻麻地埋藏在厚厚的积雪、松软的泥土或是覆盖的枯叶之下,形成一片片死亡的区域,等待着那些粗心大意的入侵者,自己踏入这精心准备的、痛苦的终结。
他甚至回到了自己栖身的那个阴冷潮湿的洞穴。他没有去整理那些早已冰冷的枯草和兽皮,而是径直走到了角落,拿起了那把父亲留下的、锈迹斑斑的柴刀。他找来一块在山涧中寻获的、质地坚硬细腻的青色磨石,蘸着冰冷的溪水,开始一下一下,专注而耐心地,打磨那早已失去了光泽的刀刃。
唰……唰……唰……
单调而有节奏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洞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铁锈被一点点磨去,露出了下面隐藏着的、暗淡却依旧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钢口。那钢口并不平整,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缺口和划痕,但依旧锋利,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朴拙而致命的力量。
他握着这把逐渐恢复锋芒的柴刀,感受着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指尖似乎能触摸到刀柄上那些被父亲的手汗浸润、磨得光滑的纹路。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挥舞着这把刀,在山林间辛苦劳作的身影,听到他砍柴时沉重的喘息和偶尔的咳嗽声。
但这依稀的温情,此刻却无法温暖他冰冷如铁的心脏,反而像一根毒刺,激起了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无尽悲哀和黑色讽刺的寒意。这把曾经用来为家庭劈柴、带来温暖和生机的工具,如今,却即将被他用来……收割生命,沾染他至亲的鲜血。
命运,何其荒谬,何其残酷。
他不再去想父亲。他将所有的杂念,都随着那被磨掉的铁锈一起,抛弃在冰冷的溪水里。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越来越专注,只剩下手中这把冰冷的、即将饮血的凶器。
他磨利了自己的爪牙。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武器,是他作为怪物的标志。他走到洞穴深处一块粗糙的岩壁前,伸出双手,那早已不是人类平滑的指甲,而是如同猛兽般坚硬、锐利、带着微微弧度的钩爪。他开始对着坚硬的岩石,反复地、用力地抓挠、撕扯!
嗤啦——嗤啦——
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岩石表面被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白色痕迹,石屑纷飞。而他的指甲,在与岩石的对抗中,非但没有磨损,反而变得更加锐利,更加坚韧,闪烁着一种危险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光泽。这双利爪,能轻易撕开最厚实的熊皮,也能……轻易地撕裂人类脆弱的皮肉、筋骨,以及他们那虚伪不堪的道德外衣。
他熟悉着每一处可能发生战斗的地形,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哪里可以利用阳光的反射短暂致盲敌人哪里可以利用风向传递误导的气味哪里可以利用回声制造混乱哪里是绝佳的伏击点哪里又是万一失手可以迅速撤离的退路
这座山,不再仅仅是他的庇护所和牢笼。它成为了他意志的延伸,他复仇计划中最忠实、最强大的盟友。他与这座山的连接,不再仅仅是感知层面的,而是深入到了某种更原始、更神秘的层面。他感觉自己仿佛能调动山林间的风,能指挥岩石下的阴影,能借用古树的沉寂来隐藏自己。他与这座山,正在融为一体,共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对那些胆敢亵渎这片土地、伤害它子民的入侵者的……最终审判。
在这紧张、压抑、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准备过程中,他彻底将关于父母的记忆封锁了起来。那两个模糊而佝偻的身影,连同那个早已破碎、只剩下痛苦回忆的家,都被他用冰冷的意志,强行驱逐到了意识的最深处,用厚厚的冰层覆盖起来。他不敢去触碰,他害怕,一旦触碰,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如同冰晶般纯粹而坚硬的杀意,就会被那该死的、属于人的悲伤、软弱和犹豫所稀释、所玷污。
他也不再去思考那个纠缠了他半生的、关于我是谁的问题——是人是兽还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不伦不类的怪物
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
当你的至亲,你血脉相连的兄长,可以为了满足自己那肮脏的、永无止境的贪欲,而毫不犹豫地、两次三番地对你举起屠刀,将你视作可以随意切割、买卖、献祭的东西时……那么,人与兽的界限,究竟又在哪里呢
或许,正如他隐约感受到的那样,真正的、最可怕的怪物,从来都不是他这样生来异类、挣扎求存的存在。
而是那些披着光鲜亮丽的人皮,说着冠冕堂皇的言语,内心却比最饥饿的豺狼更加贪婪,比最阴冷的毒蛇更加冷酷无情的……所谓的人。
他甚至有一次,在月光下路过一处结了薄冰的山涧时,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看向那片模糊不清、却又能映照出轮廓的冰面。
冰面如同蒙尘的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
半边脸,是三年前留下的、在月光下显得更加丑陋狰狞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暗红色的巨大蜈蚣,死死地盘踞在那里,破坏了所有的线条和表情。另半边脸,轮廓粗犷,线条硬朗分明,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属于山野的桀骜和野性之美。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仅存的右眼。
金色的瞳孔,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不再燃烧着温暖或好奇的光芒,而是散发着一种如同深渊般、沉静而危险的冷光。那光芒里,沉淀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背叛、太多的孤独,以及一种……在洞悉了世事所有的残酷与虚伪真相后,所剩下的、近乎麻木的、冰冷的悲凉。
他静静地看着水中那个倒影。
那是一个孤独的、残缺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一个被逼入绝境,被彻底剥夺了所有温情和归属感的生命。
一个即将挣脱所有枷锁,用鲜血和死亡,来回应这个世界曾经给予他的所有恶意和伤害的……复仇之魂。
他不再厌恶自己的模样,不再抗拒自己体内的兽性。
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贪婪横行的世界上,有时候,成为一个怪物,或许才是保护自己、让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如果他们执意要将他视作怪物。
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让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真正的、带来恐惧与毁灭的——怪物。
第五天。
清晨。
如同他冰冷预料的那样。
山林的宁静,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犬吠声,彻底打破了。
搜捕队,来了。
第四章:血色奏鸣,绝望的回响
梁来了。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偷偷摸摸、只敢在深夜觊觎的窃贼。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却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的都头官服,腰间挎着一把装饰性的佩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志在必得的复杂表情。
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朴刀、长矛,甚至还有两人背着弓箭的兵士。这些人大多面带桀骜,眼神中流露着对这趟差事的不屑和对山野的轻视。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进山抓捕一个传说中的怪物,或许还能趁机捞点好处。队伍的最前面,还有两条吐着长舌、眼神凶恶的猎犬,不安地嗅闻着空气,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呜咽。
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带着一股与这片宁静山林格格不入的喧嚣和杀气,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他们沿着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相对平缓的山路,一路搜寻,砍伐着挡路的枝杈,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痕迹。
梁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显得格外小心。他不时地停下来,询问身边一个似乎对山路较为熟悉的老猎户,确认方向,并大声呵斥着让手下保持警惕。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那畜生狡猾得很,别阴沟里翻了船!他色厉内荏地喊着,试图用音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他知道牙的厉害,即使瞎了一只眼,也绝非寻常野兽可比。
牙在距离他们数百米外的一处高耸的岩石缝隙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金色的右眼像鹰隼般锐利,将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都尽收眼底。他能清晰地闻到风中传来的、属于这些入侵者的气味——汗臭、劣质的酒气、铁器的腥味,以及最重要的,那股如同腐肉般挥之不去的、贪婪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行动。他在等待。等待他们更深入,等待他们踏入他精心布置的猎场。
搜捕队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山涧边缘前进。那条路是通往山林深处的必经之路,也是牙选择的第一个伏击点。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一边抱怨着天气的寒冷和差事的辛苦,一边用手中的长矛拨弄着前方的积雪。突然,其中一人脚下一空!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山林的寂静。那士兵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雪坑。紧接着,坑底传来了某种沉闷的、肉体被贯穿的声音,以及更加骇人的、垂死前的咯咯声。
队伍瞬间陷入了混乱。
怎么回事!梁惊恐地大叫。
后面的士兵慌忙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雪坑。那个老猎户脸色煞白,颤抖着指向前方:是……是陷阱!是猎人捕熊的陷阱!
快!快救人!梁急忙下令,但已经没人敢轻易上前。
就在这时,那两条原本狂吠不止的猎犬,突然夹紧了尾巴,对着侧前方的一片密林发出低沉而恐惧的呜咽,浑身的毛都倒竖了起来。
畜生!叫什么叫!一个士兵不耐烦地踢了猎犬一脚。
几乎就在同时,密林中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颗足有两人合抱粗细、早已被牙从根部锯断大半、仅靠几根藤蔓维系的枯树,如同一个苏醒的巨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倒下!
小心!
惊呼声中,枯树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队伍的后半部分。几个反应不及的士兵,连同那两条猎犬,瞬间被压在了沉重的树干之下,骨骼碎裂的声响和濒死的哀嚎清晰可闻。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在剩下的人群中蔓延开来。
原本清晰的山路,此刻仿佛变成了通往地狱的入口。看不见的敌人,致命的陷阱,无处不在的危险。阳光似乎也无法穿透头顶浓密的枝叶,投下大片大片扭曲、晃动的阴影,像一只只潜伏的怪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别慌!都别慌!梁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抖,他拔出腰间那把华而不实的佩刀,胡乱地挥舞着,是那畜生搞的鬼!它就在附近!给我搜!找到它!杀了它!重重有赏!赏银百两!
金钱的刺激,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所催生出的暴戾,暂时压制了士兵们的退意。他们开始变得疯狂,胡乱地用刀枪砍伐着周围的树木和灌木,对着任何可疑的阴影放箭,大声地咒骂着,试图用噪音和暴力来驱散内心的恐惧。
但这正中牙的下怀。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借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队伍的侧翼。他的动作迅捷而致命,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精准。
一个落单的弓箭手正紧张地四处张望,牙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一只覆盖着粗糙毛发的巨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的利爪闪电般划过他的喉咙。弓箭手连哼都没能哼出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温热的血液喷溅在雪地上,像绽开的死亡之花。
牙一击得手,立刻退回阴影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接着,是另一个。一个挥舞着朴刀、正在疯狂砍伐灌木的士兵,突然感觉后颈一凉,随即失去了所有知觉。牙用柴刀干净利落地砍断了他的颈椎。
死亡,如同无声的镰刀,开始高效地收割着这些入侵者的生命。
他们甚至看不到敌人的影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一个个离奇地倒下,或者触发那些防不胜防的陷阱。
有鬼!有鬼啊!一个士兵终于精神崩溃了,扔掉武器,像没头苍蝇一样尖叫着向后跑去。
回来!站住!梁试图阻止他,但那士兵已经完全被恐惧吞噬。
他没跑出多远,就一脚踩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下了旁边一个覆盖着积雪的陡峭悬崖,只留下一声在山谷间回荡的、绝望的惨叫。
撤!快撤!离开这里!梁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扔掉了那把碍事的佩刀,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嘶哑地喊道。所谓的祥瑞,所谓的前程,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变得一文不值。他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如同地狱般的鬼地方。
剩下的几个士兵也早已吓破了胆,听到命令,如蒙大赦,立刻调转方向,连滚带爬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逃窜。
但,来路,早已被封死。
当他们惊恐地发现,那条他们来时还算平坦的山路,此刻已经被大量的落石和横倒的树木堵死时,一种真正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们。
他们被困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前方不远处的一块高耸的岩石上。
是牙。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惨淡的、即将落山的夕阳。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那半人半兽的、充满压迫感的轮廓。寒风吹拂着他身上粗糙的毛发和破旧的衣衫,猎猎作响。
左脸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扭曲可怖。而那只仅存的金色右眼,像一颗燃烧的、冰冷的星辰,平静地、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下方那几个瑟瑟发抖、面如死灰的幸存者。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沉默本身,所带来的威慑和压迫感,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加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以及那几个士兵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
牙……不……弟弟……是哥哥错了!哥哥不是人!梁扑通一声,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泥里。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和贪婪,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求求你……看在爹娘的份上……放过我这一次吧!我们是亲兄弟啊!血浓于水啊!
兄弟
牙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两块粗糙的岩石在互相摩擦,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近乎荒凉的冷漠。
三年前,你用匕首刺瞎我左眼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是兄弟
现在,你带着人,要来挖我右眼,要来抓我这个‘祥瑞’去换你的荣华富贵,你又跟我谈兄弟
牙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梁的心脏上,将他最后一点狡辩和侥幸彻底击碎。
我……我是一时糊涂!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那个狗官蛊惑了!梁疯狂地磕着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石子上,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弟弟!你相信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回去就把官服烧了!把所有不义之财都散了!我……我去爹娘跟前给你磕头认错!只求你……饶我一条狗命……
太晚了。牙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你们想要的,是我的眼睛,是我的命。
现在,他顿了顿,金色的独瞳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终极悲哀的光芒,我来了。
话音未落,他如同捕食的猎豹般,从数米高的岩石上一跃而下!
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悄无声息地落在梁的面前,溅起一片细碎的雪沫。
那只金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地,注视着梁那张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梁从那只眼睛里,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愤怒、仇恨、或者嗜血的疯狂。
他看到的,是一片比这深山寒夜更加冰冷、更加死寂的虚无。以及一种……仿佛超越了爱恨情仇的、深不见底的悲悯。
就像一个神祇,在俯视着一只渺小、卑微、在泥泞中挣扎、早已注定要被碾碎的虫子。
这种眼神,比任何刀锋剑刃,都更让梁感到恐惧,感到绝望。
不……不要……他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哀鸣。
牙抬起了他的右爪。
那爪子,曾经笨拙地为家里捡拾过掉落的柴火。
那爪子,曾经在冰冷的河水里摸索过肥美的游鱼。
那爪子,也曾经……轻轻地、带着一丝羞涩和依赖,拍打过眼前这个背叛者的肩膀。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挣扎着穿过密林的缝隙,恰好照亮了那闪烁着寒光的、如同匕首般锐利的指甲。
寒光,一闪而过。
噗嗤。
一声沉闷的、肉体被撕裂的声音。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第五章:牌位与归途,永寂的深山
黎明,如同一个迟疑的访客,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夜的幕布。稀薄的、带着灰白冷意的晨光,穿透山间弥漫的、尚未散尽的雾气,洒落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腥洗礼的林间空地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偶尔几声被惊扰了一夜的鸟鸣,以及微风吹过挂着冰凌的树梢时,发出的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腐殖质的味道,久久不散,仿佛已经渗入了这片土地的肌理。
牙,独自一人,站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央。
他的身上,沾满了暗红发黑的血迹,有些已经凝固,有些还在缓缓滴落,在他脚下的雪泥地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深色印记。他那身早已破旧不堪的粗布衣衫,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下面粗糙的、泛着青色的皮肤和隐约可见的硬毛。
他仅存的那只金色右眼,平静地、近乎漠然地,扫过地上那些横七竖八、姿态扭曲的尸体。
他的哥哥,梁,就倒在他的脚边。
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到死也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悔恨,以及一丝残存的、对生之眷恋的绝望。那身崭新的、象征着他用亲弟弟的眼睛换来的前程的官服,此刻被鲜血浸透,被泥泞玷污,被利爪撕裂得不成样子,显得无比滑稽、讽刺,和可悲。
牙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仿佛那只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冰冷的尸骸,与旁边那些同样死去的兵士,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视线,越过了这些死亡的印记,投向了山峦之外、晨雾笼罩下的那个方向。
那个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不是战斗的结束,而是……他与那个人的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无论是爱,是恨,是眷恋,还是仇恨,都随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随着梁那最后一声绝望的哀鸣,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断裂了。
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终于在无法承受的重压下,崩然断裂。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旷的回响,以及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无。
他缓缓地转过身,迈开脚步,走向他来时的那条路。
脚步有些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和更厚的血污之上。但同时,又异常的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回头。
他走出了这片死亡之地,将身后的血腥和尸骸,都留给了即将升起的、或许同样冷漠的朝阳。
他沿着熟悉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隐秘路径,一路前行。晨雾渐渐散去,露出山林原本的苍翠和寂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他身上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像某种残酷的点缀。
他没有停歇,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那个低矮、破旧、在记忆中既模糊又清晰的土坯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院墙还是那么低矮,甚至比记忆中更加破败。院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仿佛在无声地邀请,又像一个等待着什么的、沉默的缺口。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选择翻墙而入。
他伸出那只沾满了哥哥鲜血的、覆盖着硬毛的、属于怪物的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熟悉而陌生的、发出沉重吱呀声响的木门。
屋子里很安静。
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没有预想中可能存在的惊慌、哭泣,或者质问。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如同时间停止般的死寂。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香烛燃烧后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缓缓地走了进去。
屋内的光线很昏暗,只有一缕晨光从布满蛛网的窗棂艰难地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然后,他看到了。
桌子上,油灯早已熄灭,灯芯凝结着黑色的硬块。
而在油灯旁边,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个简陋的、用普通木头削成的牌位。
牌位上,用最朴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刻着两个名字。
是他父母的名字。
牙的脚步,瞬间凝滞了。
一股比刚才在杀戮战场上感受到的更加深沉、更加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僵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原来……
原来,他们早已不在了。
是什么时候
是三年前,那个他失去左眼的雪夜之后无法承受儿子变成挖掘至亲眼珠的恶魔,无法面对那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儿子,在双重的打击、愧疚和绝望中,他们选择了这种方式来解脱
还是……就在不久前当梁再次找到他们,告知他们要带人进山,不仅要夺取他仅存的右眼,甚至要将他活捉献祭时,他们为了彻底斩断这孽缘,为了不再成为儿子被追捕的诱饵,也为了……保护他用这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给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自由
牙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了。
真相,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所认知、所眷恋、所仇恨的那个世界,那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间,此刻,真真正正地,彻底地,在他面前,轰然坍塌了。
只剩下他自己。
一个孤零零的、残缺的、沾满血污的怪物。
站在一片名为家的废墟之上。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哀,像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吞没、淹没。
他感觉不到痛苦,因为内心早已麻木。
他感觉不到愤怒,因为仇恨的对象已经消失。
他甚至流不出眼泪——或许,在他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连同他的左眼一起被挖走的时候,他就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遗弃在时间荒原里的石像。
左眼的空洞,仿佛也在隐隐作痛,与右眼那黯淡下去的金光,一同映照着这间屋子里的死寂和绝望。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已经升高,照亮了屋角堆积的、厚厚的尘埃。
他才缓缓地,像一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醒来的人,迈动了僵硬的脚步,走到了桌前。
他伸出那只沾满了血污和污泥的手,动作却异常轻柔地,轻轻抚摸着那两个冰冷粗糙的木制牌位。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丝……属于人类世界的、最后的、微弱的温度。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牌位前。
将头深深地埋下,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没有哭嚎,没有嘶吼,只是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独自躲藏起来舔舐伤口的孤狼,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如同风声呜咽般的低沉声音。
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天,彻底亮了。
金色的阳光驱散了晨雾,将温暖洒向大地。但这份温暖,却无法照进这间阴冷死寂的屋子,也无法驱散牙心中那片永恒的寒冬。
他缓缓地站起身。
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那两个木制牌位拿起。他从自己破烂的行囊里,找出仅有的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仔细地、一层又一层地,将牌位包裹起来。
然后,他将这个沉甸甸的、承载着他全部过去和所有沉重记忆的布包,紧紧地背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空荡荡的、充满了死亡、背叛和绝望气息的家。
这里,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个真正的、饱经风霜的老者,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没有回头。
他径直走进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沉默而包容的深山。
他的身影,逐渐被缭绕的雾气和茂密的丛林所吞噬,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最终,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像一粒沙沉入了沙漠,彻底消失不见,了无痕迹。
从此以后,关于那个半人半狼的怪物的传说,在附近的山村里流传开来,版本各异,却都带着同样的恐惧和神秘色彩。
有人说,在月光最皎洁的夜晚,能听到从最深的山谷里,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嗥叫,那声音不似任何已知的野兽,也不似人声,充满了无尽的、令人心碎的悲伤和孤独。
也有胆大的猎人说,曾在一次追猎中,迷失在深山的最深处,恍惚间看到一个异常高大、沉默如岩石的身影,背上似乎背负着什么东西,在密林间一闪而过。最让人心悸的是,黑暗中,那道身影似乎只有一只眼睛,却闪烁着如同鬼火般幽冷的、金色的光芒,只一眼,就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但当你定睛再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飒飒的风声和摇曳的树影。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是否还活着或者早已与这座山融为一体,化作了其中的一部分
没有人知道。
他带着那两个象征着他全部过去的牌位,带着一身永远无法洗刷的血污和创伤,带着对那个将他视为异类、最终又被他彻底抛弃的人类世界最后的绝望,永远地、彻底地,消失在了那座最初接纳了他,也最终埋葬了他所有爱恨情仇的——永寂的深山之中。
山,依旧是活的。
它沉默地、亘古不变地呼吸着,起伏着。
它见证了一切的发生,也掩盖了一切的痕迹。
它将永远守护着这个秘密,这个关于贪婪如何吞噬亲情,背叛如何催生怪物,以及一个被诅咒的生命,最终如何走向自我放逐与毁灭的悲剧。
而那只曾洞悉黑暗、也曾映照光明的残存的金瞳,或许,在未来无数个寂静无声的夜晚,依然会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默默地、悲悯地,凝视着这个它早已无法理解、也无需再理解的喧嚣人间。
它只是看着。
永远地,看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