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白云飞的尖叫声刺穿祠堂时,陆远之的鼻孔已经开始流血。
他踉跄着撞翻供桌,祖宗牌位哗啦啦砸在他蜷缩的背上。
我弯腰拾起婆婆的灵位,用袖子轻轻擦去香灰。
"你..."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染血的手抓住我裙角,"解药..."
院里的梧桐叶飘进来,正落在他抽搐的腿上。
我突然想起缠足那年,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
母亲用梧桐叶包着熟石灰敷在我脚心。
白云飞冲上来要扇我耳光,被春桃一盆香灰泼在脸上。
她雪白的洋装顿时开了灰花。
我看着她疯狂拍打裙摆的样子。
竟比她在台上唱《玉堂春》时还精彩。
"别急。"
"你的茶在厢房晾着呢。"
陆远之的瞳孔开始扩散。
真奇怪。
他这会儿倒知道盯着我看了,眼珠子像两枚泡在血里的黑纽扣。
我蹲下来,把休书一张张塞进他西装口袋。
"第一张是休夫书,第二张是你挪用军饷的账本抄件..."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
"第三张是领事夫人写给白云飞的情书——
你猜法国领事看到这个,还会不会保你父亲的海关官职?"
他的手指突然痉挛着掐住我手腕。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
白云飞趁机要跑,被门槛绊倒时,她新烫的卷发挂住了门环。
我看着她像只被钉住翅膀的白蛾子般扑腾。
突然想起她当初掀我裙摆的优雅姿态。
警察冲进来时,我正在给祖宗牌位重新上香。
带头的探长是我用金条喂熟的。
他装模作样地给我戴镣铐,铜锁其实根本没扣上。
"陆太太..."
他瞟着地上七窍流血的尸体,"这..."
"是情杀。"
我朝白云飞抬抬下巴。
"白小姐为独占陆少爷,在茶里下毒——您看她指甲缝里还有砒霜呢。"
白云飞疯了一样摇头,却发不出声音——
方才混乱中,她喉咙里卡了片打碎的茶盏瓷片。
这倒省事了,我原准备让春桃用绣花针扎哑她的。
我被"押"出祠堂时,看见春桃抱着包袱站在角门。
这丫头机灵,早按我吩咐把陆远之的保险箱搬空了。
探长接过沉甸甸的包袱,里头银元碰撞的声音让他眯起了眼。
"白小姐畏罪跳井了!"
后头突然有人喊。
我回头望去。
那口红漆斑驳的井台边,正飘着白云飞那条红丝带。
三个月后,我在苏州开了间绣庄。
后院埋着从陆家带出来的八口描金箱子。
其中一口装着陆远之的怀表——
我每天往里头撒一撮香灰。
立冬那日,我收到母亲病逝的消息。
信里说父亲新纳的姨娘吞金自尽了,死前唱了整夜的《游园惊梦》。
随信寄来的还有个小布包。
里头是当年我留在沈家的缠脚布,洗得发白,像条褪色的蛇。
今早对着镜子梳头时,我发现鬓角有了第一根白发。
春桃说要给我拔掉,我摆摆手,把它挽进发髻里。
就像我至今仍穿着弓鞋,却再没人能掀我的裙摆。
窗外的银杏叶又黄了。我摸着案上未完工的小鞋样——
这次绣的是虎头纹,用的是最鲜艳的红丝线。
4.
春桃端来新煮的碧螺春,茶香氤氲间,我听见外头传来报童的吆喝声——
“号外!号外!前海关总长陆家贪污案发,财产充公!”
我抿了口茶,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
陆家倒了。
可这世道,不过是换了一拨人继续吃人罢了。
绣庄的生意很好,那些新式学堂的女学生最爱来买我的绣品。
她们穿着黑裙白衫,剪着齐耳短发,谈论着“自由”“平等”。
可眼神却总忍不住往我的脚上瞟。
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女学生,每次来都要买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
今天她忽然问我:“老板娘,你的脚......疼吗?”
我笑了笑,没回答。
疼吗?
当然疼。
可比起那些看不见的疼,这双脚的疼反倒成了最轻的。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绣庄门口。
车门打开。
走下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金丝眼镜,锃亮的皮鞋——
像极了当年的陆远之。
“沈小姐。”
他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微笑,“久仰大名。”
我眯起眼,认出他是某位新上任的政府要员。
报纸上常登他的照片,说他是什么“新派精英”。
“先生想买什么绣品?”
我语气平淡,手指却悄悄摸向桌下的剪刀。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笑道:
“我不买绣品,我来买人。”
春桃立刻挡在我前面,他却摆摆手:
“别误会,我是来谈合作的。”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座西式建筑,门口挂着“女子职业学校”的牌子。
“政府打算推广女子职业教育,想请沈小姐担任刺绣科的教员。”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当然,您得先放足。”
我盯着照片,忽然笑出了声。
他皱眉:“沈小姐觉得可笑?”
“不,我只是觉得......”
我慢慢站起身,拖着畸形的脚,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你们这些人,总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他脸色微变,后退了半步。
我伸手,轻轻拂过他西装领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低声道:
“我的脚是我的,我想放就放,不想放就不放。”
我退回柜台后,淡淡道,“春桃,送客。”
他悻悻离开后,春桃担忧地看着我:
“小姐,他们会不会......”
“怕什么?”
我低头继续绣那未完成的虎头鞋,“这世道再乱,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窗外,暮色渐沉。
我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
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托人捎来的那句话——
“静婉,活着,就是赢。”
我摸了摸鬓角的白发,轻轻笑了。
是啊,我还活着。
而他们,都死了。
5.
民国十七年冬,苏州城落了第一场雪。
我倚在绣楼窗前,看细碎的雪粒子扑在雕花窗棂上。
春桃正往手炉里添炭,火星子噼啪一跳。
溅在她新做的棉袄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小姐,您瞧......"
她懊恼地撇嘴,却见我望着窗外出神。
巷子尽头。
几个女学生撑着油纸伞走过,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
她们臂弯里夹着报纸。
争论着什么"女性解放",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我低头看自己搁在脚凳上的三寸金莲——
绣鞋尖上缀着珍珠,在炭火映照下泛着诡艳的光。
三日前,那位戴金丝眼镜的官员又来了。
这次他带着公文,说政府颁布了《禁止妇女缠足令》。
所有裹脚女子必须限期放足,否则罚款、拘禁,连亲属都要连坐。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柜台后的八口描金箱子。
"沈小姐是聪明人。"
他意有所指地敲了敲公文。
"如今时局动荡,您这些贵重物件,总得有个靠山才好保全。"
我沏了杯碧螺春推过去,茶叶在杯底舒展成一把锋利的剑。
"王处长。"
我忽然唤他官职。
"您知道缠足女子最擅长什么吗?"
他愣住。
"是忍耐。"
我解开罗袜,露出畸形溃烂的脚。
"能忍十年碎骨之痛的人,自然也能忍别的。"
他脸色变了变,茶杯在掌心转了一圈,终究没敢喝。
雪越下越大。
春桃慌慌张张跑上楼,说警察厅来人了,正挨家挨户查裹脚的女人。
我让她取来妆匣最底层的翡翠耳坠——
那是陆家祖传的老坑玻璃种,够买十条人命。
"去请韩探长喝杯茶。"
我把耳坠塞进她手心,"就说我沈静婉,要送他一场富贵。"
后门吱呀作响时,我正在给脚涂药膏。
溃烂的伤口沾了雪水,钻心地疼。
铜镜里映出个穿警服的身影,韩探长搓着手站在门框边。
呼出的白气蒙在镜面上,模糊了我的脸。
"沈小姐。"
他眼睛盯着我妆台上的首饰盒,"您这事......难办啊。"
我拔下金簪,轻轻挑亮灯芯。
火苗窜起来的刹那,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是学生游行队伍举着火把经过。
他们高喊着"破除封建余毒",火光把雪地染成血色。
"难办?"
我忽然笑起来。
"当年陆远之暴毙,白云飞投井,您不也说难办?"
韩探长喉结滚动,额头渗出冷汗。
最终他揣着翡翠耳坠走了,留下本崭新的《放足证明书》。
春桃不解地问:"小姐真要放足?"
我望向窗外。
雪地里。
游行学生的火把渐行渐远,像一条吐信子的赤练蛇。
"去煮一锅花椒水。"
我慢慢缠紧裹脚布,"要滚烫的。"
放足那日,我请了西医院的洋大夫。
他看着我扭曲变形的脚骨直摇头。
说就算敲碎重接,也变不回天足了。
"没关系。"
我递给他一袋银元,"您只管按我说的做。"
手术刀寒光一闪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
母亲用浸了药酒的棉线,把我除大脚趾外的四根脚趾生生勒断。
那时我哭得撕心裂肺,她却说:"女子一生,本就是熬出来的。"
现在轮到我自己拿起刀。
三个月后,苏州城开了家新式女塾。
我穿着改良过的皮鞋站在讲台上。
台下坐着纺织厂女工、前清举人的女儿。
甚至还有两个逃婚的姨太太。
她们盯着我藏在裙摆下的脚,眼神既恐惧又好奇。
"今天教大家绣党徽。"
我举起绷紧的白绸,针尖刺破锦缎时,一抹红色渐渐晕开,"要绣得正,绣得直。"
窗外蝉鸣震耳欲聋。
蝉在地底蛰伏十七年,才能爬出泥土,振翅高飞。
而有些人,要蛰伏一辈子。
6.
民国二十六年秋,日本人的飞机炸塌了苏州城门。
我站在绣庄二楼,看着黑烟从阊门方向滚滚升起。
春桃早年间染肺痨去了。
现在跟着我的是她侄女秋棠,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
"小姐,那些绣片......"
秋棠看着满墙的《松鹤延年》《梅兰竹菊》,急得直跺脚。
"烧了。"
我取下最贵重的那幅《八仙过海》扔进炭盆,"一件都不能留给日本人。"
火舌卷上来时,何仙姑的衣袂最先化作灰烬。
就像三十年前,我那双被药水泡烂的绣花鞋。
城外炮火连天,城内汉奸横行。
王处长如今是维持会副会长,带着日本兵挨家搜刮古董字画。
他来那日,我正用倭刀裁一块血红色的缎子——
这是要给游击队做袖章的。
"沈校长别来无恙。"
他西装革履,只有点头哈腰的姿势暴露了本性,"皇军很欣赏苏绣......"
我端起茶盏,掀盖时故意露出腕上的疤痕——
那是当年放足手术时,疼极了自己咬的。
如今这圈牙印倒像只玉镯,比什么翡翠都金贵。
"王会长可知,苏州绣娘最拿手的是什么?"
他盯着我案头的《申报》,上头正登着游击队夜袭日军仓库的消息。
"是......是双面绣?"
"是送终。"
我一针扎进缎子,血珠沁出来,在红绸上洇成更深的暗纹。
当夜,秋棠哭着跑回来说,女子学堂被征用做了慰安所。
我摸出床底生锈的铜钥匙,打开那口尘封多年的描金箱。
箱里整齐码着八十八双绣花鞋。
从三寸金莲到五寸放足鞋,每双鞋尖都缀着砒霜泡过的珍珠。
"去请韩大队长。"
我把最艳丽的那双并蒂莲鞋递给秋棠。
"就说他当年要的投名状,我准备好了。"
重阳节那日,维持会大摆宴席。
我穿着绛紫色旗袍走进大厅。
改良过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会长殷勤地引荐:"这位是沈女士,苏绣名家......"
日本军官的视线黏在我腿上。
我笑着斟酒,腕间疤痕在灯下若隐若现。
后半夜,慰安所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韩探长——
现在是游击队的韩队长——
带着人冲进去时。
那些日本兵正捂着喉咙打滚,珍珠粉混着清酒在他们胃里烧出一个个血洞。
我在城墙上看着冲天火光,忽然想起母亲临终时的话。
她说我们这样的人,连死都要挑个有用的法子。
枪决那日,秋棠送来最后一双鞋。
这是照着当年成亲时的式样做的,大红缎面上金线绣着鸾凤。
只是鞋底藏着刀片——
刑场上要是跪不下去,就站着死。
晨光熹微时,我听见牢房门响。
抬头却看见韩队长押着王会长进来。
那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膝盖软得像是没骨头。
"沈女士,组织上感谢您。"
韩队长递来一套粗布衣裳,"有个任务......"
我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脚。
三十年的旧伤逢阴雨天就疼,如今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我这样的残废,跑不远啦。"
枪声响起时,苏州城飘了第一场雪。
我仰面倒下,看见无数金莲在雪地上绽放。
每一朵都红得像火,像血,像十六岁那年的嫁衣。
番外
民国三十五年春,苏州城重建。
秋棠站在女子学堂的废墟上,手里攥着一块烧焦的绣片——
那是《八仙过海》的最后残片,何仙姑的衣角只剩半缕金线。
她蹲下身,拨开瓦砾,从灰堆里扒拉出一只生锈的铜钥匙。
“小姐的箱子还在。”
韩队长带着人挖开后院的老槐树。
八口描金箱子完好无损地埋在底下,只是锁扣早已锈死。
秋棠用铜钥匙试了试,竟还能转动。
箱盖掀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八十八双绣花鞋,从三寸金莲到五寸放足鞋。
鞋尖的珍珠早已黯淡,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巧。
最上面那双大红鸾凤鞋,鞋底刀片寒光凛冽。
韩队长拿起一只鞋,翻过来。
发现鞋垫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簪花小楷写的:
“女子一生,熬是熬不出头的,得自己挣。”
“这些鞋......怎么办?”秋棠问。
韩队长沉默片刻,说:“烧了吧。”
秋棠摇头,抱起箱子:“不,该留着。”
三个月后,苏州城开了家新式鞋铺。
橱窗里陈列着改良过的绣花鞋——
不再裹脚,不再藏毒,鞋面仍是苏绣的梅兰竹菊。
鞋底却是软牛皮,走起路来稳稳当当。
铺子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刻着:
“金莲记——女子当立,步履自定。”
偶尔有裹过脚的老太太颤巍巍进来。
秋棠会扶着她们坐下,轻声问:“您想试试新鞋吗?”
老太太们摸着柔软的鞋面,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
只是这一次,她们的脚不会再疼了。
某日黄昏,一个穿洋装的女学生走进店里。
她盯着橱窗最中央那双大红绣鞋——
样式像嫁衣,鞋底却平整宽大,鞋尖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这双鞋,有故事吗?”
她问。
秋棠笑了笑,从柜台下取出一本手札,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金莲劫尽,步履新生。”
女学生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什么,掏出银元:“我要这双。”
秋棠却摇头,把鞋包好递给她:“这双鞋,只送不卖。”
女学生穿着新鞋走出店门时,夕阳正好。
她的步伐轻快,鞋底的珍珠在光下一闪。
像极了当年那个站在火海里微笑的女人。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