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到了马车近前,江月明便瞧见那车上悬着一盏青绿色的螃蟹灯。
这只螃蟹灯内里燃着亮黄色的烛火,模样精巧,长着一对巨大的鳌足,两只眼睛又黑又圆,悬在半空有风吹过时还会微微颤动,十分活灵活现。
裴安快步上前将那螃蟹给取了下来。
他提着灯杆,晃着手里那只青绿螃蟹灯的吊线给江月明看。
“安隐你瞧,这螃蟹灯不仅两只鳌足会动,这八只蟹腿也是会动的。
”说着他便提着那螃蟹,模仿起螃蟹的走姿来。
许是他天赋过人,也更可能是这螃蟹做的惟妙惟肖,这盏螃蟹灯在他手里倒似是真的活了过来一般,一颠一颠地晃到了江月明的身旁,蹭着她的衣角。
江月明瞧着这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有些哭笑不得。
放眼一瞧,这街上游人如织,手里提的花灯款式虽多,但都是些兔儿灯、莲花灯、虾灯鱼灯,还有几位簪花着锦的姑娘玩儿的是少见的鳌鱼灯,鲲鹏灯,只她这一盏是个看起来憨憨笨笨的大螃蟹。
裴安晃着那只螃蟹,看起来对这只螃蟹的憨态可掬甚是满意。
他逗猫似的逗了江月明半天,却不见她出声评价,只当她是不喜欢,便不再玩那螃蟹,转而说道:“那你若不喜欢,你同我去,看看喜欢哪个,我再与你买一盏新的。
”他当即便要牵着江月明去买花灯。
“诶——回来回来。
”江月明忙拉住了他。
“我看这只螃蟹也挺可爱的,而且这街上我瞧着别人都没有。
”“那是当然。
”裴安得意道。
这可是他花了好大功夫,在一众花灯里挑出的唯一一盏螃蟹灯。
他挑花灯时,卖灯的大娘力荐他买摊子上那挂了一排的虾灯,说这是今春京洛最流行的款式,这名门的姑娘们都甚是喜爱,若是他挑不出合适的花灯,与家里的娘子买上一盏虾灯是绝计出不了错的。
裴安急忙摇头否认,卖灯的大娘已然在心中做了判断,只问他道:“这位郎君必是送给心上之人,不知这姑娘性子如何,喜好何物?”“她,她性子温吞如水,面皮薄,有时又很是天真活泼,是个,顶顶好的人。
喜好么……便是只喜欢模样好看的。
”“瞧郎君形容的,连姑娘都不会夸,怎讨姑娘欢心?”那卖灯大娘笑他。
裴安回想起来,也的确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嘴竟这么笨,还上了卖灯大娘的话套。
但他对这些虾灯不屑一顾,这流行便等于人人皆有,这等人人皆有的烂大街款式,江月明这等追求与众不同者定是瞧不上,要买就买那最稀奇的。
他眼睛一瞥便看到了一只青绿色的大螃蟹,心中稍一琢磨——这螃蟹横着走,这人也是横着点好,不受欺负!他便问这螃蟹灯怎么卖,那大娘奇道:“呦,郎君虽不会夸人,但这眼光不凡,这天街上的螃蟹灯只有我们家会做,这些日子还只做了这么一盏。
”于是裴安一指那盏挂在摊前的螃蟹灯,“就是这盏了!”江月明自是不知裴安买灯时的想法心路,她将那只大螃蟹提在手中,好半天问他道:“行之,江某在你心中,竟是如此这般张牙舞爪么?”裴安:“……”后来他费了半天口舌,用了快一刻钟的时间才与江月明解释清楚这只螃蟹明明是威风凛凛,怎么能叫它张牙舞爪呢?江月明听罢,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是,它——”裴安还欲再解释,江月明则颠着那螃蟹走了两步,道:“好好好,这是一盏威风凛凛的‘蟹道人’。
”裴安将马车停在了天街的车马店,嘱咐了店仆好生看管车驾,便提着螃蟹灯往天街的热闹处走。
“莫急。
”裴安扯着她的衣袖,将她给扯了回来。
被他拽着衣袖的江月明莫名其妙,“你拦我做甚?”这时裴安揉揉眉心,无奈道:“大人,你穿着官服戴着官帽,打算就这么去街上游玩么?”裴安这么一提,江月明才想起她这身当官的打扮还穿在身上。
方才是顺着路边走过不甚惹眼,这会儿这若真是直直走了过去,岂不是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以为这天街上出了什么大事,让当朝宰辅当街巡查。
可是想想这还需再回车上更换便服,再挽个与之相配的发髻,涂上妆容……江月明懒虫发作。
她向来不是什么勤快之人,即使有服侍的婢女在,也只觉这些梳妆事皆为累赘。
何况自从那个风雪夜落了寒疾,她的身子骨便弱了许多,常年觉得这身上发冷。
眼下还未至隆冬时节,她已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给裹成了个粽子,再罩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作粽子皮。
穿的比旁人厚实许多,更换起来也更是麻烦。
江月明当机立断,道:“美景一时观不尽,天缘有份再来游。
不如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择日再来。
”裴安轻叹一声,未理会江月明,只是抬手便将她的官帽给摘了下来,将那顶早已备好的帷帽扣在了她头上。
“人间好时好景,从来不待人。
”这帷帽的纱幔颇长,将好垂至江月明腰间。
不仅遮住了她的面容,也盖住了官服的最为显眼标志的云鹤纹。
面前的纱幔中间还留着条缝隙方便向两边撩起,只隐隐透出她的五官轮廓来。
裴安一瞧便十分满意地点头,不枉他拎着帷帽比划了半天。
江月明两只纤手一挑,将那该在眼前的长幔给挽了上去,她颇为新奇,喜道:“行之,你这办法不错,当赏。
”裴安闻言便笑,“你哪次不是万般推托,拖着拖着这事情便被你给拖过去了。
”“言之有理,枉本相日日在朝堂与人斗智斗勇,一瞧这帷帽,发现竟还是你的主意多。
”江月明道。
“那是自然。
”裴安朝她轻一点头,黑若点漆的眸中闪过几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江月明忙抬脚向旁退了两步,离他站的远了些。
每当这人是这般神情时,这心里定是在打着算盘憋着坏呢。
“那个……我看那边的摊子好生热闹,我去瞧瞧……”她自认不是对手,胡乱找了个理由便要开溜。
此时裴安却快她两步已然走至她的身旁。
“大人。
”“啊?”江月明习惯性地扬首抬眸,忽见裴安伸手在她鬓边一探,似是在她鬓间别了件什么东西。
她正要去摘,裴安却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轻声道:“莫要乱动。
”江月明兀自一愣,裴安却趁着这短暂的一瞬功夫,将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江月明生得冰清玉润,这么一朵似白微红,雅中带艳的花儿别在她墨如乌云的发间,霎时便给她的眉眼间染了几分娇艳俏皮,那双清泠泠的眸子柔若春水。
握着她的腕子,裴安半晌都不大想松手放开,还是江月明先反应过来,急急低眸与他错开眼神。
“……你盯着我作甚……”裴安闻言也急忙低了眼神,松开她细白的手腕,轻咳了一声:“走吧。
”他刚走开,江月明便赶忙将这鬓间的物件给取了下来,拿在手中一瞧,这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这不是她官帽上的绒花么,这人什么时候给它取了下来?她两步追上裴安,兴师问罪道:“登徒子,谁教你给我别簪花的?”裴安将那绒花接在手中,笑道:“我瞧着它好看罢了。
你先戴它一会儿,我再与你买朵更好看的。
”他说着便又是一抬手,将花向她鬓边簪去。
江月明得了教训,立刻便将帷幔放了下来,步子还往旁边移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裴安见状便笑,“你躲什么?”“我,没躲什么。
”“没躲什么,那——”他将两手背在身后,嘴角噙着笑意故意地向她身旁走了两步。
她身姿高挑,穿上那身宽大繁复的官袍才能显得衣袍潇洒,风姿翩然;而裴安比她要再高上半头有余,这么忽地靠近倒让她……飘飘纱幔的朦胧影间,江月明见他的身影朝自己压了过来,便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一步,两步……江月明似乎能听到自己略显慌乱的呼吸声。
裴安在她面前停下了步子,朝她迅速的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又轻又快,迅捷得让江月明来不及反应。
江月明原以为眼前飘忽朦胧的纱幔会被瞬时撩起,再抬首对上那双修长俊逸的眼睛时,那只宽大有力的手掌却在离这曼妙轻纱不至半寸的地方猛地停了下来。
她的呼吸也立时随着他的动作滞了一刹。
此时忽有风来,眼前的朦胧薄纱顺着细窄间隙轻撩开一角,江月明便清楚地瞧见他的手掌缓缓地触在了落于她肩头的素色纱幔上。
只是顿了一刹那,便轻轻地将散乱的垂幔扯了一扯,整了一整,稍稍一抬将这条被风撩开的垂幔缝隙给盖了个严丝合缝。
“行之……”江月明欲言又止。
两人站的是那样的近,江月明嗅得到他衣上的清冽雪松香,可隔了这层轻薄纱幔,她却怎么也瞧不清裴安面上的神情。
隔了半晌,江月明才听得他轻声道:“无事,我只是瞧着忽然起风了,莫要吹风着凉。
”江月明见他不尴不尬地补了这么一句,便也未再细究追问那簪绒花的事情,赶忙开口转了话题:“今夜难得清闲,又赶上冬月搭灯盏、看灯会解了宵禁,咱们快去街上凑个热闹罢。
”裴安这次并未答话,只是摇头轻笑,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侧,陪着她往前走。
江月明身为朝中重臣,休沐时不是被请进政事堂处理突发的折子,就是在哪处王侯贵族的宴会上与人打官腔太极,在京洛这么些年竟几乎从未再佳节良日里在街上游玩闲逛。
如今得了闲,少年人贪玩的本性便就显露了出来。
她似是瞧什么都新奇,掏了十枚铜钱买了包新鲜出炉的梅花酥便在这人群中钻来钻去。
看了相扑便争着学人压赢家得赏钱,看见嬉戏的孩童举了个惟妙惟肖的葫芦糖画便跑到摊子前看老翁吹糖人,兜兜转转玩得是不亦乐乎。
裴安则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替她打着那盏螃蟹灯。
正在摊子前付香囊钱的功夫,一转头发现那人又不知跑去了哪处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