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成了画皮妖,顶着陆潋心上人的皮囊骗吃骗喝骗感情。
可日子久了,我不想当替身了。
于是撕碎美人皮,离家出走了
三个月后我画了张最脏的乞丐皮回来,
他却认出了我:青婳,你可饿着了
后来,要被天师收走那日,
他剜目断手换我魂魄不灭,
血溅上腕间红绳时我才看清——
那截绳子缠着三百根琴弦,正是我吊死那夜,他生生扯断的右手筋
01
从索魂链里挣出来那会儿其实挺轻松
估计是前世怨气太重,
这辈子才成了这么厉害的妖
可就算成了大妖,照样被那群天师追得满世界跑
从上京到余江,跑得我肺管子都快炸了才反应过来,
再这么逃下去不是个事儿,
得找法子混进人群里
那天我逃到云山深处,忽然听见一阵琴声
说来也怪
听着听着,浑身筋骨都松快起来
施了个窥心术才晓得,
弹琴人心里揣着个叫苍兰的姑娘
于是我用手一挥,
给自己画了个与苍兰一般无二的皮
02
公子
我硬憋出两滴眼泪,把逃跑时在戏台子上学的那套全用上了
琴声戛然而止
那人嗓子比琴弦还清亮:姑娘...可是遇上难处了
我立马现编了个苦情戏:
亲娘死得早,
后娘为三锭银子要把我卖给杀猪的
不从就往死里打,这才逃进山里躲灾
求他要是见着抓我的人,千万帮着打马虎眼
说到动情处,我特意用左手捋了捋左耳发丝,
这可是他心上人生前的标志动作
这招果然奏效
他不仅应了,还邀我进屋,端来盏热腾腾的茶
那茶是什么我不知道,
只觉得甚是合我口味
我抿着温热的瓷盏,余光扫见满室墨香里悬着十数卷美人图
画中眉目与我此刻皮囊像是同个模子拓的
我差点没憋住笑,
和戏台子里唱得痴情郎君一个样
03
两个时辰后天师果然追来了
我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
可曾见过红衣女子
琴师答得干脆:未曾
等他们走远,
与琴师又编了些苦情戏后,
我起身就要告辞
谁知那琴师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
青婳姑娘若无去处...
不妨暂住西厢房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我低头绞着衣角:那...多谢公子收留
正合我意,先养足精神再说
其实我才化妖不久
当初挣脱索魂链时,隔壁飘着个老大哥
他苦口婆心劝我:别折腾了,我在这儿锁了三十七年...
他说我们这些困在链子里的,都是怨气极重的魂魄
在人间不得消亡,也无法转世
又说自己生前是屠户。
日子虽不富裕,可家庭幸福,妻子还为他诞下一儿一女
可后来那汴凉州的一位官老爷在巡游时见到了他的妻,
一心想要将她抬回去当小妾
知道她已是人妻,官老爷想花钱买来
他自是不肯
没想到夜半三更,那官老爷竟叫人强抢
他气急了,操起杀猪刀就要砍人
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
他最终被乱棍打死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妻女被带走
我听得直咂嘴:换我怨气比你还重
他忽然问:你呢
我愣住
奇怪,我竟半点前尘往事都想不起,
只记得要挣开这破链子来人间逛个痛快
老大哥第五次叹气时,
我咔嗒一下挣开锁链
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冲我背影喊:记得帮我看看我媳妇过得好不好!
原来如此,我来这人间顶重要的一桩事之一便是看看那老大哥的妻如何了
04
第二日是被琴声挠醒的
竹帘漏进的日头金灿灿的,昨日太过匆忙,我现在才眯着眼打量那琴师——
头发泼墨似的泻到腰际,侧脸冷得像山尖雪
白袍子被晨光洇开金边,在人间应当算是美男子
唯独奇怪的是,他弹琴只用左手
右手始终缩在袖笼里,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姑娘醒了
我娇羞地点点头,故意学苍兰撩鬓角的动作
眼下得在这多赖些时日:
一是搞清楚那汴凉州在何处,
二来等天师彻底追过头才好跑路
姑娘对音律可有兴趣
他忽然开口,这人不知何时挪到了我身侧半尺处,他身上的松香一个劲往鼻子里钻
有意思,左右我来这人间得好好享受,就先陪你玩玩
公子要教我
我故意往他身侧靠近了几分,袖口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手
又偏头让发丝扫过他鼻尖,果然听见喉结滚动的声音
那先从《鹿鸣》练起
他撤开半步,袖口却不小心钩住我腰间流苏
白玉似的指尖捏着流苏穗子慢慢往回送,麻痒顺着脊梁骨爬上后颈
我故意猛拨琴弦,琴声惊飞檐下麻雀
他闷笑震得胸腔发颤,忽地拢住我左手往琴面上带:要这样压腕......
左手教左手,倒像是两个残废叠在一块
他掌心烫得吓人,指腹粗粝处硌着我手背
原当是块冷玉,没承想内里烧着炭
我歪头看他耳尖漫上薄红,突然觉得这游戏倒比预想的有趣三分
05
那天本想去林子里找点乐子,
却撞见琴师蹲在溪边搓我衣裳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我做人的时候或许就不知如何洗衣做饭,
成了妖更是没有头绪。
这几日换下的衣物都是放在竹篓中,本想着偷些新的便是,没想到他顺手拿去洗了
月光漫过他浸在水中的指节,
我的绯红肚兜正被他揉在掌心
倒是会伺候人
我倚着老槐树嗤笑,却见他突然攥紧布料
皂角泡沫顺着腕骨滑进袖口,他耳尖竟比我的肚兜还艳三分
搓衣声哗啦惊跑两尾鱼
真是怪事,
白天看着清贵的人,
夜里倒像个田舍郎
我掐诀隐了身形跟着他,
看他晾好衣裳又钻进灶房
灶膛火星噼啪炸响,他挽袖搅动陶罐的背影,竟比白日抚琴时更让我喉咙发紧
没多会儿端着碗酒酿圆子,
轻手轻脚搁在我房门口:
给姑娘夜里垫肚
见没人应声,他摸出个铁皮食盒把碗放进去煨在炭盆上,还压了张字条
墨渍在月光下泛潮:
凉了伤胃
我跟了他整三日,
这人除了拨弦洗衣做饭,
就是翻山给我买珠花
那日暴雨冲垮石桥,他护着胭脂匣子滚进泥潭,爬起来时却先抹去盒面水珠
夜里我摸着新裁的罗裙,
心里像被小猫挠了下
趁他调琴弦,
我咬着桂花糖含混问:
喂,你图什么啊
他拿琴弓撩开垂落的发丝,
笑得像庙里菩萨:
姑娘不是逃难来的么
吃些甜食睡得安稳
虽然我记不起前尘往事,忘了做人是个什么滋味,但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隐约觉得他这人对我不错
06
在云山第三十个日出时,他执笔说要为我画像
我歪在石凳上啃杏子
看他笔尖凝的墨汁坠在宣纸上,
晕出个像我又不像我的人影
突然觉得嘴里杏肉发酸——
原来这月余的甜汤新衣,都浇灌在这张偷来的脸上
所以我决定要离开了,
我们做妖的,不屑一直当别人的替身
于是我当夜便换了张貌美的寡妇脸
我要去找老大哥的妻,看看她如何了
说来也是我运气好,
这山里走出去不到百里便是汴梁州
混进张府容易得很,
传闻那张老爷爱美人不爱江山
我蹲在石狮子旁抹眼泪,果然等来那句:小娘子受委屈了
那肥手搭上腰时,我忽然想起琴师执笔的手,总隔着三寸描我眉骨,连递帕子都要垫着竹叶
不像这张老爷,汗津津的指头直往裙带里钻
应付好张老爷,我跑去问下人,
张府可有一位姓李的姨娘
那小丫鬟脸色铁青不敢说话
我将她拉到偏僻角落,塞给她几锭银子
离开张府时,我在那张老爷的床上下了散筋咒
老大哥,原来你的妻被抬入张府后不愿妥协反抗张老爷,被划破了脸丢到了最乱的市井
老大哥,我去帮你寻了
你的妻衣衫褴褛,脸被划得稀巴烂,赤着脚在街上到处问你的下落
你的一双儿女,也被这张老爷灭了口...
塞给她银钱时,她正抓着烂菜叶往嘴里塞
我掰开她溃烂的手心,发现半枚褪色的平安扣,和老大哥索魂链上挂的一模一样
她突然尖叫着扑过来,
指甲在我脸上挠出血痕:
阿勇!阿勇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踩碎几枝野菊,
汁液溅在琴师送的罗裙上
这料子果然金贵,
怎么搓都留着印子,
就像那李氏眼底的疯,
怎么捂都冒着寒气
07
人间热闹尝了个遍,反倒硌得心口生疼
这晚来了酒楼,听他们说这是人间乐事之一
我专挑了张最寡淡的脸,偏被龟公拦在朱漆门外:姑娘家一个人来这儿寻欢
我踹翻三个醉汉才抢到临窗座,胭脂香混着酒气往鼻子里钻
忽有登徒子挨过来调笑:莫不是来找哥哥我...
话音未落就被我按进酒坛
连换七八张皮囊游荡月余,终于咂摸出滋味——
顶着芙蓉面要防咸猪手,扮作无盐女又招白眼狼
最恼是雨夜蜷在破庙,听着瓦檐滴水声,竟像极了他拂错琴弦时的闷响
那傻子总在我打翻茶盏时说:不妨事,正好换张新席
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有点想云山。
...
和云山里的琴师
可那琴师始终不是因为我本身才对我那样好
于是这天我画成张恶心的乞丐皮,想回去看看琴师
我绝对不是因为太过想念他,
只是因为觉得无聊而已
山里的枯枝刮破袖口灌着冷风
忽见竹林深处晃着暖黄光晕,是琴师
他提灯唤我名的声气比琴弦还颤:青婳...青婳...
他竟在寻我!
我攥着豁口破碗发愣,他却已解了外袍罩过来
青竹香混着体温兜头笼下,手怎么这么凉...这些日子你可饿着了,可冷着了
他攥着我腕子的指尖在抖
你认错人了!我猛地抽回袖口
这对他来说分明是张陌生面孔!
他却径自絮叨:煨了整月的杏仁酪,总怕你回来时凉了
后来才知,琴师能视物却不辩人
我趁他煮姜汤的时候才问:
你怎认得出
灶火映得他耳尖透红:你每回见我都是那副可怜样子
铜勺当啷砸进锅里,蒸得我眼眶发烫
08
那天回去后,我又吃上了热腾腾的饭,
晨雾未散时,他已在廊下煮粥
我扒着窗缝偷看,米香混着晨露往鼻尖钻
他右袖仍虚虚拢着,左手却能将木勺转出花来

青瓷碗推过来时,他指尖沾着灶灰,晾过三巡的
学琴成了最磨人的差事
他教我压弦,吐息扫得后颈发痒
错了
白玉似的指节突然覆上来,要这样...
琴弦嗡鸣震得掌心发麻,我猛地抽手,却被他捉住腕子:别躲
最要命是洗衣
那日撞见他晾我肚兜,绯红绸缎缠上他玉竹似的手指
不知为何,不似从前那样,我心底竟升起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
我扑过去抢,反被竹夹子轻敲额头:姑娘家的手,泡不得井水
月圆那夜,我攥着他新裁的秋裳蹲在梅树下
衣裳熏过沉水香,领口还绣了只歪头小雀
看着日日忙碌的琴师,我越发愧疚
我早知道自己骗了他,可一直拖着未曾坦白
不知何时,我有些不想再去人间玩了
只想和琴师呆在云山
可后来我心想着做妖也是要诚实的,不能再骗他
要是被赶走,也是自己活该
于是那天晚上,对着月亮,我鼓起勇气跟他说了
其实我是...
妖还没说出口,他突然从身后变出个油纸包,桂花糖的甜香堵住我话头:
西街王婆说,这个配梅子酒最好
酒坛启封时,我瞥见他珍藏的旧木匣——
里头端正摆着我扮苍兰时用的褪色发带
他在煮酒酿圆子时,我盯着咕嘟冒泡的砂锅,突然从背后环住他腰身
明显感觉他脊背僵住,木勺砸进锅里
我有话要告诉...
话没说完就又被塞了满嘴甜汤
他耳尖在月光下红得剔透:吃慢些,没人和你抢
他好像不想让我说出口
也好,那我便过些时日再说与他。
我暗自庆幸,想着能与琴师安稳地多度过些时间。
中秋前夜,他搬出整筐竹篾扎灯笼
我故意把金箔贴得歪七扭八,却见他认真在我涂鸦旁补了句诗:月与灯依旧
小婳,过些时日,我们去山下看灯吧
夜风卷起他未束的发,有几缕缠上我指尖,竟比琴弦还难解
09
河边摘野莓那天,撞见黑白无常吓得我腿肚子转筋
白无常勾魂索甩得哗啦响:莫慌,等你把那桩心事结了再说
我蹲在芦苇丛里发呆,心事
什么心事
和当时老大哥问我有什么怨一般,我想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琴师的竹篮挨过来
今夜就带你看灯
他摘掉我发间的草屑,指尖带起一阵松香
山脚下灯笼晃成星河,他往我手里塞了个兔儿灯
纸糊的耳朵软趴趴的,烛火透过红纱映在他笑涡里
人群挤过来时,他突然勾住我小指:当心走散
我盯着交叠的手指发愣
他掌心纹路细细的,暖意顺着指缝往心口钻
小婳,你可开心
开心
这是我来人间这几个月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我一个人去玩的时候总是像踩进了泥潭一般压抑难受,可有了琴师陪伴,就像踩在云端一般松快
我轻轻用手扣紧了他的手
夜风吹得灯笼乱晃,我忽然觉出脸上发烫——
原来妖也是会脸红的
小婳他捏了捏我汗湿的指尖,可乐意这样牵着手
我刚要点头,月夜突然刮起大风
我攥着他新买的兔儿灯,指节被竹篾剌出血口
黑压压的天落下大雨,接着是一声闷雷
路上的行人纷纷往家跑,琴师拉着我的手躲在檐下
天师玄色衣摆扫过青石板时,他忽然将我往身后扯,伞骨咔嚓折在狂风里
陆大人倒是藏得深
天师拂尘扫开雨帘,锁妖司寻这画皮妖三月有余,竟在您这云山雅舍——
我耳蜗嗡鸣,掌心兔儿灯坠进泥水
这个姓劈开混沌记忆,无数碎片扎进灵台:
——是琴师的脸,他被人按着用烫铁烙上右手,我扑过去时听见他说:阿兰,闭眼
——索魂链缠上脖颈那瞬,他拖着残臂爬过来:苍兰!苍兰...
暴雨砸得人脸生疼,我盯着他湿透的后背
陆...潋我嗓音像被砾石磨过
他猛然回头,左袖甩出数百根琴弦绞住天师咽喉:走!
走得了么
天师剑指捏诀,我腕间索魂链残印突然暴亮
剧痛中看见他扑来的身影,与当年血泊中爬行的他重叠
阿婳!
阿兰!
两道声音跨越轮回撞在一处
我总是忘记琴师的名字,原来是因为,我的怨念与他有关
他叫陆潋
而我,竟是许苍兰
10
我叫许苍兰,是许家二小姐
生母死得早,曾是父亲酒醉后收用的浣衣婢
上头压着个金尊玉贵的嫡姐,嫡母成天拿戒尺抽我手心:
琴弦差半调。
棋谱少背三页。
我十四岁就能绣出整幅《鹤鸣九皋》,却换不来她半句好话
十六岁那年,嫡姐风风光光配了张家将军
嫡母便开始张罗,说要给我定一桩亲事
只是我身份不如嫡姐,便与说媒的定了,将我许给罗家老三
罗家三公子流连青楼、四处留情的事,满城传得比菜市口杀头还热闹
我跪在青石砖上磕头
额角血糊住眼睛:
母亲,就当我求您...
嫡母鼻孔里哼出声:
一个贱婢生的丫头,真当自己有得选
檀木椅吱呀响,嫡母的茶盏泼在我裙摆:
后日过聘礼,别给我哭丧个脸!
那日我晃到余音阁墙根下,
琴声跟长了脚似的往耳朵里钻
听说里头养着能杀人的琴师
可那琴声却听得我心中舒服。
我缩在狗洞边偷听
直到日头西沉,白衣裳突然挡住夕阳
陆潋怀里抱着焦尾琴:
姑娘躲这听白工
我盯着他腰间晃悠的玉牌——
上头刻着御赐乐正。
我别过头,正要辩解。
那白衣却蹲下与我平视: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突然就红了眼眶
嫡母教的话全喂了狗,我倒豆子似的说罗家老三;
说戒尺印子叠了三层厚;
说绣花针扎进指甲缝......
他抱着琴坐到老槐树下,指尖一划拉震得我天灵盖发麻:
明儿还这个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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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与陆潋相处了数日,他总有本事让我心口松快
前十六年绷紧的弦,到他这儿化成句:捆人的绳子越挣越紧,得往绳结处下刀
那日他擦拭琴轸,我盯着他睫尖晃动的光斑,鬼使神差道:
若绳结在你身上呢敢不敢娶我
青玉咚地滚进琴腹
他喉结滚了滚,突然笑出声:许二小姐提亲都这么横
我梗着脖子:你就说娶不娶!
次日他真抬着红木箱闯进正厅
嫡母冷笑,说已收了罗家聘书
她分明是在说谎!
陆潋不慌也不恼,竟掏出一叠银票:十倍赔
我扒着屏风偷看,他忽然朝我藏身处眨眼睛
我重新躲进屏风红了脸
我想,
陆潋说得没错,人需得主动争取。
所以,这一刻我很幸福
嫡母打量了陆潋一番,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于是我便正大光明与陆潋在一起
可满城风雨来得比梅雨急
长舌妇们突然传出我不检点的话
说我本是和罗家三公子订了婚,却狐媚子勾搭上了陆潋
谣言越传越烈,后来我才知道,是嫡母授意下人传出去的
嫡母和父亲说我给许家丢了脸面
让我马上去和罗家道歉,并答应再也不见陆潋
我依然梗着脖子不肯,
嫡母笑了笑,说已将我与罗家三公子的婚书给了陆潋
是假的!
我踹翻绣墩往外冲,陆潋认得我字迹——
门闩落锁声掐断话音
嫡母隔着雕花窗漏话:你当那乐师真信你他今早离城的马车,可没停过半刻
白烛淌下的泪凝在案头,我知道,嫡母是骗我的
12
四更梆子响时,我咬着被角吞下呜咽
陆潋送的红绳配玉珠在腕间发着光,
窗缝漏进的月光像他教我认的琴谱线
我想着陆潋,不想将命运交予别人手里
翻过后院墙时,绣鞋陷进泥淖
余音阁檐角的风铃晃得厉害,陆潋的白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转身时眼底带笑满是骄傲,怀里还焐着手炉:知道你会来寻我,拿着,别冻着...
我撞进他怀里的力道惊飞宿鸦
他下巴抵着我发顶闷笑:明日此时,我备好车马等你阿兰,日后我们在一起,我抚琴给你听,给你做饭裁衣,得了闲,再一起看灯会...
我甜蜜地笑了
原来命运真的在自己手里
...
我摸黑走进巷子时,巷墙青苔的湿冷渗进后背
我盯着瓦檐缺口漏进的月光,开始害怕
张老爷的蟒纹腰带硌在小腹,酒气混着腌臜话喷在耳畔:小娘子跑什么...
我甩开他的手就要跑,他却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进拐角的巷子
我的衣服被扯破,左手腕的红绳突然绷断。
陆潋拿给我的手炉滚进阴沟的声响,竟比裂帛声还清脆
粗粝的砖面磨破手肘,我数着余音楼方向传来的更漏——该是他调琴的时辰了
陆...嘶吼被掐断在喉间,血腥味漫过齿缝
指甲抠进砖缝的碎屑扎进皮肉,让我想起他替我挑刺时的蹙眉:
十指连心,仔细着疼
疼痛从各处涌来,却比不过腕间空荡荡的凉意
嫡姐送的绢衣碎成破幡,我盯着那片绣着鸳鸯的残布想:
原该裁成嫁衣的料子,倒合该裹尸
他最后啐在我腿间的秽物,混着血水蜿蜒成线
我蜷在馊水桶旁,看着月光爬上张老爷的乌纱帽,那上面镶的东珠,正配嫡姐大婚时的冠子
抱歉,陆潋,我要失约了
嫡母踹开柴房门时,我正把麻绳往颈间套
见到我,她像看到了天大的事,尖着嗓子吼的全府都听到了:你怎么这么喜欢作践自己!贱皮子!丢了我们许家的脸!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样
后来,全府都知道了我被糟践了身子
父亲为了名声,严令任何人不得透露口风
我也被绑起来丢在柴房被人看管
毕竟要是我死了,就又是许家另一桩丢脸的事了
13
柴房漏进的月光移到第三道砖缝时,我听见琴弦崩断的脆响
陆潋的嘶吼混着踹门声刺破夜幕:把苍兰还我!
麻绳早把腕子磨出血泡,我拼命用头撞门板,却只发出闷闷的咚咚声——
像极了他教我《雨霖铃》时,屈指叩琴腹的调音声
许二小姐若掉根头发——
他声音突然哽住,我听见刀刃出鞘的铮鸣,我掀了这宅子的瓦!
我想让陆潋快走
父亲为了不丢名声定会找人狠狠教训他
可后来,我只听见大门用力关上的声音
我与陆潋就这样隔着一个院子,望着同样的月光
夜半三更,
张老爷还是醉醺醺地走过这条巷子
昨日我才在这寻得一美人,今夜还想来碰碰运气
身后的小厮谄媚道:老爷,昨夜是那张家小姐好福气才对,今日若是没遇见您,那是她的损失
陆潋站在门口听见这些话瞬间浑身如坠冰窟
白衣突然从照壁后闪出,我从未见过他弹琴的手攥成拳头,骨节泛着青白
张老爷被一拳打醒,两人和小厮就这样在许府门口打了起来
嫡母踹门进来时,我正用牙齿撕扯腕间红绳
她护甲上的东珠晃得我眼花:你这个祸害!我们许家迟早要被你害死!还不去向张老爷道歉!
我流着泪点头
绳子被拆开的一瞬间,我慌忙奔出去
却看见了我这一生最可怕的噩梦——
张老爷家的侍卫赶到,用烫铁就要烙上陆潋的手
老爷不可,他可是御用的......
张老爷捋了捋胡子笑道:那就再将他嗓子烫哑,到时随便找个人顶了这罪便是
诺!
小厮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跑啊!
我哑着嗓子喊破喉管,陆潋你跑啊——
烫铁捅进他右臂的滋啦声,混着皮肉焦糊味漫过来
他仰头盯着我笑,冷汗顺着下颌滴在烧红的铁签上,腾起白烟:阿兰...闭眼...
14
后来我死死搂着昏死过去的陆潋,父亲踹断我两根肋骨才掰开我的手
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是他右手焦黑的指节还蜷着
——那夜教我弹《长相思》时,这手指曾勾过我散落的鬓发
再睁眼时喉头满是血锈味,我抓着嫡母裙摆嘶吼:他在哪你们把他扔哪了!
嫡母的护甲刮过我的脖颈:脏东西当然丢乱葬岗,倒是你...
她甩开我时扯断一绺头发,许家可养不起破鞋
我被许家逐出家门,却第一次感到了自由
我跑去余音阁
可余音阁的鎏金匾额碎在泥里,我踩着碎瓷片抓住路过的琴童
少年吓得打翻琴匣:陆公子那晚官爷们抬走个血人...
我像李氏一般疯了,蓬头垢面,见人就问陆潋在哪
隆冬第一场雪那日,我赤脚走到云山,吊死在竹屋中
麻绳勒进脖颈时,我恍惚听见松香混着血腥气的叹息:阿兰,闭眼...
死前,我想着还他未曾兑换过的承诺。
我还没有吃过他做的饭,还没有...和他一起看过灯会
15
死后,我轻松了不少,因为感觉自己好像忘了许多重要的事
黑白无常来接我时,我正要跟着他们走
身后传来血肉模糊的嘶吼,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青石板上抓挠:苍兰——!
我转头一看,那人好生熟悉
冷峻的脸此刻扭曲,那人跪趴在地上,右手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右手...全是血迹
记忆里似乎是有个人的右手被伤了。
阿...
这人是...这人是陆潋!
我记起来了
崩溃地要往陆潋的位置去
我在这!陆潋我在这啊!
我扑过去想捂他伤口,掌心却穿过他溃烂的皮肉
他额角青筋暴起,独独看不见我悬在梁上的残魂
黑白无常叹了口气,过来将我按地死死的
我哭着问:陆潋...你去了哪儿我找了你好久
陆潋看不见我,自顾自地爬进了我上吊的竹房
阿兰...你为何这么傻怪我...怪我昏迷了那么多日子,怪我没有及时找到你...
松香混着血腥气漫过来,我忽然想起他教我认弦时,总说宫商角徵羽对应酸甜苦辣咸
陆潋,你没有死...
你没有死就好
可我好恨,我恨
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人家;
恨自己害了你;
恨自己让你的手再也无法弹琴;
恨,恨我们没法一起看灯会了...
16
原来我红尘的心愿未了,竟是因为还没有和陆潋一同看过灯会
我望着脚下的兔儿灯,哭着笑
阿潋,你做的饭很好吃;裁的衣也合我身...这满街的灯,更是我看过最好看的风景。
颈间锁链绞进皮肉时,忽听得琴弦铮鸣破空
阿兰别动!
陆潋右手的袖口飘起来,琴弦更用力地捆住了天师
陆大人,你可知,这会坏了你和这凡人的气运
陆潋听不见他说话似的,我既舍得断手,还怕什么气运
黑白无常此时飘来,哭腔像浸了黄泉水:
大人...当时您自愿留在此劫里,已经坏了气运苍兰姑娘死时,您用辨人能力换她不受轮回之苦,又自断能奏《忘川》的右手许她一个心愿您看,现在她的夙愿已经...了了您也该放下了
原来,陆潋不是御赐的乐师,是地府的乐师,也是阎罗的儿子
他为了来这人间历练,丢了记忆
可当还是苍兰的我死后,他的劫已过,想起了一切
他将右手生生扯断,献祭给轮回道。
只因他发现我的怨念太重,
要逆转因果留下我,实现我的心愿
我放不下我要阿兰永不入轮回...
陆潋看着我,加大了力道,嘴里吐出鲜血
我被绑住无法动弹,只得无奈闭上眼:
阿潋,我已经害你牺牲了太多,这不值得
他不管不顾,闭眼捏诀,右眼突然流出血泪
不可!不可啊!这如何和阎王爷交代...他自废右手还不够...还要舍去右眼逆转因果!
陆潋右眼突然绽开血色彼岸花,花瓣顺着血泪滴落在生死簿上:
用三百年死劫,换她灵魂不灭,执掌恶人簿
阎罗踩着岩浆飘来:逆子!你将来要承的业火...
话没说完就被陆潋截断,父亲,当年您为母亲抽仙骨时,不也说甘愿做她鞋底泥
天师的术法逐渐薄弱,我挣脱后扑过去抱住浑身是血的陆潋:
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些!
睁眼时你看人间善恶...陆潋的血泪晕开我指尖朱砂,闭眼时,看我
我接过阎罗递过来的玄铁笔那刻,笔杆突然浮现歪扭刻痕——
是陆潋用白骨生生凿出的兰字
他残破的手垂在身侧:从此你看得见的善恶,都由我替你担着
17
后来,因为陆潋和他那宠溺儿子的爹,我成了地狱女官
专收人间的恶灵
人间已过三十年
我来到了从前最想逃出去的许府
领着黑白无常来收她时,她瞪着眼睛吓得发抖:你...你这孽障!敢收我的魂,你不怕天打雷劈!
嫡母被铁链拖上孽镜台时,金丝护甲早被扒个精光
镜中映出她前世:原是汴州贪官正妻,为稳固财库害死数人
我朱笔未落,她突然嘶吼:你这贱种...
判官笔尖戳进她舌根:判,拔舌狱三百年,油锅狱三百年
张老爷的孽镜更精彩
我特意调来当年被他折辱的十二女鬼:好生伺候着
我帮老大哥解开了索魂链,带他来看了
他抹着泪:你挣脱索魂链时我就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
我拍了拍他脖子上那沾着血的平安扣:
李氏不在我这生死簿上,她已在孟婆桥头等了你七年,你也追着她,去吧
金光一闪,怨念已解,老大哥化作荧光消逝
18
当女官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我等陆潋回来已等了太多年。
如今,他的第三百次死劫就要来了
之前的二百九十九次我都会随着黑白无常一起去看他
这死劫让他每次死得都很惨,不得善终
二百九十九次,我站在永夜殿外看黑白无常押着他的神魂走过奈何桥
那些死状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被剜心时喷出的血珠能凝成冰晶;
被万箭穿心时颤抖的指尖还在写着未完成的战报;
最难忘是被至亲之人捅穿喉咙那回,他望着我时眼里的光像被掐灭的烛火
大人,时辰到了
牛头扛着哭丧棒从雾里钻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腰间的判官笔,指节泛白:这次又是什么花样
被最信任的副将捅了十七刀,肋骨都碎成渣了
啧,
马面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灌了一口,怎么就跟背叛犯上冲了上回被亲弟弟推下悬崖,再上回被未婚妻下毒,你说...
我数着檐角冰棱不答话
三百世死劫换我灵魂永世不灭,这买卖怎么看都是他亏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识趣地闭了嘴
青铜门突然发出沉闷的轰鸣,门缝里溢出的金光刺得我眯起眼
等光芒散尽,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立在台阶上,广袖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他垂眸望着我,左眼被月光镀成银灰
你怎么每次见我,都是这副可怜样子
陆潋忽然开口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其实这已不是他在轮回第一次认出我了。
19
我想起这一世他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得家族祠堂的一席之地
他天生右手萎缩右眼失明,却用左手把铁枪练得比任何人都快
我化作他的将士陪在他身边
漠北战场上,黄沙裹着血腥味往鼻腔里钻
陆潋的银甲被血浸成锈色,他单膝跪地,左手银枪挑翻第七个叛将
我隔着十丈远都听见他右臂骨裂的脆响。
将军小心!
我佯装中箭扑过去,后背替他挡下致命一刀
他残缺的右眼突然转向我,蒙眼布被血浸透:又是你...
我浑身发冷
这语气与九十七世前重叠——
那时他是被兄弟毒瞎的书生,临死前攥着我撕破的裙角:姑娘每回见我,都像被雨淋透的野猫
阿兰...
他指尖抚过我眼尾的泪痕,突然笑了,别怕,闭眼。
20
这一世的死劫历完,陆潋的神魂回归永夜殿
永夜殿檐角滴落的星屑沾湿我鬓发时,面具碎裂声正好刺破三更寂静
我慌忙把画皮又揉皱三分——
丑得连桥头孟婆都要啐口水的模样,这三百世过去,我突然不知用什么哪张面皮面都他
殿门开合的刹那,熟悉的松香味漫过来
上次见这么丑的皮囊...
他的手突然扣住我后颈,还是在漠北扮作老乞婆给我送烙饼时
我喉间的辩解被突如其来的吻堵住
冰棱般的唇压下来时,我尝到了三百世风雪
那只曾教我弹琴的手滑进我官袍,抚过后腰陈年箭伤——
正是今世替他挡刀的位置
阿兰
他残破的右眼虹膜裂成花瓣纹路,就像当年在生死簿上画押时的模样,往后万万年的星光,你肯不肯用真容陪我数
我反手扯散他新束的玉冠:那得看陆大人备的胭脂,能不能盖住我额角这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