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婆婆死后,我的眼前开始飘着一串串的字。
我看不懂。
起初我以为是老太太显灵,直到后来我认了字,
看清了鬼画符写的什么:
【前方高能!渣男退!退!退!】
我盯着这行字陷入沉思:
做鬼了说些鬼话也不是不能理解哈。
1
东北回来快一个月的时候,村小学的王老师叫住我:
来英,建平厂里来信了。
信纸黄黄的,盖着章。
徐建平申请离婚,理由:长期分居,感情不合。
王老师念到这儿,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接过信,仔细辨认。
已经签字盖章的离婚同意书。
最下头,是我的名字。
眼前的鬼画符飘的起劲,不知道是不是在骂陈建平。
鬼画符(弹幕):
【死渣男,啊啊啊我要气死了!】
【呜呜呜,她知道了,以后怎么过啊。】
婆婆死后,我每天都能看到眼前飘着字。
大概是老太太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鬼画符(弹幕)来来回回的翻滚:
【急了急了,这次的女主不识字啊这回!】
【靠!文字她真看不懂。】
【渣男在东北快活呢,怎么告诉她啊】
【能不能发图好像只能发官方表情!】
【再看不懂我就要下场附体了】
陈建平在东北的粮站里头当会计。
婆婆知道我不识字,飘了一会给我发了三个小人的图,男的女的和孩子。
想来是遗憾我跟陈建平还没有孩子
为了让她别再缠着我,早日去投胎,我去了趟东北。
我以为她是想让我去跟她儿子团聚。
我站在粮站家属楼外头等陈建平来接。
楼里传来奶声奶气的喊声:陈爸爸,我要喝牛奶!
我那一刻才知道,为什么婆婆天天来显灵。
不是让我来团聚的,是告诉我陈建平另外有老婆孩子了。
家属楼外面墙上贴着照片。
他跟别的女人和孩子站在一起,胸前戴着红花,三个人笑的灿烂。
陈建平解释说是厂里什么先进分子结对,说我没念过书,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我要回家的时候,他说
什么工会补贴,要填个表。
我就填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离婚同意书。
我忍住撕掉那张纸的冲动,跟王老师求情:这个事情,您能不能暂时替我保密
王老师叹气,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回了家,我把门插上,把自己闷在枕头里狠狠哭了一顿。
我要去东北跟陈建平同归于尽。
他怎么能这么骗人!
2
我给婆婆上了炷香,磕了三个响头。
我回来了,您交代的我也做了。
对着排位我也有怨气,离婚的事,您应该也知道了。您要是还有事,就托梦给陈建平吧。
可那串鬼画符还是在,闪的人心烦。
鬼画符(弹幕)
【这要怎么解释我们不是她婆婆啊喂!】
【我也想托梦给陈建平,看我打不死他!】
我还要去东北找陈建平算账的,但是家里钱不够了。
之前攒的粮票和钱,都花在路费上了。
天刚放亮,我又看见鬼画符在飘,不偏不倚,贴在我头顶正上方
死了的婆婆比活着的更烦人。
鬼画符(弹幕)
【宝宝你怀孕了,要注意身体啊】
跟前两天的不一样,这次的图是个包起来的孩子。
我一下子心跳就快了。
念头和酸水冲了上来。
这熟悉的感觉,我太清楚了。
我怀上了。
她不是第一个。前几个,要么胎死腹中,要么生下来没两天就走了。
那会儿穷得一个鸡蛋都供不上,我也没力气哭。
老天真是不想让人好过。
3
孩子一落地没哭,我先哭了。
她跟前头三个一样,都是见不着爹的。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抱着她轻声的跟她说,
有了你,姆妈就不是一个人了。你要好好陪姆妈呀。
鬼画符(弹幕)
【女主终于不是孤单一个人了!】
【呜呜呜,这名字骗我眼泪。】
【母女平安,真好真好。】
从来没期待过这孩子。
但看着她胎脂还在的小脸,心里却踏实起来。
以后我不是一个人了。
隔壁床阿姐撇嘴:哭丧呢孩子都要被你哭短命!
鬼画符(弹幕)
【啊呸呸呸!我们佩佩长命百岁!】
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这个孩子要是留不住,我也不活了。
娘家没人了,婆家也没人理。
幸好生产队里分发了当年的新米,是我们娘俩救命的福利。
我全熬了浓浓的米汤,加上奶水,佩佩长得健康白胖。
或许是这个名字真有点用,
也或许老天给了我一巴掌之后,愿意给颗糖吃了。
婆婆还是阴魂不散,鬼画符没停过。
我每天对着她说话,让她不要整这些没用的。
要还有法力之类的,就保佑佩佩健健康康地。
4
刚过完年,天天下雪。
傍晚时分,佩佩突然烧了起来。
村卫生所的医生一边翻抽屉一边嘀咕,说是急性脑膜炎,得赶紧抓药退烧。
他随手撕下一张纸,潦潦草草写了处方递给我,让我明早赶去县里配药。
我不识字,他指着药名念给我听:雷可嗪。
雷可嗪这名字怎么听着怪怪的……我低声嘀咕了一句。
话音刚落,婆婆那熟悉的鬼画符又飘了过来。
【雷可嗪这药哪来的】
【庸医啊艹!根本没这个药。】
【宝快跑,去医院啊,别信他!】
【脑膜炎拖不得,真的拖不得!】
这次不像往常那样乱七八糟,而是整齐地几行都飘着医生写的那三个字:雷可嗪。
这三个字后面打了个大红叉。
我心里猛地一沉。
医生今天一直躲着我的眼神,话也说得含含糊糊。
他是陈建平那边的远房亲戚,一向话都少说,今天却格外热心,一直催我快去抓药。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不对劲。
我拿着那张处方,手心直冒汗。
婆婆即便生前再难相处,总不会害自己亲孙女吧
既然她提醒我,我不能不信。
我把处方摁在桌子上,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这药名……真的没有写错吗
他皱起眉头,烦不胜烦地摆手:你别胡思乱想,赶紧去抓药就是。
我没让步,指着那三个字:这个不对,你得重写。
他叹了口气,嘴里嘟囔:不识字还爱挑理。
但最终还是把药改成了氯苯胍、青霉素。
先拿这药顶着,后面通车了再补其他的。
可我哪还敢信这点药能顶事
我转身就往家里冲,把佩佩包得结结实实就出了门。
雪下得更大了,北风吹在脸上像是在扇巴掌。
我背着她,快步走向村口那条结着冰壳的公路。
几十里路,我脚底又冷又疼,几次几乎站不稳。
路上没人,也没车。
孩子脸越发滚烫,小手却冷冰冰的。
她迷迷糊糊发出妈!妈的声音,我心像被狠狠捏着,眼泪憋都憋不住。
到了县卫生院,灯光晃得我眼花。
医生一摸她额头,立刻推进去输液,还说来得及时,再晚几个钟头就危险了。
天边泛起一点光,屋檐下的雪还在滴水。
佩佩在输液,我靠着墙坐着不动,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
总算,是熬过去了。
5
医生说佩佩熬过去了,但得继续吃药、注意卫生。
我点点头,记下了他说的药名,刚想默念一遍,结果转头就已经忘了。
药名是两个字,我怎么也复述不出来。
我让医生帮忙写了纸条塞在袖子里,像藏宝贝似的。
回村那天,路还结着薄冰,
我踩着滑雪似的路,一步一滑地往家走。
眼前的鬼画符也没闲着,不晓得婆婆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话说。
【宝,抽时间学认字吧。】
【1969年,又是农村……太难了。】
【她娘家都没人,估计家里不怎么好,没条件上学。】
我抬头对着鬼画符说话了:
姆妈,别费劲了,你知道我不识字的。
鬼画符停了一会,又出现了一行。
【婆婆(打叉),弹幕(打勾)】
还是看不懂……
经过村小学门口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我把鬼画符里的四个字记下,拿着去问王老师:这四个字,念撒
王老师眯着眼看了:婆婆,弹幕。这‘弹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弹……幕
你要学认字么
我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那功夫。
回到家,找了块木牌子,拿木炭一笔一划描上弹幕两个字。
点了一炷香,供上两个红糕和一盘橘子。
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弹幕大人……我也不晓得您吃不吃香火。
多谢大人救我佩佩,等以后日子宽裕了,我再供些好的。
弹幕
【啊啊啊使不得使不得!】
【宝不用这样,哎呀!这真是……】
【第一次被当神仙供,有点方。】
……
眼前不停翻滚出新的字……
还是看不懂。
不过弹幕大人真挺能唠的。
6
回村后那几天,我脑子里反复想着那张药单上的字。
医生念出来我记不住,纸条掉了我也找不回来。那一瞬间,我真想过,如果我能自己认字,是不是就不会差点把佩佩交出去
鬼画符还在飘——
【宝宝你得学点字了】
【地图、药单、通知,全都靠认字】
【认字不只是撑面子,是保命】
我那会儿还是想不明白这些虚头巴脑的。可我忽然想起,那天村西头广播里放的歌,说啥火车开到山那边,梦就到了城里。
我想过一个画面。以后哪天佩佩长大,要去远的地方上班上学、找人找路,她回头问我:妈,哪是南,哪是北
我就不能再指着天说风从哪边吹了。
我得认得地图,我得看得懂车票。
【宝,这觉悟我给打满分!】
我找了个空纸箱,把箱板裁成一块块,在上面描路名、画方位。
佩佩看我描地图也凑上来问:妈
我说:是咱们家,往北走是供销社,往南走是小学。再往南,是你以后可能去的地方。
佩佩眼睛一亮。
我握着她的小手一起点:来,这是‘南’,这是‘北’。
【呜呜呜我们佩佩有出息了】
【地理启蒙计划启动!】
6
离婚的事情终是瞒不住人,佩佩一报户口,村里就都晓得了。
村口晒谷场上,柳家婶婶嗓门响得很:张来英被离了,那房子还能赖着不搬
她话一出口,几个老人都放下手里的簸箕,围拢过来。
房子是陈家的,婆婆都死了,她又没生儿子……
我在水缸边洗米,听得清清楚楚。
灶膛间里,佩佩在学步车里咿咿呀呀,跟自己聊得正欢。
下午的时候,陈建平的堂哥陈志明来了,带着两个村里的后生,一脚踹开了我家院门。
张来英!
我刚从灶房出来,手上还在滴水,他已经把一张纸拍我眼前:
我们陈家的房子,你尽快腾出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张手写证明,盖着县里的章。
证明我跟陈建平已经离婚了。
白纸黑字,你自己签的。这房子跟你没关系了。
陈志明冷冷地扫了一眼屋里:锅碗、米缸、被褥,全是陈家的。你娘俩自己看着办。
佩佩被动静吓到,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我怀里,小脸埋在我脖子上,眼泪顺着我脖颈往下滚。
我抱紧她,尽量让自己冷静:这纸……我不认。
当初陈建平说是给老太太办后事用的,我才签的字。
陈志明哼了一声:信不信是你的事,签了就是证据,不认也得认!
他一摆手,两个小青年往屋里冲。
一个去拉桌子,一个已经蹲在米缸前头抬头看我。
我直接冲了过去,手一伸抓起灶台上的菜刀朝他们挥了两下,
别动!
屋子你们要收,去找书记来。
屋里的东西你们碰一下试试!
弹幕大人大概也在为我着急,飘的飞快:
【我草这是什么狗亲戚!】
【刀拿稳!他们不敢动你】
【宅基地归生产队所有好不好!】
我握着刀,想到自己签的字,喉咙里像卡了根刺。
7
你要是再来,记得带书记来。
让我搬可以,起码得说明白。我给婆婆送终,给陈家生了孩子。
只不过被骗签了字,怎么就要被赶出去了!
我气的发抖,一字一顿地尽量说清楚。
陈志明没回嘴,转身走人,临走扔下一句:
再来一趟就不是劝你,是把你扔出去。
他们走后,我坐在门槛上,抱着佩佩不说话。
都是我没用,如果我认得字……
我点了灯,把王老师送的《新华字典》翻开。
第一页不认识,第二页也不认识。
我的手还在抖,看着字典上密密麻麻的字很想大哭一场。
可佩佩睡在我怀里,我不能哭出声。
弹幕大人依旧说着我看不懂的话:
【下次他们再来,可能就直接动手了……】
【张来英,打不倒你的会让你更强大!】
没过两天,陈志明真就带了村支书来了。
一进门,支书皮笑肉不笑地说:
来英啊,房子这事儿,也不能全赖人家建平。
他现在在东北成家了,那孩子……
哪个孩子我打断他。
我去过东北,那个孩子是陈建平现在女人带过去的。
跟他有血缘吗有没有结婚证
我声音不高,但句句带刺。
他骗我说是单位的福利,结果让我签离婚协议;他在外头养着女人,却跟我说什么厂里结对帮扶。
现在你们说房子要给东北那孩子住
那我问你,书记,我的佩佩,是不是陈家的!
书记脸上的笑立马挂不住了。
你们要认那边没血缘的孩子,反倒让这边亲生的断粮断户口!
你们要是说我不是陈家人,那重婚算不算事
我识字不多,但我知道,上头早有规定!骗婚重婚,违法。
我摸出写了一半的信纸,在他们面前一晃。
我信已经写好了,地址也打听清楚了!县妇联、区信访、粮站纪检,我全都准备寄。
再过两天,信到了,你们别怪我没提醒。
我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屋外围了一圈人,有的原本也跟着起哄说我离了婚还赖着不走,
现在也低声嘀咕起来:原来陈建平早就外头有人了
这都骗到家门口了,这还是人干的事
老太太尸骨都还没凉,就逼儿媳妇带着孩子滚出去
哪有这样断人活路的……
书记见风头不对,连忙转身劝陈志明:都是乡里乡亲的,别搞得太绝。
她毕竟给陈家生过孩子,是咱村里的。
房子就让她住吧,孩子也能在咱村读书。
陈志明脸涨得通红,嘴张了几次,终究没反驳。
8
他们终于走了。
我重新拿出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纸,折好收进字典里。
这根本不是信,是我照着字典前两页描的。
上面的字,我还认不全。
我有字典,有弹幕的辅导。
弹幕大人比我想的要耐心得多。
只要我问,有问必答。
我指着鸡蛋问:蛋字长撒样子
弹幕就会给我看:
【蛋!鸡蛋的蛋!】
【宝,你多写几遍。】
我照着弹幕翻字典。
字典前几页翻得都卷了边,我现在能靠自己认三十多个字了。
每认一个字就像从水缸里摸出一条泥鳅,得使劲抓住记住。
虽然很慢,但每天都在增加。
弹幕教我养鸡。
【鸡窝不能湿,鸡会抑郁的。】
【母鸡听音乐产蛋多!你试试给它们哼个歌。】
【地龙,蚌壳粉最补,生熟混喂,一周见效】
我照做。
鸡真就争气了。
连着下了好几窝蛋。
我把多的鸡蛋换了粮票,攒了些粮票又偷偷去了县里一趟。
我不敢惊动王老师,就站在他家窗下放下一包东西,里面是我挑了好久的礼物:
一条毛巾,还有一瓶红糖。
多下来的钱给佩佩买了新衣服。
她穿着红色毛线背心高兴的很,围着鸡窝蹦了一圈,嘴里喊:母鸡咯咯哒!
村里人见我日子稍微过得顺点,立刻炸了锅。
张来英怕是靠死人发了财。
她怎么还有票去县里谁给的
她哪来那么多鸡蛋不是投机倒把是啥
有人去大队告我,说我私下交易,倒腾票证。
书记叫我过去问话。
我把他带到鸡窝边上给他看。
鸡一边咕咕叫,一边下了蛋。
弹幕兴奋地狂刷:
【啊哈哈哈,当场下给你看!服不服!】
【笑死我了,鸡太给力了。】
书记抽着烟,坐在板凳上,说了句:
人家娘俩也不容易。鸡养得好多下了些蛋而已。你们要是闲得没事,也去抓地龙去。
再来告她的,就让他先交五十斤鸡粪再说话。
他这话一出,举报风头才算压了下去。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回头问:这‘科学养鸡’的字,谁教你的
我一愣,正看见佩佩拿着小树枝在泥地上比划鸡字,忙用脚一抹。
鸡教的。我指着那只还没走远的母鸡,它说想吃地龙,吃饱就下蛋。
弹幕瞬间炸了:
【哈哈哈,不是我教的啊!】
【她已经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书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行,那让它们多教教你。
又朝房梁看了一眼,说:房子的事……不用操心。
9
农忙时节。
这是队里最苦最累的活计之一,得弯腰在水田里一整天。
早上分地,我被分到最角落里那块,泥深,水也深,面积大得一眼望不到头。
我没说什么,担着秧苗下田。
一担秧才放下,还没喘匀,就发现少了一半。
几个女的在不远处弯着腰插秧,秧苗堆得高高的。
我过去看了一眼,她们抬头冲我笑得甜:
哎哟,张来英,你家秧怎么这么少啊
弹幕炸开:
【偷你秧还敢阴阳怪气,打她啊!】
【快捞一把淤泥糊她脸上,不然我要生气了!】
现在闹起来只会让人笑话,工分也别想要了。
我硬生生把那股火压下去,只在心里骂了几句。
这点秧苗不够,就得自己跑更远去挑。
一趟趟来回,别人休息了,我还得多跑几趟才能插完。
累得像条死狗,腰都要断了。
收工回家,佩佩从院子跑出来接我,小手抱着一篮子鸡蛋给我看。
我摸了摸她头,只说了一句:乖。
煤油灯下,弹幕刷得飞快:
【宝,做张表格!】
【你先画格子……】
【人名不会写就画格子,我们来教你】
我从箱子底翻出徐建平留下的旧本子,按弹幕教的,一格一格画表。
不会写的名字,我就空着。
秧苗几担、哪块田、谁插的,写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拿着本子去了组长家。
组长揉着眼出来,见是我,愣了半天:来英这大早上……
我把本子一翻,声音平稳:这是昨天你们分的,组长看看,是不是这么分的
组长看了表格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侬懂啥哪有这么算的
我一页页翻过去,露出我画的格子,一行一行写着秧苗几担哪块田谁插的。
名字我不会写,你们写。但这活是我干的,这账不能糊涂。
这时,已有几个人围过来看热闹。
表格画得清清楚楚,谁多谁少,一目了然。
队长也赶来了,看了几眼就知道遮不住了。
行了!他拍了桌子,就按来英的记来。以后分工记清楚,账上都得写明白!
弹幕大人也很高兴:
【我们宝!会记账了!】
【学会维权第一步,动笔!】
10
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明着为难我。
背后的风言风语还在,只是声音小了点。
渐渐地,有人靠过来:
来英啊,你认字对吧帮我瞧瞧这封信,寄来半年了,一直没人念。
我点头,替人念了信。
人家又塞给我五个鸡蛋,让我帮忙回一封。
晚上点上煤油灯,我照着弹幕教的格式写信。
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秋收到了。
晒谷场上铺满了稻子。
佩佩跟在我屁股后头推谷子,小胳膊推不动,就干脆趴地上用头拱,拱得脸通红。
她还学着我打扫鸡窝,手里拿着鸡毛,在院子里追着母鸡跑,咯咯叫得比鸡还真。
晚上,我描字,佩佩蹲一旁画猫画狗。
弹幕刷:
【亲子启蒙计划启动】
【今天教日月山水。】
我拉过她的小手,一笔一划教她写。
她咬着手指头念:三……
我笑着拍拍她脑门:错了,重来。
她眼睛亮晶晶,接着描,接着念。
弹幕飘:
【咱们留宝也开始识字啦~】
【跟妈妈一起学,都是好样的。】
【宝,今天也记得记账啊。】
我记得弹幕提醒,翻开我那本账本,
今日鸡蛋六颗,换粮一斤,晒谷三箩。
佩佩歪着头看完,指着封面奶声奶气地问我:姆妈,这是不是‘账’
我看着她,小小一团,忍不住亲了一口。
对,这就是‘账’。
11
那年冬天冷得早,鸡圈水缸边都结了厚霜。
我烧火做饭的时候,广播正放着什么市里的汇演表彰节目,我压根没在听。
直到我听见:二等奖获得者,代表县文工团:陈佩佩。
那时候我正拿着柴火,听到陈佩佩三个字,手一抖,柴火啪地掉进灶膛。
【啊啊啊上广播了!】
【妈妈的骄傲时刻上线】
【宝你养出个金疙瘩】
我跑出去问村支书:昨天广播你听了吗
支书乐呵呵地说:你家佩佩早就偷偷报了名,作文和手工双料选上,还不告诉你,怕你担心路费。
我听完话半天没缓过来。
她从镇上回来那天,背着干瘪的布包,一身冻得红扑扑的,还带了一张油光锃亮的奖状。
姆妈,他们在县广播里念了我名字!
她抱住我那一刻,我只觉得耳根子像被灶膛火烤着,热得发烫。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串门,嘴上不经意地问了句:
你们昨天听广播没……我家佩佩,广播里念了她的名字哦。
【妈你别装淡定了好吗哈哈哈】
【她是你炫耀一辈子的资本】
那天晚上,我点了煤油灯写了一封信。
写得慢,歪歪扭扭。
只写了两句话:
佩佩,姆妈没有能走出县里。
你能走得更远,就等你念我一次名字。
12
七七年高考恢复。
佩佩参加了。
她是全村唯一一个去参加高考的孩子。
考试那天我站在大门口,目送她进考场。
她背挺得很直。
弹幕刷:
【(咬手绢哭唧唧)留宝,加油!】
【我们留宝真好看啊!】
天快黑了,她才回来,一进门书包一扔,整个人扑我身上。
姆妈,我……中啦!
她说得哽咽,我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我点头:嗯。乖囡真棒。
她报的是师范,说以后想当老师,不想回村种地。
我说好,咱家总要有一个人,不再靠地吃饭。
陈建平没回来。
我给他写过信,告诉他佩佩考上了,让他抽空回来看看,哪怕说一句恭喜。
他回信说:
她考上了是好事。他那边今年差了一点,明年再争争气。我这边得照看着。
佩佩既然考上了,不如毕业了到我这边来吧,我这边人脉广,能给她安排更好的前程。
弹幕炸:
【滚你XX的人脉广】
【苦一口没吃,倒想收割成果做梦!】
他把全部心思给了另一个孩子,他在那边的儿子。
从没问过佩佩读的是什么,在哪儿读,要带多少东西,要多少学费。
他一句让她来我这儿发展,说得轻巧得像在递一封请帖。
可这些年,我背她过冬、熬病、扛活,他有在身边一日吗
我没生气,也不意外。
我通知他不是因为我心里还念着这个人。
只是因为他是佩佩的爸爸。
幸好,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识字的张来英了。
我要陪着佩佩去京里上大学。
走那天,村口的班车一早就来了。
我扛着铺盖,佩佩背着书包,我们娘俩并肩往站牌走。
上车的时候,佩佩把我拉上去,说:姆妈,你得陪我认路。
我笑着回答:嗯,陪你认。
弹幕说:【你是她的起点,也是她的后盾】
这句话看的我心里酸涨。
弹幕何尝不是我的起点和后盾。
我偷偷报了学校旁边食堂的帮工。
打饭、擦桌子、抄菜谱,换两顿饱饭,也能换一个能离她近点的地方。
我不读书,但我能守着她读完。
我坐在车尾,看她坐在窗边翻录取通知书。
阳光照在她头发上,一根一根都很亮。
弹幕不停地刷着:
【我们的佩佩,上大学了。】
【啊啊啊我要大吃一顿去庆祝一下!】
13
七九年冬天,北风吹得干冷。
我刚擦完灶台,佩佩飞奔进来,压低声音跟我说。
姆妈,外面有人找你。
我正要开口,门已经被敲响。
门口那人拄着拐,左腿拖着,衣服皱巴巴的,一脸憔悴。
是陈建平。
王老师写信告诉过我,陈建平因为贪污做假账已经被粮站开除了。
他不再是记忆里的文人样,眼里没光,嘴角也没有笑意。
佩佩,我是你爸。
弹幕浮现:
【渣男退!退!退!】
【他竟然还有脸来】。
陈建平低头揉着那条跛腿,喃喃道:
来英,我知道错了。能不能借一点钱是我那孩子,他也想读书,可…
佩佩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
让我一时间都不敢看她。
她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
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您什么都不问,就为了给你另外的儿子借钱
我妈妈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但您算哪门子恩
弹幕不能更同意了:
【当年骗签离婚的协议!】
【房子差点被抢,孩子差点病死的时候你在哪呢!】
我翻找出一个袋子,装了两个苹果递给他。
这是还给你的福利,我说,拿着这个去救你儿子的命吧。
陈建平愣了一下,没有伸手接。
弹幕替我不平:
【真的不打他一顿吗】
【以后别在来了!看见就错气!】
他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14
我跟佩佩住在大学南门外租的小屋子里。
墙上挂着她亲手写的对联:识字破迷雾,明理开新天。
每天早上我去食堂帮工,中午扫地,晚上继续跟着弹幕认字。
我已经知道弹幕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一群可爱又知识渊博的人。
在我跟佩佩最困难的时候,伸手拉我们的人。
弹幕刷:
【学无止境,来英真棒!】
周末,佩佩带我去图书馆。
那房间好大,满墙都是书,我都不敢大声喘气。
直到我站在一面墙前,看到上头贴着几个熟悉的字:
妇女能顶半边天。
弹幕浮现:
【自己撑起了一整片天哦!】
我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慢慢地笑了。
15
那年国家放出公派留学指标。
佩佩被选上了。
她攥着那张通行证,一遍遍给我念上头的英文单词。
姆妈,我要坐飞机了。她说,我得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我帮她收拾行李。
临走那天,我们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
她翻着那本厚厚的外语书,回头看我一眼:姆妈,这次换我教你认外国字。
弹幕刷屏:
【留宝,来英,前路似锦!加油!】
【直播要结束了,好舍不得。心里涨涨的。】
我望着车窗外的云,一层层翻卷。
我已经跟着佩佩走了这么远,还会一直走下去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