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那个时候的爱情故事 > 第一章

西北的风裹着沙粒拍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踮脚站在灶台前搅动玉米糊,二妹蹲在门槛上剥蒜,小弟正把晒干的枸杞往蛇皮袋里装。母亲掀开褪色的蓝布门帘进来,发梢上还沾着面粉厂的白霜。
小春,去村口接接你爸。母亲把铝饭盒塞进我怀里,蒸腾的热气在铁盒盖上凝成水珠,他今早说头疼,这会该从砖厂回来了。
我沿着土路往村口走,十月的太阳把枸杞田晒成一片红海。远远望见父亲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在热浪里摇晃,车把上挂着的军用水壶荡来荡去。他的影子投在黄土路上,像棵被晒蔫的胡杨。
爸!我跑过去扶住车后座,摸到他后背汗湿的工装已经板结。他转头冲我笑,鼻梁上沾着砖红色的粉尘,左鼻孔突然涌出一道暗红的血。
那血滴在黄土地上,像枸杞汁渗进沙土。父亲随手用袖口抹了把:老毛病,天燥...话音未落,更多的血从鼻腔涌出,顺着下巴滴在白色衬衫的前襟,绽开朵朵红梅。
县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和铁锈味混杂的气息。母亲攥着缴费单在长椅上缩成小小一团,护士第三次来催款时,她摘下耳朵上的金丁香耳环——那是父亲用第一个月工资打的。耳垂上两个血点像朱砂痣,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时,小弟趴在我膝头睡着了。二妹用圆珠笔在病历本背面画房子,三层小楼带飘窗,每个房间都标着我们名字。母亲盯着瓷砖地缝里的陈年血渍,指甲把掌心的老茧抠出血丝。
父亲被推出来时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像戴了顶歪斜的白帽子。麻药未退的他含混地唤我的小名,手指在空气里抓挠。我握住那只布满裂口的手,突然发现他小拇指少了半截指甲——去年帮我修自行车链时被夹掉的。
要搬新家了...他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暮色正爬上杨树枝桠,小春住南屋,窗台给你养文竹...
半夜我被啜泣声惊醒。月光从病房的排气扇斜切进来,母亲伏在床头柜上写借条,眼泪把圆珠笔字迹晕成蓝色的湖。父亲的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床头挂着三个空了的血袋,在风里轻轻摇晃。
转院那天飘着细雪。救护车鸣笛惊飞了枸杞田里的麻雀,母亲把棉被铺在担架车上,二妹把暖水袋塞进父亲脚底。我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听他断断续续讲年轻时的故事:母亲穿着碎花衬衫在面粉厂弯腰扫麦粒,发梢沾着晨光的样子让他想起戈壁滩上的野蔷薇。
进手术室前父亲突然清醒。他摸到我辫梢开叉的头发,从枕下摸出桃木梳:丫头要学会自己梳头...梳齿划过打结的发丝,扯断的碎发缠在木纹里。这是他最后为我做的事。
火葬场的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烟,亲戚们突然都变成了陌生人。穿黑西装的讨债人堵在灵堂门口,大伯揣着手说要去接孙子放学。母亲抱着骨灰盒跪在水泥地上,雪水渗进膝盖的旧伤,三个孩子围成颤抖的屏障。
守灵那夜北风呼啸。我们蜷在父亲生前睡的木板床上,被褥还留着他身上的砖粉味。二妹突然抽泣:大姐,我忘记画阁楼了...她攥着皱巴巴的画纸,三层小楼在泪痕里模糊成团。小弟把晒干的枸杞串成项链,红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天快亮时母亲轻轻推门进来。她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发间别着朵白纸花,红肿的眼睛亮得吓人。来,她展开皱巴巴的搬迁通知书,我们商量新家怎么盖。
晨光穿透塑料窗纸,照在母亲用红笔画的平面图上。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手指划过虚线的墙壁,在想象中推开每一扇门。风卷着沙粒在窗外盘旋,恍惚间又听见父亲推着自行车在喊:小春,接爸回家。
推土机碾过枸杞田那天,沙尘暴把天空染成昏黄色。母亲把最后一件棉衣塞进编织袋,二妹突然尖叫着冲进老屋,怀里抱着个沾满泥星的玻璃罐。
大姐!我找到了!她哆嗦着拧开瓶盖,暗红色土壤里混着细碎砂砾,这是爸最后...最后滴血的那块地...
母亲正在捆扎被褥的手顿住了。褪色的红纱巾从她颈间滑落,露出内侧墨迹斑斑的棉布——那是用烧过的枸杞枝写的白首不离。
埋到新地基下头。母亲把纱巾叠成方帕包住玻璃罐,指节上的冻疮裂开渗血,让你爸看着咱们起新家。
小弟蹲在门槛上磨砍刀,刀刃在风里发出呜咽。昨夜大伯带着推土机司机来量地,说我们孤儿寡母占着好田糟蹋。母亲举着宅基地证明挡在车前,月光照着她鬓角提前冒出的白发。
搬迁队给的铁皮房透着寒气。母亲在漏风的窗框上钉塑料布,我和二妹去河滩捡柴火。结冰的河床上躺着半截断碑,可能是哪座荒坟的界石。二妹突然指着远处惊叫——小弟抡着砍刀在剁枸杞树根,棉袄袖口甩出血点子。
他要做门槛!小弟喘着粗气,刀锋卡在老树虬结的筋脉里,爸说过,枸杞木辟邪...
夜里铁皮房咣当乱响,狂风像要把屋顶掀翻。母亲搂着我们哼西北小调,突然有碎石砸在铁皮上。我们抄起铁锨冲出去,看见大伯正指挥人往地基坑里倒建筑废料。
这地风水不好。大伯的皮鞋尖踢飞一簇枸杞,给你们换个靠垃圾站的。
母亲抄起捣药杵插进地基坑,杵头戳在玻璃罐埋藏的位置:除非我死了!她的影子在月光下暴涨,仿佛戈壁滩上孤零零的胡杨。那夜我们轮流守坑,小弟把砍刀磨得雪亮。
开春时我接替母亲去了面粉厂。除尘器坏了的车间飘着面粉絮,像在下浑浊的雪。我在更衣室发现父亲当年的工具箱,底层藏着半截粉笔——笔身裹着泛黄的信纸,是母亲年轻时的工资单。
午休时我溜到厂门口。水泥地上隐约可见褪色的栀子花纹,父亲当年用粉笔画了九十九朵。我蹲下来补第一百朵时,保安揪着我耳朵骂弄脏地面。母亲赶来赔礼,弯腰擦地时我瞥见她后颈的淤青,昨夜又被奶奶用擀面杖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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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开始在工地搬砖。他发现每块红砖重1.8公斤,而父亲病历本正好180页。这个魔咒般的数字让他着魔,有次中暑昏倒前还在数:147...148...工头说他魔怔了,扣了三天工钱。
二妹的速写本画满了新房结构。她在阁楼位置反复涂改,最后画了扇飘向星空的窗。有天夜里她偷走母亲的纱巾,用丙烯颜料在上面补全被风沙磨蚀的誓言。月光透进铁皮房,未干的不字在离字上流淌,像道蓝色的泪痕。
催债人第三次来砸门时,母亲从梁上取下腌菜坛子。倒出来的不是萝卜干,而是用红纱巾包着的金镯子——当年奶奶说她克夫不让戴的嫁妆。
小春,去县里典当行。母亲蘸着唾沫数当票,手指在绝当字样上颤抖,就说...就说急用钱治病。
我攥着镯子沿河堤走,冰面下传来咯吱的碎裂声。金器铺老板用喷枪验成色时,火苗舔舐着缠枝花纹,我突然想起父亲手术那晚,监护仪的红点也是这样闪烁。
回程班车上,我抱着装满现金的帆布袋假寐。后座两个女人在闲聊:老张家媳妇带着三个拖油瓶,怕是要改嫁...我的指甲掐进帆布纹路,直到听见丝线崩断的声响。
母亲正在院中晾晒枸杞,见我回来露出罕见的笑容。她数钱的手突然僵住——帆布袋夹层掉出张泛黄的纸,是父亲在典当合同背面写的信:给小芳:镯子留着给春儿当嫁妆,别为我治病...
那天傍晚我们第一次吃了红烧肉。母亲把肥肉剔给小弟,自己嚼着干硬的肉皮。二妹把画板架在枸杞木门槛上,画夕阳下的新地基轮廓。我摸着腕上空空的位置,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枸杞像红宝石。
清晨五点的面粉厂飘着陈年麦香,我在除尘器轰鸣声中擦拭机器。铁质传送带突然卡住,维修工骂咧咧地踢开机箱,泛黄的纸片如蝶群惊飞。我蹲身去捡,看见父亲工整的字迹铺满纸面——是九十九封未寄出的情书。
小芳同志:今天你弯腰扫麦渣时,头发扫到了我的扳手。我想说你的发梢比刚磨的面粉还白...最后一张落款日期是他们结婚前一天,明天我要在厂门口画第一百朵栀子花,若你愿意,就踩碎它走进来。
我攥着信纸冲出厂门。晨雾中,褪色的水泥地上,父亲用粉笔画的栀子花早已模糊成灰白印记。我摸出口袋里那截珍藏的粉笔,跪在地上填补残缺的花瓣。保安的脚步声逼近时,最后一笔刚好收梢。
母亲来送午饭时,正看见我被保安拽着辫子往外拖。饭盒摔在地上,腌萝卜滚进粉笔花丛。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扑上来,面粉从围裙口袋扬出,在朝阳下化作金粉。
这是我男人画的!母亲指着满地花纹,声嘶力竭的呐喊惊飞了屋顶的鸽子。厂长闻声赶来时,她正用衣袖拼命擦拭我脸上的鞋印,泪水冲开面粉,在脸上划出两道沟壑。
那天我们被辞退了。母亲却笑着把情书揣进贴胸口袋,说这是二十年来最好的生日礼物。回家路上经过废品站,她突然停下,指着锈迹斑斑的旧机床说:你爸在这给我做过银戒指,用车床铣的花纹。
二妹的速写本被债主撕碎那晚,她蹲在河滩拼凑残页。我举着手电筒,看月光在碎纸片上流淌,忽然发现每张建筑草图背面都画着星座。北斗七星勾连成屋顶,猎户座的腰带化作窗棂。
爸说人走了会变成星星。二妹把浸湿的纸片摊在石头上,我算过了,新家上梁那天,室女座正好升到房梁位置。
她颈间的玻璃瓶泛着幽光,父亲的血土在月光下宛如朱砂。我们没注意涨潮的冰河,直到小弟的砍刀当啷落地——他正用枸杞枝在沙地上演算什么,草稿列满砖块数与星轨的关联。
180块砖对应天鹅座α星!小弟眼里的血丝在月光下发蓝,明天运砖车会从东北方来,那个方位...他疯魔般的计算被母亲打断。她举着火把找来,棉鞋被冰水浸透,裤脚凝着冰碴。
那夜我们围着火堆烤脚。母亲拔下发簪挑破小弟手上的血泡,忽然说:你爸走的那天,北斗第七星特别亮。
搬迁前夜的暴雨冲垮了老屋最后一面土墙。我们裹着塑料布抢救家当时,地基坑里突然浮出个铁盒。母亲颤着手撬开锈锁,褪色的结婚照下压着存折——父亲偷偷攒的搬迁费,存款日期是他第一次流鼻血那天。
这够盖个阁楼。母亲数着发潮的纸币,突然指着存折夹页的医嘱单,你们看!在晚期脑瘤诊断书上,父亲用圆珠笔改写成轻度贫血。
暴雨浇透的枸杞田里,小弟突然狂奔起来。他抱着装满砖块的推车在泥泞中嘶吼:179!180!最后一块砖抛向地基坑时,阴云裂开缝隙,阳光正照在二妹设计的观星窗位置。
我们跪在泥水里砌筑第一块砖。母亲把存折埋进玻璃罐旁,红纱巾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当小弟将枸杞木门槛卡进门框时,迁徙的雁群正掠过破碎的云层。
新居落成那天飘着沙尘。母亲执意要在客厅挂父亲遗照,位置正对二妹画的星空窗。我抱着父亲的工具箱布置阁楼,突然摸到箱底暗格——褪色的红纱巾里裹着手术同意书,父亲在背面写道:让芳带孩子们走,别治了。
搬迁车队喇叭声响彻戈壁时,小弟在房梁系上红绸。按西北风俗,该由长子抛洒五谷,可他刚举起簸箕就泣不成声。母亲踩着枸杞木门槛,把掺着血土的麦粒撒向四方:老张,回家吧!
夜风掀起二妹的速写本,星空窗投下的光斑在她脸上流动。我们挤在父亲设计的飘窗上,看银河垂落在新铺的床单。母亲忽然轻笑:那会儿你爸画图纸,非说阁楼要能看见北极星。
后半夜我被窸窣声惊醒。月光下,母亲对着星空窗梳头,桃木梳划过白发,梳齿间缠绕的碎发闪着银光。父亲留下的金镯子在窗台投下环状阴影,恍若永不闭合的怀抱。
风沙叩击窗棂的声音,像极了父亲当年推着自行车在喊:
小春,接爸回家。
十五年后的立夏,我带着女儿回到枸杞湾。戈壁滩上架起了风力发电机,白色叶片切割着亘古不变的风,我们的倒影在旋转的阴影里明明灭灭。女儿指着远处惊呼:妈妈,红房子!
二妹设计的三层小楼依然矗立,只是外墙被风沙磨成了淡粉色。阁楼的星空窗换成了双层玻璃,但檐角父亲手刻的枸杞花纹还在。母亲坐在门廊摇椅里剥蒜,银发用那根桃木簪绾着,阳光穿过簪头的裂纹,在她脸上投下细小的银河。
姥姥!女儿举着素描本奔过去,老师让我们画家族故事。母亲老茧纵横的手抚过画纸,忽然指向西墙裂缝:这儿该添棵胡杨。
我仰头喝晾在窗台的凉茶,舌尖尝到枸杞木柜子的清香。柜门内侧布满划痕,最高那道是我十五岁生日时刻的身高线,下方歪斜的正字记录着父亲去世后天数。指尖触到某处凹凸,细看竟是父亲用缝衣针刻的别哭。
深夜,我被施工队的探照灯惊醒。开发商要建光伏电站,我们的院子正在规划区中心。母亲抱着父亲的工具箱坐在门槛上,枸杞木发出幽暗的红光。工具箱夹层突然掉落锈蚀的钥匙,插进地基石缝竟旋开了暗格。
羊皮卷裹着的宅基地证明泛黄易碎,父亲用朱砂笔圈着永久归属。二妹连夜从省设计院赶回,图纸上的光伏板与星空窗重叠成奇异图腾。小弟的工程队拉来整卡车枸杞苗,说要筑绿色长城。
谈判那日风沙大作。母亲展开当年染血的搬迁协议,沙漠的风突然卷走文件。众人抬头时,光伏板映出父亲的脸庞在云层间一闪而过。开发商经理颤抖着点烟,火光里看见母亲左耳的朱砂痣——和协议里夹着的金丁香耳环一模一样。
女儿在阁楼发现生锈的铁盒。褪色红纱巾里除了存折,还有枚钻戒——父亲用面粉厂废零件磨的,藏在工具箱整整二十年。戒圈内侧刻着沙不迷眼,那是我们老家谚语,母亲教过我们:风沙再大,守望者不会迷失方向。
婚礼定在立秋。母亲坚持要按古礼,新郎背着新娘绕枸杞田三圈。驼队铃铛声里,女儿的白纱拂过父亲滴血的土地,无人机在空中洒下枸杞花。二妹把星空窗改造成全息投影,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在银河中转身微笑。
母亲在冬至清晨离去,枕下压着父亲画的栀子花图纸。我们把她葬在枸杞田最高处,墓碑朝着面粉厂旧址。迁坟那日,光伏电站突然停电,星空窗倒映的银河格外清晰。
我独自留在老屋守夜。风铃响动时,阁楼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父亲在给母亲绾发,桃木梳划过的地方,落下星星点点的枸杞花。
沙丘那端传来女儿的笑声,她正带着孩子奔跑。红纱巾在风中舒展,恍若当年母亲在沙暴中扬起的旗帜。某个瞬间,我分明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光影里走来,车筐里盛着带露水的野蔷薇。
枸杞湾的春天来得又急又猛,沙枣花一夜之间开满沟壑。我蹲在老井边打水,铁桶撞到井壁发出沉闷回响。水面倒影里忽然多出个人影,大伯佝偻着背站在三步外,手里拎着褪色的塑料袋。
你妈的头七...他嗫嚅着,袋子里装着的油香馍已经发硬,当年那推土机...
井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戈壁的沙子最懂宽恕,它们埋葬所有,也孕育所有。可此刻我盯着他缺了小指的右手——正是这只手当年掀翻我们的灶台——喉咙像塞满晒干的枸杞。
塑料袋坠入深井的声响惊飞了歇脚的白头鹎。大伯踉跄后退时,我瞥见他中山装口袋露出的药盒,蓝白相间的包装和父亲当年吃的一模一样。
小弟的工程队承接了光伏电站维护。某个暴雨夜他巡线时,发现18号光伏板矩阵排列成诡异图形:每排18块,共计10排。手机灯光扫过组件编号,180号的钢架上刻着父亲工号。
这不是巧合。他在家族群里发来视频,颤抖的镜头里,枸杞苗正从板隙顽强钻出,我刚查了工程图,咱们老屋地基中心点正好是矩阵圆心。
二妹连夜驱车赶来,建筑测绘仪显示星空窗的投影角度与夏至日阳光完全重合。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玻璃,父亲用粉笔画的栀子花在地面复活,九十九朵光影随日晷转动,第一百朵恰好绽放在母亲常坐的藤椅位置
女儿决定留在戈壁教书。开学那天,她给孩子们发下特殊的练习本——封底印着父亲病历本扉页的影印件,泛黄的180数字下印着新注解:这是沙枣花的年轮,是候鸟的航程,是我们心跳的次数。
我坐在当年母亲的位置绣嫁衣,红纱巾裁成的盖头上,金线勾勒的枸杞枝缠绕成双喜字。窗外飘来女儿教童谣的声音:月光光,照沙梁,爸爸的自行车叮当响...
突然有冰凉的手指触碰我后颈。转身时穿堂风掠过空荡荡的堂屋,父亲的遗照框沿落着细沙,相片里他工装口袋露出半截粉笔,竟与二妹昨晚在光伏站捡到的那支一模一样。
寒露那日,我在面粉厂旧址遇见收集地方志的研究员。他展示的航拍图里,枸杞田、光伏板与星空窗构成完美的黄金螺旋。这种自然与人工的巧合...他推眼镜时,我瞥见他颈间玻璃瓶吊坠——装着暗红色沙土。
1998年春,有位工人每天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在地上画花。他翻开泛黄的访客登记册,父亲的名字在四月十八日那栏,听说他女儿后来成了建筑设计师
风突然掀起窗帘,二妹发来的设计图在手机屏上亮起:新文化馆的外墙用光伏板拼成栀子花图腾,地基位置标注着枸杞湾坐标。我摸着嫁衣上的金线,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沙漠最宜绣花——每一针都是对荒芜的温柔反抗。
今晨我醒得格外早。沙丘尽头浮动着朦胧雾霭,隐约有自行车铃铛声传来。女儿带着学生们在田埂写生,童声惊起成群沙雀。
姥姥说死去的人会变成风。小女孩指着我的红盖头,阿姨你的头巾在跳舞。
八点十七分,当年父亲进手术室的时刻,所有光伏板突然转向正东。星河般的电流涌向变电站,监控屏幕闪现180秒的异常波动。保安后来告诉我,那时的电能曲线恰似心跳图谱。
我走向母亲最爱的沙梁,怀里的骨灰盒突然变得温热。远处,女儿举起素描本追着风奔跑,画纸哗啦啦翻动,每一页都是不同年纪的我们:
二十岁的母亲在面粉厂扬起麦尘,三十岁的父亲弯腰画第一百朵栀子花,十五岁的我抱着帆布袋蜷缩在班车后排,八岁的小弟在月光下数砖块,六岁的二妹对着星空窗第一次举起画笔。
风势渐强时,红纱巾挣脱发簪飞向天际。我知道这是戈壁最古老的祝福——当沙尘迷住双眼,故人就会从记忆里走来引路。
自行车铃声终于清晰。沙幕那端,两个模糊的人影共骑着老式永久牌,车筐里的野蔷薇鲜红欲滴。母亲回头招手,发间金丁香耳环荡出璀璨的弧,父亲按响的车铃惊散了盘旋的鹞鹰。
我没有追赶,只是把枸杞木簪插进女儿的发髻。沙粒正在指缝间流淌,像父亲当年教我数的时光。光伏板矩阵开始每日例行的旋转,十万面镜子将我们的影子送往云层之上,那里永远停着辆载满星光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