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江南好,不识塞外小江南。
”悠扬高昂的牧羊歌声从黄河边上传来,远处一群长毛羊正拥挤着下山,牧羊人轻轻挥动的赶羊鞭,挥击空气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
夕阳映照在五巍的河面,碎金点点,河边的绿草伸出懒腰,在水边招摇曳动,浅尝初夏的融水。
对岸,一个身量纤纤的妙龄女子,牵着匹枣红色的矮马,用力地晃动着手臂,白粉色的裙边随风飞舞,朝气又灵动,只听见她使足了劲朝着赶羊人喊道:“阿达叔!你回家啦!”阿达叔骑在高大的黑马之上,慢悠悠地招手,长长地应声“哎~”,火红的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那么长,一直延伸到雪山山脚。
彭晴回到五巍城中时,夜间商队陆续出动,她对向驶来络绎不绝的马车,头尾相连,将整条东大街都占据得满满当当的。
如今大楚全境硝烟初灭,全国休养生息,与西域互通商贸,因此这一条西行的丝带之路也最为繁荣。
这条路东始五巍,西出狼胥关,一路翻山越岭,过雪山,飞天堑,安全繁华的绿洲城市与危险神秘的沼泽并存,风景秀美,更有西域奇珍异宝源源不断输送往长安。
而作为丝带之路的出关第一城,五巍城的热闹日甚一日,随处是琼楼玉宇,胡姬女伴着胡音丝竹,妙舞翻飞,饮金馔玉,和塞下江南相比也不遑多让,更有西域独特风光,一时间吸引无数游人。
彭晴一家也正好是数年前搬迁到此的一个小家。
五年前,兄长彭森武选成为五巍官驿的驿差,他们一家四口乘风举家搬迁到五巍,打点周全之后,总算稳下了根。
“爹!娘!”彭晴走到了北巷尽头的木楼下,推门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不大不小,一树一马厩,还有一个搭棚灶,灶旁两个中年人一站一坐在烧火做饭。
他们听到彭晴回来,彭大成从灶火前站起来,拄着一根拐杖,满面慈祥地接过彭晴手中递来的野果,嘴里夸赞着:“今日回得倒早。
”“这些果子酸死人咧,又摘了干嘛?”方敏是个微微发胖的中年妇女,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盘在绯色的头巾里,圆润的脸上满面红光,星目璀璨,依稀仍有些年轻时候的风华。
她嫌弃地接过那一包野果,倒入了木盆里清洗。
“一点都不酸,阿兄什么时候回来?”彭晴嘴里不服气,去帮忙洗摘回来的野火棘。
按照往常的习惯,彭森十天值勤后休沐三天,今天正是回来的时候,彭晴算好了日子,没想到他今日竟迟了这许多。
两兄妹自幼一起长大、求学,去少林寺练武,如今彭森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彭晴却文不成武不就的,方敏想到就头疼,便又开始念叨起来:“两个都没一个省心的。
阿晴你还是要好好练练些女儿家的本事。
”彭晴已经习惯了方敏三天两头的念叨。
他们刚到五巍时,花了重金盘了个驿馆来做营生,新生活还没有开始,彭大成一条腿就摔瘸了,从此再不能做重活。
方敏急得各处求神,说是五巍的风水和他们家相冲,回来又是挂桃符,又要洒黑狗血。
彭晴看不过去了,劝说观音只管求子,哪里管这些。
方敏简直听不进去一个字,想着没有个支撑的男人,要被邻里看不起了。
一连几日絮絮叨叨的,直到彭森回到家里,看到这些桃木符、八卦镜什么的,捂着脸拉着母亲解释良久,最后又说自己仕途顺利,长官对他委以重任,要母亲放宽心。
方敏看着儿子健硕的身躯,这才停止了絮叨,转而再念叨起彭晴没个正经样,叫她快快学些女工书画。
就在方敏絮絮叨叨的埋怨和担心中,彭家一家四口,到五巍城安定了下来。
饭桌上,一家三口几人你一嘴我一舌的,从缝泉村的野马仔,说到了东街巷老王的媳妇,最后在饭桌的残羹前,方敏又提了起来:“前两日王媒婆来我们家,给阿晴提亲呢,我昨天忘记说了,今早上你又出去得早……”听到这个,彭晴顿时不乐意,圆脸也拉老长了,瞪大了葡萄似的眼睛,嘟囔着唇左顾右盼:“还提王媒婆呢,我气又上来了,看看她给阿兄介绍什么人,真是没安好心。
”巷子里的王春花,是五巍城有名的喜欢做媒,天天打听哪里有适婚嫁娶的儿子女儿,回去就乱点鸳鸯谱。
去年来跟彭大成说,她有个远房亲戚,住在三川,年方十八,长得如花似玉,识字算数都不在话下,堪比公主郡主。
结果彭晴自己骑马去打听了,发现那个姑娘面容枯黄,身材瘦小,活活像是被折磨出来的病秧子,吓得彭晴连夜策马赶去找彭森告知此事。
王春花得知事情黄了解释道,那是三川的潮流美,彭晴久居关外,已经不懂关中审美了,把彭晴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现在方敏又提起这个人了,去年的记忆又涌上头来。
彭大成知道彭晴的性格和方敏有些像,都急冲冲的,怕两人又闹起来,便和起稀泥:“阿敏可别再说了,我都头疼了。
她王家的亲戚我们不好攀。
”“那我去找张媒婆、李媒婆,总有一个媒婆合你眼缘的。
”方敏一点不气馁,抱着总一条路通的想法,哼着小曲收拾起未竟的信件分派。
灯火跳动摇曳,飞蛾扑棱而来,浑身虫粉洒落在桌上,飞扬在昏黄的烛光中。
彭晴坐在厅中桌前,放下了手中的活,担心地看向父亲:“爹,怎得阿兄还没有回来?”彭森所在驿站在城中,但是他工作需要跑马到西线三城,大多数时候不在城中。
往日彭森早已经回到了,今日快要歇息了,竟还没有消息,再晚,最后的城门也要关上了。
“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方敏神经又紧张起来,随即自己给自己呸呸,咒骂自己乌鸦嘴。
彭大成摇摇头:“再等等吧,阿森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可能是休沐取消了也说不定。
”他说着,起身将大门合上,收拾起桌上寥寥几个信封,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安慰着妻女,“先睡吧,取消休沐的话,明天也该有消息了。
”月上枝头,彭晴心里不安得直打鼓,从二楼的小窗里,看向进门的小巷子,旁边是小矮马歇息的马厩,此刻它正安逸地睡着。
彭森是一个守时的人,从来没有一次失约、迟到,办事又稳妥,真的是休沐取消了吗?彭晴站着,死死盯着巷子远处,不知道是自己期望太过看花了眼,还是真的盼到了彭森的身影。
只见巷子入口处,一个人牵着一匹大马缓缓而来,马蹄哒哒规律地敲击着地砖。
是阿兄!彭晴确定,双目喜悦,急忙跑下去,点亮了灯,敲响了旁边房间的门:“阿兄回来了。
爹!娘!是阿兄。
”说着,她已经冲出院子,打开了院门,小跑冲向来人。
彭森身形高大,戴着宽大的斗笠,身后披风猎猎,见到彭晴跑来,拉住了大马脚步。
彭晴看着马上横趴着一人,止住了脸上笑意,忙问起兄长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检查起彭森的身体。
“我没什么,这个人比较要紧。
”彭森开口了,却是有些虚弱的语气,一听便知道是经历了些打斗受了伤。
彭晴大急,但是彭森握住她手臂,拉着她往家里走,恰好父母也都出来了,他淡淡开口,解释起这一切。
回到城外时,遇到二人打斗,原本是要直接绕道而去的,没想到被其中一人使暗器伤到了,另外那人见他受伤,发了狠将人逼退后,而后前来相救。
暗器有毒,那人给他解了毒,自己又中了毒,故而彭森将他带了回来,一路上有些耽误了,医馆都关了门,只好先回家做简单处理。
几人听罢,配合彭森将那人带回家中,看着平躺床上的人,印堂乌青,唇色绀紫泛青,浓眉低敛,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般毫无生机。
方敏叹气:“真是可怜的孩子。
”尽管彭森已经做了简单的控制,但是如今看来,也是回天乏术了,说到底,这个人也是为了救他,如果有希望,他不想就这样子错过。
彭晴突然想起来:“家里不是有一个雪莲丹,说是能治百病,不知道能不能解毒,试一试吧。
”那是几个西域商人来推销的药物,穿得破破烂烂的,说自己经商失败,凑点盘缠回家,变卖了所有货物,彭森便是买了他们出售的雪莲丹。
当时方敏还说他挥霍,他却说摆着镇宅,方敏一想也是如此。
几年过去了,不知道这丹药到底如何,此时此刻方敏只觉得是真的灵丹妙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打开药盒,一股诡异的药味扑鼻而来,彭大成没有柱拐杖,双手捧着一碗水,虚站着问:“当真要喂吗?”其余三人很认真地点头。
彭森将那人扶起,彭晴邹着眉头,忍了鼻息,喂了丹药进嘴,彭大成递了手帕过去,方敏凑近观察这人乌黑的脸色,期待着这“神药”可以效果。
那人张开眼时,看到的就是围成一圈的彭晴和彭大成夫妇,他们都瞪着相似的几双眼睛,嘴巴合不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真的醒了!”彭晴大喜。
没想到这真的是神药。
彭森的脸也赫然出现,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双目微眨,气若游丝,却还是使劲指了指自己的长袍衣袖。
众人了然,从他衣袖里找出来一个竹筒,打开发现里面还有好几枚丹药,“这个是解毒的吗?”方敏问道。
可是那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闭上眼睛,算是默认。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彭晴又将此药塞进他嘴里,给他喂了水灌了下去,这次他没了反应。
几人的心眼提着,久久未落,乌鸦远嚎穿透黑夜而来,带来夜深的消息。
他们想想还是让此人先休息,明天一早送医就诊。
“阿兄,你的伤口流血了。
”彭晴这才注意到彭森的大臂处披风破损,急忙拿了止血药过来。
翌日破晓,那人醒来,眼中纳入一线晨光,光亮处,彭晴正忙碌的给彭森换纱布,另外两个中年人在另外一旁忙着挑拣一些信件之类的。
似乎是注意到视线,几人看向那人的方向,发现他竟醒了,又露出了相似度几高的微笑,彭晴拍掌:“阿兄的丹药果然有效。
”那人轻咳了一声,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