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奶奶在远方 > 第一章

(一)
暮色给山顶镀上一层柔黄,我仰头凝望着天际那片蓬松的云。它像一团被揉皱的棉絮,正慢悠悠地漫过黛青色的山脊线,薄如蝉翼的边缘被夕阳晕染成温柔的粉紫色。忽然一阵清风掠过耳畔,云便轻盈地晃了晃,朝着更辽阔的苍穹飘去,仿佛要奔赴某个遥远而神秘的约定。
云啊云,我对着渐渐远去的云朵喃喃低语,声音被裹挟在风里微微发颤,如果你真能穿过云海,抵达星河彼端,请替我轻轻告诉她——那个总爱往我兜里塞糖果的人,那个在门前等我回家的人,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看着云朵越飘越远,最终化作天际的一个小白点,我仍固执地站在原地,直到暮色彻底吞没了那抹温柔的白。
我的老家位于贵州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那里交通不便,到市里需要乘坐很长时间的汽车。然而,我的父亲却是当时村里较为出色的孩子,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支持,得以进入大专学习,并最终成为了市乡镇里的一名小学教师。
正是在这个乡镇里,父亲邂逅了我的母亲。由于他们的工作地点都在外婆家所在的乡镇,所以我的童年时光基本上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因此,对于奶奶的印象,我总是感到有些模糊不清,那些关于她的记忆也显得断断续续。
春去秋来,日历一页页翻成旧黄,檐角的风铃在无数个晨昏里摇碎了时光。可记忆深处关于奶奶的画面,却始终鲜亮如昨,每一道褶皱都镌刻着温度。
每当春节的爆竹声在寒夜里炸响,踏上那条蜿蜒的乡间小路时,恍惚间总觉得时光倒转。我仿佛能看到奶奶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微微弓着背,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急切地四处张望着。她的身旁,静静地立着那根陪伴她多年的拐杖,仿佛是她的忠实伙伴。奶奶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宛如一个乖巧的孩子,满心期待地等待着我们的归来。
(二)
来到暮色四合的村口,老屋门前那个佝偻的身影又清晰起来:褪色的蓝布衫裹着单薄的脊背,奶奶坐在斑驳的竹凳上,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膝盖,浑浊的眼睛不时望向小路尽头。身旁那根枣木拐杖斜倚着门槛,铜头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守着某种无声的约定。风掠过晒谷场,掀起她灰白的鬓发,她便微微眯起眼,固执地将等待的身影坐成永恒的守望。若是等得久了,便扶着拐杖慢慢起身,颤巍巍地走到路口张望,鞋底与石板路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惊飞了树梢栖息的麻雀。直到某个熟悉的轮廓撞进视线,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才绽开笑意,急忙转身往家跑,围裙兜里的钥匙晃出清脆的叮当声,像一串藏不住的欢喜。她总把积攒了许久的思念,都化作塞进行李箱的鸡蛋与糯米糕,塞进我们的行囊。
人们常说我和奶奶长得很像,我们都有着圆润的脸颊,淡淡的眉毛,塌塌的鼻梁,还有那一笑起来就会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然而,我知道,我和奶奶在性格上却有着天壤之别。奶奶总是那么温柔娴静,宛如春日里的微风,轻柔而和煦;而我,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像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完全没有女孩子应有的文静和矜持。
每次回到家,我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迫不及待地跟着表哥表弟们奔向山野。我们在山间嬉戏玩耍,追逐着彼此的笑声;爬上树梢摘取那甘甜的果实,感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在清澈的小河里捡起五彩斑斓的石头,仿佛发现了无尽的宝藏。当我们满身泥泞、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母亲总是会气得直跺脚,一边责骂着我,一边无奈地摇头。
然而,奶奶却从不责备我,她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满满的宠溺和疼爱。直到父亲拿起竹条,作势要抽打我时,奶奶才会赶忙站起身来,将我拉到她的身边,关切地问我:玩得开心吗她的声音柔和而温暖,仿佛能抚平我所有的疲惫和不安。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村庄里。与其他女孩子不同,我无需像她们那样一回到家便匆匆忙忙地背起背篓,迈着沉重的脚步上山去捡柴。我也不必像她们那样,早早地牵着家里的牛,缓缓地走向山坡,让牛儿自由地吃草。
当太阳高高升起,阳光洒在窗户上时,我依然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而此时,其他女孩子们早已完成了一天的农活,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她们的汗水湿透了衣衫,脚步显得有些蹒跚。
每当我悠然自得地从睡梦中醒来,推开窗户,总能看到那些女孩子们站在我家门口,好奇地盯着我看。她们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仿佛在问:为什么她不用像我们一样辛苦劳作呢。
我从小就对狗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似乎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每次回老家,只要一踏入院子,那些大狗就会立刻察觉到我的存在,它们会像见到敌人一样,毫不留情地冲着我嗷嗷叫唤。那尖锐而响亮的叫声,仿佛要穿透我的耳膜,让我整个人都不禁颤抖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被吓得像雕塑一般,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而眼眶里,早已蓄满了害怕的泪水,仿佛只要再稍微眨一下眼睛,它们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然而,就在我最害怕的时候,奶奶总会像我的守护神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她拄着那根陈旧的拐杖,缓慢而艰难地走着,身体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变得佝偻,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蹒跚。但当她走到我面前时,却会突然挺直身子,用拐杖指着那些乱叫的大狗,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责骂它们。
奶奶的责骂声虽然不大,却充满了威严,那些大狗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怒,渐渐地安静下来。而我,则会像找到庇护所一样,迅速躲到奶奶的身后,然后得意洋洋地对着那些大狗吐着舌头,仿佛在向它们示威。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再次回到老家时,那些曾经让我害怕的大狗却都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变得异常安静,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嗷嗷叫声。我不禁感到有些失落,那些大狗虽然让我害怕,但它们也是我童年回忆的一部分。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植物叫做籼米草,清明前后它长成熟以后,我们会用它和糯米做籼米粑粑然后当早餐,我安静的看着籼米粑粑在奶奶的手中逐渐成型,然后裹着新鲜的蛋液下到滚烫的油锅里面,其实制作的方法很简单,但是唯独她做出来的有种独特的味道,我每次都会吃上好多,仿佛永远也吃不饱。
回到家的桌上总是放着她为我准备的一碗满满的香喷喷的烤肉,除了我,其他人都没有,我跟她一样特别容易晕车,每次我都会吐得昏天黑地,但是吃她给我烤的肉我就会好很多,真的很奇怪。
在她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和牛奶。每次我去她家,她总会开心地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门锁。一进门,她就会热情地对我说:熙熙,想喝什么呀这里面的饮料和牛奶,你随便拿,都可以喝哦!
我兴奋地踩上凳子,站得高高的,开始在她藏宝的柜子里挑选起来。然而,当我仔细查看那些饮料时,却发现许多瓶子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已经被遗忘了很久。再看看生产日期,竟然都早已过期了好久。
当时的我还年幼,并不明白这些饮料为什么会过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长大了,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原来,并不是这些饮料过期了,而是我回去得太晚了。她一直留着这些饮料,等待着我去品尝,可我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及时赴约。
(三)
再到后来,我逐渐长大了一些,刚上初中的时候家里也买了车,我们回去的次数也频繁了些,日子似乎也在逐渐的变得好起来,我们在老家也盖了新的房子,可是不常住也逐渐变成了一具空壳,奶奶也还是在老房子里住着。
在我初一的时候,我们决定将她接到我们这里来过春节,同时也带她去看看病。她的身材有些特别,上身很胖,下身却很瘦,这使得她行走起来非常不稳,需要依靠拐杖来支撑身体。
早些年的时候情况还稍微好一些,在老家她有一张带有滑轮的靠背椅子,这让她在日常生活中方便了许多。她平时做饭时,就会坐在那张椅子上,然后通过滑动来四处忙碌。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年龄逐渐增长,身体状况也开始出现问题。骨质逐渐疏松,她的膝盖里竟然长出了好几个肉瘤。每次走路时,这些肉瘤都会引起剧烈的疼痛,让她苦不堪言。
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决定带她去市里的医院进行手术治疗。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决定,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离开过那个小村庄。
她有些拘谨地坐在那柔软的沙发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液晶电视,仿佛那上面正在播放着什么极其重要的节目一般。我微笑着对她说:爸爸妈妈不在家,这段时间就只有我一个人啦。不过现在你来了,我真的特别开心呢!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晚上肯定会害怕得睡不着觉的。
听到我的话,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次笑容。那笑容虽然很淡,但却像冬日里的暖阳一样,让人感到格外温暖。
我还记得她第一次使用马桶时的情景。当时,她在卫生间里小心翼翼地呼唤着门外的我。我急忙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张因为不会使用马桶而涨得通红的脸。她的手紧紧抓着马桶边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紧接着,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她因为手上没力气,怎么也提不上裤子。我见状,连忙伸出手去帮她提起裤子。就在那一瞬间,我瞥见了她脸上的尴尬和害羞,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表情。
那一刻,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我突然意识到,岁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她太多的东西。曾经那个无所不能的她,如今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奶奶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在休养好后,她说她想回家了。我们知道她眷念的地方还是那一间屋子,于是也就没有反对,把她送回去了。走的时候我舍不得她,我趴在车窗上拉着她的手,还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笑着跟我说:明年,我还去陪你过年,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可她食言了,我从不知道那竟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四)
我们常常以为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却未曾料到世事难料。当我得知她的死讯时,我正安卧在三姨家的房间里,沉浸于梦乡之中。你瞧,就连你离开人世,都不愿在梦中告知于我,甚至连一丝征兆都未曾留下,便这样决然地离我而去。四姨急促地叩击着我的房门,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才不过五点四十。尚未等我回应,便听到四姨的声音:熙熙,你奶奶离世了,快起身!那是我首次体验到大脑被强行唤醒的感觉,我几乎是瞬间便端坐起来,愣了数秒,然后迅速穿上鞋子,打开房门,望见四姨那泛红的眼眶,我深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沉默不语,随四姨下楼。楼下站着三姨和三姨夫,三姨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让我吃点早餐,待会儿要坐三四个小时的车。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若未闻,双眼凝视着眼前的这碗面,思绪却飘到了远方。我忆起了她做的籼米粑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地断裂。起初的嚎啕大哭,渐渐转为低声啜泣。姨姨们满心怜爱地看着我,低头擦拭着眼泪。我边哭边道:姨,我不吃,我不吃,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她们轻声抚慰着我,迅速上了车。
暮色不知何时浸染了天空,细密的雨丝像被揉碎的云絮,斜斜地飘落在车窗上。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成透明的泪痕,一滴接一滴砸在我冰凉的手背上。而我的眼泪是滚烫的,从眼眶涌出的瞬间便灼痛脸颊,仿佛要将心烫出一个空洞,那钝痛随着呼吸一下下撕扯着胸腔。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收了声,喉咙里翻涌的呜咽也化作干涩的抽噎,我望着玻璃上未干的水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推开车门的刹那,潮湿的风裹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父亲立在檐下的身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两鬓霜白在暮色里格外刺目——不过短短一夜,他竟苍老得让我不敢相认。他嗓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震颤:你奶奶...昨晚翻身摔下来,头磕在石墩上...你爷爷年纪大了,等叫来人...话音未落,我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我强撑着扬起嘴角,把酸涩的泪意咽回心底,眼前这个红着眼眶的男人,此刻分明比我更需要依靠。
我转身走进里屋,惨白的孝服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像是为这场骤然而至的悲怆披上了一层霜。白帕覆上头顶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穿过潮湿的青石板路,老房子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与嘈杂。推开斑驳的木门,刺鼻的香烛味混着人群的低语扑面而来,满屋素白刺得人睁不开眼。平日里寂静的堂屋挤满了人,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热闹得让我恍惚间辨不清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跨过门槛的刹那,堂厅里蒸腾的白烛热气扑面而来。母亲慌乱的身影突然横在眼前,她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带着哭腔的劝阻声混着嘈杂人声撞进耳里。但恍惚间,我的目光还是穿透层层人影,落在那具苍白的躯体上——奶奶安静地躺在粗糙的木板上,叔叔伯伯们正将绣着暗纹的寿衣往她身上套。最刺眼的是她额角,暗红的血仍在汩汩渗出,顺着银发蜿蜒而下,在木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泊。
父亲弓着背,手里的草纸早已浸透血水。他机械地擦拭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那血却像永远淌不完的溪流。记忆突然翻涌,想起他曾说过,人生第一次触碰这么多温热的血,是在产房外攥着奶奶产后染红的帕子。此刻同样猩红的血,却将这个素来沉默如山的男人烫得红了眼眶,他颤抖的肩膀让我想起深秋里摇摇欲坠的枯叶。
母亲半拖半拽地将我带出堂厅,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时,我才惊觉自己已跪坐在灵堂中央。香灰簌簌落在肩头,每有人上前上香,我便机械地叩首,额头与地面相撞的闷痛渐渐麻木。直到暮色漫进厅堂,表哥接过我手中沉重的白幡,我才发现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往后几日,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我却总在恍惚间觉得,那扇堂厅的门后,奶奶还会像从前那样,拄着拐杖唤我乳名。
下葬那日的风裹着细沙,墓碑上崭新的刻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碑,突然想起幼时她往我手里塞的烤糍粑,想起她摇着蒲扇讲的故事,此刻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看清。风呜咽着掠过坟头的白幡,将所有未说出口的眷恋,都吹散成了指尖抓不住的尘埃。可笑的是我第一次记住她的名字竟然是在她的墓碑上。
(五)
青瓷杯里的热气早已散尽,茶面凝结着深褐色的茶锈,像一道干涸的伤疤。我端起杯子仰头饮尽,喉间漫开的苦涩裹着寒意直刺心底,仿佛连味蕾都被这冰凉腌渍得麻木。
推开斑驳的木门时,记忆与现实在吱呀声中轰然相撞。褪色的门帘还在原处轻晃,窗台上的绿萝蔫头耷脑地垂着,墙角的热水壶蒙着层薄灰,连壶嘴歪斜的角度都与从前分毫不差。那把藤编太师椅依旧守在八仙桌旁,椅面凹陷的弧度还留着她经年累月的痕迹,只是桌上堆叠的灰尘已积成小山,风掠过便腾起细小的雾霭。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地面凹陷的椅脚印,突然意识到什么——往日倚在门边的枣木拐杖不见了。那道深褐色的影子,连同拐杖顶端被摩挲得发亮的铜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喉头猛地发紧,视线掠过灶台边缺了口的蓝花碗,掠过墙上泛黄的日历,终于明白这看似凝固的空间里,最鲜活的那抹气息早已抽离。空荡荡的房间里,唯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时光留下的最后叹息。
斜阳把门槛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攥着门把手的指节泛白,最后一次回头望去。门前空荡的竹椅在风里轻轻摇晃,恍惚间似乎还能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蓝布衫的衣角被穿堂风掀起,银发间别着褪色的绒花。可当我再定睛细看,那里只剩下一地斑驳的碎光,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终究没能托起记忆里那个永远在守望的轮廓。
喉咙突然被酸涩填满,我对着空荡荡的庭院轻声呢喃:
奶奶,下辈子你来当我孙女吧,让我也陪你长大一次。对了,一直忘记跟你说了,你别那么小气有空也来梦里看看我吧。我有好多话都还没说呢,真的有好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