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睛发酸。
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台上,程砚一身剪裁凌厉的黑西装,握着话筒的手指骨节分明。他侧头听林瑶耳语,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那枚蓝宝石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三年前夜市暴雨夜,我用半个月生活费给他买的镀银袖扣,早被扔进垃圾堆了吧。
接下来,请程总与未婚妻共舞开场!司仪的声音刺破喧嚣。
林瑶的鱼尾裙摆扫过我的脚背,玫瑰香水混着她压低的笑:姜小姐怎么缩在这儿程砚特意让我给你留了前排座位呢。
我盯着她脖颈间的钻石项链。上周程砚的助理送来疗养院缴费单时,八卦杂志正铺天盖地报道这条拍卖价七位数的真爱之泪。
音乐骤响。
程砚揽着林瑶的腰旋进舞池,她雪白的手臂像蛇一样缠上他的肩。我突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晚,我们在漏雨的棚屋里跳华尔兹。他赤脚踩着我画的粉笔线,说等有钱了要买镶满星星的舞鞋送我。
姜小姐保镖的阴影笼罩下来,林小姐请您去休息室。
更衣室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林瑶斜倚在真皮沙发上,指尖挑起我裙摆的蕾丝边:高定礼服程砚还真是念旧。
两个保镖突然摁住我的肩膀。冰凉的液体顺着领口灌进来,红酒渍在月白色绸缎上晕成血痕。
摆地摊的野鸡,也配穿我未婚夫送的衣服林瑶的钻石指甲划过我锁骨,听说你爸跳楼那天,你还在夜市卖烤肠真可怜……
门轴轻响。
程砚单手插兜立在门口,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林瑶瞬间换上娇嗔语气:砚哥!姜小姐自己打翻酒杯,非要抢我的披肩……
带姜小姐去换衣服。他的目光掠过我湿透的裙角,像看一块脏了的抹布。
保镖拽着我往外拖时,我忽然抓住程砚的袖口。蓝宝石袖扣硌得掌心生疼:你说过,公司叫‘烬痕’是因为我们是从灰烬里爬出来的……你说永远不会变成他们那种人……
他抽回袖子的动作干脆得像撕创可贴。
姜晚,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正眼看我,你病了。
宴会厅的笑浪吞没了走廊尽头的仓皇。我蜷在保洁间的隔板后,摸到裙袋里皱巴巴的诊断书。油墨印着的解离性失忆症正在红酒渍里慢慢洇开,像朵腐败的花。
02.
疗养院的窗帘永远拉不紧,一道惨白的光劈在床头柜上。
我摸出绒布盒子里的银戒,戒圈内侧的同舟共济已经模糊得像道疤。昨夜下暴雨时,这枚戒指在掌心硌出红印——就像程砚第一次给我戴上它时,在无名指咬出的牙印。
姜小姐,该换药了。护士推着叮当作响的小车进来。
我顺手将戒指丢进她的医疗废品盘。金属撞上玻璃瓶的脆响里,她惊呼:这可是纯银的!
染了真菌。我盯着她胸牌上反光的安宁疗养院字样,会烂骨头。
护士边拆绷带边偷瞄电视。财经频道正在回放程氏的上市庆典,镜头扫过程砚为林瑶扶椅背的手,弹幕炸开一片豪门真爱。
听说程总婚礼订在圣保罗大教堂,婚纱拖尾足足九米……护士的镊子戳进结痂的伤口,哎,您抖什么呀
我抓起遥控器砸向屏幕。
蛛网裂缝在程砚脸上蜿蜒,像极了他跪在ICU门口那晚,被玻璃渣划破的颧骨。
助理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抱着印满奢侈品牌LOGO的纸盒,小心翼翼避开满地玻璃碴:程总说这些衣服……您或许需要。
最上层的真丝衬衫泛着珍珠母光泽,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却突兀地缝着枚蓝宝石袖扣。我扯开衣领,一道褐色的血痕从肩头斜劈到肋下——这是程砚为我挡刀那晚穿的衬衫。
他拿林家的钱洗衣服我嗤笑,还是连杀人证据都要做成纪念品
助理的喉结滚动两下:程总让我提醒您,明天是姜叔的忌日。
窗外的悬铃木突然沙沙作响。
三年前的雨声穿透玻璃,我清晰记得父亲坠楼时,程砚用这件衬衫捂住我迸裂的伤口。他的血和我的泪在布料上晕成紫黑色,急诊室的灯照得他脸色惨白:小晚,等公司上市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护士突然尖叫着夺过衬衫:这得多少病菌!快扔了!
我看着她将衣服塞进黄色医疗袋,恍惚想起夜市收摊的深夜,程砚总要把我冻红的手揣进他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那些带着油墨味的体温,如今都锁在消毒柜里,变成一张张脏器标本似的无菌床单。
黄昏时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我蜷在飘窗上撕那摞商业计划书。从地摊连锁升级方案到智能物流仓储,每一页扉页都写着给小晚的第一份礼物。纸屑落在膝盖上,像极了程砚第一次带我吃西餐时,紧张到打翻的盐罐。
姜小姐,程总送您的晚餐。助理又端来鳗鱼饭。
瓷盘边缘磕着道裂痕——是我们在地下室分吃泡面时,从垃圾堆捡的豁口碗。我舀起一勺淋着照烧汁的米饭,突然被腥气呛出眼泪。
原来从鳗鱼到泡面,隔着九百个镶满星星的谎。
护士来收餐盘时惊呼:您怎么把戒指扔了
我望向医疗废品车。染血的衬衫和银戒在黄色塑料袋里依偎成团,像两具被剥皮的尸体。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盖住电视里循环播放的教堂婚礼预告。
03.
病历本上的字迹被月光泡得发胀。
我划掉左耳后2cm疤痕时,钢笔尖突然戳破纸页。护士说这是创伤后遗症,我却觉得像在剜一块腐肉——程砚耳后那道疤,是我用生锈的发卡缝的。
电视新闻正在直播程氏婚礼彩排。
林瑶的婚纱裙摆扫过教堂台阶,弹幕疯狂刷着程总耳钉好欲。镜头推近特写,他左耳垂上的黑钻遮住了旧疤,像块精心雕琢的墓志铭。
轰!
夜市铁棚倒塌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撞进耳膜。二十岁的程砚满手是血,把我护在烤肠车后面。三个混混的砍刀在路灯下泛着油光,领头那个的虎口纹着蝎子——和父亲讨债人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小娘们儿白天不是挺横吗纹身男踹翻我们的折叠桌,你爸欠的钱,肉偿也行啊。
程砚突然抓起啤酒瓶砸向灯柱。玻璃碴混着冰啤浇在他头上,血顺着睫毛往下滴:动她一下,我烧了你们老巢。
记忆里的血雾漫到现实。我蜷在病床上,死死按住太阳穴。护士冲进来时,我正用指甲抠电视屏幕里程砚的耳钉,液晶屏裂痕割开他微笑的唇角,像极了那晚他叼着纱布给自己缝合伤口的模样。
关掉!关掉!我嘶吼着撞向床头柜。
镇痛药瓶滚落在地,胶囊散成一片猩红的星子。
助理冲进来抱住我,西装面料摩挲着耳廓:姜小姐,那是三年前的旧闻重播……
我怔怔望着他袖口的黑曜石袖扣。这曾是我在夜市地摊买的镀铜货,如今裹在意大利手工西装上,像只被拔了刺的荆棘鸟。
程砚呢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助理沉默着递来平板电脑。直播画面里,程砚正为林瑶调整头纱,指尖碰到她耳垂时突然蜷缩——那个位置本该有疤的。
记忆又开始翻搅。
十八岁暴雨夜,程砚背着我趟过淹水的街道。我趴在他渗血的绷带上哼歌,他忽然说:等我有钱了,伤口都要镶钻石,证明这是为你打的江山。
姜小姐,该换药了。护士举着托盘靠近。
我猛地掀翻托盘,碘酒在地板上泼出教堂穹顶的形状。染血的棉球滚到电视柜下,那里藏着本烧焦边的相册——夜市最后一晚,我们抱着起火的煤气罐冲出包围时,程砚的牛仔外套就是被火星燎出洞的。
深夜,我被窸窣声惊醒。
月光像把银梳子,将程砚的影子梳成薄薄一片投在墙上。他站在门边,耳钉折射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护士说你没吃晚饭。他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盯着他耳垂上崭新的黑钻:程总未婚妻知道吗你这里……手指虚虚点向他耳后,曾经有条蜈蚣似的疤。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抬手要摸耳钉。
我刮了。他说。
窗外的悬铃木突然疯狂摇晃。
三年前的火焰从记忆深处窜出来,舔舐着他耳后翻卷的皮肉。我攥着酒精棉球替他消毒时,他疼得咬破嘴唇却还在笑:留疤才好,让你记我一辈子。
现在他把我们的伤疤,雕琢成了婚礼的装饰品。
我抓起枕边的病历本,当着程砚的面划掉最后一行字。
蓝黑色墨迹淹没左耳后疤痕时,窗外传来教堂彩排的钟声。当当当,像是要把旧时光敲成齑粉。
04.
钢笔折断的脆响惊醒了走廊声控灯。
程砚的影子在墙上猛地抽搐,像条被刺中七寸的蛇。他踩着一地墨渍逼近,掌心躺着断成两截的笔身——这是他用第一笔分红买的万宝龙,笔帽上还刻着晚字的篆体。
你就这么恨我他掐住我肩膀的手在发抖,昂贵的古龙水盖不住血腥气。
我盯着他领口若隐若现的疤痕笑:程总未婚妻没教你怎么对待精神病人吗
他突然扯开衬衫。
月光泼在他左胸狰狞的刀疤上,那道我曾吻过无数次的伤口,如今爬着条蜈蚣似的缝合线。最刺眼的是心口处的纹身——LW两个字母被荆棘缠绕,像在绞刑架上挣扎的蝴蝶。
这道疤是你用水果刀划的,记得吗他抓起我的手按在心脏位置,那年讨债的找上门,你扑上来替我挡刀,结果自己割伤了手……
记忆的碎片突然扎进太阳穴。
二十四岁的程砚把我压在急诊室墙上,染血的指腹摩挲我掌心的纱布:小晚,等公司上市了,我把命都给你。此刻他的心跳震得我指尖发麻,仿佛要撞碎那圈荆棘纹身。
真感人。我抽回手在床单上反复擦拭,建议程总把这些情史刻在婚戒内侧,林小姐一定喜欢。
他眼眶瞬间充血,猛地将我拽到穿衣镜前。镜中我们的倒影像对破碎的瓷偶,他滚烫的呼吸烧着我后颈:你看看!这道疤是你拿发卡缝的,这是你咬的牙印……
他疯狂指点身上每处伤痕,仿佛在展览一座名为姜晚的耻辱柱。
程砚,我打断他的自虐式举证,你未婚妻在哭呢。
镜面映出病房门口的林瑶。她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了一半,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美甲上的碎钻像凝固的泪滴。
真精彩。她扬手将照片甩在我脸上,收购林家股权的秘密协议假装联姻实则复仇锋利的纸边划破我眼角,程砚,你以为把这些脏事藏在地下室,我就找不到
程砚松开我的瞬间,我瞥见最上面那张照片——是我们同居的地下室,墙上贴满父亲破产案的剪报。泛黄的讨债人名单用红笔圈出林父的名字,旁边是程砚的字迹:血债血偿。
三个月前你就开始做空林氏。林瑶的珍珠耳坠随冷笑轻颤,说什么商业联姻,不过是拿我当跳板……
程砚突然抄起水果刀抵住她咽喉:谁准你查这些的
刀尖反射的冷光在林瑶颈间游走,她反而仰头笑起来:你猜姜小姐知不知道,当年火烧夜市的混混……她染血的指尖指向我,是你花钱雇的
吊瓶架轰然倒地。
葡萄糖溶液在地面蜿蜒成河,倒影中二十岁的程砚正在给纹身男塞信封。夜市煤气罐爆炸的前一秒,他回头对我笑:小晚,这把火点了,咱们就能重新开始。
疯子……我踉跄着扶住窗台,你们都是疯子!
程砚的刀尖突然转向自己心口。
鲜血迅速渗透衬衫,他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现在信了吗这些年我每一刀,都是替你挨的。
林瑶趁机夺门而逃,高跟鞋声在走廊敲出丧钟般的节奏。我望着地上混作一摊的血与药水,忽然想起父亲跳楼那晚,程砚也是这样满身猩红地抱住我。
小晚,他染血的手来捂我眼睛,别看。
此刻他的血顺着床单滴到我脚背,滚烫如那年夜市初雪。我弯腰拾起断成两截的钢笔,将刻着晚字的笔帽扔进垃圾桶。
程砚,你演深情的模样……金属撞击塑料桶的闷响中,我笑出眼泪,比摆地摊时还拙劣。
05.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割出十几道惨白的疤。
我蜷在床头翻那本烧焦的相册,指尖突然被一张照片划破——父亲站在夜市摊位前擦汗,手里举着烤肠朝镜头笑。背后歪歪扭扭的霓虹灯牌写着姜记小吃,右下角日期是2018年4月17日。
那是他跳楼的前一天。
记忆像被按下倒带的放映机。
三十七岁的父亲攥着股市行情单,手指在林氏集团的红线上抠出血痕。讨债人的皮靴声从巷口逼近时,他把我塞进装土豆的泡沫箱:小晚,等程砚回来,你们从后门……
爸!我抓住他沾满油污的袖口,我们一起走!
他掰开我手指的力度温柔得像在剥烤肠的包装纸:乖,爸爸去引开他们。
泡沫箱的缝隙里,我看见纹着蝎子的手揪住父亲衣领。玻璃酒瓶炸裂声混着谩骂,血珠溅在生锈的卷帘门上,像一串被踩碎的糖葫芦。
姜小姐护士的呼唤刺破幻象。
她递来的药盒上贴着氟西汀,锡箔纸反光里晃着程砚的身影。他站在病房门口,西装革履的模样与记忆里那个攥着钢管冲进巷子的少年重叠,又迅速裂成两半。
今晚道琼斯指数会暴跌。他走进来,腕表折射的光斑跳在父亲的照片上,林氏集团将蒸发六十亿市值。
我撕下药盒铝箔,折叠成小小的飞机:就像我爸当年蒸发掉的那条命
纸飞机撞上他胸口,金属表盘裂开蛛网纹。
程砚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从公文包抽出文件,股权收购协议像雪片铺满病床。林氏集团的LOGO在每页纸角发烫,最底下的签名日期刺得我眼眶生疼——正是他宣布与林瑶订婚那天。
06.
安眠药瓶的蓝色在月光下像颗廉价糖丸。
我晃了晃瓶子,听着药片碰撞的碎响——像极了二十岁的程砚在夜市数硬币的声音。那时我们蹲在烤肠车后分吃一碗泡面,他总把最后一口汤留给我,说等有钱了要带我去吃米其林三星。
姜小姐,该吃药了。护士推门时带进一缕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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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碗鳗鱼饭。照烧汁的甜腻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让我想起地下室霉斑的味道。
滚。我把药瓶砸向他脚边。
胶囊在瓷砖上蹦跳着散开,像一群逃命的萤火虫。程砚弯腰去捡,西装后领露出新包扎的纱布,血迹晕成蝴蝶形状。
他突然轻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鳗鱼饭吗
我盯着他发顶的白丝。二十八岁就长白发的人,怎么好意思提永远
回忆像毒蛇吐信。
二十五岁的程砚攥着第一笔订单预付款,带我去日料店庆祝。他笨拙地拆开一次性筷子,木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小晚,以后我天天请你吃这个。
此刻他舀起鳗鱼的动作优雅如剖开仇敌的胸腔,金箔点缀的米饭泛着冷光:我让厨师加了双倍酱汁。
程总不如加双倍砒霜。我掀翻瓷碗,米饭粘在他订制西装上,毕竟死人比疯子好控制。
汤汁顺着他的袖扣往下滴。那颗蓝宝石是我在地摊买的赝品,如今镶在意大利面料的褶皱里,像颗发炎流脓的痦子。程砚忽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那年你说想吃鳗鱼饭,我偷了超市临期便当,被保安打断两根肋骨……
所以呢我掰开他手指,露出腕内侧的烟疤——是他替我挡烟头时烙下的,要我跪谢程总施舍的剩饭
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凝固。
护士战战兢兢递来新药盒,铝箔纸上印着地西泮。程砚夺过药片含进嘴里,掐着我后颈强行渡过来。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记忆闪回到暴雨夜的地下室——我们分食一包感冒冲剂,他含着药吻我:小晚,这样就不苦了。
我咬破他的舌尖。
血腥味混着药味在口腔蔓延,他反而扣紧我的腰加深这个吻,直到我抓起水果刀抵住他咽喉。
吞下去。他抹掉嘴角的血,或者我喂你一辈子。
刀尖刺破皮肤的刹那,护士的尖叫刺穿耳膜。程砚徒手攥住刀刃,血珠顺着银戒往下淌,在同舟共济的刻痕里汇成溪流。我突然笑起来,就着他的血吞下三粒药片。
够了吗我舔掉他掌心的血,程总要不要再雇个摄影师,拍下您深情喂药的画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将我按在床头柜前。抽屉里掉出半包受潮的泡面——是我们同居时囤的临期食品。程砚颤抖着撕开包装,干裂的面饼碎成齑粉:你看,我留着的……我一直留着的……
留到发霉我抓起面渣撒向窗外,就像你留着我的爱,等它腐烂了当肥料
夜风卷着碎屑扑在他脸上。月光切开他眼角的细纹,那道为我挡酒瓶留下的疤正在皮下蠢蠢欲动。我突然抓起剩余的药片塞进嘴里,和着玻璃杯里的冷水吞下。
姜晚!程砚掐着我下巴想抠出药片,吐出来!
我咬住他手指含糊地笑:死了……不是更干净
急救车的鸣笛刺破夜空时,我正漂浮在记忆的温泉里。二十岁的程砚背着高烧的我冲进诊所,廉价T恤被汗浸透:医生!她吞了半瓶止痛药!
此刻他赤脚抱着我冲向电梯,血脚印在瓷砖上开成梅花:小晚,你敢死……你敢死我就烧了夜市!
监护仪的滴滴声里,我听见护士啜泣:程总手上的伤需要缝合……
他嘶哑的吼声震落天花板灰尘:先救她!把全市的地西泮都销毁!所有安眠药换成维生素!
我睁眼时,晨光正舔舐他趴在床沿的侧脸。那道少年时留下的疤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像条盘踞在时光里的毒蛇。
程砚,我拔掉针头戳醒他,你猜我现在最想吃什么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倏然亮起。
砒霜拌泡面。我扯开氧气面罩,记得用我们捡的豁口碗装。
三年前火灾的纵火者,是林老头派来的。他指尖点着受益人那栏我的名字,现在他吞进去的,该连本带利吐出来了。
我忽然笑起来。
笑声惊飞窗外的夜鹭,它们扑棱棱撞碎月光,像极了父亲坠楼时震起的灰鸽群。那天程砚抱着我跪在血泊里发誓:我会让那些人百倍偿还。此刻他的誓言在收购协议上化作密密麻麻的条款,每个字都在滴着林家的血。
你知道我爸最后一通电话打给谁吗我掀开枕头,底下压着老式诺基亚手机,110的录音里,他说『我女儿在姜记小吃,求你们救救她』。
程砚的喉结剧烈滚动,伸手要碰手机。
我抢先用水果刀抵住屏幕,刀尖在林氏集团的LOGO上划出裂痕:而你在做什么在给纵火犯塞钱,在计划怎么把活人变成财务报表上的数字!
他的拳头砸在墙上,指节渗出的血顺着股权书往下淌:那些混混只是演戏!我没想到煤气罐会爆炸,更没想到你会冲进去……
所以我的烧伤是你伟大的牺牲我扯开病号服,胸口的疤痕在月光下像条扭曲的蜈蚣,程砚,你往伤口撒钻石粉的样子,比纹身男往烤肠上撒辣椒面还熟练。
他突然撕开衬衫。
心口的LW纹身被新伤覆盖,纱布下翻卷的皮肉还在渗血:今早林老头派人暗杀我,子弹离心脏只有两厘米。他抓起我的手按在伤口上,这样够不够真够不够脏
黏腻的血钻进指甲缝,我想起父亲被抬走时僵直的手指。他掌心的烤肠签子还扎着半根淀粉肠,签头刻着姜字——和程砚纹身上的荆棘一样,都是自欺欺人的墓志铭。
不够。我抽回手在床单上反复擦拭,你还得把自己腌进福尔马林,和收购协议一起裱进林氏集团的破产公告。
心电监护仪突然尖啸。
程砚踉跄着扶住输液架,嘴角溢出的血滴在股权书上。他染红的指尖试图拼凑照片碎片,却把父亲的微笑撕得更碎:小晚,我只有变成恶龙,才能杀掉……
嘘——我竖起食指按在他唇上,你听。
窗外隐约传来教堂钟声。林瑶的哭声混在风里,像极了父亲坠楼那晚,泡沫箱外渐远的呻吟。
程砚,我蘸着他的血在墙上画了只吞尾蛇,你算计林家的样子……蛇头咬住蛇尾的瞬间,月光突然大亮,和当年他们逼死我爸的样子,一模一样。
07.
警报声像把电钻刺穿耳膜时,我正在撕病历本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诊断书。
纸屑还未落地,整栋楼突然剧烈震颤。吊灯砸在脚边,玻璃碴溅进拖鞋缝隙的瞬间,记忆里的爆炸声呼啸而至——夜市煤气罐爆裂的火光中,程砚也是这样将我扑倒在地。
实验室泄漏!所有人撤离!走廊尖叫声四起。
浓烟从门缝灌进来,带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我赤脚冲向安全通道,却发现防火门早已被锁链缠死。铁链上挂着的检修中牌子随震动摇晃,落款日期是三天前——程砚宣布收购林氏集团的日子。
姜晚——!
嘶吼声穿透浓烟。程砚的身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火焰舔舐他的西装下摆,烧出焦黑的羽翼形状。我转身逃向顶楼,指甲抠着墙皮往下掉,仿佛又回到父亲坠楼那晚,掌心沾满墙灰的触感。
顶楼天台的风裹着火星子往肺里钻。
我蜷在冷却塔后,看程砚踹开铁门冲进来。他左臂被灼伤的皮肤翻卷着,却仍握着灭火器,像握着当年夜市里砸向混混的啤酒瓶。
别过来!我抓起生锈的铁管对准他,锁门的是你吧假装爆炸让我死在这里,你的复仇大戏就圆满了
灭火器哐当倒地。
程砚扯开领带,喉结上的血泡随着喘息破裂:实验室数据是林老头派人毁的,他想拉我陪葬……
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锈蚀的管道上,像极了父亲坠楼时溅在广告牌上的脑浆。
记忆突然被火舌燎开缺口。
ICU走廊的白炽灯下,二十五岁的程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手术室的门缝:小晚,当年害你爸的人,我会让他们百倍偿还。此刻他的影子在火光中扭曲,与那晚跪着的少年重叠成狰狞的剪影。
你总说复仇……我退到天台边缘,可你现在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他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扑过来拽我手腕。烧焦的布料簌簌脱落,露出小臂上未愈的刀伤——是那晚我捅的。
区别就是……他把我按进怀里,滚烫的呼吸混着血腥气,他们只想你死,而我想你活着恨我。
顶楼储气罐突然二次爆炸。
气浪将我们掀翻在地的刹那,记忆如岩浆喷涌。三年前的火灾现场,程砚攥着纹身男的衣领嘶吼:不是说好只是演戏吗!混混狞笑着点燃煤气罐:程老板,真实点才像意外啊……
小心!
现实与回忆的火焰同时腾起。程砚翻身将我护在身下,燃烧的钢架砸在他后背,皮肉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冲进鼻腔。他颤抖的手摸索着我的脸,血从嘴角淌进我衣领:这次……没骗你……
消防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我望着他肩上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十八岁冬夜。我们蜷在地下室用蜡烛煮泡面,火舌险些舔到窗帘时,他也是这样用身体挡住火焰:小晚,你看,我比消防员靠谱吧
程砚……我摸到他后背黏腻的血肉,你又要演给谁看
他染血的手指突然抠进我掌心,力度像要捏碎腕骨:演给……咳咳……演给监控后面那群老东西……
血沫随着咳嗽喷在冷却塔上,他沾满煤灰的脸扯出扭曲的笑:实验室的爆炸数据……能坐实林氏谋杀……咳咳……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记忆的拼图轰然完整。
父亲葬礼那晚,程砚在灵堂前烧毁所有合照:小晚,我要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抛弃你了,才能……
才能什么我揪住他烧焦的衣领,把我当诱饵让林家人觉得弄死我就能击垮你
消防云梯的探照灯刺破浓烟。
程砚在强光中眯起眼,睫毛上的血珠滴落成星:才能……把他们的脏手……都剁下来……
他忽然剧烈抽搐,暗红的血从耳孔渗出。我这才发现他后脑插着片炸飞的玻璃,像柄淬毒的匕首。
程砚!我徒手去拔玻璃片,碎渣割得掌心血肉模糊,你他妈醒醒!
他沾血的眼皮费力地睁了睁,指尖摸索着触到我锁骨处的烧伤:小晚……这次……没让你疼吧……
消防员冲上天台的瞬间,程砚的手颓然垂落。我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玻璃,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出非人的哀嚎——和父亲坠楼那晚,程砚捂住我眼睛时,指缝间漏出的呜咽一模一样。
浓烟散尽时,我跪在焦黑的天台上。
掌心玻璃映出扭曲的夜空,恍惚是二十岁那年的夜市火光。程砚的血浸透病号服,在身下汇成一条腥甜的河,河底沉着枚烧变形的耳钉——遮住他耳后伤疤的黑钻,此刻碎成千万粒星星。
08.
程砚的血在冷却塔上凝成褐色的冰。
我攥着那片嵌进掌心的玻璃,看救护车的蓝光在他脸上流转。他颈侧跳动的脉搏越来越弱,像极了夜市最后一晚,煤气罐阀门漏气的嘶嘶声。
患者颅内有玻璃碎片,需要立即手术!医生扯开他被血浸透的衬衫。
我忽然抓住手术推车的栏杆:他左耳后……有块旧疤,别让碎玻璃盖住。
护士疑惑地抬头。
只有我知道,那块疤下埋着二十岁的诺言。夜市大火那夜,程砚耳后缝着九针,却还笑着把烤肠签子折成戒指:等疤好了,我就拿它当求婚印记。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时,我在更衣室顺走了打火机。
顶楼的风裹着焦臭味,烧变形的铁门边散落着程砚的断发。我蹲在血泊旁点燃日记本,火舌卷过2018年4月17日的日期——父亲坠楼那天,程砚在最后一页写道:小晚,等28岁生日,我要送你整条街的星光。
你果然在这儿。
林瑶的高跟鞋碾过灰烬。她妆容斑驳的脸在火光中像融化的蜡像,手里攥着程砚的卫星电话:真该让你听听爆炸前半小时的通话记录——你亲爱的程总正吩咐手下『确保姜小姐被困在顶楼』。
火焰突然蹿高,吞掉星光的星字。
他要我死我笑着往火堆里添纸页,正合我意。
蠢货!林瑶踢飞火星,他早和消防局串通好,爆炸后五分钟就会破门救人!这场火不过是他扳倒林家的证据……
她突然僵住,机械地低头看向胸口。血从我的玻璃片下汩汩涌出,染红了她的婚纱设计图——图纸边缘标注着火灾逃生通道优化方案。
这一刀,替我爸还你的。我转动玻璃片,碎渣混着血沫往下掉,你们不是最爱演戏吗
她瘫软在地时,卫星电话传来刺啦声。
程砚虚弱的喘息混着仪器蜂鸣:小晚……别碰……顶层西侧管道……
我抬头望向锈蚀的管道群,某截阀门上拴着褪色的平安符——是父亲出事那晚,程砚从庙里求来的。他当时浑身香灰味,说菩萨答应会保佑我们。
火苗突然蹿上符纸。
烧焦的绸布裂开,露出夹层的微型摄像机。镜头反光里映出三年前的雨夜,程砚往纹身男手里塞信封:九点整点火,别伤到她。
现在信了林瑶咳着血笑,他连菩萨都敢骗……
消防栓突然爆裂。
水柱冲开天台的铁门,程砚竟拖着输液架爬上来。他手术服后背洇着血,裸露的脚踝被碎玻璃割得见骨,却疯子似的用手去扒滚烫的铁门:姜晚!西侧管道要炸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举起燃烧的日记本,让所有人看着我被烧成灰,好给你的复仇大戏添把火
他瞳孔里跳动着两簇火苗,一簇来自现实,一簇来自记忆。二十四岁生日那晚,我们缩在桥洞下烤红薯,他忽然说:小晚,你比火还烫,烧得我日夜难安。
阀门……他踉跄着扑向管道,徒手拧动发红的转轮,快走啊!
皮肉焦糊味混着水蒸气腾起。程砚的掌心粘在金属上,撕扯时带起一串血珠。我站在原地看他痉挛的脊背,忽然想起父亲被讨债人按在卷帘门上时,也是这样蜷成虾米。
你总说复仇……我踩灭最后一页日记,可你现在往阀门上烙掌印的样子,和纹身男往我爸脸上烙烟疤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他整条右臂卡进管道缝隙,青筋暴起如扭曲的钢筋,他们想毁了你……
而我想……金属断裂的巨响吞没尾音,毁了我自己。
高压气体喷涌而出的刹那,程砚用身体堵住破口。他的手术服被气流撕成碎片,后背嵌满玻璃碴,却还在嘶吼:消防通道……咳咳……右侧储物间……
我冲向通道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正把燃烧的日记本塞进管道裂缝,火舌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将28岁生日的承诺烧成纷扬的灰蝶。那些曾被我丢弃的银戒、计划书、血衬衫,此刻都在火光中复活,化作锁链将他钉在烈焰祭坛上。
地下室的铁门被气浪冲开。
我跌进尘封的灵堂,父亲的黑白照前堆满泛黄的剪报。程砚的笔迹爬满墙壁,最新一行写着:收网吧,林家该偿命了。日期是今天凌晨三点——他进手术室前的最后一刻。
顶楼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储物间的监控屏幕突然亮起,画面里程砚正在火中仰头大笑。他的嘴唇开合着,被浓烟呛出的血染红了牙:小晚……你看……灰烬里……长得出春天……
我扑向屏幕时,有东西从烧穿的楼板坠落。
那枚夜市买的镀银袖扣摔在脚边,滚了三圈停住。内侧用指甲划出的晚字清晰如初,旁边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对不起,弄脏了你的江湖。
消防水龙终于浇灭顶楼的火。
我踩着积水走上天台,在程砚烧成焦炭的手边发现半页残稿。那是日记本的末页,他补写的字迹被血晕开:28岁礼物不是星光,是让害过你的人,余生都活成你脚下的灰。
风卷起灰烬扑向夜空。
我吞下那枚滚烫的袖扣,喉管被烙出血泡的瞬间,听见十八岁的程砚在夜市火光中喊:小晚,要活得比火还烫!
而现在,我终于成了灰烬本身。
09.
雪落在墓碑上的声音像碎纸屑摩擦。
我蹲下身,将骨灰盒的铜锁打开时,指尖沾了层薄霜。父亲的骨灰混着母亲的银镯灰烬,被北风卷成小小的旋涡,盘旋在姜氏夫妇的刻字上。远处教堂的丧钟响了十二下,惊飞枯枝上的寒鸦。
姜小姐。
程砚的助理踩着积雪走近,黑大衣肩头落满雪粒。他递来的铁盒结着冰碴,盒盖上用钢笔潦草地写着冰岛,墨迹被雪水洇成灰蓝色的泪痕。
程总手术前嘱咐……他喉结滚动,等雪停了再给您。
我撬开铁盒的瞬间,极光照片的冷光刺痛瞳孔。照片背面是程砚的字迹:2023.2.14,雷克雅未克,零下20℃,日期旁画着枚歪扭的钻戒——正是此刻躺在绸布上的那枚,内侧刻着灰烬里长出的春天。
他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您看看戒指内圈。助理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我举起钻戒对准雪光。
极光般的镭射纹路中,藏着行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小字:小晚,我在地狱种玫瑰。
雪突然下大了。
助理默默退到松柏林外,我听见他对着电话说:程总还在ICU,是的,脑死亡判定需要再等三天……
骨灰被风吹散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本地新闻推送的标题刺眼:程氏总裁成植物人,林氏千金当庭认罪。视频里,林瑶的手铐擦过庭审桌,发出当年程砚钢笔折断时的脆响:火是我放的,但锁链是程砚亲自缠的防火门……
我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冰渣混着铁盒底的碎钻刮过喉管,恍惚回到十八岁冬夜。程砚把偷来的烤红薯掰开,将烫手的芯子塞给我:小晚,等我有钱了,带你去冰岛吃火山烤鱼。
墓碑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父亲照片后的暗格弹开,掉出本烧焦的账册——是当年姜记小吃的流水簿。最后一页贴着程砚二十岁的借条:今借姜叔三千元创业,三年后还一条街的铺面。签名处按着血指印,旁边是父亲补写的不用还。
雪水晕开血渍的瞬间,头顶传来无人机的嗡鸣。
程氏集团的LOGO在机身上泛着冷光,它悬停在我面前,投下一段全息影像——是程砚在ICU录制的视频。
他插着呼吸管的脸惨白如雪,指尖费力地摩挲婚戒:小晚……冰岛的极光……我骗你的……其实订了明天的机票……
氧气面罩随着喘息泛起白雾:实验室爆炸前……我在雷克雅未克买了栋木屋……壁炉旁给你留了……
视频戛然而止。
无人机突然失控撞向墓碑,炸开的零件里掉出枚芯片。我拾起来对着雪光看,上面刻着:监控备份:2020年夜市纵火案真相。
教堂钟声又响。
我捏着芯片走向墓园外的黑色轿车,后视镜里映出程砚助理通红的眼眶。他拧开老式车载收音机,午夜电台正在放程氏年会录像——程砚弹着走调的吉他唱:我的姑娘,等春天来了……
去机场。我扯断颈间的银链子,坠着的染血袖扣滚落脚垫。
助理猛地刹车:程总吩咐过,您不能……
我要去冰岛,我将芯片插进车载电脑,看看他买的木屋,够不够烧一捧干净的灰。
监控画面在显示屏上跳动。
夜市大火那晚,程砚抓着纹身男的头发往墙上撞:我说过九点整点火!为什么提前十分钟!混混吐着血沫笑:林老头加钱了,说要真烧死那丫头……
雪花扑在挡风玻璃上。
我按下车窗,将账册一页页撕碎。纸屑在暴风雪中翻飞,像极了程砚手术室飘出的脑CT胶片。后视镜里,墓园渐缩成雪地上的一滴墨,而那枚钻戒正在指间慢慢结冰。
其实程总醒过一次。助理突然开口,他扯掉呼吸机说了句话。
他说……
下雪了,小晚该换羽绒服了。
我低头看身上的单衣。
左胸口袋露出半截诊断书,被雪浸湿的解离性失忆症正在晕染,像朵永远开不出春天的冰花。
10.
钻戒坠入深谷的瞬间,山风突然噤声。
金属擦过岩壁的嗡鸣像一声漫长的叹息,惊起崖底的寒鸦。它们漆黑的羽翼掠过戒圈内侧的刻字,灰烬里长出的春天在山雾中碎成齑粉,与十八岁那年的炭火灰一同沉入深渊。
姜小姐,气象台警告暴雪将至。助理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白交加。
我赤脚踩在结冰的护栏上,任山风灌透病号服:你看,这下面像不像程砚烧焦的瞳孔
他沉默着打开车灯,光束刺破晨雾的刹那,记忆如野火燎原。
十八岁的程砚背着高烧的我爬上后山,单薄的脊梁硌得我胸口生疼。暴雨浇透的校服黏在他伤口上,每走一步都撕开血口:小晚,等雨停了,我偷辆三轮车带你下山。
此刻的雨却凝在睫毛上成了霜。
我望着谷底浮动的雾气,恍惚看见程砚躺在ICU的模样——呼吸机的管子缠着他脖颈,像极了夜市那晚勒住父亲的麻绳。
芯片里的监控录像……助理摇下车窗,程总备份了七份,存在不同国家的保险箱。
他递来的U盘挂着冰岛鱼骨挂坠,金属贴上刻着极光观测坐标:他说等您砸了所有备份,才算真正自由。
我攥着挂坠后退半步,脚跟悬空在断崖边缘。
你猜他为什么选这座山我笑着松开手指,鱼骨坠子追着钻戒往下落,我们第一次接吻就在这里,他说要把我的名字刻进花岗岩……
小心!
助理扑过来拽我手腕的力道,与程砚在火场抓住我的力度重叠。惯性让我们齐齐摔进积雪,他袖口崩开的纽扣滚进岩缝,露出腕间狰狞的烧伤——是顶楼爆炸那晚替我挡钢架留下的。
你也成了他的祭品我捻着他溃烂的伤疤笑。
他猛地抽回手,雪地上蹭出一道血痕:程总签器官捐献协议时,指定把角膜留给您。
风卷起积雪迷了眼。
我摸索着翻开病历本,在视网膜脱落的诊断页上,看见程砚鬼画符般的批注:极光要配最好的眼睛看。
真可笑。我撕下纸页团成球,他烧了我的眼睛,现在又要赔我一对
助理突然从后备箱搬出木箱。
冰岛木屋的产权证躺在防弹玻璃罩里,旁边是程砚的遗嘱公证书:若姜晚女士踏足冰岛,程氏所有股权即刻转入其名下。日期是实验室爆炸前三天——他正筹划着让我意外身亡的那三天。
山顶有缆车。助理将钥匙插进我冻僵的指缝,您现在就可以去机场。
铜钥匙纹路嵌着冰碴,刺痛感让我想起程砚第一次给我租房钥匙时,也是这样划破掌心:小晚,这把钥匙能打开我们的未来。
我扬手将钥匙掷向悬崖。
金属撞上岩壁的脆响中,十八岁的回声破雾而来。少年程砚举着烤肠签子追我,冰雹砸在生锈的棚顶上像撒豆成兵:等我买下这座山,天天带你吃野炊!
姜小姐!助理的惊呼被风雪吞没。
我踩着结冰的松枝奔向悬崖另一侧,那里立着块被苔藓覆盖的巨石。指尖扒开青苔的瞬间,斑驳的刻痕刺痛瞳孔——姜晚要活到100岁!八个字歪扭如虫爬,落款日期是父亲跳楼前一周。
积雪突然坍塌。
我顺着陡坡滚进灌木丛,枯枝划破的脸颊渗出血珠。抬头时,晨雾散开一隙,露出对面山壁上更大的刻字。二十岁的程砚吊在安全绳上,用消防斧一笔一画凿出:程砚爱姜晚,到此一游!
他当年偷了景区工具,被拘留十五天。助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景区要起诉,他连夜啃法律书,最后赔了半年摆摊收入。
我抓把雪按在流血的额角:真蠢。
是,他苦笑,程总最蠢的是以为伤害能被算计,爱恨能论斤称。
天光刺破云层时,我摸到巨石背面的新刻痕。
深深浅浅的刀痕组成凌乱的星图,北极星的位置插着枚生锈的指南针——指针永远指向疗养院的方向。底下压着张字条,程砚的字迹被雨泡涨:小晚,走到这里该回头了。
我折断指南针扔进山涧,金属入水的叮咚惊散雾气。
晨光中浮现出城市轮廓,程氏大厦的玻璃幕墙正反射着第一缕金晖,恍若那年夜市里将熄的炭火。
告诉程砚,我拽断颈间染血的绷带,他买的木屋,我烧给父亲当纸扎了。
绷带随风飘向谷底,像条未烧尽的引线。
转身时,晨雾吞没了来时的脚印。
我朝着与缆车相反的方向走去,山风卷起雪粒钻进领口,在锁骨处的烧伤上融成冰水。那里曾烙着程砚的吻,如今只剩天气预报说的百年一遇寒潮。
助理的呼喊渐渐模糊。
雾气深处,十八岁的程砚骑着偷来的三轮车冲我招手,车斗里堆满冻坏的烤红薯:小晚,这次绝对不翻车!
我踩碎冰面下的最后一片枯叶。
程砚,山风裹走呢喃,我的江湖,从来都是灰烬本身。
晨雾合拢的刹那,远山传来雪崩的轰鸣。
像极了二十岁那夜,我们躲在漏雨的棚屋里听山洪过境。程砚捂住我耳朵说:别怕,雷声是春天在打喷嚏。
而现在,春天永远冻在了他的遗嘱里。
11.
番外·程砚视角
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在颅骨内共振,像把生锈的锯子切割记忆。
我数到第3872次机械音时,终于确认自己被困在ICU的躯壳里。姜晚撕诊断书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她今天该划掉左耳后疤痕了——那夜她用发卡缝伤口时,血糊住了睫毛,却还在笑:留疤才好,下辈子凭这个找你讨债。
患者脑电波异常!
护士的惊呼惊飞了意识里的寒鸦。它们扑棱棱撞破记忆胶卷,露出夜市大火那晚的监控录像:我正把信封拍在纹身男脸上,他虎口的蝎子纹身沾了雨,像条垂死的蜈蚣。
九点整点火。我盯着他混浊的眼球,提前一秒,我烧了你老巢。
他吐着槟榔渣笑:程老板,演戏得加钱啊。
此刻我飘在天花板上,看二十岁的自己攥着汽油桶发抖。姜晚在烤肠车后数硬币,马尾辫扫过油渍斑斑的围裙,她脚踝上还系着我编的红绳——从庙里求的平安绳,浸透了香灰和谎言。
程砚!
姜晚突然在现实中撞翻输液架。她赤脚踩过玻璃碴,抓起我插满管子的手按在心电图仪上:你不是要我看极光吗起来啊!
我的指尖穿过她掌心的烧伤,像穿过十八岁那夜的雨帘。她父亲的血溅在卷帘门上时,我正躲在巷尾给林老头打电话:您要的投名状,我给。
患者瞳孔扩散!
医生掰开我眼皮的瞬间,记忆闸门轰然崩塌。冰岛木屋的壁炉里,我藏了三百封未寄出的信。最上面那封写着:小晚,纹身男虎口纹的是林氏集团标记,你父亲临死前扯掉了那人半块蝎子纹身——证据在你床底铁盒。
姜晚的眼泪砸在我尸斑初现的手背。
她终于发现了,在我西装内袋的夹层,用血画着林氏集团的股权结构图。那些缠绕LW纹身的荆棘,每一根刺都指向林家核心成员的咽喉。
脑死亡判定程序启动。
法律顾问的声音像从深海传来。他翻开我遗嘱的刹那,极光照片从文件夹滑落——那是我P的图,冰岛根本没有那栋木屋。真相藏在疗养院地下室的保险柜,密码是她生日倒着写的。
姜晚突然扯掉呼吸面罩。
她沾血的手指点在我胸口的纹身上,指甲抠进结痂的伤疤:你总说玫瑰要种在地狱,可我的地狱……她抓起手术刀划开我皮肤,是你亲手砌的墙。
我飘向防弹玻璃外的月亮。
月光剖开ICU的屋顶,二十岁的姜晚正在夜市火海里咳嗽。我踹开燃烧的棚架时,她攥着半截烤肠签子笑:阿砚,我们把灰烬扫扫,还能再支个摊。
程砚!
现实中的姜晚在咆哮。她撕碎的遗嘱像雪片落在我脸上,其中一片写着:所有遗产捐赠给癌症患儿,除冰岛木屋留给姜晚——那是我欠她的烤红薯钱。
心电监护仪拉出长鸣。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姜晚正把U盘插入电脑,监控录像里纹身男虎口的蝎子残缺不全。她放大画面的手在抖,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块人皮,正与她床底铁盒里的证据严丝合缝。
黑暗吞噬意识的瞬间,我听见十八岁的自己在暴雨中发誓:
小晚,我会把地狱烧成春天。
而此刻春天正从她指缝漏下,和我的骨灰一起,落进没有极光的永夜。
12.
番外·十年后
极光像一道愈合不了的刀疤,横亘在冰岛的夜空。
我蹲在黑沙滩上,指尖刚触到戒指的戒圈,浪头便扑上来抢。海水退去时,铂金内侧的刻字在月光下渗出血色——灰烬里长出的春天。
是婚戒吗同行的摄影师凑过来,看款式像十年前的旧款。
我摇摇头,把戒指套进无名指。戒圈意外地贴合,仿佛有人量过我二十八岁时的指围。浪声里突然混进救护车鸣笛,远处雷克雅未克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那晚程氏大厦的火光。
快看新闻!摄影师突然尖叫。
手机屏幕映着极光,弹出程氏基金会建成北欧最大免费癌症医院的推送。奠基仪式照片上,白发苍苍的助理捧着个生锈的铁盒,盒盖上冰岛的字迹被海风蚀成残缺的羽翼。
我摘戒指的动作顿住。
内侧镭射纹路中,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字正在极光下显形——小晚,医院坐标60°09',你抬头就是春天。
海浪突然暴烈。
戒指脱手飞向礁石的刹那,我瞥见助理手中的铁盒轰然打开。泛黄的股权转让书里夹着张烧焦的日记残页,程砚的字迹被血晕开:姜晚要活到100岁,我向菩萨预支了六十年阳寿。
小心!
摄影师拽着我后撤,浪头砸在刚才的位置。再抬头时,戒指已消失无踪,只有泡沫裹着一枚指南针残骸上岸。指针永远卡在340°,正指向程氏癌症医院的方向。
我踩灭烟头走向停车场,租来的破皮卡后视镜上挂着条褪色红绳——是程砚二十岁那年编的平安绳。电台滋啦切换成中文频道,女主播正念匿名捐款单:……‘烬痕’女士第五次向癌症患儿捐款,总额达程氏集团当年股价峰值……
车灯扫过公路指示牌,前方程氏医院的冰岛语下,有人用红漆涂了行中文:地狱的玫瑰开在放疗室。
我猛打方向盘冲进雪幕。
副驾上的铁盒弹开,程砚的遗嘱公证书被狂风吹散。最后一行手写批注在雪地上翻滚:小晚,极光会骗人,但医院的灯永远不灭。
停车场空无一人。
我摸着化疗留置针走向住院部,玻璃门映出个戴渔夫帽的佝偻身影。护士站电子屏滚动着程砚的器官捐献记录:角膜受捐者:姜晚(手术失败)。
请问……我按住颤抖的声带,儿科病房在哪
护士抬头瞬间,我后颈的烧伤突然刺痛——她的胸牌上别着枚烧变形的袖扣,内侧晚字被碘酒擦得发亮。
走廊尽头的笑声如利刃破空。
一群光头孩童跑过,最瘦小的那个举着纸飞机。机翼上歪扭的烬痕二字,与我匿名捐款单的签名如出一辙。
姐姐,这个送你!女孩把纸飞机塞给我,院长说是个漂亮叔叔托梦教的折法。
机翼展开的刹那,程砚的字迹从折痕里渗出:小晚,医院的WiFi密码是你生日。
我夺过护士的平板输入数字。
监控系统突然解锁,2018年4月17日的存档视频开始播放:父亲坠楼前十分钟,程砚正被纹身男按在巷角。他右手紧攥着半块带蝎子纹身的人皮,左手拼命伸向泡沫箱缝隙中的我。
报警……快跑……他嘶吼的口型震碎屏幕。
视频右下角,林氏集团的监控水印正在渗血。
冰雹砸裂了住院部的玻璃。
我蜷在程砚捐建的候诊椅上,看护士给孩子们发药。橙色的氟西汀药盒上印着极光,说明书背面是程氏基金会宣言:地狱太冷,我们种太阳。
手机突然震动。
陌生号码发来程砚的脑电波图谱,最后三秒波动组成摩斯密码:···
····—(SORRY)。
我走到器官捐献墙前,指尖抚过程砚的刻字。旁边新增的姜晚二字还沾着油漆味,捐献日期是明天——我第三次手术失败的日子。
极光突然大盛。
玻璃幕墙变成巨大的投影屏,程氏年会录像自动播放。程砚弹着吉他走调的声音响彻大厅:我的姑娘,等春天来了……
视频突然跳帧,二十岁的他浑身是血,在夜市火光中对我做口型:活下·去。
我摘下渔夫帽,露出化疗后稀疏的头发。
窗外暴雪中,十八岁的程砚正骑着三轮车冲我招手,车斗里堆满抗癌药和假发。他耳后的疤在月光下泛着新肉的红,像一道永不结痂的春天。
程砚,我对着玻璃上的冰花哈气,我的江湖,终于烧成了别人的太阳。
暖气出风口飞出几只夜蛾,撞向免费治疗的灯牌。它们翅膀上的磷粉簌簌飘落,像极了那年顶楼大火中,程砚烧成灰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