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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灰暗离别
娘走的那天,天是灰的,像灶膛里烧剩下的冷灰,闷得人喘不过气。日头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脸,村子里的狗也蔫蔫地趴在自家门口,伸着舌头,有气无力。
王荣英是后半夜没的。她病了小半年,身子一天天垮下去,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来,像挂在墙上的骷髅画。咽气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男人李满囤和十四岁的闺女李秀英。李满囤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王荣英枯柴一样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那里结着一张老大的蜘蛛网。王荣英的呼吸先是像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没声了。
李满囤还是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没察觉什么变化。倒是李秀英先反应过来,她扑到床边,摇着娘的胳膊,喊:娘!娘!
王荣英的身子是温的,可就是没一点反应。秀英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尖利,划破了后半夜的寂静。
李满囤这才像被惊醒了似的,慢慢松开手,站起身。他没看秀英,也没看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的婆娘,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栓,对着外面漆黑一片的院子站了一会儿,然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人没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村子这潭死水里。很快,邻居家的灯亮了,脚步声响起来,院门被推开,有人影绰绰地走进来。
接下来的事,就像一场按部就班的演出。邻居家的女人们帮着给王荣英擦身、换寿衣,男人们则在院子里搭灵棚,摆桌子。李满囤就在旁边递个东西,搭把手,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个木头人。有人劝他:满囤,节哀顺变。他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李秀英哭得抽抽搭搭,眼睛肿得像桃子。她看着爹忙里忙外,看着他接过别人递来的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那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沟壑的脸上。她觉得那张脸陌生得很。娘死了,这个和娘睡了几十年的男人,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他怎么就不哭呢哪怕掉一滴眼泪也好啊。
她想起娘病重的时候,爹还是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一身泥土和汗味。娘疼得哼哼唧唧的时候,爹就坐在旁边抽烟,一根接一根,满屋子呛人的烟味。娘有时候想吃点什么,爹就去弄,弄来了,看着娘吃下去,然后又去忙自己的活计。他话很少,少得像地里的石头。秀英以前觉得爹就是这样的人,闷,不会说话。可现在,娘没了,他还是这样,她就觉得这不光是闷,这是心硬,是冷。
下葬那天,天更阴沉了。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唢呐吹得呜呜咽咽,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吹出来。李秀英穿着孝服,被几个婶子搀着,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她偷偷看走在最前面的爹。爹扛着一把新锄头,腰板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好像不是去埋自己的婆娘,而是去地里开一块新荒。
到了坟地,坑早就挖好了。几个壮劳力七手八脚地把棺材放下去。填土的时候,李满囤第一个拿起锄头。他抡起锄头,一锄一锄地把黄土铲进墓坑里,动作熟练,有力,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节奏感。土块落在棺材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声都像砸在秀英的心坎上。她看着爹那张被汗水浸湿、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手臂上坟起的青筋,看着那一下下精准而有力的动作,一股冰冷的怨恨,像毒蛇一样,悄悄地缠上了她的心。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如此平静地埋葬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至亲的离去,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裂痕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李满囤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对还站在坟头发愣的秀英说:回家了。
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要黑了一样。
秀英没动,眼泪又流下来。李满囤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自己先转身走了。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孤零零的木桩,杵在空旷的田野上。
第二章
沉默之痛
娘走了,那个不大的家,好像一下子空了一大半。王荣英是个爱干净、也爱唠叨的女人,她活着的时候,屋里屋外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锅碗瓢盆擦得锃亮,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和一棵石榴树,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她也总是唠叨李满囤太闷,唠叨李秀英不爱干活。那时候,秀英嫌她烦。可现在,屋子里静得可怕,再也没人唠叨了,秀英反倒觉得这安静像无数根针,扎得她浑身难受。
李满囤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依旧天不亮就起床,喝一碗稀饭,扛着锄头下地。中午,秀英把饭做好,他回来,默默地吃,吃完放下碗筷,抽一袋烟,又下地。晚上回来,洗漱,睡觉。日复一日,像个上了发条的钟,准时,规律,没有一点差错。
只是,他话更少了。以前偶尔还会问一句作业写完没,或者在地里看到什么新鲜事会跟婆娘念叨两句,现在,他几乎不开口了。父女俩一天到晚待在一个屋檐下,说的话加起来常常不超过十句。
饭桌上尤其安静。秀英把菜一样样端上来,通常是一盘炒青菜,一碗咸菜,有时候运气好,爹从河里摸了条鱼,或是从集上割了块肉,就算改善伙食了。两人面对面坐着,只有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李满囤吃饭很快,呼噜呼噜几口就扒完一碗饭。他会习惯性地把自己碗里的好菜夹给秀英,比如那仅有的几块肉,或者鱼肚子上刺最少的那块。秀英以前会很高兴,现在却觉得那菜到了自己碗里,也变得没什么滋味。她低着头,默默地吃,假装没看见爹的动作。有时候,她甚至希望爹不要给她夹菜,那样她还能自在一点。
爹给生活费的方式也没变。每个月月底,他会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数一遍,然后放在秀英枕头底下。那些票子带着一股汗味和泥土的气息。秀英每次拿到钱,心里都五味杂陈。她需要这钱交学费,买书本,维持基本的生活。可这钱来自那个她认定为冷漠无情的父亲,这让她感到一种屈辱。她恨他,却又不得不依靠他。这种感觉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村里人有时候会说:满囤也不容易,一个人拉扯闺女。
也有人劝秀英:你爹心里苦,只是不说,你要多体谅他。
秀英听了,心里不以为然。苦谁不苦娘死了,她不苦吗爹的苦,是自己憋出来的,他但凡对娘、对自己有点热乎气,也不至于这样。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妻子死后迅速恢复平静,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过日子的男人。她觉得他心里根本没有娘的位置,或许,也没有她这个女儿的位置。
怨恨在沉默中滋长,像潮湿墙角的霉斑,一点点蔓延开来。秀英开始用沉默对抗沉默。她不再主动跟爹说话,爹问话,她也常常用嗯、哦来回答。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昏黄的煤油灯下,她趴在简陋的书桌前,把头埋进书本里,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沉默和冷漠,可以让她自由呼吸的世界。她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爹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变化,或者说,他察觉了,但并不在意。他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几亩贫瘠的土地,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夏天,烈日把地面烤得滚烫,他赤着脚在水田里插秧,弯着腰,一弓就是一天,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进水里,晕开一圈圈涟漪。秋天,他挥舞着镰刀收割稻谷,手臂被稻叶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田野,他穿着单薄的棉袄,在冰冷的河泥里挖藕,双手冻得通红,像两根胡萝卜。
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也感觉不到疼痛。秀英有时候放学回家,看到爹在院子里捶打自己的腰背,或者晚上睡觉时听到他翻来覆去,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心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怨恨覆盖了。她想,这是他自找的。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活着。
只有一次,秀英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爹的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痛苦。秀英愣住了,脚步像被钉在地上。是爹在哭吗那个从不在人前掉一滴泪的男人,会在深夜里偷偷哭泣她想推开门看看,但手放在门板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她最终还是悄悄退了回去,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爹起床时,眼睛有些红肿,但神情和往常一样平静。他照旧喝稀饭,下地干活。仿佛昨晚那压抑的哭声,只是秀英做的一个梦。
那之后,秀英心里的怨恨,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她更加拼命地读书,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离开这个家上。她觉得,只要离开了,就能摆脱这一切,摆脱这个沉默的父亲,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生活。她不知道,有些东西,是距离无法隔断的,就像她和父亲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充满误解和痛苦的纽带。
第三章
心墙渐筑
时间像磨盘底下的流水,悄无声息地就淌过去了三年。秀英上了高中,学业更紧了。她住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拿些换洗衣物和爹给的生活费。家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一个短暂歇脚的客栈,而不是归宿。
每次回家,看到那个在田里、在院子里、在昏暗灯光下沉默着的父亲,她心里的那股怨气就像野草一样,拔了又长。她搞不懂,为什么时间没有让爹变得稍微柔软一点娘的音容笑貌,难道就真的在他心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吗她甚至恶意地想,或许爹早就盼着娘死了,那样他就少了一个累赘,可以更自在地守着他那几亩破地过日子。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但它就像一颗毒牙,时不时冒出来咬她一口。
爹还是老样子。只是秀英觉得,他好像老得更快了。鬓角的头发添了许多白的,背也好像更驼了些,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上去一样,又深又密。他干活依然不要命,仿佛要把自己榨干为止。秀英偶尔会看到他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呆。那棵石榴树是娘生前种的,每年都结不少果子,红彤彤的,像一个个小灯笼。娘在的时候,总会摘下来给秀英吃,自己舍不得。现在,石榴熟了,挂在枝头,红得晃眼,却没人去摘。它们就那么挂着,直到熟透了,自己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稀烂。
高三那年,日子过得像绷紧的弦。秀英一头扎进书山题海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人也瘦了一圈。她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她要考出去,考到一个离家远远的地方,一个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她要把过去的一切都甩掉,像甩掉一件沾满泥污的旧衣服。
爹对她的拼命似乎无动于衷。他只是在她偶尔回家时,默默地把伙食弄得好一点,比如炖个鸡蛋羹,或者炒一盘肉丝。但他从不问她学习累不累,也从不说一句加油之类的话。他只是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收拾碗筷,继续去忙他的事。秀英觉得,爹可能根本不关心她能不能考上大学,他只是在尽一个父亲最低限度的责任——让她吃饱饭。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考得不错,分数超过一本线不少。查完成绩,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空落落的。她拿着成绩单回家,把那张纸递给正在院子里编筐的爹。
爹放下手里的活,接过成绩单,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他识字不多,大概只能看懂那几个数字和她的名字。他看了很久,然后把成绩单递回给她,说了句:够了吧
秀英愣了一下,才明白爹是问分数够不够上大学。她点点头:够了,能上个好大学。
哦。爹应了一声,低下头,又拿起他的竹篾,继续编筐,好像刚才看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秀英站在原地,看着爹那专注而麻木的侧脸,心里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喜悦,瞬间被浇灭了。她捏紧了成绩单,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她转身跑回自己房间,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石。
填报志愿的时候,秀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大学。那所大学离家有上千公里,坐火车要将近二十个小时。她甚至没有跟爹商量,自己就做主填好了。她把填好的志愿表拿给爹看,只是履行一个告知的程序。
爹放下烟袋,接过来看了看学校的名字和地址,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么远
嗯。秀英硬邦邦地回答。
爹沉默了一会儿,把志愿表还给她:远了,要坐很久的火车吧
要一天一夜。
哦,爹又沉默了,半晌才说,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自己要晓得照顾好自己。
就这么几句话,再没有别的了。没有不舍,没有担忧,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千叮咛万嘱咐。秀英心里冷笑,果然如此。他巴不得自己走得远远的吧。
第四章
远行无声
九月,开学的日子到了。秀英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一个旧皮箱,一个塞得满满的帆布包。临走前一天晚上,爹给了她一沓钱,比平时给的生活费多不少,厚厚的一叠,用一根布条仔细捆着。
路上用,到了学校也要花钱。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
秀英接过来,没数,塞进了口袋里。她知道,这些钱一定是爹省吃俭用,或者低声下气找人借来的。但她没有说谢谢,也说不出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爹就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驮着她和行李往镇上的火车站去。一路无话,只有自行车的嘎吱声和清晨的风声。
到了车站,爹帮她把行李搬下来。秀英去买票,爹就在旁边等着。拿到那张硬邦邦的、通往遥远南方的火车票时,秀英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终于要走了。
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父女俩就站在站台上,一个看着远方延伸的铁轨,一个低头看着脚下的水泥地。
爹,我走了。秀英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爹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嗯,到了学校,给家里…捎个信。
他想说打电话,但随即想起家里根本没有电话。
知道了。秀英点点头。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来,尖锐刺耳。人群开始涌动。
上车吧。爹说。
秀英拎起帆布包,拖着皮箱,随着人流往车厢门口走。她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也不想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个让她怨恨了这么多年的背影,然后心里会生出不该有的动摇。
她挤上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行李安顿好。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站台开始后退。她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看到爹还站在原地,像一棵被遗忘的树,孤零零地站在越来越小的站台上。他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不起眼。
火车加速,站台很快消失在视野里。秀英转回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她对自己说,新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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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活是新鲜的,也是辛苦的。南方的气候、饮食都和家乡不同,秀英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她一心扑在学习上,希望能尽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她很少想起家,想起那个沉默的父亲。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看到别的同学和父母打电话、视频聊天时,心里会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但很快就被她强行压下去了。
她给家里写过两封信,报了平安,说了说学校的情况。爹没有回信。也许是他不识字,也许是他根本不在乎。后来,学业越来越忙,生活也越来越充实,写信的事就渐渐淡忘了。她想,爹大概也不在乎有没有她的消息吧。他只要按时把生活费寄到学校就行了,那是他唯一还在履行的责任。
每次去邮局取生活费,捏着那几张薄薄的汇款单,秀英的心情都很复杂。她依赖着这笔钱,又痛恨这种依赖。她盼着自己能早点经济独立,彻底斩断和那个家的最后一丝联系。
大一的寒假,火车票又贵又难买。秀英看着那令人咋舌的价格,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以票不好买,回去一趟太折腾为理由,给家里寄了一封短信,说不回去了。她不知道爹收到信没有,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就这样,她和那个家,和那个沉默的父亲,彻底失去了联系。第一年没有回家,第二年也没有。远方的家乡,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她刻意不去触碰的角落。她以为,距离和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她以为,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她想要的、全新的生活。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个沉默的父亲,正在用一种她无法想象的方式,笨拙地、固执地维系着那根早已被她单方面剪断的线。
第五章
断线思念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指缝,抓不住,也留不下什么痕迹。秀英升了大二,又升了大三。大学生活的新鲜感渐渐褪去,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日常。上课,去图书馆,偶尔和同学出去逛逛街,吃一顿便宜的小吃。南方的城市繁华而喧嚣,到处都是新鲜事物,但对秀英来说,这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她依然是那个来自北方贫穷乡村的女孩,敏感而自卑,努力想要融入,却又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为了早点实现经济独立,她开始找兼职。发过传单,当过家教,在快餐店做过服务员。赚来的钱不多,却让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把大部分钱都存起来,只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她想,等存够了钱,就再也不用向那个沉默的父亲伸手了。
她和家里的联系,几乎彻底断了。除了每个学期初雷打不动寄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再没有任何音讯。汇款单上的寄出地址永远是那个她早已逃离的村庄,寄件人姓名栏里,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李满囤。字迹是邮局工作人员代写的,工整,却毫无温度。
有时候,同学会好奇地问她:秀英,你怎么从来不给家里打电话
她就含糊地搪塞过去:家里没电话,写信又慢,懒得写。
那你放假怎么不回家看看
远,车票太贵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这似乎是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从她上学的城市到家乡,来回一趟的硬座票就要好几百块,卧铺更是想都不敢想。这笔钱,够她一个多月的生活费了。她舍不得。她宁愿把钱省下来买书,或者攒着,作为日后彻底独立的资本。
她也确实很少再想起家,想起父亲。忙碌的学习和兼职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偶尔在深夜里,或者看到校园里其他同学和父母亲昵地走在一起时,心里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泛起一点莫名的酸楚。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被她压下去。她会告诉自己,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没有那样的家,也没有那样的父母。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刻意不去想父亲现在是什么样子。是更老了身体还好吗还在没日没夜地干活吗这些问题像幽灵一样,偶尔会从心底冒出来,但她立刻就会把它们驱散。她害怕去想。她怕自己一旦想多了,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就会崩塌。她这么多年的怨恨,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逃离吗怎么能再回头
她觉得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他肯定也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也许,他巴不得她永远不要回去,永远不要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他寄来的钱,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责任,就像他每天必须下地干活一样,是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大二那年暑假,她没有回家,留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打工。大三的寒假,她依然没有回去,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漂泊的状态。春节的时候,看着宿舍楼下别的同学大包小包地踏上归途,她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吃着泡面,看着窗外远处零星绽放的烟花,心里有一瞬间觉得荒凉。但很快,她就摇摇头,把这点脆弱的情绪甩开。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从一个青涩懵懂的乡村少女,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和城市女孩没什么两样的大学生。她学会了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学会了用网络,学会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生存下去。她以为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独立。
她和父亲之间,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隔着三年未曾谋面的时光,隔着昂贵的火车票,更隔着那道因误解和怨恨而筑起的高墙。她以为这道墙足够坚固,足以隔断过去的一切。
她完全不知道,就在这三年里,在她埋头苦读、为生活奔波、努力想要斩断过去的时候,那个她认定为冷漠无情的父亲,那个连字都认不全、大半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庄稼汉,已经十二次,独自一人,踏上了那趟长达十九个小时、没有座位的漫长旅途。他像一个虔诚的、卑微的信徒,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千山万水,来到她的城市,只是为了在某个角落,偷偷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过得还好。然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把所有的艰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牵挂,都压在了心底,都融进了那沉默的背影和日益佝偻的腰身里。他用自己最笨拙、最隐秘的方式,守护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珍宝。
而这一切,李秀英一无所知。她依然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怨恨着,也努力着。直到那个来自家乡的电话,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重锤,砸碎了她平静的生活,也砸碎了她用三年时间辛苦筑起的高墙。
第六章
生死相隔
大三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秀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心里盘算着暑假的安排。她已经联系好了一份在市中心咖啡馆的兼职,工资比之前的高一些。她想,再干一个暑假,下学期的生活费就差不多够了,或许还能攒下一点钱,给自己买一台二手的笔记本电脑。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室友们大多已经回家,或者出去旅游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考完试后的松弛和空旷。她刚把背包扔到床上,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她的家乡。
秀英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悄爬上她的脊背。这几年来,除了邮局寄钱的通知,她几乎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家乡的联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急促而带着哭腔的声音,是隔壁的王婶:秀英啊是秀英吗
嗯,王婶,是我。
秀英啊,你快回来吧!你爹他…他出事了!王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秀英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凝固了。出…出什么事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爹他…他没了!王彪的哭声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那头爆发出来,昨天没见他下地,今天早上我去叫门,才发现…他吃了药,趴在你娘坟头上…早就硬了…
后面的话,秀英已经听不清了。没了…吃了药…趴在娘坟头上…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尖刀,反复捅进她的心脏。她手一松,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摔裂开来,像一张破碎的脸。
她呆呆地站着,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死寂的轰鸣。那个沉默的、像山一样杵在地里的男人,那个她怨恨了多年的父亲…没了吗怎么会他那么硬朗,那么能扛,怎么会自己吃药走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像山洪一样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来不及去理清那些混乱的思绪,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冲出宿舍,像疯了一样往楼下跑,往校门口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在脸上冲开两道冰冷的河道,又被风吹得四散。
她要回家!立刻!马上!
她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声音嘶哑地喊出:去火车站!
出租车司机被她苍白失魂的样子吓了一跳,没多问,发动了车子。车窗外,熟悉的城市街景飞速后退,此刻在她眼里却变得模糊而陌生。她满脑子都是王婶那句趴在你娘坟头上。
到了火车站,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售票窗口,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拍在柜台上:买最快一班回家的火车票!最近的!
售票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钱,递给她一张票和一些零钱:三个小时后有一趟,硬座。
好,就要这个!她一把抓过车票,紧紧攥在手心,好像那是能救命的稻草。
三个小时,她像个游魂一样在候车大厅里坐着。周围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和父亲相处的片段,那些沉默的饭桌,那些皱巴巴的钞票,那个扛着锄头的背影,还有…最后一次分别时,他站在站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一直以为自己恨他,恨他的冷漠,恨他的无情。可直到这一刻,直到确认永远失去他了,她才发现,那种恨意下面,埋藏着更深、更复杂的东西。那是什么是无法宣泄的爱是未曾说出口的依恋还是因为误解而产生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悔恨
火车终于来了。她随着人流挤上车厢。车厢里拥挤而闷热,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汗味、泡面味、劣质香烟味。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
火车缓缓开动,朝着家的方向驶去。这一次的旅程,不再是充满希望的逃离,而是沉重绝望的回归。铁轨撞击的声音,哐当,哐当,像一声声沉闷的鼓点,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从城市的高楼大厦,到郊区的农田房屋,再到越来越熟悉的黄土地。这些景色,她曾经那么迫切地想要逃离,如今却让她心如刀绞。
她想起父亲那双粗糙的手,那双长满老茧、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泥土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她发烧时覆上她的额头,曾经把她抱上高高的拖拉机,也曾经…沉默地递给她一次又一次的生活费。
她想起父亲沉默的眼神,那双浑浊的、似乎永远也看不透的眼睛。他看着她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嫌弃是无奈还是…有那么一丝她从未察觉的温情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了。
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把脸埋在双臂间,无声地痛哭起来。周围的人好奇地看她,又很快移开目光。在这拥挤而嘈杂的车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和心事,她的悲伤,渺小得如同尘埃。
火车一路向北,穿过田野,穿过村庄,离那个埋葬了她童年、也即将埋葬她父亲的小村庄越来越近。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渐渐亮起来。十九个小时的煎熬,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火车终于报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站名时,秀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扶着座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随着下车的人流,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味道。阳光刺眼,让她有些眩晕。她知道,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逃离了三年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迎接她的,不再是那个沉默的父亲,而是一场冰冷的、迟到的葬礼。
第七章
荒芜归途
从镇上到村里还有十多里路。没有班车,只有跑黑车的摩托三轮,车夫是邻村的光棍汉刘老四。刘老四看到秀英,愣了一下,咧开缺了门牙的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和怜悯的表情:是秀英啊回来了
秀英点点头,声音沙哑:嗯,刘叔,去李家庄。
好嘞,上来吧。刘老四没多问,帮她把那个破旧的皮箱扛上车斗。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在这种小地方,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三轮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进。路两旁是熟悉的田野,有些地里种着玉米,已经长到半人高,绿油油的;有些地还空着,翻出新鲜的红褐色泥土。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庄稼的味道,还有远处飘来的猪粪味。这一切都和秀英记忆里一模一样,却又好像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膜。
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几个坐在树下乘凉闲聊的老人看到了她,停止了说话,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探究和同情。秀英低下头,避开那些目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三轮车在自家院门口停下。秀英付了钱,刘老四帮她把行李卸下来,叹了口气,说了句节哀,就开着车走了。
秀英站在院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她记忆里那个家吗
院墙是土坯的,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露出里面的碎石和干草。院门是两扇木板门,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其中一扇虚掩着,另一扇歪斜地靠在门框上。院子里,曾经被爹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根杂草都找不到的空地上,如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几乎淹没了那条通往屋门口的小路。那棵石榴树还在,枝叶倒是还算繁茂,但树底下落满了烂掉的石榴和枯叶,一片狼藉。屋檐下的窗户玻璃少了一块,用硬纸板胡乱糊着。
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破败、荒凉、死寂的气息。
爹活着的时候,再苦再累,家里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娘走了以后,他一个人,既要下地,又要操持家务,却也从未让家里变得如此不堪。这院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荒芜的是爹的心气彻底没了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病得连收拾院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悔恨瞬间攫住了秀英的心脏。她仿佛能看到爹最后那些日子里的景象: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日益破败的家,守着对亡妻的思念,守着对远方女儿的牵挂,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心也一点点冷下去,最后,绝望地走向了那片埋着他一生挚爱的土地。
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嘶哑,绝望,像一头受伤的、濒死的小兽。她拍打着地面,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把这三年的时光倒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惊动了邻居。王婶和几个相熟的婶子、媳妇赶了过来。看到秀英瘫坐在地上的样子,她们也跟着抹眼泪。
秀英啊,可怜的娃,快起来,地上凉。王婶把她搀扶起来。
你爹…你爹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另一个婶子唉声叹气。
秀英被她们半拖半扶地弄进了屋子。屋子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的霉味。陈设还是老样子,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八仙桌,几条长条凳,靠墙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只是桌上、柜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墙上,娘那张黑白遗像孤零零地挂着,相框边缘也蒙着灰尘。
爹的房间,门敞开着。秀英走进去,看到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叠得还算整齐。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插着几根旱烟。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简单得近乎家徒四壁。
接下来的几天,秀英浑浑噩噩地应付着各种事情。村里人帮忙操办了丧事。很简单的仪式,没有请吹鼓手,就是几个亲戚邻居帮忙,把爹抬到后山,和他早就准备好的空棺材一起,埋在了娘的坟旁边。新堆起的坟包,黄土裸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秀英跪在两座坟前,磕了几个头。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了。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吊唁的乡亲,家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秀英一个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老屋。夜晚,风吹过院子里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语。秀英睡在爹的床上,闻着被褥上残留的、混合着汗味和烟草味的属于父亲的气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开始动手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把院子里的荒草一点点拔掉。她想把这个家恢复到爹活着时的样子,好像这样,爹就能回来一样。
在收拾爹的遗物时,她打开了那个靠墙的、掉了漆的旧木柜。柜子里没什么东西,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一些农具零件,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
秀英认得这个木箱,是爹年轻时自己做的,用来放一些他觉得重要的东西。钥匙在哪儿她找了半天,最后在爹枕头底下的一个布包里找到了。那是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锈的铜钥匙。
她的手有些发抖。她不知道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是爹年轻时的照片是娘留下的什么念想还是…别的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用钥匙打开了那把小锁。
第八章
隐秘守护
木箱的锁咔哒一声被打开了。箱盖很沉,秀英吸了一口气,慢慢掀开。
箱子里没有她想象中的老照片,也没有娘的首饰或者别的遗物。最上面是一叠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秀英伸手拿出来,解开红布,里面露出一沓黄色的纸张,看样子是一些地契或者早年的什么凭证,边角都已经磨损了。她随意翻了翻,看不懂,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再往下,是一些零碎的东西。一个生了锈的铁皮小盒子,里面装着几枚像章和几个用过的信封。还有爹用了大半辈子的烟袋锅,烟嘴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
箱子快要见底了。秀英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说不清的茫然。难道爹这一辈子,留下的就只有这些了吗
她的手摸到了箱底,触到一叠硬硬的东西,被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紧紧捆着。她把那叠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沓火车票。
厚厚的一摞,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秀英愣住了。爹怎么会有这么多火车票他这辈子,除了年轻时去县城赶过几次集,几乎就没离开过这个村子。
她解开红绳,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那是一张淡粉色的硬纸板火车票,上面印着出发站和到达站的名字。出发站是离家最近的那个小镇火车站,而到达站——赫然是她上学的那座南方城市!
日期是三年前的十月,她刚上大学没多久。
票种:硬座。
不对,她又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小小的、几乎要被忽略的字是:无座。
无座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第二张,日期是三个月后,春节前夕。到达站还是她的城市。票种,无座。
第三张,第二年开学后。无座。
第四张,暑假前。无座。
第五张…第六张…第七张…
每一张,都是从家到她学校所在地的火车票。
每一张,都是无座。
每一张,都代表着一次长达十九个小时、没有座位的、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站着或者蜷缩在某个角落的漫长旅途。
一共二十四张。
整整二十四张!
从她离家上学的第一年开始,到她接到噩耗的前一个月为止。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一张这样的车票。
来回,就是十二次。
那个不识字、没出过远门的父亲,那个在她眼里沉默、冷漠、甚至有些无情的父亲,竟然在她毫不知情的三年里,偷偷地、固执地、卑微地,去那个遥远的城市看了她十二次!
秀英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些车票在她手里散开,像一群受惊的蝴蝶,飘落在地上。她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怎么会这样
她无法想象。
那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爹,是怎么一个人买到火车票,找到站台,挤上那趟永远人满为患的南下火车的
那十九个小时,他是怎么度过的在嘈杂、闷热、气味混杂的车厢里,没有座位,他是不是只能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或者蹲在厕所旁边他饿了吃什么渴了喝什么是不是就揣着几个家里带的干馍馍
到了那座陌生的大城市,他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学校的是拿着她信封上的地址,一次次向路人比划着问路吗他有没有被人骗过有没有受过白眼
找到学校之后呢他是不是就像无数次出现在新闻里的那些父母一样,躲在学校门口的某个角落,偷偷地看她几眼,看到她和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看到她穿着新衣服,气色还好,就放心了然后,就又一个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踏上那趟长达十九个小时的、没有座位的归途
他来看她十二次,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让她知道为什么不来学校找她是怕她嫌弃他这个土里土气的爹丢人吗还是怕打扰她美好的大学生活
秀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蹲下身,想要把散落在地上的车票捡起来,可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那些薄薄的纸片,此刻在她眼里,却重逾千斤。每一张车票,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悔恨和痛苦。
就在这时,她的手指触到了木箱底部另一张薄薄的纸。
她把那张纸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从孩子的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毛糙,纸质泛黄。上面有几处明显被水渍洇开的痕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浅褐色的斑点。
是泪水吗爹的泪水吗
纸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字迹很稚拙,笔画深浅不一,看得出写字的人很用力,也很吃力。
那行字是:
荣英,娃儿在外头过得好,我能放心去找你了。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就像一句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
却是压垮李秀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那行字,看着那熟悉的、属于母亲的名字,看着那简单得近乎笨拙的嘱托,看着那句我能放心去找你了背后隐藏的无尽疲惫、深沉爱意和彻底的解脱,她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整个人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滩烂泥。
原来,他不是不爱。
他只是爱得太沉默,太笨拙,太深沉。
原来,他不是不悲伤。
他只是把所有的痛苦和思念,都埋在了心底最深处,一个人默默承受,直到再也承受不住。
原来,他去看她,是为了确认她过得好,为了能让自己放心地去另一个世界,陪伴他早已离去的妻子。
而她,那个他用生命去牵挂的女儿,却一直活在自己的怨恨和误解里,把他推得远远的,吝于给他一点点的温暖和理解,直到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对她的放心和对妻子的承诺,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悔恨像毒液一样,瞬间注满了她的四肢百骸,腐蚀着她的灵魂。
她趴在地上,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和那沓沉甸甸的火车票,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绝望的哭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