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春,翰林院编修程墨正在值房内批阅文书。窗外细雨如丝,打在新发的柳芽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让她从卯时忙到酉时,连午膳都只用了几块点心应付。
程大人,该用晚膳了。书童青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盏热茶放在案几上。
程墨抬头,露出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庞。她不着痕迹地松了松束胸的布带,深深吸了口气。十年女扮男装的生活,让她早已习惯这种束缚,但每到傍晚时分,紧绷了一天的身体总会发出抗议。
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清单呢?她压低嗓音问道,刻意将声音控制在既不显得尖细又不至于刻意低沉的范围内。
青砚递上一份清单:按例是四菜一汤,不过今日李公公特意吩咐加了一道西湖醋鱼,说是皇上赏赐的。
程墨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这已是本月第三次皇上单独赐菜了。自从去年殿试时被钦点为探花,她总能感受到年轻天子赵翊那若有若无的特别关注。
替我谢过李公公。她淡淡说道,继续埋首公文。
待青砚退下,程墨才放下笔,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掌心沁出的细汗。她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英气,束发的玉冠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清朗。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谁能想到,这位新科探花、翰林院最年轻的编修,竟是个女儿身?
程墨轻抚镜面,思绪回到十年前。那时她才十二岁,父亲程颐是前朝进士,因直言进谏被贬官,郁郁而终。临终前,父亲拉着她的手说:墨儿,你天资聪颖胜过男子,可惜生为女儿身...为父毕生心血所著的《治国策》...
为了完成父亲遗志,她剪去青丝,以堂兄程墨之名参加科举。十年寒窗,她不仅熟读经史子集,更将父亲的政治理念融会贯通。去年殿试上,她一篇《论吏治与民生》让龙颜大悦,当场被点为探花。
程大人!青砚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李公公亲自来了,说皇上有密旨!
程墨心头一跳,迅速整理衣冠迎了出去。御前总管李德全笑眯眯地站在院中,手捧一个紫檀木匣。
程大人,皇上口谕,此物需你亲自开启,不得假手他人。李德全将木匣递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还说...望卿细品其中深意。
送走李德全,程墨回到内室,手指微微发颤地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卷素笺,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展开一看,她顿时如遭雷击——
墨卿如晤:
朕每于朝堂见卿,如见芝兰玉树,心向往之。卿之才学,卿之风骨,皆令朕倾心不已。昨夜梦卿对弈于御花园,醒来怅然若失...
落款是一个翊字。
程墨手中的信笺飘然落地。这分明是一封...情书!皇上对她...这怎么可能?她是个女子啊!更可怕的是,这是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脑海中闪过这半年来与皇上相处的点点滴滴——御书房里彻夜讨论政事时皇上专注的目光;赏花宴上皇上特意命人给她安排的座位;甚至前日她偶感风寒,皇上竟派太医亲自问诊...
原来如此...程墨苦笑。她一直以为皇上是赏识她的才华,谁知竟是...
窗外雨声渐大,如同她纷乱的心绪。她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是继续欺瞒,还是坦白身份?前者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后者...恐怕也难逃一死。
青砚!备轿,我要去...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去哪里?面圣请罪?还是连夜出逃?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
程爱卿可在?
是皇上的声音!程墨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将信笺塞入袖中,又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还未等她准备好,赵翊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年轻的皇帝今日未着龙袍,而是一身月白色常服,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佩,更显得丰神俊朗。他身后只跟着两个贴身侍卫,显然是一次微服私访。
臣参见皇上!程墨慌忙跪下行礼,心跳如鼓。
赵翊亲手扶起她,温润的掌心贴在她的手腕上,让她浑身一颤:爱卿不必多礼。朕路过翰林院,见灯还亮着,便进来看看。
程墨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退后一步:臣...臣正在整理明日要呈上的奏章。
赵翊的目光在案几上扫过,又落回她脸上:爱卿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回皇上,臣...臣只是有些疲惫。程墨低头避开他关切的目光,生怕自己的慌乱被看穿。
赵翊忽然抬手,程墨下意识地一躲,却见他只是拂去了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爱卿何必如此紧张?朕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这话本是玩笑,却让程墨更加惶恐。她强自镇定:皇上说笑了。只是夜深露重,皇上万金之躯...
朕今日来,是有话要对爱卿说。赵翊突然正色道,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在一起。程墨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袖中的信笺仿佛有千斤重。
皇上请讲。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赵翊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朕给你的信...可看了?
程墨如坠冰窟,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该如何回答?承认看了,便是默认接受这份不该有的情意;说没看,又是欺君...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赵翊忽然伸手,从她袖中抽出了那封信笺:看来爱卿已经看过了。
皇上恕罪!程墨扑通跪下,额头抵地,臣...臣...
赵翊蹲下身,与她平视:墨卿,朕心悦你已久。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程墨头顶。她猛地抬头,正对上赵翊炽热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情意如此明显,让她无处可逃。
皇上!这...这不妥!程墨声音发颤,臣...臣...
你不必急着回答。赵翊轻抚她的脸颊,这个动作让程墨如触电般躲开,朕知道这很突然。但朕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
程墨脑中一片空白。她该怎么办?坦白身份?可一旦说出真相,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连已故的父亲也会被牵连...
皇上,臣...臣配不上皇上的厚爱。她艰难地组织语言,臣出身寒微,才疏学浅...
赵翊摇头轻笑:朕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家世。还记得殿试时你那篇《论吏治与民生》吗?朕当时就想,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必是胸怀天下。
屋外雨声渐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程墨苍白的脸。借着这道光,赵翊突然注意到她耳垂上有个细小的孔洞——那是女子穿耳洞留下的痕迹。
赵翊的眼神变了。他缓缓起身,声音忽然冷了下来:程爱卿,朕问你一事,你必须如实回答。
程墨察觉到气氛突变,心跳几乎停止:皇上请问...
你...赵翊的目光锐利如刀,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程墨浑身发抖,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十年的伪装,今日就要被揭穿。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说出那个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真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报——!八百里加急!北疆告急!
赵翊脸色骤变,转身大步走向门口。程墨瘫坐在地上,暂时逃过一劫,但她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皇帝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此事未完,待朕处理完军务,再与爱卿...细谈。
待赵翊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程墨终于支撑不住,伏地痛哭。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无论选择坦白还是继续隐瞒,等待她的都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外,暴雨如注,仿佛上天也在为这位不幸的女子垂泪。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程墨枯坐在翰林院值房中,面前的公文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青砚端来的晚膳早已凉透,烛火也添了三次。每当雷声轰鸣,她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那是问斩的鼓声。
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该歇息了。青砚担忧地站在门口。
程墨摇摇头:你先回去睡吧,我再等等...北疆的军报应该快到了。
她必须知道边境发生了什么。这不仅关系到国家安危,更关系到她自己的命运——皇帝何时会回来继续那个未完成的谈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程墨推开窗,看见一队禁军护送着几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疾驰而过,直奔乾清宫方向。
青砚!备朝服!程墨突然起身,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让她踉跄了一下,我要去参加早朝。
可大人,今日不是休沐...
北疆告急,必会召集御前会议。程墨已经快速束好发冠,快!
半个时辰后,程墨站在太和殿外,雨水顺着殿檐滴落,打湿了她的官靴。周围陆续有大臣到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之色。
程编修也来了?礼部侍郎张大人惊讶地看着她,皇上只召了六部堂官和几位将军啊。
程墨心头一紧。果然,守卫开始宣读入殿名单,确实没有她的名字。正当她准备黯然退下时,李德全匆匆走来。
程大人!皇上口谕,宣您即刻入殿议事!
在众大臣诧异的目光中,程墨整了整衣冠,跟随李德全步入大殿。殿内气氛肃杀,赵翊端坐在龙椅上,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程墨跪地行礼,不敢抬头。
程爱卿平身。赵翊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昨夜那场尴尬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朕记得你在殿试策论中提到过边防守备之策?
程墨谨慎地回答:臣确实有些浅见。
好。赵翊示意侍卫展开一幅北疆地图,昨夜收到八百里加急,北狄可汗亲率五万铁骑进犯我云州边境,连破两城。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兵部尚书王大人率先出列:臣以为当立即调集京营十万精兵北上,与狄人决一死战!
不可!户部尚书反对,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江南水患刚过,国库空虚,如何支撑十万大军远征?
争论持续了半个时辰,众臣意见不一。程墨站在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却忍不住盯着地图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要塞——云关。那是她父亲曾经驻守过的地方。
程爱卿。赵翊突然点名,你一直沉默,可是有不同见解?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来。程墨心跳加速,却也知道这是表现的机会——或许出色的表现能让皇帝暂时忘记那封情书的事。
臣以为...她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不是调兵决战,而是保住云关。
哦?赵翊挑眉,云关守军不过三千,如何抵挡五万铁骑?
程墨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云关位置:云关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北狄骑兵擅长野战,却不善攻城。臣建议立即下令云关周边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将城外粮草百姓全部迁入关内,同时派轻骑绕道断敌粮道。北狄远道而来,补给困难,不出半月必退。
殿内一片寂静。程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慌忙跪下:臣妄言,请皇上恕罪。
好一个'坚壁清野'!赵翊突然拍案而起,程爱卿此计甚妙!既省军费,又能退敌。王尚书,即刻按此方案执行!
退朝后,程墨快步走向宫门,想尽快逃离这个危险之地。然而刚转过一道回廊,李德全就拦住了去路。
程大人,皇上有请御书房一叙。
程墨的手心沁出冷汗。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御书房内,赵翊已经换下朝服,穿着一件靛蓝色常服,正在批阅奏折。见程墨进来,他放下朱笔,示意侍从全部退下。
云关之策,是你父亲教你的吧?赵翊突然问道。
程墨一惊:皇上如何知晓?
程颐曾任云关守备,朕看过他的履历。赵翊的眼神变得深邃,你很像他...不仅是相貌,更是那份为国为民的胸怀。
程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沉默。
昨夜...赵翊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朕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程墨感到喉咙发紧,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皇上,臣...她艰难地开口,臣确有隐瞒之事,但...
但什么?赵翊起身,一步步走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陛下!北狄使者突然到访,已在午门外求见!
赵翊眉头紧锁:来得可真巧。他深深看了程墨一眼,此事暂且搁下。程爱卿,你先退下吧。
程墨如蒙大赦,匆忙行礼退出。走出御书房,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两次死里逃生,但她知道,皇帝不会永远给她机会。
回到翰林院,程墨立即翻出父亲留下的《治国策》手稿。这本凝聚了父亲毕生心血的著作,她一直随身携带。翻到边防篇,果然找到了关于云关防守的详细策略。
父亲,是您在保佑女儿吗?她轻抚泛黄的纸页,眼眶湿润。
三日后,前线传来捷报——云关守军按照坚壁清野之策,成功抵挡了北狄三次猛攻。同时,一支轻骑兵绕道烧毁了北狄粮草大营,敌军开始撤退。
朝野上下欢欣鼓舞。赵翊在早朝上当众嘉奖了程墨,晋升她为翰林院侍读,特许参与军国大事讨论。
程爱卿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实乃国之栋梁。赵翊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程墨看不懂的复杂。
退朝后,程墨被同僚们围住道贺。正当她疲于应付时,一个小太监悄悄塞给她一张字条。
今夜戌时,御花园凉亭,盼卿一晤。——翊
程墨的心沉了下去。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
戌时整,程墨如约来到御花园。初夏的夜晚,花香馥郁,萤火虫在灌木丛间飞舞。凉亭中,赵翊独自一人,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会下棋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略懂一二。程墨谨慎地回答。
坐。赵翊示意她对弈,朕听说你父亲棋艺高超,曾与先皇对弈三局而不败。
程墨执黑子先行。棋局在沉默中展开,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奇怪的是,这种安静反而让程墨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你下棋的风格...赵翊突然开口,很像一个人。
程墨手指一颤,一颗黑子落错了位置:皇上指的是?
朕的皇姐,安宁公主。赵翊的目光如炬,她也是左撇子,也喜欢在角上布这种'飞星'阵。
程墨这才惊觉自己无意中用了左手下棋——这是她平时极力避免的!她慌忙换回右手,却打翻了茶盏。
赵翊递过一方明黄丝帕:慌什么?朕又不会吃人。
程墨接过丝帕,无意中与赵翊手指相触,一股电流般的触感让她差点惊跳起来。
皇上...她鼓起勇气,关于那晚的事...
朕知道。赵翊突然打断她,朕都知道。
程墨如坠冰窟:您...知道什么?
赵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她面前:打开看看。
程墨颤抖着解开锦囊,里面是一枚小巧的玉坠——那是她十二岁生辰时父亲送的礼物,上面刻着她的闺名清瑶!三年前家中遭窃时丢失的传家宝,怎会在皇帝手中?
这...这...程墨面无血色,大脑一片空白。
三年前,刑部破获一伙盗墓贼,在赃物中发现了这个。赵翊的声音异常平静,朕当时就觉得奇怪,程颐之女程清瑶的贴身之物,怎会出现在盗贼手中?后来朕派人查访,得知程家小姐早已'病逝'...
程墨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玉坠上。十年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所以...她声音嘶哑,皇上早就知道臣...臣是...
女儿身?赵翊轻轻点头,从你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起,朕就知道了。
程墨浑身发抖,等待最后的审判。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然而预料中的震怒并未到来。赵翊只是轻叹一声,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朕若真想治你的罪,何必等到今日?
程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不怪罪臣?
朕怪你什么?赵翊苦笑,怪你才华横溢?怪你为国尽忠?还是怪你...让朕魂牵梦萦?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程墨猛地抬头,正对上赵翊炽热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情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赤裸裸。
皇上!这万万不可!程墨慌忙跪下,臣女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怎敢...
朕赦你无罪。赵翊扶起她,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掌心,不仅如此,朕还要你做朕的皇后。
程墨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她设想过无数种身份暴露后的结局——斩首、流放、囚禁...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皇上三思!她急得眼泪又涌了出来,臣女身份一旦公开,朝野必将哗然。女子科举入仕,这是颠覆祖制啊!
赵翊却笑了:朕是天子,朕说可以就可以。他忽然正色,不过你说得对,此事需从长计议。在合适的时机到来前,你依然是'程墨',朕的翰林侍读。
程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荒谬的局面。她本该面临死刑,现在却被许诺后位?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清瑶。赵翊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给朕时间,朕会处理好一切。你只需相信朕,好吗?
月光下,年轻天子的面容俊美如神祇,眼中盛满深情。程墨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软化,但她知道,这条路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危险得多。
臣女...遵旨。她最终只能这样回答。
赵翊满意地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卷奏折:既如此,朕有件差事要交给你。三日后,安宁公主将从五台山回宫。朕命你负责接待事宜。
程墨接过奏折,心中疑惑为何皇帝突然提到这个。但当她看到奏折中夹着的那幅小像时,顿时明白了——画中的安宁公主,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这...
皇姐当年因不满先皇指婚,出家为尼。赵翊意味深长地说,她的故事,或许对你我有所启发。
回翰林院的路上,程墨心乱如麻。皇帝不仅宽恕了她的欺君之罪,还要立她为后?这简直像一场荒诞的梦。更让她不安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转过一道回廊,程墨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抬头一看,是当朝宰相严嵩和他的儿子严世蕃。
程侍读深夜还在宫中,真是勤勉啊。严嵩皮笑肉不笑地说。
程墨拱手行礼:严相谬赞,下官只是奉旨办差。
严世蕃阴冷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听闻程侍读献策退了北狄,真是少年英才。不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有些秘密,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程墨心头巨震,强自镇定:下官不明白严公子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严嵩意味深长地说,皇上近来对你格外器重,这是好事。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程侍读好自为之。
看着严氏父子离去的背影,程墨后背发凉。难道...他们也知道她的秘密?
安宁公主回宫那日,整个皇城张灯结彩。
程墨身着崭新官服,站在午门外迎接队伍的最前方。她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远处尘土飞扬的官道,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过去三天,她几乎没有合眼,反复思考着皇帝那句对你我有所启发的含义。
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只见一队仪仗缓缓驶来,十六名锦衣卫开道,后面跟着八名宫女,簇拥着一顶杏黄色轿辇。轿帘掀起,一位身着素白禅衣的女子缓步而下。
程墨屏住了呼吸——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安宁公主的刹那,她还是震惊不已。公主约莫三十岁年纪,眉目如画,那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唇角,简直与她如出一辙!
臣程墨,恭迎公主殿下回宫。程墨压下心中惊涛,恭敬行礼。
安宁公主的目光落在程墨脸上,瞳孔猛地收缩。她手中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弯腰拾起佛珠,淡淡道:有劳程大人了。
入宫路上,程墨走在轿辇旁侧,敏锐地察觉到公主透过纱帘频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包含着太多复杂情绪——震惊、怀念、悲伤...
程大人,公主突然开口,你祖籍何处?
回殿下,臣祖籍云州。
云州...公主的声音飘忽如烟,本宫年轻时曾去过,那里有座青瑶山,风景极美。
程墨心头一震。青瑶山?那不是她名字的由来吗?父亲曾说,她出生时母亲梦见一座青山美玉,故取名清瑶。
还未等她细想,轿辇已抵达慈宁宫。赵翊早已在宫门前等候,见到姐姐,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
皇姐,一别十年,可还安好?
安宁公主凝视着弟弟,又瞥了眼程墨,意味深长地说:翊儿长大了,行事越发像先帝了...不知是福是祸。
赵翊笑容微滞,随即恢复如常:皇姐远道而归,想必乏了。程爱卿,你先退下吧。
程墨行礼告退,走出不远,却听见身后传来公主压低的声音:你明知她的身份,还敢留她在身边?翊儿,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胆...
程墨脚步一顿,心跳如鼓。公主也知道?而且还似乎知道更多...
回到翰林院,程墨发现自己的案几上多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今夜子时,慈宁宫后花园,事关你身世。——知情人
程墨盯着这行字,手指微微发抖。身世?难道她与安宁公主的相似并非巧合?父亲从未提起过与皇室有任何关联啊...
正当她沉思之际,青砚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严世蕃带人搜查了您的住处,说是找什么'罪证'!
程墨猛地站起,案几上的茶杯被碰翻,茶水洇湿了父亲的手稿。她顾不上擦拭,急问:他们找到了什么?
好像...好像是一幅女子画像...青砚吞吞吐吐,严公子说,说那是程家小姐的画像,质问大人为何私藏闺阁女子画像...
程墨脸色煞白。那幅画像是她唯一保留的私人物品,画中的程家小姐正是她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严世蕃这一招狠毒至极,虽不明说,却已暗示她有龙阳之癖。
严世蕃现在何处?
带着画像往乾清宫去了,说是要面圣...
程墨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向乾清宫。她必须赶在严世蕃之前见到皇帝!转过一道回廊,她突然被人拽进一间偏殿。
程姐姐别慌,是我。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程墨定睛一看,竟是安宁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翠儿。
公主命我在此等候。翠儿塞给她一块玉佩,公主说,若事情有变,将此物示于皇上,可保性命。
程墨接过玉佩,只见上面刻着安宁二字,背面却是一幅精巧的山水画——正是云州青瑶山!
公主还让我带句话:'二十六年前,青瑶山下的承诺,该兑现了'。
程墨一头雾水,但时间紧迫,她只能将玉佩藏入袖中,继续赶往乾清宫。
刚至宫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严世蕃尖利的声音:...此画藏于程墨枕下,画中女子与程墨有七分相似,臣怀疑那是他妹妹的画像。一个翰林侍读,私藏妹妹画像于寝处,此等龌龊行径...
严爱卿多虑了。赵翊的声音冷静中带着危险,或许那只是程爱卿的姐妹早逝,留作纪念罢了。
皇上!严嵩插话道,老臣查到一桩奇事——程颐之女程清瑶十年前'病逝',而程墨恰好在同一时间'出现'。更巧的是,程墨入仕后,从不与同僚共浴,甚至如厕都要独处...
程墨双腿发软,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严嵩父子竟已调查到这种地步!
严相此言何意?赵翊的声音陡然转冷。
严嵩阴森森地说:老臣怀疑,程墨就是程清瑶,女扮男装,欺君罔上!
殿内一片哗然。程墨知道,此刻再不现身,反而显得心虚。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入殿中。
臣程墨,参见皇上。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惊诧,有怀疑,有幸灾乐祸...
程爱卿来得正好。赵翊的目光复杂难辨,严相有些...疑问,需要你解答。
严世蕃得意洋洋地举起那幅画像:程大人,这画中女子是谁?为何与你如此相似?
程墨平静地回答:那是家妹清瑶十二岁时的画像。
哦?严世蕃逼近一步,那敢问令妹现在何处?
舍妹已故。
何时故去的?
永昌元年春。
严世蕃突然提高声音:巧了!程大人你正是永昌元年秋参加乡试的!时间如此接近,难道不可疑吗?他转向赵翊,皇上!臣请命太医验明程墨正身!
朝堂上一片哗然。程墨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射来,她的官袍下已被冷汗浸透。此刻,她有两个选择——继续抵赖,或者...
不必验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殿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安宁公主一袭素衣,缓步而入。
皇姐?赵翊面露讶色。
安宁公主径直走到程墨面前,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眼中含泪: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和瑶妃一模一样。
程墨困惑不解:殿下...
安宁公主转向满朝文武,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二十六年前,先帝南巡至云州青瑶山,邂逅当地才女瑶妃,一夜恩宠。回京后不久,瑶妃被发现有孕,却遭人陷害,被迫逃离。临行前,她将刚出生的女儿托付给好友——时任云州守备的程颐。
殿内鸦雀无声。程墨如遭雷击,脑中嗡嗡作响。公主是在说...她是先帝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妹妹?
荒谬!严嵩厉声打断,公主莫非想说,程墨是皇室血脉?有何证据?
安宁公主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这是先帝亲笔所书,命我暗中寻访瑶妃母女。先帝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此事。她又取出一块与程墨手中一模一样的玉佩,这对玉佩是先帝赐予瑶妃的信物,一块在我这,一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程墨。她颤抖着取出袖中玉佩,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组成一幅完整的青瑶山景。
这...这不可能!严世蕃脸色铁青,即使她是先帝血脉,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仍是欺君大罪!
赵翊突然拍案而起:严世蕃!你口口声声欺君,可知真正的欺君之人是谁?他一挥手,李德全立刻捧上一叠奏折,北狄此次入侵,实则是有人通风报信!朕已查明,严嵩父子私通北狄,意图谋反!
严嵩面如死灰:皇上!这是诬陷!
诬陷?赵翊冷笑,你派往北狄的信使已被朕的人截获,你亲笔所写的密信就在这里!来人,将严嵩父子拿下!
禁军一拥而上,将瘫软的严氏父子拖出大殿。朝臣们被这一连串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程墨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原以为今日难逃一死,却不想局势逆转得如此之快。更让她震惊的是自己的身世——如果安宁公主所言属实,那她与赵翊...
程爱卿。赵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事已至此,你有何话说?
程墨环顾四周,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震惊,有怀疑,有鄙夷...她知道,无论如何辩解,女扮男装的事实已经无法否认。
深吸一口气,程墨抬手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如瀑青丝倾泻而下,垂落腰间。
满朝哗然。
臣女程清瑶,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但臣女所为,只为完成先父遗志,将《治国策》上达天听。女子为何不能读书明理?为何不能为国效力?
她直视赵翊,眼中含泪却毫不退缩:今日真相大白,臣女甘愿伏法。只求皇上明鉴,臣女从未有二心。
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皇帝的反应。
赵翊缓缓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下丹墀。他在程墨面前站定,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知道吗?朕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女子。
程墨睁大眼睛。
殿试那天,你站在阳光下,耳垂透明如脂玉,那上面有个几不可见的小孔。赵翊的声音只有她能听见,朕本该治你的罪,却被你的才华所折服。后来朕派人查你身世,发现了更多秘密...
所以皇上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程墨声音颤抖。
赵翊苦笑:不,朕查到程颐收养你的记录时,已经...已经情难自禁了。他转向满朝文武,提高声音,程清瑶女扮男装确有苦衷,且献策退敌有功。朕决定既往不咎,破格准许她以女子之身留任翰林院!
这个决定如同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礼部尚书当即出列反对:皇上!女子入朝为官,亘古未有,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是吗?安宁公主突然开口,本宫记得武周时期就有上官婉儿为女官,前朝也有女子担任宫廷学士。礼部难道要质疑皇上的决断?
赵翊趁机道:朕意已决!另拟旨意,即日起准许女子参加科举,唯才是举,不问性别!
程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不仅赦免了她的罪,还要改革科举制度?她望向赵翊,后者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退朝后,程墨被单独召至御花园。赵翊背对着她站在一株海棠树下,背影挺拔如松。
清瑶,他轻声唤她的闺名,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了。
程墨跪下行礼:皇上...
起来吧。赵翊转身扶起她,朕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
臣女确实不明白。程墨直视他的眼睛,若安宁公主所言属实,臣女与皇上实为兄妹,皇上为何还...
赵翊突然笑了:你以为皇姐说的都是真的?
程墨愕然。
瑶妃确有其人,也确实生下一个女儿。赵翊轻叹,但那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皇姐今日所言,是为了救你。
那玉佩...
是皇姐连夜命人仿制的。赵翊摇头,朕本想用其他方式保你,但皇姐坚持说这是唯一能让朝臣接受的理由——毕竟,没人敢质疑先帝的风流韵事。
程墨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不是皇室血脉,这意味着她与赵翊没有血缘关系,但同时也意味着她失去了免死金牌。
皇上为何要冒险保我?她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赵翊凝视着她,目光灼灼:因为朕需要你。这朝堂之上,尽是阿谀奉承之辈,唯有你敢直言进谏。北狄虽退,边患未除;严党虽倒,贪腐未清。朕要改革积弊,需要你的才智。
只是...这样吗?程墨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原来皇帝看中的,终究只是她的才能。
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赵翊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拉入怀中:当然,也不全是为此...
他的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程墨浑身一颤。
翊儿!安宁公主的声音突然从假山后传来,注意分寸!
赵翊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皇姐总是这么煞风景。
安宁公主走近,仔细端详着程墨:委屈你了。不过从今往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自己——程清瑶,翰林院第一位女学士。
多谢公主成全。程墨深深行礼,但臣女担心,朝中反对之声...
不必担心。赵翊胸有成竹,朕已命人拟旨,三日后在太和殿举行殿试,特邀天下才女应试。届时你当众作答,让那些老顽固看看,女子的才学不输须眉!
安宁公主补充道:本宫也会出席,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程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皇帝和公主站在她身后。或许,父亲梦想的那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代,真的要到来了。
三日后,太和殿前广场上搭起了帷帐。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余名才女齐聚一堂,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女子殿试。程墨作为特邀考官出席,一身湖蓝色女官服,青丝挽成简洁的发髻,英气逼人。
考题是赵翊亲自拟定的——《论女子才学于国于家之用》。程墨看着那些年轻女子专注答卷的样子,眼眶湿润。她们中有的是世家千金,有的是寒门才女,此刻却同样为改变命运而奋笔疾书。
殿试结束后,赵翊在乾清宫设宴招待所有应试者。酒过三巡,他突然举杯道:朕宣布,即日起设立'女学士'一职,入翰林院供职。首批入选者...
他念出五个名字,最后一个是:程清瑶,特授翰林院侍讲学士,主管女子科举事宜。
程墨惊讶抬头,正对上赵翊含笑的目光。这个职位比原来的侍读还要高一级,是真正的重用。
宴会散后,程墨独自走在回翰林院的路上。月光如水,照亮了她前行的路。十年伪装,一朝解脱,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以真实的自己为国效力。
清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墨转身,看见赵翊独自一人站在月光下,没有随从,没有龙袍,就像一个普通的青年。
皇上怎么...
嘘。他竖起手指,今晚没有皇上,只有赵翊。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我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程墨心跳加速:什么话?
我愿以江山为聘,娶你为后。赵翊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因为你可能是'皇妹',不是因为你才华横溢,只因为...你是你。
程墨呆立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我知道这很突然。赵翊苦笑,你可以考虑...
我愿意。程墨听见自己说。
这次轮到赵翊愣住了:什么?
我说,我愿意。程墨笑了,眼中闪着泪光,但不是现在。等女子科举成为常态,等朝臣们真正接受女子为官,等天下人看到...女子同样可以治国平天下。那时,我再做你的皇后。
赵翊深深地看着她,最终点头:好,我等你。
一年后,第一批女进士走马上任,分散在六部历练。程清瑶因政绩突出,晋升为礼部侍郎,专司教育改革。
两年后,北狄可汗派使者求和,献上降表。随行的可汗公主对程清瑶一见如故,两人结为异姓姐妹,促成两国联姻。
三年后的春天,赵翊在太和殿举行盛大婚礼,迎娶他等待已久的皇后。当程清瑶一袭凤冠霞帔步入大殿时,满朝文武无不心悦诚服——这位曾经的程墨,用她的才华与品格征服了所有人。
大婚次日,程清瑶换上一身简洁的女官服,与往常一样前往文华殿议事。经过翰林院时,她看见一群新科女进士正在讨论政事,朝气蓬勃的脸上写满对未来的期待。
屏风后,赵翊悄悄注视着这一幕,嘴角扬起满足的微笑。他的皇后,终究是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既是他的挚爱,也是他最得力的臣子。
而这,正是他们爱情最好的模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