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上皇后的头一天,皇帝就挂了。
没错,我六岁,他六十多,沉迷修仙想长生不老,听信方士鬼话,说娶了我就能延年益寿。
结果呢新婚之夜,他那枯柴一样的手刚要碰我,我就吓得一哆嗦。
他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骂我小贱人。我当时就懵了,眼泪唰就下来了。结果当晚,他嗑丹药嗑多了,直接嗝屁。
我,齐婼,六岁,成了寡妇皇后。
第二天,仁宗上位。这哥们当了四十年太子,好不容易熬出头,结果龙椅还没坐热乎,守孝三个月刚登基,当晚也驾崩了。
得,我又克死一个。
然后就是仁宗六岁的儿子继位,史称末帝。我也水涨船高,七岁,成了太皇太后。这名头听着威风,可我心里慌得一批。
末帝倒是命硬点,没立刻死。但他刚登基,叛军就打进宫了。
宫里头乱成一锅粥,太监宫女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六岁的小皇帝拽着我衣袖,抖得跟筛糠似的,躲在龙椅后面。
祖母,我、我该怎么办啊他带着哭腔问。
我能怎么办我也才七岁啊!我俩缩在龙椅后面,感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出现了。她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一眼就瞧见了我们。她俯下身,动作却很温柔,把我抱了起来,还特心疼地给我擦眼泪。
然后,她操着一口嘎嘣脆的秦地方言就开骂了:饿的神哦,这些昏君真的禽兽哩,这么小的娃子,都要弄进宫里来遭罪,简直!
她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叛军将领,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低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女人叫朱瑛娘,是叛军头头杨桂荣的老婆。她人特好,一路跟着杨桂荣从乡下打到京城,叛军上下都服她,喊她主母,或者嫂子。
可能是我太瘦小了,看着可怜,朱瑛娘骂着骂着,自己眼圈都红了:心疼死饿了,饿可怜的娃啊,你咋就瘦成这样了这手,这脸,这啥肉都没有啊!
她一边说,一边摸我的脸,那手虽然糙,但暖和。
这周朝的昏君,真不是东西哩,把人家这么小的女娃抢进宫里,还给饿成这样。
旁边一个小太监实在听不下去了,小声哔哔:这位夫人,您抱的可是我们的太皇太后啊,没人敢苛待她老人家的。
这话不假。除了戾帝那一巴掌,后来我辈分最高,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小皇帝还得顾着体面,我那是想吃啥吃啥。但我就是不开心,这宫里跟个金笼子似的。
朱瑛娘愣了一下,随即把我抱得更紧了:啥太皇太后,这不就是个小女娃嘛。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自己孩子。
这时候,杨桂荣带着兵进来了。看见朱瑛娘抱着我,他先是一惊,然后眉头就皱起来了,语气里全是担心:你个婆娘,乱跑啥,皇宫里多危险你不知道啊万一有个歹人埋伏着,窜出来刺杀你咋整!
朱瑛娘白了他一眼:有歹人又咋地,老娘一巴掌就能扇死他!老娘当年也是能单枪匹马杀贼酋的人呢,可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再说了,不是还有这么多兄弟跟着嘛,就你一天天地瞎担心。
杨桂荣无奈地笑笑: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朱瑛娘哼了一声,有点傲娇:饿自己能管好自己呢,你看看你,身上又是血又是灰的,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说着,还伸手去拍杨桂荣身上的灰。
看着他们夫妻俩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我心里五味杂陈。要是他们能一直这样好下去,该多好。
杨桂荣牵着小皇帝,朱瑛娘抱着我。等宋丞相他们来报说宫里都收拾妥当了,看到这场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王爷您、您,怎么牵着周朝的小皇帝还有娘娘,您怀里的,这、这是周朝的太皇太后……宋丞相话都说不利索了。
杨桂荣大手一挥:宋谦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不过是两个小孩罢了。
朱瑛娘也摸着我的头发说:就是呢,我看这女娃子和我有缘,我还想将她养在我身边呢。
宋丞相急了:可,这于理不合啊……
哪有什么理不理的,你们娘娘说的话就是道理。杨桂荣直接打断他,然后转头看着朱瑛娘,眼神那叫一个宠溺,瑛娘,你既然喜欢这丫头,那咱们以后就当个女儿养着。
我窝在朱瑛娘怀里,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这个女人,手上有茧子,说话土里土气的,但她身上有光,像菩萨。
正月二十八,杨桂荣登基,国号夏,年号麟德。朱瑛娘成了皇后。
小皇帝姚闰被封了个安定公,交给宋丞相教导。我呢,就名正言顺地留在了宫里,朱皇后喊我闺女,让我喊她朱娘娘。
朱娘娘待我,那是真没话说。吃饭给我夹菜,睡觉搂着我,给我唱她们秦地的歌谣,给我梳小辫儿,把我当亲闺女疼。
可朝堂上又有人叨叨了。一个叫周禀议的御史,说我身份特殊,新朝应该尊我为长辈,把我送到慈宁宫去,给前朝皇帝守寡,彰显皇家体统。
这话传到朱娘娘耳朵里,她气得当场就炸了:这些什么文人儒生,清流御史,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她抱着我,拍着胸脯保证:闺女,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群老家伙得逞的。
朱娘娘派人去查了周禀议的底。下次大朝会,周御史又提这事,朱娘娘直接带着我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女诫》,撕了个粉碎,劈头盖脸就扔他身上。
你们这些老怂!周御史你自己娶了十三房小妾,却让这么小的女子守寡朱娘娘叉着腰,柳眉倒竖,本宫今日把话放这儿,谁敢再提让齐婼守寡,本宫把他家祖坟里的老骨头挖出来配死人!
周御史吓得脸都白了,差点尿裤子。
杨桂荣看着自家老婆发飙,也是又无奈又好笑,出来打圆场:正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朕若是为了所谓的体面,逼迫一个七岁孩童孀居,这和前朝昏君有何区别皇后也是一片善心。这齐婼年纪尚小,朕与皇后只把她当作女儿,守寡之事,日后莫要再提。
朱娘娘就这么护住了我。
有次宫宴,桌上有块肥肉,我实在不想吃,就偷偷塞她碗里。她假装没看见,照样跟人谈笑风生。宴会后,她从袖子里摸出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羊肉烧饼塞给我:看!闺女,娘给你烙的饼,比御膳房那老帮菜做得好吃多了!那烧饼热乎乎的,咬一口满嘴香。
冬天夜里冷,她会偷偷用小炉子给我煨红薯。有次她手指被烫红了,我还心疼,她却笑着说:这算个啥!皮都没擦破,这可比行军打仗轻松多了。
朱娘娘看着豁达,其实心里苦。她跟皇上是苦夫妻,一路打江山过来的。她两个儿子,大儿子杨著,二十岁就战死沙场。二儿子杨苕,就是我后来的礼王兄,打仗瘸了一条腿。他们还有个小女儿,逃难的时候夭折了。
她可能把我当她那个早夭的女儿了,但我不在乎。我只想守着这份温暖,一直陪着她。
可好景不长。
麟德三年,风调雨顺,国库也充裕了。就有大臣提议选秀,杨桂荣正愁子嗣不多,立马就同意了。
呼啦啦一群年轻姑娘进了宫,个个水葱似的。朱娘娘都四十了,跟她们一比,确实显老。
皇上渐渐就不怎么来朱娘娘这儿了,都泡在那些年轻妃子宫里。
朱娘娘还是常常坐在窗边,一针一线地纳千层底。那是杨桂荣以前打仗最爱穿的鞋,暖和又透气。听宫女说,以前皇上老穿着朱娘娘做的鞋跟人炫耀。可现在,鞋纳了一双又一双,只能放箱子里落灰。
她以前也常给皇上做饭,皇上能就着她做的腌菜炒肉,啃好几个大馒头。现在她照样做,可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后只能倒掉。
她嘴上说不在乎,可夜里我常听见她在梦里喊:桂荣,糜子熟了……醒来枕边没人,只有灯影摇晃,和她眼角的泪。
我和礼王兄都心疼她,她反过来安慰我们,说皇帝开枝散叶是为江山社稷,让我们别跟皇上闹别扭。
乡下富农多收了五百斤粮食,还想讨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呢,更何况如今的皇上,已经是富有四海的天下之主了。她总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新来的妃子里,最得宠的是成妃。世家出身,长得漂亮,心眼也多。皇上冷落朱娘娘那阵子,几乎天天宿在成妃的玉藻宫。
有次在御花园,我陪朱娘娘赏花,碰上成妃。
给皇后娘娘请安。成妃行了个礼,笑吟吟地说,娘娘今日气色看起来可不太好呢,也是,皇上如今日理万机,怕是没多少时间陪娘娘了。那帕子掩着嘴,眼睛里全是得意。
朱娘娘脸白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成妃,注意你的言辞。本宫与皇上夫妻之间,还轮不到你一个妃妾来插嘴。
臣妾也是关心娘娘。成妃说着,随手折了朵开得正艳的芍药簪在头上,然后指着旁边一朵有点蔫的牡丹,意有所指地说:花无百日红,纵然牡丹雍容天下,可比起残花凋敝,人总是更爱娇艳欲滴的芍药不是
这话太诛心了。
朱娘娘气得深吸一口气:妾就是妾,不过是端茶倒水,以色侍人的奴婢罢了!成妃,本宫念你初入宫不懂规矩,今日便不与你多计较。你回去好好抄写三十遍女戒,反省自身吧,没抄完之前,皇上那边也不必伺候了!
皇上倒没因为这事怪罪朱娘娘,还真就禁了成妃的足。
可朱娘娘还是伤心,回到丹凤宫就哭了。
我抱着她说:朱娘娘,您别伤心,皇上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她破涕为笑,捏捏我的脸:你个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事啊。好闺女,年纪小小的,别板着一张脸,会长不大的。
那朱娘娘,你还伤心吗我歪着头问。
不伤心了,阿娘不伤心了。有你这样的好孩子陪着,阿娘才不伤心呢。她擦干眼泪,闺女,其实早在他成为皇帝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我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我心里实在难受。
礼王兄这时一瘸一拐地进来了,听见这话,火一下就上来了:母亲,那成妃太过分了,儿子这就去找父皇评理去!
别去!朱娘娘赶紧拉住他,苕儿,你莫要冲动。此事终究不过是后宫的口舌之争罢了,不可闹大。你父亲已经罚了她,你就别让他为难了。
礼王兄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我靠在朱娘娘怀里,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唱着秦地的歌谣。可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苦。
我伸手给她擦眼泪:朱娘娘,皇上不陪你,我陪着你,阿婼要做朱娘娘一辈子的闺女。
她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好,咱们不理别人,就咱们娘俩好。
我以为皇上会冷落成妃一阵子,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解了成妃的禁足,连抄书都免了。
因为成妃怀孕了。
麟德五年春,我十二岁,成妃怀胎十四个月,生了个儿子。
皇帝高兴坏了,亲自给孩子取名杨祚,还把成妃的玉藻宫改名尧萱堂,这体面给得足足的。祚,国祚,帝位。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朱娘娘觉得不合规矩,劝他:陛下,成妃不过是妃妾,八皇子也还尚在襁褓中,您此举于礼不合,恐惹朝臣非议。
皇帝脸当场就拉下来了,特不耐烦:皇后莫要再提此事,朕自有分寸。说完甩袖就走。
从那以后,皇上对朱娘娘越来越差。
朱娘娘当着我和礼王兄的面,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但我发现,她很少笑了,也不纳鞋底了,也不烙饼了。更多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
这些年,皇上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权力大了,人心也变了。以前跟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死的死,贬的贬,抄家的抄家。朝堂上跟屠宰场似的。
朱娘娘看不过去,替他们求情,结果次次被皇上骂回来。
端午节后,有御史告发显庆侯和定国公私藏军火,图谋不轨。皇上大怒,立刻下令抄家,还要杀人。
消息传到丹凤宫,我正陪朱娘娘吃饭。她一听,手里的碗哐当就掉地上了,饭也顾不上吃,急匆匆就往崇德殿跑。我也赶紧跟上。
朱娘娘跪在皇帝面前,哭得那叫一个惨:皇上,这些人都是追随您打天下的功臣啊!他们若犯了错,可以下狱,可以流放,但绝不该被如此轻易地斩杀啊!
皇帝脸都青了:皇后,朝廷大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后宫妇人来指手画脚!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难道不懂吗
朱娘娘不甘心:可是皇上,显庆侯和定国公他们都只是一介草莽,万万不敢有如此狼子野心的。
皇后你越界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来人,送皇后出去。皇帝不耐烦地打断她。
朱娘娘彻底绝望了。回到宫里,她抱着我嚎啕大哭:阿婼,你知道吗显庆侯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还要遭受这样的冤屈;定国公为了护住皇上,曾被敌军一箭穿心,昏迷了三天三夜,可皇上如今却对他们如此薄情!
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我替她不值。
眼看朱娘娘失势,宫里那些拜高踩低的也开始作妖了。连以前受过朱娘娘好处的妃子,现在都上赶着巴结成妃。
我和礼王兄想替朱娘娘出头,都被她拦住了。她大概是心冷透了,不想争,也是怕连累我们。
可她不争,成妃却不肯放过她。
没多久,成妃的八皇子突然昏迷不醒。
就有宫女跳出来告发,说朱娘娘用厌胜之术诅咒成妃母子。皇帝气疯了,立刻派人搜查,居然真的在丹凤宫的梧桐树洞里找到了刻着小皇子和成妃生辰八字的小人。
成妃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陛下,皇后娘娘为何如此狠心,要诅咒我的孩子啊!
皇帝根本不听朱娘娘解释,直接就让她给成妃赔罪。
此事本宫从未做过,何来赔罪之说
朱娘娘腰杆挺得笔直,看着暴怒的皇帝和旁边假惺惺抹眼泪的成妃,一字一句地说,杨桂荣,我朱瑛娘一辈子做事清白,没做过的事情绝不认下,更不会平白无故给人赔罪。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有小人作祟,故意陷害我朱瑛娘。
我也跪下替她辩解:皇上,朱娘娘这些年来一直与人为善,从不曾欺凌过任何妃嫔皇嗣,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诅咒之事来呢皇上明察秋毫,这分明是有人陷害朱娘娘!
齐姑娘这话说得好听,谁不知道,齐姑娘你是皇后当作亲生女儿抚养的
成妃红着眼睛打断我,哭唧唧地看着皇上。
陛下,人心易变,皇后娘娘今日所作所为,安知不是故意借着您的信任,欺骗您辜负您自打八皇子降生后,皇后娘娘就对他多有看不惯,您因为八皇子,对臣妾多有照拂,说不定就是因此,臣妾才得罪了皇后娘娘。只是皇后娘娘有何怨气,冲着妾身来都不要紧,八皇子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才刚刚会叫父皇啊,如今却昏迷不醒……
她这话,句句诛心,全是火上浇油。
皇帝气得一拍桌子:皇后,你既不肯认错,就好好在丹凤宫自省吧!
朱皇后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就是不低头。
皇上走后,朱娘娘开始绝食。
我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脸白得像纸,眼睛深深陷进去,嘴唇干裂起皮。后来,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就那么虚弱地躺在床上,呼吸都费劲。
我和礼王兄守在她身边,日夜不离。
礼王兄眼睛熬得通红,声音都抖了:阿娘,您吃点东西吧,儿子求您了。
朱皇后微微摇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苕儿,娘心里苦……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拿帕子给她擦嘴角的血沫子。
朱娘娘,您别放弃,皇上会明白您的冤屈的。
朱皇后艰难地笑了笑,摸摸我的头:阿婼,乖孩子,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有些事,你还小,你不懂……
我哭得更凶了。我怎么会不懂她这不是赌气,她是只能用这种法子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这样的人,活得光明磊落,受再多苦都行,就是受不了被泼脏水。
礼王兄实在看不下去了,派人去请皇帝。
去的人很快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怕又悲:王爷,皇上在成妃宫里陪小皇子,说不准任何人打扰。
父皇,父皇,他好狠的心啊!礼王兄气得浑身发抖,好个皇上!好个帝王!阿娘为他吃了多少苦,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他一拳拳砸在桌上,茶杯都震得跳起来。
朱娘娘眼里闪过一丝绝望,两行清泪滑下来。
她的手指动了动,我赶紧握住,冰凉冰凉的。
秋天到了,桂荣,糜子熟了……她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眼睛一直看着门口,好像多看一眼,就能看到皇上似的。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以前他们还是普通夫妻的时候,不管日子多难,不管皇上在外面多忙,糜子熟的时候,皇上总会回去帮她收割。
收完了,朱娘娘就用去年冬天做的腊肉,炒一碗腌菜肉,蒸一锅热腾腾的黄馒头。她说,那时候皇上的胃口特别好,能吃五大个。那是他们最快活的日子,虽然穷,但夫妻恩爱,孩子懂事。
朱娘娘的气息越来越弱,胸口起伏越来越小。
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皇上也没来。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我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朱娘娘,您别走,您别走!
礼王兄也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麟德六年,九月二十八日,朱娘娘殁了。
那年秋天,特别冷,冷到骨头里。
朱娘娘是带着一肚子怨气走的。
皇上恼她犟,她下葬才三个月,就赌气似的立了成妃当皇后,还把八皇子立为太子。
宫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人脸上都堆着笑。但这热闹跟我俩没关系。
我和礼王兄在丹凤宫,默默地叠元宝烧纸,准备朱娘娘的百日祭。因为日子跟成妃册封离得近,皇上不许大办,只让我们在丹凤宫烧点纸钱意思意思。
礼王兄,你说朱娘娘这一辈子,真的值得吗听着远处的丝竹声,我心里堵得慌。
值不值得,都已经不重要了。礼王兄声音很平静,摸摸我的头,倒是你,阿婼,你不应该如此鲁莽的。你正值妙龄,等三年孝期过了,年岁都耽搁了。
我不在乎。朱娘娘死后,我以养女的身份,自请为她守孝三年。三年后,我就十七了。在这个十五岁就能嫁人的年头,确实是耽误了。
阿娘知道你的心意,也会保佑你的。你放心,阿婼,万事还有王兄呢。等你出了孝期,王兄必定为你择一个如意郎君。礼王兄安慰我。
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穿着素服,抄佛经,不吃荤,不戴首饰,跟个尼姑似的。皇上还夸我孝心可嘉。宫里其他人看我的眼神,有同情,有不屑,更多的是躲着我。
成皇后可没忘记当初顶撞她的事。孝期一满,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嫁给她那个三十多岁,还有龙阳之好的鳏夫哥哥。
我赶紧托人告诉礼王兄。礼王兄急匆匆进宫:父皇,齐婼如今不过十七,皇后的兄长却年过三十,只恐齐大非偶。何况陛下和母后,昔日视齐婼为女儿,如今皇后的哥哥,也是齐姑娘的舅舅,哪里有外甥女嫁给舅舅的道理
皇帝听了,犹豫了一下,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就暂且搁置。
成皇后没得逞,但也没消停。
之后一年多,礼王兄到处给我物色人家。先是溧阳侯的嫡次子,没多久,那小子打猎摔死了。接着是张翰林的长子,结果喝酒喝死了。后来又找了个寒门举子,不出半个月,失足掉水里淹死了。
一连三次,京城里都传我克夫。
礼王兄很内疚,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是成妃在背后搞鬼,故意坏我名声。
阿婼,终究是我失策了,但你放心,王兄说到做到,我还要再为你另择良人。他一脸歉意。
不必了,王兄,我拦住他,只要有成皇后一日,她必定不会如我们所愿。我已经考虑好了,我要去向皇上请旨,下嫁张家。
那年夏天,江南芜州发大水,富商张家捐了半数家产赈灾。皇上感动得不行,封张家为皇商,还问他们想要什么赏赐。张家说想给他们体弱多病的独子,求娶一个高门贵女冲喜,光耀门楣。皇上答应了,可宗室和宫里都没合适的人。大臣们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商贾,都推三阻四的。皇上正为此发愁呢。
你疯了,阿婼!礼王兄听了我的打算,抓住我的肩膀,急道,阿婼,那可是商贾!商人重利轻别离,就算他张家成了皇商,也改变不了它卑贱的根脚!你可曾想过,你嫁过去会受尽多少鄙夷
王兄,只有这样的婚事,成皇后才无法阻止,不是吗我平静地看着他。
还有句话我没说。张家是海商,只有靠他们的船,我才能弄到我想要的东西——海外拂霖国的奇花,阿芙蓉。据说那玩意儿的汁液,吸了能忘忧。
皇上听我自请下嫁张家,替他解了围,龙颜大悦,赞我深明大义,封我为安惠公主,择日出嫁。
转眼我嫁到张家三年了。外面的人没少戳我脊梁骨,说我堂堂太皇太后,金枝玉叶的公主,自甘堕落嫁给商人。
但在张家,我过得还行。老公病歪歪的,公婆年纪大了,我又表现得贤惠能干,很快张家的航运生意就都交到我手里了。
花了大价钱,我终于从波斯商人手里弄到了那玩意儿——底也伽,也就是阿芙蓉。
皇帝六十大寿,宫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进宫赴宴。
酒过三巡,轮到献礼。我捧着个精美的盒子,恭恭敬敬递到皇上面前:皇上,这是儿臣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据那波斯商人所言,此乃是海外的拂霖国秘传的宫廷圣药,可治百疾,可解千忧。只需以烟雾之法吸食其香气,就能赛过活神仙。您尝尝,要是好,我再给您找。
皇帝接过那黄花梨木匣子,里面是金箔包的药丸。他哈哈大笑:安惠公主有心了。
他当场就让人拿来烟具,点燃了底也伽吸了起来。没一会儿,他脸上就露出飘飘欲仙的表情,眼神迷离,嘴角带笑,喃喃道:果真快活似神仙,朕头疾竟浑然似无也。
那场景,烟雾缭绕中,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眼中迷离,发出满足的喟叹,仿佛所有病痛烦恼都烟消云散。我冷静地看着,嘴角勾起一抹没人察觉的冷笑。
从那以后,皇帝越来越宠信我,我经常出入皇宫,每次都给他带去精心炮制的底也伽。饱受头痛和旧伤折磨的皇帝,彻底离不开这东西了,一天不吸就抓心挠肝,烦躁不安。
礼王兄那么聪明,很快就察觉不对了。中秋节,他借着送节礼的机会,直接问我:阿婼,你老实告诉我,这底也伽究竟是什么东西父皇为何如今竟一日都离不得这东西
它是什么,重要吗我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一点慌乱都没有,礼王兄,朱娘娘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吧,一定很期待皇帝下去团圆吧。
礼王兄愣住了,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追问。
之后的日子,我除了给皇上送福寿膏,还不停地送各种海外奇珍异宝:拳头大的夜明珠,鲜艳的彩瓷盘,华丽的地毯,能让清水变甜的银杯子。皇上把我当成了心腹,人人都说安惠长公主圣眷优渥。我也趁机在宫里安插了不少自己人。
时机终于到了。我借内务府的手,在成皇后常用的香粉里加了点会让人皮肤过敏的料。
没多久,她脸上就长满了红疹子。开始她以为是上火,没在意。可没几天,红疹子开始发炎、溃烂。折腾了一个多月,红疹是好了,可脸上留下一块块疤。本来就老了,这下彻底毁容,失宠了。
接着,我让人在成皇后宫殿附近散布谣言,说她没进宫前就跟表哥有一腿,她儿子根本不是皇上的种。谣言越传越凶,连皇上都听说了。本来就多疑暴躁的皇帝,当即下令让她闭门思过。
成皇后得宠多年,哪受得了这个气,天天在宫里骂这个狐媚子,骂那个奸臣。还扬言等她儿子登基,她当了太后,要我们好看。
我添油加醋把这些话传到皇帝耳朵里。老皇帝本来就忌惮太子,听了这话更是火大,好几次跟我抱怨成皇后母子狼子野心。
然后,有一天老皇帝正跟我说话,突然吐血晕倒了。醒来后,成皇后宫里的宫女莲儿就出来告发,说成皇后和太子诅咒皇帝。
皇帝大怒,派人去搜,果然从东宫和尧萱堂搜出了刻着皇帝生辰八字的木偶。说来也怪,这些木偶刚烧掉,老皇帝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这下罪名坐实了。皇上下令废了太子,幽禁北苑。成皇后也被废了后位,打入冷宫。
我在宫里待了五天,一边精心照顾皇上,一边看完了这场大戏。
成皇后被拖下去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惨,抱着皇上的腿不放:皇上,皇上,这是污蔑,这是小人陷害,臣妾是被冤枉的!
皇上一脚踹在她心窝上,满眼厌恶:这些话,你留到冷宫里,去和那些蛇虫鼠蚁说吧。你这恶毒妇人,当真是令朕恶心!
她被拖走了,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我去冷宫看成皇后的时候,是冬天,下着大雪。我穿着暖和的白狐裘,戴着昭君帽,踩着鹿皮靴,捂着手炉,慢悠悠地走进冷宫。那地方阴暗潮湿,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
成皇后缩在墙角,身上裹着破棉袄烂褥子,冻得瑟瑟发抖。昔日的美人,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泥和泪,看着跟个疯婆子似的。
她看见我,像疯了一样扑过来,嘴里骂着:齐婼,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本宫自会活得好好的,富贵安逸,长命百岁。我轻笑一声,躲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看一只落水狗,成鸾,成庶人,成妃,成皇后,你机关算尽,陷害朱皇后,如今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可后悔作恶太多
成王败寇,你现在说什么还有什么用!她恶狠狠地瞪着我,齐婼,你就是搞垮了我又如何,你的朱娘娘,你最爱的朱皇后,她还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儿依旧是皇子,我已经比她活了那么多年,我成鸾,依旧胜过朱瑛娘那粗鄙的村妇!
她声音尖利刺耳,在空荡荡的冷宫里回响。
是吗我冷笑,像猫逗老鼠,成庶人,你不是一直记挂着八皇子吗八皇子也记挂着你呢,死前还在为了你这个母亲,而咒骂皇上薄情寡义,苛待妻子呢。所以皇上下令,安排你们母子共赴黄泉。本宫今日啊,就是来送你们去团圆的。
我轻轻一挥手,两个太监走上前,拿出绳索,麻利地套在她脖子上。她眼睛瞪得溜圆,拼命挣扎,手脚乱蹬,想去拉绳子,但都是白费力气。绳子越勒越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是说不出的快意与舒畅。雪花落在我的狐裘上,冰冷而痛快。朱娘娘,我终于送了一个仇人下去找你赔罪了。剩下的那个,也快了。
成皇后死了,宫里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潮汹涌。三皇子安王、六皇子赵王都盯着空出来的太子位,各自拉帮结派。
老皇帝杨桂荣长期吸食底也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脾气也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在朝堂上发火,搞得几个皇子都提心吊胆的。
礼王兄知道这里面少不了我的手笔,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搅和:阿婼,你如今爵位权力都有了,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你知不知道,夺嫡争储历来血雨腥风,你这是在虎口夺食,稍微大意,就会粉身碎骨。
我知道。我看着他关切又着急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可是,礼王兄,我想送你一个天下。
我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指指自己瘸了的左脚,苦笑,阿婼,别开玩笑了,自古以来,哪有跛脚的君王
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你不能做第一个呢我打断他,定定地看着他,礼王兄,如今形势你比谁都清楚。安王好色、赵王轻浮,他们有什么资格执掌江山你是元后嫡出,身上又有着赫赫战功,更有着一颗悲悯天下的心,你凭什么不能做这万里河山的主人礼王兄,朱娘娘生前最盼望的,就是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而这么多皇子里,只有你,才能实现这一切。礼王兄,难道你要辜负朱娘娘的期待吗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最后,礼王兄向我深深一揖:阿婼,你放心,有你这句话,我必定不负你所望。
接下来的几年,我和礼王兄步步为营。
安王好色,我找了个绝色扬州瘦马,假装是他迷恋的江南才女后人去接近他。那女子果然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不出半年,安王就离不开助兴的药物了。终于在一个晚上,药力过猛,安王兴奋过度,死在了床上。
赵王的母亲是前朝武将的侄女,背后势力不小。
我让人挑拨赵王舅舅的儿子和定国侯杨柏荣的儿子在国子监打架。赵王舅舅的儿子被打伤,最后定国侯的儿子被迫给赵家赔罪。
礼王兄带着哭哭啼啼的堂弟进宫告状,我趁机在老皇帝面前煽风点火,说赵王家仗势欺人,以后要是赵王当了太子,宗室都没好日子过。
老皇帝本就忌惮那些前朝投靠过来的世家武将,听了这话,对赵王也开始不满,朝堂上处处刁难他。
礼王兄因为腿瘸,反而不被老皇帝猜忌,也不被其他皇子针对。我让他就在皇帝面前装孝子。老皇帝生病,礼王兄必定亲尝汤药,伺候得无微不至。老皇帝常常感慨礼王孝顺,但也常私下跟我叹气:安惠啊,你说礼王若是没跛脚该多好啊。
我知道,他还是嫌弃礼王兄,从没想过传位给他。不过,无所谓了,老皇帝也活不了几天了。礼王兄已经掌握了大权,这就够了。
老皇帝到底还是被底也伽和那些好东西掏空了身子,一场风寒就让他卧床不起了。
我连夜赶进宫。宇瞻宫里灯火通明,老皇帝吸完了我劝慰他服下的底也伽,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我盯着早就被我收买的姜太医,低声问:姜太医,你给本宫一句话,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了
回禀公主,皇上只怕是时日无多……姜太医吓得汗都下来了。
打发走姜太医,我立刻派人通知礼王兄,并让羽林卫控制了后宫各处。
礼王兄是第二天半夜带着兵杀进来的。宇瞻宫内,厮杀声渐渐平息。我守在老皇帝床边,他也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安惠,外面、外面是什么声音……他脸色惨白,抬起眼皮都费劲。看到桌上的烟具,他眼睛又亮了,朕,朕渴了,安……安惠,快,快给……给朕一口底也伽……
皇上说的,是这玩意吗我走到桌边,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冷笑着把一整盒底也伽都倒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墨黑的膏体与皇帝绝望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皇上,这等好东西,您也不必消耗了,左右您都是要死的人了,不是吗朱娘娘已经在下面等你好多年了,你该去给她赔罪了。至于后继之君,你放心,有你的亲笔遗书在,安惠自然会和文武百官一起,奉迎礼王践祚。
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模仿老皇帝笔迹的遗诏,打开宝匣,取出玉玺,蘸上朱砂,亲自盖了上去。
老皇帝看得目瞪口呆,挣扎着想起来,却动弹不得,只能伸出枯瘦的手指着我,含糊不清地骂:你……你欺君罔上……
我刚盖完玉玺,礼王兄就带着人进来了,他一身银甲,剑上还滴着血。
老皇帝看到我和礼王兄站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你们竟然敢造反……
没有皇上您的是非混淆,何来儿臣今日的拨乱反正礼王兄冷笑一声,父皇,您刻薄寡恩,宠妾灭妻,戕害良臣,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早该退位让贤了。您也不必再期待其他的皇子来护驾了,今夜安王、赵王发动叛乱,已经被儿子所诛。后宫那些年幼的弟弟,也不幸死在了叛乱里。而您年老体弱,听闻皇子丧命,则会伤心过度驾崩。
父皇,你还记得我阿娘吗阿娘死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寒意彻骨的秋夜,她就那样孤苦无依地躺在丹凤宫里。她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可你当时只顾着和成妃母子畅叙温情。阿娘她至死都没合上眼。父皇,我昨夜又梦见阿娘了。她说她实在很冷,很孤单,所以儿臣要送您下去和阿娘团圆了。
礼王兄一声声控诉,像杜鹃啼血。老皇帝吓得说不出话,缩在床角。礼王兄没再给他机会,让人端来一杯毒酒,掰开老皇帝的嘴,硬生生灌了下去。毒酒的苦涩气味弥漫开来。
老皇帝挣扎着,扑腾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最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跟当年的朱娘娘一样,死不瞑目。
我和礼王平静地处理完老皇帝的后事。我还顺手把那些夜明珠、彩瓷盘、波斯地毯什么的都毁了。礼王兄开始还觉得可惜,直到我告诉他真相:那些夜明珠有毒,长期接触会让人暴躁脱发;那个能让水变甜的银杯子,是加了过量的铅,喝多了会伤神经;还有那些地毯彩瓷,也都有问题。这些年,它们跟底也伽一起,一点点蚕食着老皇帝的身体。
礼王兄听完,脸都白了,然后问我:阿婼,你究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因为,你父皇,是我弄死的第三个皇帝了啊。我平静地说。
第一个,戾帝,我进宫当晚就在他喝的丹药水里加了点水银。
第二个,仁宗,他想送我去给戾帝守陵,我只好在他登基前夜的杏仁酪里加了点砒霜。
没人会想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会杀人。
但我不是普通的孩子,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我给礼王兄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少女重生的故事。
上一世,你父皇攻入皇宫后,就听信了周御史的建议,送我去慈宁宫为前朝帝王守寡。我年幼怯懦,那些宫人都欺凌我,只有你阿娘可怜我,对我多加照顾。我在空荡荡的慈宁宫,过得度日如年,不到二十岁就死了。最后,也是你阿娘为我收殓尸首,又是你在宫外为我寻找了墓地,安葬了我。
我死后化为幽魂,看着宫里发生的一切。我看到你娘和皇帝夫妻反目,皇帝宠妾灭妻,刻薄寡恩,你娘最终被气得郁郁而终。而你,礼王兄,你被放逐西北就藩。皇帝死后,八皇子继位,宠幸世家,压榨鱼肉百姓,民不聊生。最后,是你,举兵清君侧,杀成妃,诛新帝,践祚登基;是你,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是你,亲手缔造了一个太平盛世;可你励精图治,夙兴夜寐,但毕生都背负着弑父杀弟的罪名。
受人恩惠千年记。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帮朱娘娘,要报答你。可我终究没能护住朱娘娘……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声音也哽咽了。
礼王兄,朱娘娘没了,可你还在。我要你清清白白地登上帝位,我要你清清白白地做个盛世明君。
礼王兄听完,眼圈也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他沉默了好久,然后慢慢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带着浓重的鼻音,朝我郑重地拱手作揖,声音却像洪钟一样:阿婼,今蒙贤卿青目,寄望于孤,孤必效『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之精神,不负所托。
窗外夜色如墨,秋桂和菊花的香味飘了进来,真香。
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番外一
礼王兄顺利登基,改年号永昭。
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我做舞阳长公主,还把富得流油的舞阳郡赏给我当封地。跟他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比,我这待遇简直是顶配。
有御史说赏赐太过了,礼王兄理都没理。
有空进宫,我跟他开玩笑:人人都说皇兄你从谏如流,现在为了我,连御史的话都不听了,就不怕我在封地胡作非为,坏你名声
可我知道,你不会,不是吗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又平静,跟很多年前他说要照顾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礼王兄长得其实挺像他爹杨桂荣,但那双眼睛,温柔又慈悲,像极了朱娘娘。
是啊,我们都不会。朱娘娘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我和礼王兄都是她教出来的,我们不会让她失望。
新皇登基,日子过得挺安稳。礼王兄也确实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选贤任能,轻徭薄赋。没几年,国库就堆满了钱粮,户部的官员急得满城找地方建新仓库。
我那个短命老公,没几年就病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公婆伤心过度,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了。我成了个有钱有势的年轻寡妇。
按说我这时候该养几个小白脸快活快活。确实也有不少想吃软饭的书生自己送上门,但我总觉得没意思。
这事传到礼王兄耳朵里,他还特起劲地要给我介绍人,说我要是不喜欢白净书生,宫里的羽林卫也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少都暗恋我,他可以亲自给我拉红线。
我笑着拒绝了。我喜欢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喜欢去城郊转转,看看以前破破烂烂的村子,现在家家户户冒炊烟,男耕女织,鸡犬相闻。我也喜欢逛集市,看人来人往,听小贩叫卖,孩子嬉笑,老百姓脸上都笑开花。
这大概就是朱娘娘想看到的,老百姓都过上的好日子吧
番外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还是经常进宫,除了跟礼王兄聊聊天,也开始帮他批些奏折,处理些朝政。慢慢的,我居然从中找到了点乐趣,有时候甚至会住在宫里。
这么一来二去,就出了点事。
礼王兄不好女色,后宫除了早逝王妃留下的一儿一女,就没几个新人。他登基这么多年,大臣们劝了多少次,他就是不选秀,一副要跟朝政过一辈子的架势。
而我呢,偏偏是个寡妇,跟他虽然名义上是兄妹,但没血缘关系。他又对我特别照顾。
这民风也开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外面就开始传我俩的风流韵事了,还有人写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礼王兄居然还特幼稚地搜罗了十几本写得最肉麻的话本子,兴致勃勃地拿给我看,看得我哭笑不得。
老百姓吃饱了撑的,就爱瞎琢磨宫里这点事,由他们去吧。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可如果,襄王有心呢他清亮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直到他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我看着他,有点愣: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他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的释放和平静,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前,也或许是现在,此时此刻。
对上他那双温柔又专注的眼睛,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朱娘娘去世开始,我们俩就相依为命。我知道他的不容易,他知道我的不堪。或许,这也是情理之中。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手放进了他的手里。
风吹过,皱了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