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青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林小满的感情,是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清晨,他比往常早起了两个小时,在昏暗的厨房里笨拙地搅拌着面糊。面粉沾在他粗糙的手掌上,像一层初雪。四十五岁的男人站在灶台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生怕平底锅里的鸡蛋饼有一丝焦糊。
师傅,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小满揉着眼睛走进厨房,头发还乱蓬蓬的翘着。她看见桌上摆着的鸡蛋饼、小米粥和几样小菜,惊讶地张大了嘴。
许青山用围裙擦了擦手,避开她的目光:生日嘛,总得吃点好的。
小满凑近那盘金黄的鸡蛋饼,忽然笑起来:您放葱花了啊!上次我说喜欢葱花,您就记住了
许青山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当然记得,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喜欢葱花但讨厌姜丝,记得她右手小指有个不明显的疤痕,记得她每次专注工作时会不自觉地咬下唇。这些细节像木屑一样,悄无声息地堆积在他心底,直到某天突然燃烧起来。
快吃吧,凉了。他转身去收拾工具,听见身后女孩欢快的咀嚼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木工坊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许青山看着小满蹲在地上打磨一块樱桃木,阳光透过窗户在她发梢跳跃。三年前那个瘦小的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工装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挽起的袖口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
师傅,您看这个弧度行吗小满举起手中的木料,眼睛里闪着光。
许青山走近几步,刻意保持着距离。他假装检查木料,实则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太近了,近得能数清她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的细小纹路。
还行。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评价,就是边缘再修圆润些。
小满撇撇嘴:您就不能夸我一句嘛王叔都说我进步特别快。
许青山喉结滚动。他当然想夸她,想告诉她是多么聪慧灵巧,想说他这辈子没见过比她更有天赋的木匠。但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带着他隐秘的心思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严师出高徒。他最终只是这样回答,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背影僵硬得像块老榆木。
那天晚上,许青山在昏暗的台灯下翻开一本旧相册。第一页是他和亡妻的结婚照,后面却全是小满的照片——小满第一次拿起刨子的紧张模样,小满完成第一个小凳子的骄傲表情,小满趴在桌上睡着的侧脸。这些照片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良心。
素芬,我对不起你。他对着亡妻的照片喃喃自语,手指抚过相片中妻子温柔的笑脸,也对不起那孩子。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责备。
第二天清晨,许青山在工具间发现了一把做坏了的凿子。他认得这是小满最近在用的工具,刃口已经卷了边。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磨刀石,在晨光中一点点修复着损坏的刃口。这个动作他做了三十年,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小心翼翼,仿佛手中不是工具,而是一颗易碎的心。
老许,你这徒弟不错啊。中午休息时,隔壁家具店的王老板凑过来闲聊,我闺女跟她同岁,还整天就知道追星买衣服。小满这姑娘踏实,手艺也好。
许青山嗯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小满的身影。她正在后院搬木料,单薄的身影与沉重的木材形成鲜明对比。他立刻站起来想去帮忙,又硬生生坐了回去。
不过啊,王老板压低声音,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我听说街口李家的儿子对她挺有意思,那小子在银行工作,条件不错...
许青山手中的茶杯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水洒在他手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她还小。他声音沙哑,学手艺要紧。
王老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十八岁不小啦!我闺女都有对象了。老许啊,你不能总把人家当小孩...
许青山没再搭话。那天下午,他失手锯坏了一块上好的红木,这是二十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晚上收工后,小满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师傅,明天我能请半天假吗
许青山擦工具的手顿了一下:有事
就...同学聚会。小满难得地有些羞涩,高中毕业后大家第一次见面。
许青山想说不行,工坊的订单堆积如山;想说早去早回,别耽误下午的活计。但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小满欢呼一声,像只小鸟一样蹦跳着离开了。许青山望着她的背影,胸口像压了块巨石。他想象着她明天会穿什么衣服,会不会化妆,会不会有男同学送她回家。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第二天中午,许青山站在工坊门口不停地看表。小满说好三点前回来,现在已经三点四十了。他拨了她的电话,却无人接听。雨又开始下,越来越大,敲打着屋顶像擂鼓。
四点十五分,医院的电话打来了。
许青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他只记得刺眼的红灯,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护士急促的声音:车祸伤者需要输血,但她是稀有的AB型Rh阴性血,血库库存不足...
抽我的。许青山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我是AB型。
亲属优先...护士犹豫道。
我是她父亲。许青山面不改色地撒谎,心跳如雷。
当针头刺入血管时,许青山闭上眼睛。他的血液正流向小满的身体,这可能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四百毫升,他又坚持多抽了两百毫升,直到护士强行拔针。
病人需要观察,您先回去休息吧。护士劝他。
许青山摇摇头,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木块和刻刀,机械地雕刻着,木屑纷纷落在他的裤子上。素芬生病那年,他也是这样,在医院走廊刻了无数个小玩意儿,仿佛手上的动作能阻止心中的恐惧。
凌晨三点,医生终于出来说小满脱离了危险。许青山隔着玻璃窗看着插满管子的女孩,突然老泪纵横。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瘦小的女孩站在他的工坊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睛却亮得惊人。
许师傅,我想跟您学木工。十五岁的小满鞠了一躬,我不怕苦。
当时他刚失去素芬半年,工坊里积了厚厚的灰尘。是这个女孩的出现,让刨花重新飞舞,让锯木声再次响起,让他的生活有了继续的理由。
而现在,他差点失去她。
天亮时分,小满的父母赶到了医院。许青山悄悄退到角落,听见医生对他们说:多亏那位师傅及时输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小满的母亲哭着要感谢他,但许青山已经离开了。他回到工坊,洗掉手上的血迹,开始疯狂地工作。刨花飞溅,锯声轰鸣,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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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小满出院了。她左手还打着石膏,却坚持要来工坊。许青山看见她苍白的脸色,胸口一阵绞痛。
回去休息。他命令道,伤好了再来。
小满摇摇头,固执地坐在她常坐的小板凳上:我可以用右手做简单的活。
许青山想吼她,想把她赶回家,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软木和一把安全刻刀:别太用力。
阳光透过天窗洒在工作台上,小满专注地雕刻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许青山偷偷看着她,发现她瘦了一圈,锁骨更加明显了。他想伸手抚平她眉间因疼痛产生的小小褶皱,却只能握紧手中的凿子。
师傅,小满突然开口,谢谢您救了我。
许青山的手一抖,凿子在木料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痕迹:...应该的。
护士说您输了好多血给我。小满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我妈说血浓于水,您现在可是我血缘上的父亲了。
许青山的心沉了下去。父亲。这个词像一堵高墙,将他的非分之想永远隔绝在外。
胡说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回答,干活。
小满吐了吐舌头,继续低头雕刻。许青山走到后院,点燃一支很久不抽的烟。烟雾缭绕中,他做出了决定。
有些界限,永远不能跨越。有些感情,必须深埋心底。他四十五岁,中年丧偶,一事无成;她十八岁,青春正好,前途无量。这场暗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孤独的跋涉,而他宁愿永远走不到终点,也不愿成为她的负担。
回到工坊时,许青山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他看见小满正在雕刻一个小木人,轮廓隐约像他。
师傅,等我手好了,给您做把摇椅吧。小满笑着说,您老站着干活,腰都不好了。
许青山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向堆积的木料,背对着她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小满手中的刻刀掉在了地上:...什么
你出师了。许青山的声音像块冰冷的铁,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第二章
小满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刺耳。
师傅,您开玩笑的吧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工装裤的膝盖处,我连榫卯结构都还没学全呢。
许青山背对着她整理工具,肩膀的线条僵硬如铁:王记家具在招工,你明天去试试。
我不去!小满猛地站起来,打翻了凳子。她左手的石膏撞到工作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固执地瞪着许青山的背影,我哪儿做得不好您直说,我改!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许青山转身,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他随手拿起一块木料,用小刀在上面划了道深痕:看见了吗就像这块木头,你已经有了瑕疵。感情用事的人成不了好木匠。
什么感情用事小满的脸刷地红了,又迅速变得惨白。
昨天你父母来找过我。许青山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说你最近魂不守舍,总往工坊跑。他们担心...担心你对我有不该有的想法。
小满的嘴唇开始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所以呢您就信了他们的话
我眼睛不瞎。许青山把划坏的木料扔进废料箱,你看着我的眼神,跟当年素芬看我的眼神一样。
这句话像把利刃,直接捅进了小满的心脏。她踉跄后退两步,眼泪终于决堤:那...那又怎样我成年了!素芬阿姨走了七年了!
啪!许青山突然拍案而起,震得工具架上的凿子锯子哗啦作响:我是你师傅!大你二十七岁!街坊邻居会怎么说你父母怎么想他喘着粗气,太阳穴青筋暴起,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能毁了你前程!
小满被吼得浑身发抖,却倔强地仰起脸:我不在乎!
我在乎!许青山抓起桌上的抹布狠狠摔在地上,灰尘腾起,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许青山!小满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你明明也喜欢我!你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早餐,我划伤手指你连夜给我做护具,我车祸时你...
那是对徒弟的照顾!许青山打断她,眼神却飘向窗外,张寡妇生病我也送过饭,老王孙子摔伤我也背去过医院。你少自作多情!
小满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她认识的那个沉默寡言、从不与人有肢体接触的师傅,居然会背别人去医院
你骗人...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许青山突然扯出个讽刺的笑:不信明天中午去张寡妇家看看,我每周三都去帮她修家具。他故意压低声音,有时候...一修就是一整天。
小满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张阿姨才四十出头,丈夫去世三年,是街坊间有名的风韵犹存。她突然想起上周三路过张家,确实听见里面传出许青山的说话声和...女人的笑声。
恶心!她抓起背包冲出门外,石膏撞在门框上裂开一道缝。
许青山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瘫坐在椅子上。他颤抖着从抽屉深处摸出一瓶止痛药,干咽下去两片。胸口疼得像被重锤击中,分不清是心脏的问题还是胃病又犯了。
窗外开始下雨,越来越大。许青山机械地走到窗前,突然瞳孔紧缩——小满没走,她跪在工坊门前的空地上,任凭暴雨浇透全身。
师傅!求您...她的喊声混着雨声传来,别赶我走...
许青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丝顺着指缝渗出。他死死抓住窗帘,布料在手中皱成一团。三年前那个雨天,小满也是这样湿淋淋地站在门口求他收徒。当时他觉得这女孩眼里有光,像极了年轻时的素芬。
现在那光要被他亲手掐灭了。
雨幕中,小满的石膏已经完全湿透,白色粉末顺着雨水流到地上。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却仍固执地跪着。
许青山摸出手机,拨通了小满父亲的电话:把你女儿接走...对,现在...以后别让她来了。
挂断电话,他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快要知天命的老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小满第一次叫他师傅时害羞的样子,想起她熬夜练习刨木头手上磨出的水泡,想起她偷偷把他和素芬的合照擦得一尘不染...
一小时后,小满终于被父母强行带走。许青山从窗帘缝隙看见她挣扎着回头望向工坊的眼神——那不再是仰慕与温柔,而是被背叛后的痛苦与恨意。
雨停了,工坊里冷得像冰窖。许青山拖着步子走到小满常坐的工作台前,发现她在慌乱中落下了那个未完成的小木人。他捡起来,用拇指摩挲着粗糙的轮廓——确实是他,连眉间的皱纹都刻出来了。
工作台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本素描本。许青山知道不该看,却还是抽了出来。翻开的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每一页都是他。他低头刨木头的侧脸,他教她使用车床时专注的神情,他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模样...最新的一页是未完成的,只有一句话:今天师傅又给我煮了葱花蛋饼,他肯定也...
许青山猛地合上本子,胃里翻江倒海。他翻出个木盒,把小木人和素描本放进去,又添上他偷偷给小满拍的照片,一把她最称手的刻刀,还有他亲手做却没勇气送出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对樱桃木发簪。
盒盖合上的声音像声叹息。
第二天清晨,许青山被敲门声惊醒。他整夜未眠,眼睛布满血丝。开门看见是王老板,手里提着个工具箱。
老许啊,小满让我转交这个。王老板叹气,她说...说再也不见你了。
许青山接过工具箱,沉甸甸的。等王老板走远,他才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他这些年用过的所有工具,每件都擦得锃亮,把手处缠着防滑布,正是小满的手笔。最上面放着张字条:师徒恩断,工具奉还。
许青山突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直到咳出眼泪。他早该料到,那孩子和他一样倔。
工坊突然空旷得可怕。许青山习惯性地想喊小满递我凿子,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蹲在地上,一件件抚摸那些工具,在锯子把手底部摸到凹凸不平的痕迹——翻过来看,是四个几乎被磨平的小字:前程似锦。
这是小满留给他的最后讯息。
一周后的周三,许青山确实去了张寡妇家,但不是修家具。他拜托张阿姨配合演了那场戏,现在来还人情。
那姑娘真信了张阿姨递给他热茶,眼神怜悯。
许青山点头,从怀里掏出个信封:等她去深圳后,麻烦把这个交给她父母。
这是什么
木工大赛报名表和路费。许青山咳嗽两声,那比赛评委是我老友,能照应她。
张阿姨摇头:何苦呢明明...
我查出了胃癌。许青山平静地说,晚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皱纹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那天之后,许青山的工坊再没开过门。邻居们偶尔看见他去医院,瘦得脱了形,却总捧着一本旧相册。有人听见他在夜里咳嗽,声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深圳,林小满站在高楼林立的街头,握着木工大赛的录取通知,突然回头望向故乡的方向。她不知道,此刻的许青山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轻声说:要幸福啊,小满。
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开头写着:给我此生唯一的爱徒...
第三章
深圳的雨季来得突然。林小满站在落地窗前,看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三年来,她第一次请了长假。
电话里张阿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小满...你师傅快不行了...
手机屏幕上是今早收到的照片——病床上的许青山瘦得脱了形,手臂上插满管子,却还固执地抱着一本旧相册。小满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想放大看看那相册的内容,又不敢。
林师傅,您的咖啡。助理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大赛组委会说...
推掉。小满打断她,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全部推掉。
窗外雨更大了。三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突然袭来——她跪在工坊前,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而许青山就站在窗帘后,她知道的。她看见窗帘微微抖动的影子,像极了一个人颤抖的手。
订最早的回程机票。小满说。
飞机穿过云层时,小满做了个梦。梦里许青山还穿着那件藏蓝色工装,背对着她刨木头。她喊师傅,他却不回头。刨花雪片般飞起,落在她掌心却变成了医院的药片。
女士女士空姐轻轻推她,我们降落了。
小满惊醒,发现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痕。
出租车在雨中缓慢行驶。熟悉的街景一一掠过,像翻看老照片。小满突然看见王记家具的招牌——当年许青山要她去的地方。现在她知道了,王老板是师傅的老友,会照应她。
先去趟老街。小满对司机说。
工坊的门锁已经生锈。小满从包里摸出钥匙——她一直带着,像带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妄想。钥匙转动的声音惊动了隔壁的张阿姨。
小满张阿姨撑着伞跑来,你怎么在这儿快去医院!老许他...
我知道。小满轻声说。工坊里灰尘弥漫,所有工具都蒙着白布,像一场未完成的葬礼。许青山的工作台上还放着半成品的木料,刻刀停在最后一刻。
小满的指尖拂过台面,沾了一手灰。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三年前她离开的那天。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小满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照片上那张枯槁的脸已经给出了答案。
张阿姨的眼泪砸在地上:每天来工坊发呆,抱着本相册...后来吐血送医,查出来是胃癌晚期...她突然抓住小满的手,他赶你走之前就知道了!他不想让你看着...
小满甩开她的手冲进雨里。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让她眩晕。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半开着,传出仪器的滴答声。小满的脚步骤然停住——床上的人盖着白布,几个护士正在撤掉仪器。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飘在空中。
一小时前。年长的护士抬头,您是他女儿他走得...很平静。
小满掀开白布。许青山的脸比她想象的还要瘦,眉毛还是那样微微皱着,好像在为什么事情操心。她伸手想抚平那皱纹,却在碰到冰冷皮肤的瞬间崩溃。
师傅...她伏在那再也不会起伏的胸口,嚎啕大哭。三年来筑起的所有防线土崩瓦解。她骂他狠心,骂他骗子,最后只剩下一声声师傅,像迷路的孩子。
护士们悄悄退出去。小满哭到干呕,才发现许青山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相册。她轻轻抽出来,封面已经磨得发亮。
第一页是他和素芬的结婚照。小满下意识想合上,却瞥见照片边缘露出一角纸片。抽出来是张泛黄的纸条:素芬,今天收了个小徒弟,眼睛很像你。
往后翻,全是她的照片。她第一次拿锯子时紧张到同手同脚的样子;她趴在桌上睡着,脸上沾着木屑的样子;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对着鸡蛋饼惊喜的样子...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简短的备注:小满学会双榫接法,很聪明,小满手被划伤,记得买创可贴,小满长大了...
最后一页夹着深圳木工大赛的报道剪报,照片上的她举着奖杯。剪报边缘有一行颤抖的字迹:我的小满夺冠了。
小满的眼泪砸在相册上。她疯了一样翻找许青山的行李,在枕头下摸到一个信封。牛皮纸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虚弱得几乎认不出。
信纸只有一页,却像是被反复打开又折起过无数次,边缘已经起毛:
小满:
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懦弱到只敢在死后告白。
若我年轻二十岁,若我不是你师傅,若我能给你更好的未来...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相册里的你笑得那么亮,我怎么忍心让你陪一个老头子等死深圳的王叔会照顾你,你的才华该在更大的地方发光。
那把摇椅,我做好了。放在工坊阁楼上,是照着素芬最喜欢的样子做的。现在我想,她一定会喜欢你。
对不起,用最残忍的方式爱你。
许青山
小满跌跌撞撞跑回工坊,爬上多年未用的阁楼。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角落里静静放着一把樱桃木摇椅,扶手打磨得圆润光滑。她颤抖着坐上去,椅子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叹息。
椅背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给小满,我未说出口的余生。
阁楼窗外的雨停了。小满抱着相册坐在摇椅里,一遍遍读那封信。日落时分,她发现相册最后一页还有夹层——里面是一张诊断书,日期在她车祸前两周。胃癌晚期,已扩散。
骗子...小满把诊断书贴在胸口,老骗子...
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那些冷漠决绝,那些刻意伤害,都是精心设计的告别。原来他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她难过。
葬礼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举行。小满穿着黑衣,站在人群最前方。来吊唁的人都说许师傅走得安详,说他最后的日子总抱着相册微笑。小满安静地听着,指甲陷入掌心。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小满跪在墓碑前,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对樱桃木发簪——一支是许青山当年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一支是她自己做的,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师傅,她轻声说,把两支发簪并排放在墓碑前,现在我们是同门了。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相册上。小满翻开最后一页,在许青山写我的小满夺冠了下面添了一行字:
你的小满回来了。
远处工坊的门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脚步声。而阁楼上的摇椅微微晃动,仿佛有人刚刚起身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