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稗子初生(春)
暴雨把操场变成了沼泽地。周小麦站在校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看着自己露出大脚趾的蓝色布鞋慢慢陷进泥里,像艘正在沉没的小船。鞋帮与泥浆接触时发出咕唧的声响,泥水立刻渗进补过三次的鞋底。
借过!身后传来车铃声。
周小麦还来不及转身,一辆亮黄色的山地车就从她身边擦过。车轮碾过水坑,混着枯叶的泥浆像烟花般炸开,在她洗得发白的裤脚绽开星星点点的褐色花朵。骑车男孩的红色书包在雨幕里跳动,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对不起啊!声音从五米外飘回来,被雨声切得断断续续。那个身影在自行车上扭过身子,扬手抛来什么物件。周小麦下意识接住,是包印着卡通熊的纸巾,塑料包装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她捏着纸巾呆立在雨里,看着那个红色书包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包装袋上的小熊冲她咧嘴笑着,左耳位置有个小小的凹陷,像是被谁用圆规尖轻轻戳过。
初三(2)班...周小麦默念着男孩消失的方向,用校服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最终没舍得拆开那包纸巾,而是把它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暗袋。那里原本装着母亲给的十块钱学费,现在钞票已经交到了教务处,空出来的位置正好能放下这包带着体温的柔软。
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在雨天显得特别苍白。周小麦缩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湿布鞋在水泥地上留下两个深色的脚印。班主任李老师正在黑板前宣布新学期的座位调整,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
许朝阳,你坐到第三组第四排。
周小麦听见这个名字的同时,看见那个红色书包从前门晃了进来。男孩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灯光下像撒了碎玻璃。他随手把书包扔在指定座位上,转身和后排男生击掌时,校服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蓝色的电子表。
周小麦,李老师的声音突然逼近,你换到第二组第五排。
她抱着书包站起来时,听见有女生小声嘀咕:黑妞凭什么坐许朝阳后面啊。新座位与许朝阳的课桌呈对角线,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周小麦坐下时闻到淡淡的柠檬味,来自前排男生校服后领上没洗干净的洗衣粉。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周小麦正抄写黑板上的公式,忽然有个浅黄色的物体滚到她的课桌下。那是半块橡皮,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咬过,侧面用圆珠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火箭图案。她弯腰捡起来时,发现橡皮上沾满了HB铅笔的灰色粉末。
我的橡皮...许朝阳转过半张脸,阳光从窗外斜切进来,给他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他伸手时,周小麦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有道白色的疤痕,像一条休眠的蚕。
橡皮交接的瞬间,前排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周小麦看见扎马尾的女生悄悄回头,许朝阳的手指突然改变了轨迹——橡皮擦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地落进马尾女生半开的笔袋里。女生耳根泛起粉色,迅速转回了身。
整个下午,这块橡皮像被施了魔法般不断掉落。第三次捡起时,周小麦发现橡皮底部粘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潦草的笑脸。她小心地剥下纸条藏进铅笔盒夹层,然后把橡皮在裤子上蹭了蹭才还回去。
放学铃响时,暴雨已经停了。周小麦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她突然蹲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上午那包纸巾。小熊的耳朵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软,她鬼使神差地撕开包装,抽出一张轻轻按在鼻尖。
柠檬混着雨水的味道。
那天晚上,周小麦在煤油灯下翻开了新华字典的扉页。她用圆规尖在空白处刻下日期9月1日,然后把橡皮上剥落的灰色碎屑抖进纸折的小方盒里。铅笔灰太轻了,有几粒飘起来落在她手背上,像是永远擦不掉的雀斑。
弟弟在隔壁床翻了个身,梦呓着要吃糖。周小麦迅速合上字典,吹灭了油灯。黑暗中,她摸到书包暗袋里剩下的纸巾,塑料包装发出细碎的声响。
窗外,初秋的蟋蟀正在鸣叫。周小麦想起许朝阳手腕上那道疤,想象它可能是被镰刀割的,或者是摔进水沟时被碎石划的。这个想象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仿佛他们之间突然有了共同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她在井边洗脸时,发现字典扉页的铅笔灰少了一半。夜风从窗缝偷走了她最初的心动,但剩下的那些,在晨光中依然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2.
光合作用(夏)
周小麦在字典扉页刻下了第十七道刻痕。自从发现许朝阳每周三会穿那件藏蓝色T恤后,她开始用田字格本的背面记录他的衣着。今天这页纸上写着:5月21日,蓝色,第七次。
操场上的蝉鸣像一把钝锯子,来回切割着六月的空气。体育老师吹响哨子时,周小麦正盯着许朝阳后颈上的一滴汗珠。那滴汗顺着他的脊椎缓缓下滑,消失在白色校服领口处,像一颗坠入云层的流星。
最后八百米!跑完就能休息!
周小麦调整了下发烫的橡皮筋,把过长的刘海别到耳后。她跑步时总是低着头,这样能看清许朝阳的红色跑鞋在前方起落的节奏。跑到第三圈时,那抹红色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在视野里。
有人晕倒了!
人群像受惊的麻雀般散开。周小麦挤进内圈时,看见许朝阳仰躺在跑道上,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他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门牙的轮廓,像两粒新剥的杏仁。
都让开点!体育老师蹲下来拍他的脸,许朝阳听得到吗
周小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见许朝阳的左手无力地摊开着,掌心的纹路被阳光照得透明。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作业本蹲下来,开始对着他的脸拼命扇风。纸张翻飞的声音像受惊的鸽子翅膀。
黑妞也想攀高枝啊有女生在后面窃笑。
作业本边缘划破了空气,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许朝阳的睫毛突然颤动起来,在周小麦第十八次挥动作业本时,他的眼睛睁开了。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通红的脸,和被汗水黏在额前的碎发。
谢谢。他的声音像泡过水的棉花糖,软绵绵地化在热空气里。
体育老师扶许朝阳去医务室时,周小麦还保持着蹲姿。她的作业本掉在地上,翻开的某一页正好是上周的作文《我的理想》。许朝阳曾经指着这一页说过你文笔真好,虽然当时他可能只是为了借橡皮。
回到教室后,周小麦在田字格本上新添一行:6月3日,白色,第三次。然后在后面画了颗小小的五角星。
午休时分的校园浸泡在寂静里。周小麦啃着冷馒头穿过走廊,突然听见旧琴房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门缝里漏出的阳光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积灰的玻璃看见许朝阳的侧脸。
他坐在掉漆的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方悬停。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肩膀上印出斑马纹般的条纹。琴凳另一端坐着文艺委员林小满,她扎着周小麦永远学不会的鱼骨辫,发梢随着笑声轻轻摇晃。
这个和弦又错了。许朝阳抓起林小满的手腕按在琴键上,要这样——
钢琴突然发出沉闷的轰鸣,吓得周小麦后退半步,脚踝撞上走廊的簸箕。铁皮簸箕倒地的声响惊动了琴房里的人,她看见许朝阳转过头来,慌忙抓起墙角的抹布,假装自己是来值日的。
第二天同一时间,周小麦提前二十分钟来到旧琴房。她选了最远的那个窗台,用抹布反复擦拭早已没有灰尘的玻璃。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整个琴房,却又不会被里面的人注意到。当许朝阳和林小满推门进来时,她的抹布正悬在第三块玻璃的右下角。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林小满的声音像融化的冰淇淋。
许朝阳转着手中的铅笔:早点练完还能睡会儿。他的蓝色T恤后背湿了一小块,形状像非洲大陆。
周小麦的抹布在玻璃上画着8字。她看着许朝阳把铅笔夹在琴谱架上,那是支印着宇航员图案的限量款,上周数学课他曾经借给过她。当时笔杆上还残留着体温,她解题时差点写错小数点位置。
连续三天,旧琴房的窗外都有个沉默的清洁工。周小麦发现许朝阳总在一点十五分到达,每次都带着不同的饮料。第一天是柠檬茶,第二天是蜜桃汁,第三天——当他把草莓牛奶推到林小满面前时,窗台上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周五的午休铃响起前,周小麦在田字格本上更新:6月7日,条纹,第二次。她犹豫片刻,在备注栏画了个小小的钢琴图案。这个本子已经用了大半,前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毫无意义的数字:许朝阳一周说几次谢谢,他的橡皮平均每天掉落几次,他转头看窗外的时间最长是多少秒。
放学时突然下起太阳雨。周小麦站在走廊里,看着许朝阳撑开伞走向校门口。林小满像尾灵活的小鱼钻到他伞下,他们的影子在积水上融成一团模糊的灰色。周小麦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里,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领,凉得像许朝阳那天在医务室醒来时的眼神。
当晚的煤油灯下,周小麦翻开字典扉页。装着橡皮屑的纸盒旁边,多了个更小的纸包,里面是她在许朝阳课桌下捡到的半片指甲。那是在琴房窗外捡到的,月牙形的,在阳光下像一小片贝壳。她用圆规尖在字典上刻下新日期,突然听见弟弟在睡梦中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轻声问。
弟弟翻了个身,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周小麦吹灭油灯,黑暗中她摸到枕边的田字格本。指腹下凹凸不平的纸面记录着她无人知晓的心事,像一片永远晒不到太阳的苔藓。
3.
授粉季节(秋)
周小麦在卫生委员的表格上签完名,指尖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教室后墙的黑板报画满了流感预防知识,红色粉笔描出的病毒图案张牙舞爪。她转头时看见许朝阳在擦鼻子,鼻尖泛起不自然的粉红色,像抹了草莓酱的馒头。
请各班卫生委员来领口罩!
走廊上的喊声让周小麦回过神。她小跑出去,看见校医室门口堆着几箱纱布口罩,边缘脱着线头,像被啃过的玉米叶子。生活老师推了推眼镜:每人两个,优先给咳嗽的同学。
回到教室分发口罩时,周小麦的手指在许朝阳那份上多停留了两秒。口罩包装袋上印着生产日期,她注意到这是许朝阳生日那天的批次。这个毫无意义的巧合让她耳根发热,差点把下一个口罩发给已经领过的同学。
我不需要。许朝阳把口罩推回来时,小指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家里给我准备了。
周小麦捏着被退回的口罩,塑料包装发出细碎的声响。放学路上,她经过镇上新开的超市,橱窗里陈列着绣有小雏菊的棉布口罩。价格标签上的数字相当于她三天的午饭钱,但模特脖子上那个浅蓝色口罩,和许朝阳上周穿的卫衣颜色几乎一样。
那天晚上,弟弟的咳嗽声从隔壁床不断传来。周小麦就着煤油灯的光,把新买的毛巾摊在膝盖上。这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早餐钱买的,淡蓝色,边缘印着小小的云朵图案。剪刀裁开棉布时发出嘶啦声,像是布料在抗议。
姐,我难受。弟弟翻了个身,被子卷成蚕蛹状。
周小麦咬断线头,把缝好的口罩举到灯下。针脚歪歪扭扭像蚂蚁行军,右耳带子缝得比左耳短了一截。她拆开重缝到第三次时,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在未成形的口罩上烫出芝麻大的黑点。
第二天清晨,周小麦把弟弟裹成粽子送去村诊所。路过许朝阳家开的文具店时,她看见橱窗里新摆了带香味的荧光笔。许朝阳正蹲在门口理货,鼻音浓重地哼着走调的歌。他抬头时,周小麦迅速把缝了半夜的口罩塞进书包最里层。
周小麦!他突然喊住她,你作文上校报了。
她的左脚绊到右脚,差点摔进路边的排水沟。书包里的铁皮铅笔盒咣当作响,掩盖了她剧烈的心跳声。许朝阳指着文具店门口的报刊架,最新一期校报第三版确实印着她的《秋收》,只是署名被排版挤到了角落。
那个...谢谢。她声音小得像蚊子振翅。
许朝阳已经转身去拆纸箱,后脑勺翘起一撮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周小麦盯着那撮头发看了三秒,突然发现柜台后面挂着个刺绣口罩——浅灰色底子上绣着深蓝色帆船,针脚细密得像是机器织的。
弟弟在诊所打针时,周小麦在校报边缘写下许朝阳提到的段落。回到家,她找出珍藏的玻璃罐,把校报碎片和橡皮屑、指甲片放在一起。罐子底部还躺着那包没拆封的小熊纸巾,塑料包装在暮色中泛着朦胧的光。
流感肆虐的第三周,整个教室弥漫着板蓝根的味道。周小麦每天提早到校,用酒精棉片擦拭许朝阳的课桌椅。这天她正踮脚擦他座位旁的窗户,突然听见女厕隔间传来熟悉的名字。
许朝阳肯定喜欢林小满,昨天我看见他收了手工口罩。
那个刺绣的听说用了进口绣线...
黑妞也配往许朝阳跟前凑上次我看她...
冲水声淹没了后半句。周小麦低头发现食指被窗框木刺扎出了血,暗红色的血珠缓缓膨胀,像朵微型罂粟花。她下意识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铁锈味和残留的酒精味。
午休时,她看见林小满戴着那个帆船口罩从办公室出来,眼睛弯成月牙。许朝阳走在她旁边,手里转着那支宇航员铅笔。经过周小麦身边时,铅笔突然掉在地上,滚到她布鞋边。
麻烦...许朝阳的视线掠过她胸前,停顿了半秒,同学。
周小麦弯腰捡铅笔时,看见他球鞋上沾着泥点,形状像只展翅的鸟。铅笔芯断了一截,她递回去时刻意避开他指尖,却还是感受到了高于常人的体温。
你发烧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许朝阳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这么明显他的睫毛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没事,吃过药了。
当天最后一节自习课,周小麦注意到许朝阳在草稿纸上反复写同一个单词。他揉掉第三张纸时,她假装捡橡皮把那团纸抓在手心。展开后看见persistence被写了十七遍,字母e的尾巴都带着不耐烦的上挑。
放学后,周小麦在玻璃罐里加入新的收藏品——带着薄荷糖气味的草稿纸。她把纸团抚平的动作像在对待出土文物,连边缘的折痕都舍不得弄破。煤油灯下,薄荷的清凉混着纸浆的苦涩,让她想起许朝阳说同学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接下来的两周,校报连续刊登了周小麦的《秋雨》和《稻草人》。每次发刊日她都故意绕到文具店门口,许朝阳却再没提起过她的文章。深秋的风把校报吹得哗哗响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数他咳嗽的次数,就像从前数他穿蓝色衣服的天数。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周小麦在田字格本上画下第十七个正字。许朝阳的感冒终于好了,而她的针线盒里,那个烫了黑点的口罩始终没送出去。玻璃罐里新增的物品是一张医务室领药单,她在操场角落捡到的,患者姓名栏写着许朝阳,字迹被雨水晕开成小小的蓝色湖泊。
那天夜里,弟弟的咳嗽突然加重。周小麦背着他在田埂上狂奔时,看见银河横贯夜空,像许朝阳铅笔盒里断掉的荧光笔划出的痕迹。村医家的狗吠声中,她莫名想起那个绣着帆船的口罩,针脚细密得让人绝望。
姐,疼...弟弟在她背上哼哼。
周小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屁股,突然摸到自己书包侧兜鼓出一块。那是她准备投稿的新作文,题目叫《暗恋》。
data-fanqie-type=pay_tag>
4.
寒露低垂(冬)
周小麦在作文本封面上画了第十七颗五角星。自从许朝阳说她文笔真好后,校报邮箱里每周都会准时出现她的投稿。此刻她正盯着最新一期校报的第三版,《冬窖》的标题下方印着小小的初三(2)班周小麦,字号比旁边的教师论文小了一号。
写得不错。
这句话突然从头顶落下时,周小麦正在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她睫毛上,许朝阳的身影在值日表玻璃的反射中变形拉长。他手里晃着份校报,报纸边角扫过她后颈,像一片冰凉的羽毛。
什么她攥紧了黑板擦。
这篇白菜窖藏的描写。许朝阳用食指点了点报纸,指甲盖上有个半月形的白斑,好像能闻到泥土味。
周小麦的耳朵突然烧起来。上周三她确实趴在菜窖口观察了一小时,就为了写出让许朝阳能闻到的句子。黑板擦在她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扬起的粉尘在阳光里形成一道微型银河。
谢谢。她声音细如蚊蚋。
许朝阳已经转身走开,校报被他随手塞进课桌。周小麦注意到他的课桌边沿贴满了动漫贴纸,而自己道谢时正站在值日生轮值表前——周小麦和许朝阳的名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得这么近,中间只隔着林小满三个字。
那天放学后,周小麦绕道去了校报编辑部。隔着门玻璃,她看见主编正把一摞废稿扔进纸篓。最上面那页恰好是她的《初雪》,被红笔画了巨大的叉。退回理由写着:缺乏矛盾冲突。
要投稿吗身后突然有人问。
周小麦差点撞上防火栓。问话的是校报李老师,眼镜链子上挂着颗迷你钢笔形状的吊坠。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从书包里掏出新写的《腌冬》,稿纸边缘还带着橡皮擦过的毛边。
坚持投稿是好事。李老师翻着稿纸,不过为什么突然这么积极
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缕夕阳,正好照在周小麦手背上。她盯着那块光斑,想起许朝阳说能闻到泥土味时微微皱起的鼻梁。真实答案在舌尖转了三圈,最终变成:想考县中。
回家路上经过许朝阳家的文具店,橱窗里新摆了圣诞贺卡。周小麦隔着玻璃数那些烫金字母,突然看见许朝阳的身影在后排货架间闪过。他正在整理笔记本,后脑勺那撮不听话的头发又翘了起来,像棵倔强的稗草。
除夕前一天,村里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周小麦帮母亲糊完窗缝,突然发现字典扉页的日期已经刻到12月31日。弟弟在院里堆雪人,用煤块做的眼睛不对称地歪着,莫名像许朝阳那次感冒时的表情。
我去小卖部买盐。她系上围巾时说。
雪夜的五公里像一场梦。周小麦的布鞋很快被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镇上的路灯裹着冰壳,光线变得毛茸茸的。许记文具店关着门,但橱窗里亮着串小彩灯,在雪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周小麦蹲下来系鞋带时,发现橱窗角落新添了件装饰——用作业本折的纸船,船帆上写着新年快乐。她认出那是许朝阳的字迹,最后一笔总是习惯性上扬,像他笑时右嘴角的弧度。
雪越下越大,她的影子在橱窗上越来越淡。当远处传来鞭炮声时,周小麦才意识到已经站了一小时。转身前,她悄悄把冻红的手指按在玻璃上,正好覆盖那艘小纸船的位置。回家路上,新雪已经盖住了来时的脚印。
正月初三返校值日,周小麦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更新了她的统计本:
【全年对话记录】
1.3月4日借过(走廊)
2.4月16日橡皮掉了(物理课)
3.5月21日谢谢(还作业)
4.6月3日谢谢(扇风)
5.9月1日同学(捡铅笔)
6.9月15日发烧(自习课)
7.10月8日文笔真好(黑板报)
8.10月22日能闻到泥土味(校报)
9.11月5日坚持投稿是好事(李老师在场)
10.12月12日要交数学作业(小组长)
11.12月24日圣诞快乐(全班集体说)
最长一次对话是12月24日,全班互道圣诞快乐时,许朝阳转头对她说了这四个字。当时他嘴里含着薄荷糖,呼出的白气带着清凉的甜味。
周小麦合上本子时,一片干枯的槐树叶从扉页飘出来。那是秋天时落在许朝阳肩上的,她趁没人注意时偷偷收藏的。树叶的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数,像她统计表中那些可怜的数字。
开学第一周,校报推出了寒假征文专栏。周小麦的《岁寒》被登在末版,编辑破天荒配了插图——一个站在雪地里的小人,背影孤零零的。发报当天,她特意等到教室没人,把报纸轻轻放在许朝阳课桌上,用他的铅笔盒压住署名位置。
许朝阳回来时带着篮球,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抓起报纸扇风,根本没注意到那篇文章。周小麦看着自己的文字在他手中哗啦作响,最后被随手塞进课桌深处,和上学期期末试卷皱巴巴地挤在一起。
那天放学后,周小麦在玻璃罐里添了两样新东西:一片被压平的槐树叶,和半块薄荷糖包装纸。后者是她从许朝阳座位下捡到的,银色的内衬还残留着些许甜味。煤油灯下,包装纸反射出细碎的光,像雪夜橱窗上那些渐次熄灭的小彩灯。
三月倒春寒时,周小麦收到了县中文学社的邀请函。信纸上有淡淡的油墨香,落款处盖着蓝色印章。她把信折成方块藏进字典夹层,正好挨着那包从未拆封的小熊纸巾。当晚的油灯特别亮,她在日记本上写:如果《岁寒》能获奖,就...
写到这里突然停住,笔尖在纸上洇出个漆黑的洞。弟弟翻了个身,梦话里夹杂着糖果和鞭炮。周小麦吹灭油灯,黑暗中她摸到玻璃罐冰凉的外壁,里面装着整个冬天的重量。
5.
稗子抽穗(春)
周小麦的掌心还残留着布料的触感。三分钟前,许朝阳的篮球衣擦过她手背,数字7的丝网印像烙铁般在她皮肤上留下无形的印记。现在这个数字正随着他的跑动在阳光下跳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她始终无法聚焦的视线。
传球!
喊声未落,许朝阳已经跃起接球。周小麦站在操场边缘的槐树下,假装在背英语单词,眼睛却跟着他起跳的身影移动。他的小腿肌肉绷出漂亮的弧线,球衣下摆翻飞时露出一截腰线,皮肤上覆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像撒了水晶粉。
砰——
重物坠地的闷响让周小麦猛地合上单词本。许朝阳躺在地上,左膝盖擦破了一大片,血珠正从伤口渗出,沿着小腿曲线缓缓下滑。她看着队友们围上去又散开,有人跑去医务室,有人递矿泉水,林小满从看台跑下来时,发梢的蝴蝶结一颤一颤。
周小麦的布鞋不知何时已经迈出三步。她转身冲向小卖部,书包里的铁皮铅笔盒哐当作响。三天午饭钱换来的碘伏和纱布躺在口袋里,包装袋被她捏得哗啦响。跑回操场时,她看见许朝阳正仰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有滴水从嘴角滑落,消失在衣领里。
给你...周小麦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林小满正用湿纸巾擦拭许朝阳膝盖周围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名贵瓷器。许朝阳突然抓住林小满的手腕:别用这个,含酒精。他说话时眉头皱起,左耳那颗褐色小痣跟着动了动,像粒小小的芝麻。
周小麦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碘伏瓶子。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买的正是酒精款。这时许朝阳撑着地面站起来,顺手把空矿泉水瓶抛向垃圾桶。瓶子撞在桶沿弹开,滚到周小麦脚边。
能走吗林小满搀住许朝阳手臂。
没事。他咧嘴笑了,右嘴角上扬的角度和纸船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周小麦看着他们走向医务室,许朝阳的球衣背面被汗水浸透,数字7变成了深蓝色。她弯腰捡起那个矿泉水瓶,瓶口还带着些许湿润。阳光下,塑料瓶折射出七彩光斑,在她手心里微微发烫。
那天晚上的煤油灯特别暗。周小麦用剪刀小心地剪下矿泉水瓶口,嘴唇接触过的部位被她保留成环形。塑料边缘有些毛糙,她用指甲一点点刮平,直到能套在小指上而不觉得刺痛。玻璃罐里又添了新成员,在一堆橡皮屑和草稿纸中间,这个透明的圆环像枚小小的指环。
日记本摊开在膝头,她写下:要是能变成创可贴就好了。笔尖突然戳破纸张,墨水晕染成黑色的太阳。她用力划掉这行字,力道透过五页纸,在下一页留下凸起的痕迹。被划烂的好字像个张大的嘴,无声地尖叫着。
第二天体育课,周小麦在器材室发现那件带血的球衣。它被胡乱塞在篮球筐后面,数字7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铁锈色。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布料硬硬的,带着汗水和阳光混合的气味。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让她缩回手,指尖却记住了那个数字的触感。
午休时,周小麦在课桌下偷偷翻看许朝阳的作业本。他的字迹总是向右上方倾斜,像被风吹歪的麦子。在化学笔记本最后一页,她发现一行小字:林小满对芒果过敏。这行字旁边画了个笑脸,嘴角上扬的角度让她想起垃圾桶旁那个矿泉水瓶。
周小麦突然合上本子。她翻开自己的田字格本,在最后一页写下:许朝阳左耳有痣,讨厌酒精味,喜欢...写到这里停住了,笔尖悬在纸上良久,最终只画了个数字7。
篮球赛后第三天,许朝阳回来上课了。膝盖上贴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走路时微微跛脚。周小麦看着他弯腰捡笔时倒抽冷气,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碘伏——那瓶她最终没送出去的药水,现在正躺在书包最底层。
周小麦。李老师突然点名,把作业收上来。
她捧着作业本走过许朝阳身边时,闻到了淡淡的药膏味。他的作业本打开着,最新一页写着《春季运动会报名表》,4×100米接力后面跟着林小满的名字,被圆圈着重标注。周小麦的指尖在7号球衣接触过的位置微微发烫。
放学路上,文具店橱窗换了新广告。许朝阳站在梯子上贴海报,受伤的腿微微弯曲着。周小麦在马路对面数他贴海报的动作:按左上角一次,右下角两次,中间轻轻抚平三次。最后他跳下梯子时踉跄了一下,周小麦的右脚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收住。
当晚的玻璃罐前,周小麦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糖纸。这是白天在许朝阳座位下捡到的,薄荷味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糖纸背面有行小字:放学后琴房见,字迹不是许朝阳的。她把糖纸抚平对着油灯看,透明处映出自己变形的脸。
春分那天,周小麦在田埂上发现一株早开的蒲公英。她把绒毛吹向镇子方向,看着那些小伞在空中分解消散。回家后,她在日记本上画满数字7,又一个个涂黑。煤油灯爆了个灯花,正好落在某个7的拐角,烧出个焦黄的洞。
运动会前一天,许朝阳在走廊拦住她:能不能借下数学笔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周小麦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和去年秋天一模一样。她递出笔记本时,小指上的倒刺勾住了纸页。
谢谢。许朝阳翻着笔记,你字真工整。
周小麦盯着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突然发现那形状像极了蒲公英的绒毛。她想说你化学笔记最后一页写错了,林小满其实喜欢芒果,出口却变成:接力赛加油。
许朝阳惊讶地挑眉,左耳的小痣跟着动了动。周小麦落荒而逃,跑到操场边缘才敢回头。他已经走远了,她的数学笔记在他手里晃动着,像只被捕获的白鸟。
运动会当天,周小麦在观众席上更新了她的统计本:第12次对话,时长23秒,主题是数学笔记。看台下的跑道上,许朝阳正帮林小满别号码布,手指在她后背停留的时间远超必要。周小麦突然合上本子,掌心的7字烙印隐隐作痛。
当许朝阳冲过终点线时,全场欢呼声像潮水般涌起。周小麦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许朝阳喊声中。她摸到口袋里的碘伏瓶子,塑料表面已经被体温捂热,像颗永远不会落下的泪。
6.
梅雨季(夏)
周小麦的指尖在英语书扉页停留了三秒。那个用蓝色圆珠笔画的小太阳已经有些模糊,但辐射状的线条依然清晰,像是许朝阳随手一挥的产物。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许朝阳三个字的签名上,笔画中的顿挫在强光下纤毫毕现。
贫困生领书处的牌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教务处门口,周小麦是今天第五个来领书的。她原本只想拿本旧词典,却在书架最下层发现了这本《中考英语考点精讲》。书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但扉页上全是许朝阳的笔记——单词persistence被反复写了十几遍,和她之前在草稿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同学,选好了吗教务老师敲了敲桌子。
周小麦猛地合上书,封面与她掌心相触时发出轻微的啪声。走出教务处时,她看见走廊尽头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红色书包在阳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许朝阳手里抱着几本厚书,正蹑手蹑脚地往捐赠图书箱里塞。
周小麦躲到立柱后面,看着他把书放好后又故意绕到走廊另一端,装作刚来的样子和路过的老师打招呼。他转身时,周小麦看清了他刚放进去的书——正是上学期竞赛班发的《物理难题解析》,全新的一本要卖四十六块钱。
梅雨季的天气说变就变。放学时,天空突然压下来,乌云像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挂在教学楼顶上。周小麦把英语书裹在塑料袋里塞进书包,刚走到校门口,雨点就砸了下来。她看见许朝阳撑开一把深蓝色格子伞,伞面上印着小小的NASA标志。
小满!这边!
林小满像只轻盈的燕子钻进许朝阳伞下。他们挨得很近,许朝阳不得不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左肩很快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周小麦站在走廊下,看着他们渐行渐远,伞面上的NASA标志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小蓝点。
雨越下越大,周小麦把书包抱在胸前冲进雨里。雨水很快浸透她的校服,布料黏在背上像层冰冷的皮肤。路过许朝阳家的文具店时,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橱窗里新摆了一排防水笔记本,旁边立着块牌子:雨天特惠。
周小麦全身滴着水,在橱窗前站了十分钟。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眼睛,涩得发疼。回到家时,弟弟正趴在门槛上玩纸船,看见她就喊:姐!许朝阳来村里了!
什么周小麦差点摔了书包。
刚看见他骑车过去,往河堤那边。弟弟举起湿漉漉的纸船,他的伞真好看!
周小麦换上干衣服,英语书被她放在煤油灯下最干燥的位置。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像无数小鼓,她翻开书页,发现第137页夹着一片枯叶做成的书签。叶子已经被压得透明,叶脉在灯光下像张精细的网。
那晚周小麦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她梦见自己举着NASA图案的伞站在校门口,许朝阳浑身湿透地跑来躲雨。梦里的伞突然变得很重,压得她手臂发酸,醒来时发现是弟弟把胳膊搭在她额头上。
天亮时雨停了,但低烧持续了三天。周小麦每天都会翻那本英语书,指尖总是不自觉地摩挲扉页的小太阳。到第四天时,那个位置已经比其他书页更光滑,蓝色墨水也有些褪色。她发现自己能认出许朝阳的笔记节奏——p总是写得很圆,e的尾巴习惯性上扬,和他说话时右嘴角的弧度一样。
返校那天,周小麦在操场边看见许朝阳和林小满在打羽毛球。许朝阳每接一个球就会大喊Persistence!,声音大得整个操场都听得见。周小麦站在槐树下,英语书在书包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个不能说的秘密。
午休时,周小麦看见许朝阳独自在教室后墙出黑板报。他踮脚写标题时,后腰露出一小截皮肤,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周小麦假装整理书包,目光却黏在他握粉笔的手指上——那支粉笔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断成两截。
见鬼。许朝阳弯腰捡断掉的粉笔,后颈的脊椎骨凸起得像串小珠子。
周小麦突然站起来,动作太急碰倒了椅子。许朝阳回头看她时,粉笔灰从指缝簌簌落下,在阳光里形成一道微型银河。
要...要帮忙吗她声音发颤。
许朝阳眨了眨眼,左耳的小痣随着这个动作轻轻跳动:你会画向日葵吗
周小麦接过粉笔时,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许朝阳的手指温暖干燥,而她掌心还带着低烧未退的潮意。黑板报右下角很快出现了一朵向日葵,花瓣画得格外用力,粉笔几乎要戳穿黑板。
哇哦,许朝阳凑近看,你画得真好。
他的呼吸拂过周小麦耳畔,带着薄荷糖的清凉。周小麦僵在原地,突然发现他右脸颊有颗极淡的雀斑,平时被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粉笔在掌心断成好几截。
放学时又下起小雨。周小麦站在走廊上,看着许朝阳撑开那把NASA图案的伞。今天林小满请假,他独自走进雨里,伞面微微倾斜着,仿佛身边还有个看不见的人。周小麦把英语书紧紧抱在胸前,冒雨跑向校门,布鞋踩进水坑时发出咕唧的声响。
那晚的玻璃罐里多了样新东西——半截蓝色粉笔。周小麦用纸小心包好,和橡皮屑、草稿纸放在一起。煤油灯下,粉笔的蓝色比扉页的小太阳浅一些,像是被雨水冲淡了。
周末,周小麦走了四里地去镇上买笔记本。许朝阳家的文具店挤满了买中考资料的学生,她看见他坐在收银台后面,正给一摞书扫码。有个女生买了本《中考英语考点精讲》,许朝阳接过钱时说了句Good
choice。
周小麦攥着皱巴巴的十块钱,在书架前徘徊了很久。最终她选了本最便宜的单线本,封面上印着俗气的玫瑰花。付钱时许朝阳头也不抬地找零,硬币从他指间滑落到玻璃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谢惠顾。他公式化地说,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周小麦捏着硬币走出店门,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她拐进小巷,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带笔记的英语书。许朝阳画的小太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希望这本笔记能帮到你。——许朝阳
这行字写得工整克制,和他平时潦草的笔迹完全不同。周小麦用指尖抚摸每个字母,纸页粗糙的触感透过皮肤直达心底。巷子口传来自行车铃声,她慌忙合上书,却看见只是个送货员。
回家路上经过河边,周小麦看见几个小孩在捞蝌蚪。她蹲下来看了会儿,突然发现水里漂着个熟悉的东西——NASA图案的伞面残片,蓝色已经褪得发白。她伸手去捞,水流却把它卷得更远。
那晚的日记本上,周小麦画了无数个小太阳。画到第三页时,笔尖突然戳破纸张,墨水晕染成黑色的花朵。弟弟在睡梦中嘟囔着伞,而她盯着英语书扉页,发现那行小字其实写得很轻,像是怕被谁看见。
梅雨季结束前,周小麦在田字格本上记下:许朝阳共捐赠图书12本,其中7本是英语。这个数字让她想起他球衣上的号码,掌心又隐隐泛起那种被烙印的灼热感。玻璃罐里的粉笔已经碎成粉末,但每当阳光照在英语书的小太阳上时,那些蓝色线条依然鲜亮如新。
7.
收割前夜(秋)
周小麦的织针第三次戳破了手指。煤油灯下,血珠在浅蓝色毛线上洇开,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腊梅。她咬着嘴唇把线拆到开头,指尖的血渍在毛线上留下淡淡的锈色。这是她拆织的第七遍,总在织到拇指位置时出错。
听说许朝阳要考省一中。白天女生厕所的对话像根刺扎在耳膜上,他爸早托好关系了。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弟弟在隔壁床磨牙的声音格外清晰。周小麦盯着织到一半的手套,突然发现左右两只大小不一样。右手的织得太紧,像要死死攥住什么不肯放似的。
毛线是上周从镇上买的,最便宜的腈纶线,标签上写着天空蓝。当时许朝阳家的文具店正在清仓,她看见他在门口贴搬迁大甩卖的告示,钢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面。
姐,你织给谁弟弟突然在黑暗中发问。
周小麦的织针当啷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后脑勺撞到桌角,疼得眼前发黑。弟弟翻了个身,梦里还在嘀咕:许朝阳今天...骑车...
手套最终在黎明前成型,歪歪扭扭的针脚像她此刻紊乱的心跳。周小麦把它们塞进书包夹层,毛线粗糙的触感摩擦着英语书的边缘——那本许朝阳捐赠的《中考英语考点精讲》已经快被她翻烂了,扉页的小太阳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清晨的教室弥漫着油墨味。周小麦刚坐下就听见后排女生在讨论毕业纪念册,许朝阳的声音格外清晰:省一中宿舍有暖气,听说还有游泳课。她假装整理书包,耳朵却捕捉着他话语里的每个起伏。当他说可能下周就走时,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凹痕。
午休时周小麦溜回空荡荡的教室,把手套放在许朝阳课桌里。刚塞进去就后悔了,又掏出来重新叠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手套上,她才意识到天空蓝和他常穿的那件卫衣根本不是同一种蓝。
放学后她去了河边。秋日的河水凉得刺骨,手套入水时发出轻微的噗通声。周小麦看着它们慢慢吸水下沉,突然发疯似的脱了鞋袜去捞。河水没到大腿时,她摸到了那只已经湿透的右手手套,指腹触到里面有个硬块。
岸上的书包里,躺着被揉成团的左手手套。周小麦哆嗦着展开湿漉漉的右手套,从里面掏出一张字条——许朝阳三个字被水泡得模糊不清,笔画晕染得像在流泪。这是她昨晚偷偷塞进去的,现在字迹化开成了蓝色的皮肤。
回家路上经过许朝阳家正在清仓的文具店,橱窗里的NASA雨伞已经卖掉了。周小麦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直到许朝阳出来拉卷帘门。他看见她时愣了一下,嘴角扬起礼貌的微笑:要买什么吗最后一天打折。
不用...谢谢。周小麦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许朝阳的视线掠过她滴水的裤脚,左耳的小痣在夕阳下变成淡金色。他转身前说了句中考加油,语气和上次说圣诞快乐一模一样。周小麦攥着口袋里湿透的字条,突然发现他长高了不少,校服裤脚已经吊在脚踝上方。
那晚的玻璃罐前,周小麦用弟弟的玩具天平称量所有收藏品。橡皮屑0.5克,草稿纸3克,矿泉水瓶口2克,粉笔末1克...总计43克。最重的是那个生锈的订书机——上学期期末许朝阳借给全班装订试卷时,她偷偷多按了一次,把针头留在自己那叠纸里。
煤油灯下,订书机表面的刮痕组成奇怪的图案。周小麦用指尖描摹那些纹路,想象许朝阳的手指也曾这样划过。突然灯花爆响,她看见自己倒映在订书机金属面上的脸——过时的短发,宽大的校服,和许朝阳说话时会发红的耳尖。
第二天起,周小麦开始了她的告别仪式。每天提早一小时到校,在许朝阳可能出现的每个地方留下足迹:操场第三棵槐树下,旧琴房最远的窗台,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但她总与他错开时间,像故意躲着彼此的行星。
周末她去了许朝阳常去的篮球场。空荡荡的场地上只有几个小学生,篮筐在秋风中轻微摇晃。周小麦坐在他们惯常休息的长椅上,发现木条缝隙里卡着个褪色的糖纸——薄荷味,和那天在琴房窗外捡到的一样。
姐姐帮我们捡球!小学生的喊声惊醒了她。
篮球滚到脚边时,周小麦注意到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7。她的掌心突然灼热起来,仿佛又触摸到那件带血的球衣。投球时她用了全力,球撞在篮板上发出闷响,惊飞了围墙上的麻雀。
中考前一周,许朝阳果然没再来学校。他的座位空荡荡的,桌洞里只剩几张废纸。周小麦趁没人时偷了一张,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省一中校徽,旁边写着宿舍楼食堂游泳池,每个词后面都跟着兴奋的感叹号。
毕业典礼那天,周小麦在签名墙前站了很久。许朝阳的名字已经有人代签了,潇洒地占据着中央位置。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边缘,两个字拘谨地缩在一起,中间的空隙刚好能塞下一粒芝麻。
回家的田埂上,晚霞把云朵染成橘红色。周小麦突然跑起来,书包里的玻璃罐叮当作响。跑到喘不过气时,她发现眼前是许朝阳曾经骑自行车经过的那段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泥泞早已干涸,地上只剩几道深深的车辙。
当晚的煤油灯下,周小麦翻开那本英语书。小太阳旁边希望这本笔记能帮到你的字迹依然清晰,她突然用铅笔在下面写了句谢谢,又立刻用橡皮擦掉。橡皮屑落在天平托盘里,让总重量从43克变成了43.1克。
弟弟在睡梦中咳嗽起来,周小麦轻轻拍着他的背。窗外,初秋的蟋蟀开始鸣叫,声音和去年、前年一模一样。玻璃罐里的订书机突然反射出一道月光,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条通往远方的路。
周小麦吹灭油灯,黑暗中她摸到枕头下的田字格本。最后几页写满了7,有些已经被手指摩挲得模糊不清。她想起河边那个写着许朝阳的字条,被水泡糊的墨迹像极了此刻涌出眼眶的温热液体。
毕业照发下来那天,周小麦发现自己站在最后一排最边上,而许朝阳因为提前离校,照片上只有个用钢笔后补的轮廓。她盯着那个模糊的侧影看了很久,突然用圆规尖在字典扉页刻下最终日期——6月15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8.
稗子落地(冬)
玻璃罐摔碎的声响像一颗星星炸裂。周小麦看着三年的收藏品在水泥地上四散奔逃,橡皮屑被穿堂风卷起,像一群微型蒲公英四散飞去。弟弟站在碎片中间,吓得张大了嘴,缺了门牙的牙龈粉得刺眼。
对不起姐...弟弟弯腰去捡那些草稿纸碎片,手指被玻璃碴划出了血。
周小麦蹲下来,膝盖压在字典扉页上——那里刻满了日期和最后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她徒劳地拢着地上的碎屑,但风太急了,许朝阳感冒时用过的草稿纸、那半片指甲、矿泉水瓶口剪下的圆环,全都混在尘土里消失不见。
算了。她突然松开手,剩下的橡皮屑从指缝溜走。
毕业典礼的喧闹声从操场传来,周小麦把字典塞进书包,突然发现扉页上的刻痕在阳光下像一行行微型沟壑。弟弟怯生生递来唯一抢救到的东西——订书机,金属表面沾了他的血渍。
这个不要了。周小麦把它放进垃圾桶,铁皮撞击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回家路上经过许朝阳家原来的文具店,招牌已经拆了,橱窗里空荡荡的。周小麦驻足片刻,突然发现墙角有张被雨水泡烂的纸,隐约可见省一中录取通知书几个字。她踢了踢那张纸,它便彻底碎在了风里。
十年后的同学会定在除夕前一天。周小麦对着酒店洗手间的镜子整理围巾时,发现自己的手指还记得如何扎鱼骨辫——那是林小满常梳的发型。镜中人早已不是当年皮肤黝黑的黑妞,但耳根在紧张时依然会泛红。
周小麦!当年的班长挥手,坐这边!
包厢里暖气太足,周小麦解开大衣纽扣时,听见有人提起许朝阳的名字。他迟到了,正在停车。她端起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转了一圈——这是许朝阳当年拿杯子的角度,她统计本上记过11次。
听说他女儿都三岁了,文艺委员凑过来,在美国生的...
门突然被推开,许朝阳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左耳那颗小痣在酒店灯光下依然清晰。他的红色书包换成了黑色公文包,但后脑勺那撮头发还是倔强地翘着。周小麦的茶杯在碟子上磕出轻响,水纹晃动着映出她变形的脸。
抱歉抱歉!路上堵车。许朝阳脱下大衣,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着冷光。
他落座时恰好在她对面。服务员上菜的空档,他忽然抬头:周小麦你变了好多。他的视线扫过她的羊毛连衣裙和珍珠耳钉,现在在哪高就
出版社。她声音比想象中平稳,做儿童图书编辑。
许朝阳眼睛一亮:我女儿最爱看绘本!他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屏幕上是个穿NASA卫衣的小女孩,看,这是她...
周小麦注视着那个笑容灿烂的孩子,突然发现她右脸颊有颗极淡的雀斑,位置和许朝阳当年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喉咙发紧,不得不喝口茶掩饰。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当年的青涩往事。许朝阳喝得耳根通红,突然拍桌笑道:你们知道吗我老婆总说我中学肯定很多人追,但事实上——他做了个夸张的摊手动作,根本没人喜欢我!
哄笑声中,周小麦低头转着茶杯。瓷杯在她指尖稳稳地停在他常用的30度角,杯底残留的茶叶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她想起玻璃罐里那些称重过的收藏品,总共43克,最重的是那个生锈的订书机。
周小麦当年...文艺委员突然开口。
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作文写得特别好!还上过校报。
许朝阳恍然大悟地点头:对对!那个描写菜窖的...他转向周小麦,眼神却是茫然的,显然根本不记得具体内容。
同学会散场时飘起了雪。周小麦站在酒店门口等出租车,许朝阳从停车场跑来,往她手里塞了张名片:有空联系!我女儿真需要好书单。他的手掌依然温暖干燥,和十年前接羽毛球时一样。
名片上印着科技公司总监,背面用铅笔写着女儿的名字:许星辰。周小麦把名片收进钱包,突然想起那个NASA图案的雨伞,和漂流在河里的右手手套。
除夕夜,周小麦在超市采购年货。冷藏柜前,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挑酸奶。许朝阳的购物车里堆满零食,最上面是盒鲜切芒果。他的鱼骨辫妻子在隔壁货架挑选巧克力,小女孩坐在车里晃着脚,穿着印有7号的球衣。
周小麦本该悄悄走开,但她的身体先于大脑行动了。等她回过神,已经站在许朝阳面前,手里拿着那盒芒果。
你过敏。她说。
许朝阳的表情凝固了。他盯着周小麦看了足足三秒,睫毛在超市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小女孩好奇地伸手抓芒果盒,塑料包装在她小手里哗啦作响。
你是...许朝阳的眉头皱起又舒展,初三那个...周...
周小麦。她把芒果放回货架,指尖沾了些金色的汁液,闻起来甜得发腻。
许朝阳突然抓住她手腕:等等!他的拇指正好按在她当年被窗框木刺扎伤的位置,你怎么知道我对芒果...
妻子推着购物车过来,鱼骨辫优雅地垂在肩头:朝阳,这位是
同学。周小麦抢先回答,悄悄抽回手。许朝阳掌心的温度残留在她皮肤上,像那个夏天球衣数字7留下的烙印。
他们站在冷冻柜的雾气中,谁都没有继续那个关于芒果的话题。许朝阳的小女儿突然举起绘本:爸爸讲!周小麦瞥见书名——《小王子与玫瑰》。
我们先走了。许朝阳最终说道,眼神却还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他推车离开时,周小麦注意到他后颈的脊椎骨依然明显,像一串藏在衣领下的珍珠。
结账时,周小麦发现自己无意中拿了盒草莓牛奶——许朝阳当年带给林小满的那种。她把它放回货架,换成自己常喝的柠檬茶。走出超市,雪已经停了,夜空中有几颗特别亮的星星。
手机突然震动,是出版社群发的拜年信息。周小麦划开屏幕,壁纸是张星空照片——那是她负责的科普绘本内页,角落里印着行小字:有些星星早已熄灭,但我们依然能看见它们的光芒。
她想起十年前那个打碎的玻璃罐,橡皮屑在风中飞舞的样子像场微型流星雨。许朝阳画的小太阳,宇航员铅笔,薄荷糖味的草稿纸...43克的青春原来这么轻,轻得可以被一阵风吹散。
回家的路上,周小麦拐进一家文具店。橱窗里摆着最新款的NASA雨伞,旁边是印有宇航员图案的铅笔。她买下一支铅笔,在收银台前习惯性看了看价签——四十六元,相当于当年那本《物理难题解析》的价格。
雪又开始下了。周小麦把铅笔放进包里,突然摸到一个硬物——许朝阳的名片。路灯下,她发现背面除了女儿名字,还有行极小的字:谢谢你还记得。
雪花落在名片上,很快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周小麦抬头看向路的尽头,许朝阳一家已经走得很远,三个身影在雪中融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她转了个方向,朝家走去,布鞋踩在新雪上,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全文完]
后记:这个关于无果暗恋的故事最终定格在一个雪夜,周小麦与过去的自己和解。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意,最终化作对彼此生活的尊重与祝福。就像稗子终会落地,在泥土里默默滋养新的生长。感谢您跟随这个平凡又动人的青春故事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