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陌人 > 第一章

1
那夜暴雨,我救治了一位奇怪的病患。
那时他躺在德升堂的药柜前,一袭白衣,衣上似融清雪化血梅,腰间一枚金牌显得刺目,柜中药材翻落于地,撒其周身,一片狼藉。
我将他安置在了偏房,查探其伤时,未能预料到他竟以残存之气扼我脖颈,额暴青筋,目露凶光。
你做什么
他的气息裹挟了阴雨的湿冷。
我坦然应道:
救你性命。
他探究地打量我一番,许是卸下防备,许是力竭,他不做反抗,也无力反抗,因他再次昏死过去。
他的伤势比我预期的更为严重,我只感叹于他这副年轻的身子,竟已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我心知肚明——他绝非等闲之辈。
出人意料的是,不过三日,其内伤已无大碍,恢复能力堪称恐怖。
一日夜里,我送去药膳时,竟见他裸着上身斜坐榻上,正悠悠举杯饮酒。
见我来,只挑衅般地将杯中酒举前轻晃。
榻下散落几坛酒。
好歹我救治了你,你这人负恩不说,未免太贪心了。
他偷喝了我私酿的酒。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勾唇一笑。
这点小伤本无足挂齿。
说罢,他起身缓缓而来。
倒是你,我饶了你的性命,岂非大德
我别过眼去,冷笑道: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不成
罢了,酒多人病,我不计较。
他却抬起我的脸来,目色沉沉:
壶中无酒难留客,看来姑娘你是有意留我,使我病,使我留。
原以为是什么侠义正派之士,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偷酒滑舌的登徒子。
我迎上他的目光,眼底不起波澜。
他的手轻轻挑起我的下颌,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笑意不入眼底,他道:
你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只是。。。我万不能徒有虚名。
说罢,他缓缓靠近。
面对我的冷眼相视,他微微挑眉,薄唇轻启:
若我说,我是个杀手呢。
我望向他幽深的眼眸,不像是玩笑话。
那又如何
我反问他。
行医救治,不论人。
姑娘好胆量。
闻言我嗤笑一声,反手卸下他钳制的手,搭指把脉,探其虚实。
能将你从阎王殿拉回来,怎么会没有这点儿胆量既已痊愈,想必公子也不宜久留于此。
我下了逐客令。
不想他目光一瞬错愕,反攻覆手为上。
既是杀手,掌生杀,权当在上。
我仰面看他,抽出手来。
掌他人生杀,却不得己生。我既救你,如何算不得坐权上观。
2
第二日,他便不见了踪影,并顺走了我的一瓶药酒。
我本就不求他有任何回报,加之他品行不端,如今他离开,我也如释重负。
接连几日下着暴雨,听说南边发了洪水,我叫人屯了些物资。
不想几日后,入夜时,偏房上了灯。
我按捺住细微的躁动,本想回屋,不予理会。
却听偏房开门声。
阿无姑娘怕见我
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我不禁心上一颤,他竟没走,且得我名讳。
我淡然转过身去,应道:
自然怕。
怕你吃肉不吐骨头,将我这小小医馆吃空了。
话音刚落,便听他朗朗一笑。
阿无姑娘可真是冤枉人了。
治病买酒的钱,我可都给你了。
他仍是一身白净,手上提了一壶酒,一叶肉,向我走来。
何时
我疑心于自己的失忆。
姑娘。。。药枕之下。
他竟擅自闯进过我的闺房!
眼下对于此人品行不端之诊确加佐证,想来不做纠缠为妙。
不义之财请收回。
闻言他却不以为意。
既救不义之人,何拒不义之财
看来他势要纠缠。
因救不义之人心生懊悔,不义之财断不能留用。
我的话里决绝,他也不恼,只将酒壶举起,邀请道:
阿无姑娘可饮酒
忌酒。
酒可入药,却也催病,阿祖便是因为嗜酒致手抖而行医有困。
忌酒却酿美酒。
与你何干
可惜美酒不能伴美人了。
相比于其身份,我更不喜他轻佻随意之言行。
谈话后,他在庭院内饮酒食肉,我已卧榻上,辗转难眠。
蓦地记起药枕之下有他藏之财,即翻身摸索,摸出一只锦囊,拆开却见一张纸——
榻上念恩,榻下还情。
我随即下榻,竟翻出一只黑金螺钿箱。
凭行医多年之嗅觉,闻得箱中之物气息甚为熟悉,借着月色打开箱子,里头赫然陈列些冬虫夏草、鹿茸等名贵药材,观形色,触感质地,竟是顶新鲜的药材,甚有泥迹。
箱中仍有字条——
念阿无姑娘恩情,无以为报。只将杀权掌药,可得生道。——无名
3
我收下了那箱不义之财。
他却再次不见了踪影,如此看来彼此已两清。
这日难得天阴,我正在后堂制药,伙计匆匆跑来,道医馆被人堵着不得开,患者被清退,怨声载道。
我疾步赶去,却见堂门前佩金带紫的张莱。
他是镇上有名的丝商之子,典型的纨绔子弟。我曾救治过他,不想他发了痴,对我日日殷勤。
大抵半月不见,他再来,我险些忘了这号人。
见我来,张莱忙堆起笑来。
阿无,你来了。
我无心应付,只探了探堂外的患者,又转向他与一众随从。
张公子这是何意
莫不是想砸了德升堂的招牌
面对我的质问,张莱慌忙摆手,连说着怎么可能,随着他的示意,其随从便抬着黄花梨木箱,不由分说闯了进来。
这又是做什么
我不由皱眉,尽力平息心气。
阿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张莱显出激动的神色,大步向前,逼退我一步,方才停下,暗暗搓着手,面上袒露真诚。
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先前说我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细想之下,豁然开朗,深感愧疚。前些日子我特地随父出行,学经商之道,小有收获,特来告知于你。
念他有再造之心,我不禁缓和神色。
张公子有革新向学之心,可喜可贺。只是不知张公子摆出如此阵仗是为哪般
张莱神色微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竟显忸怩之态。
我觉得。。。该考虑考虑咱俩的终身大事了。
说罢,其随从得令般开了箱,里头不乏昂贵的金银首饰,绫罗锦缎,竟是往日的老把式。
我不由愠怒。
张公子,想必是我的意思不够明确,今日我便同你道清楚,我对张公子并无意。于我而言,耽误行医治病,才是大事。令尊平日里行善积德,你这般罔顾人命岂不违逆
此话一出,张莱一时语塞,面露尴尬之色。
阿无。。。
可说着他竟连连逼近,欲上前握手。
可我这心病久积成郁,还须心药医啊。
就在此时,砰地几声巨响,医馆大门骤然合上。
两旁随从不知何时竟毫无预兆地尽数晕倒。
连堂里的两个伙计也不能幸免。
回神之际,面前的张公子张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下一瞬自他身后歪出个脑袋,白衣绽开一角。
阿无姑娘,别来无恙。
是他!
他点了张莱的哑穴,一手便钳制了其行动。
在张莱惊惶无措的神色中,无名公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番。
这位张公子可谓一表人才。
只可惜。。。不仅爱行偷鸡摸狗之事,还谙熟强取豪夺之道。
我正疑惑之际,张莱目色流转,连连摇头否认。
哦难道是我记错了那日欲翻入阿无姑娘寝居之人,竟不是张公子
张莱闻言显然心虚,瞥了我一眼后,便目光闪烁,不敢抬眸。
那。。。这件物什,不知张公子可认得
说罢,他手中悬落一条玉佩,上头刻有张莱字样。
这可如何是好
他亮出了长剑。
张莱眨巴眨巴眼,索性闭眼跪下,奈何哑口难言,只低头作求饶之态。
化解此事之人抬眼与我相视,挑眉一笑,仿佛赢了胜仗。
理清了前因后果的脉络,我不由释然一笑。
向他致以真切的感激。
他勾了勾唇,拎起张莱往后院走,眨眼间不见了踪迹。
4
自那以后,张莱便不再来医馆。
听闻是随父远上经商。
只是近来医馆患者络绎不绝,我分身乏术,自然也无暇顾及那无名公子的动向。
这日医馆前患者排起长龙。
病症皆相似,初时头疼脑热,咳嗽呕吐,后期肤生血斑淤块。
经连日诊断,此乃疫症。原是暴雨引洪灾而发的瘟疫。
官府即刻安置病患,消毒,并开棚赈灾。
前些日子看诊,近来问病研药,我难以安眠,终于在煎药时体力不支晕倒在了药寮。
醒来时,已是深夜。
朦胧间却见那无名公子正伏案阅卷。
公子为何在此
见我醒来,他身形一怔,随即便合上书卷。
却不答话,只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我望向桌上书卷,正是本医书。
正困惑之际,他再次归来,手上捧了碗。
我闻见药草味。
待他坐近,我瞥眼汤药,便知药方。
我不禁玩笑道:
无名公子,这可是新变了灭口的方子
他仍缄默不言,将汤药勺递到我嘴边。
我打量着他,不觉暗笑,顺从地喝了汤药。
灌完了大半碗汤药,他才答话:
这样熬人的方子,不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打趣道:
这红汤药进了内里,白沫从口出,岂不同理
不料他神色微变,道:
难不成阿无姑娘已有了生为无某人,死为无某鬼的觉悟
轻易陷进他的花言巧语,实不明之举。
我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公子倒不像个杀手。

他歪了歪脑袋,似乎陷入沉思,抬眼道:
与你几分像
我笑答:
全不像。
他顺手接过汤碗,笑而不语。
半晌,他道:
你倒有几分像我。
话落,他细细打量起我来。
我不禁失笑:
想来公子旧伤未愈,又添眼疾。
他浅浅嗯了声,蓦地靠近来:
以形补形。你的。。。就很好。
我不由调侃:
如今也吃起人来了
他却摇头:
我挑剔得很。
只吃像我之人。
5
瘟疫未得缓解,却生患者惨死之局面。
已有数位重症者胸口受利器所伤,像是被放干了血,胸前刻有极乐的字样。
经仵作验实为剑伤,一剑殒命。
小镇可谓雪上加霜,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官府为此加派了人手巡逻。
无名每日仍不明踪迹,近日皆不得见。
那日我寻常走棚诊疗,黄昏之时方得歇,返程途中,经暗巷,却惊闻一声闷叫,听来瘆恐!
一时顾不得自身安危,我一路踮起脚小跑着循声而去,躲在暗处,却在看清眼前一幕时愣在了原处。
那身白衣明晃晃地摇曳寒风,红梅溅染,寒光噬剑,血舔刃锋。
而他脚边,正是一具抽搐濒亡的人体。
。。。
身子不受控地推到了明处。
他警惕地抬眼,剑指骚动之处。
我与他相顾无言。
几乎是潜意识的推动,令我颤着双腿向那人靠近。
在他的视线下,我缓缓蹲下身子,探那伤者鼻息,把其脉搏,确认了他亡故的事实。
同样敞露的胸口,同样卑劣的手段,同样猩红的刻字。
我缓缓抬头,麻木地开口:
为什么
他的眼底是墨层涌动的夜色。
他正欲开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近。
听声响,是巡逻的捕头。
暮色苍茫,我瞧不清他的神色。
沉吟半晌,他才道:
你当我是什么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
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在心底回答,又不能笃定地当面应他。
我并不了解你,不过陌人。
闻言他冷哼一声,道:
好个陌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决绝地转身要走。
你不能走。
我强压着心底的一阵战栗,无助唤他。
他只留背影于我。
为何不能
他是杀手。我这样警告自己。
见我不答,他迈开步子便向黑暗里走。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不知悔改。。。再有来世,你即便成块佛前阶石,千万人往,也难以除却你身上的罪孽。
这话果然滞了他的脚步。
他一声嗤笑,转过半边脸来。
何必等来世,你现在大可以为民除害结果了我,将我这身尸骨埋作你堂前升德阶。
他的一席话却令寒气流窜至我的四肢百骸,我不能自已。
怎么做不到
他的逼问冷漠,全不像印象中的人。
凡事量力而行,阿无姑娘。
6
一夜难眠。
即便我眼见如此真实的,近乎真相的场景。
我仍不能坦然道出这便是真相。
经过一夜思想斗争,我仍然决定上报官府。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绊于私欲。
一早我便动身,欲将连夜熬制的药送去疫区,并去衙门报官。
路上迎面而来一队身着异装,黑袍掩眉的一行五人。
一打听,原是自称萨满巫师的,为首之人主张为镇上祭祀除邪,此时瘟疫尚未去除,镇长欣然答应。
那队人还未走远,便听得街上锣鼓喧天——
喜报!喜报!极乐恶人已落网!
我匆匆赶去,生怕漏了那喜报,更怕那真相大白。
可出人意料的是,那恶人果然落了网,可笼中人却是一身形魁梧的陌生男人,手脚带着镣铐,正游街示众。
细细探去,竟是街尾洪家铁匠的长子洪齐天!
据我所知,他素来沉默寡言,善炼刀剑,不久前他的爹娘皆不幸染疫去世。
若如此,便有了因。
镇上人齐聚,愤然咒骂笼中人。
没想到这洪齐天平日里看着老实,心肠竟这么硬!
可不是!公堂之上他还叫嚣着什么。。。我是为民着想,早登极乐才是天道。
我听说啊,洪齐天是被人绑了送官府的。
谁有这么大能耐
也许是个什么。。。江湖侠客嘛。
。。。
会是谁
我一时愣在原处,眼前一切的热闹喧腾,蒙上夜晚云雾般的朦胧。
我不可抑制地回想那晚的情景。
夜里看不透的神色,到了白日,仿佛有了深深的轮廓。
在那种时刻,他是怎样看待我,又是如何开解自己
我以他是杀手聊以自慰,自圆其说,险些将一份假象作了真相传播去,若再晚些,我是否成了助纣为孽的恶人
思绪纷乱间,却听得耳边骤响几声鼓乐,阵阵缠心,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那群萨满巫师立于不远处,为首之人手持着鼓,视线遥遥。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不由顺其视线探去,正是那笼中人——
两人虽默默无言,却遥遥相望。
直至远不能望。
7
极乐恶刑事件虽已告一段落。
我的心却仍不平。
听闻那萨满这夜将于酉时举行除疫仪式。
那日匆匆一眼,不知为何至今心有余悸。
到了酉时,我也跟随零散的人群到了祭祀处。
祭典上人群密集,我不由四处张望,心底期许着不切实际的事情——
走神之际,仪式已启,那身着异袍的巫师夸张地舞动摇鼓,低沉的吟哦徒生诡谲之感。
他向着四周撒下圣水,寓意祈福,随即他的身后窜出一人,口吐莲火,驱邪避祸。
将这行人的装束行动细细品来,那纹了不明之意的袍子在火光里显出刺目的光泽。
直到那圣水扑面而来,我下意识警惕地屏息凝神——
那圣水的气味蔓延开来,一股微甜的香气萦绕于鼻翼。。。
祭典结束后,人群散去,我却并未归家。
深夜的路并不好走,月色朦胧,四周阴暗,可人群的脚步声仍重。
我步步探去,直到那群人驻足观望,我也就此止步——
悦来客栈。
正是巫师暂留镇上的寄宿处。
我静待客栈后院外墙。
果然,到了酉时,竟从墙内翻出几道黑影!
我近乎笃定那群黑衣人就是那群巫师。
夜色荒凉,我不敢跟得太紧,幸而我比那些人更熟悉这地方,暗的交锋之下,我也许并不落下风。
不久后那些人进了山,我意识到那山早已封路,无人通行。
踌躇片刻,我仍跟了上去。
树影密密,暗影重重,几乎就要陷入跟丢的境地——
咚咚咚
此时蓦地从森林处响起一阵细微鼓声。
不远处燃起篝火的烈烈声,浓郁的火气飘然而来,我移步缓行,终于寻回那群巫师。
我于暗处观望,只见那三人围了篝火起舞。
紧接着从林间传来一串诡异波动的铃声。
黑夜里显得阴沉。
随铃声而来的,不止巫师!
8
这是何种仪式
我亲眼所见那群人以怪异的姿势舞动,嘴里念着咒语,最后竟用刀割了掌心,抹于额上!距离与轻烟使得我瞧不真切那些人的模样。
可我清楚地分辨出了多出的人群并未着那巫师袍,更像是普通人家的穿着。
此举非同寻常。
因那祭祀时撒向众人的圣水。。。
混了曼陀罗!
那是一种拥有强烈致幻作用的植物。
眼下即便疑窦重重,我也束手无策,只能静观其变。
死人啦!
又。。。又是极乐!
镇上怪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个偷上后山的樵夫发现了几具新尸,像是被人抽干了血,形容枯槁,掌心竟有一道横贯的伤口!眉心更刻有极乐二字。
一时之间,极乐之刑又闹得小镇人心惶惶。
我清楚地明白这事儿同那群巫师脱不了干系。
可仅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扭转局面。
夜里祭典又启。
可来人却少了近一半。
这夜祭祀的巫师中有个戴了面具的,我同他的目光交集不止一次,颇生异感。
此次我站于前排,在圣水撒下时,尽数吸进。
当下才惊觉这水中致幻之物不止一种!
其烈性之强令我顿生窒息之感。
祭典结束后,我慢步回程,银铃乍响之际,我竟陷入一阵晕眩,眼前生出金光,铺就大道,我鬼使神差地踏着金道而行。
怎么回事
戴了面具的巫师飞奔赶来,立在我跟前,将手中银铃摇作三响。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因他摇来的,仅我一人而已。
待他靠近查探,我自袖中取出一竹管,吐出粉雾。
他额地一声身体开始晃动,显然意识开始弥散。
我趁机再取银针,刺入其穴位,极短的时间里使他晕厥倒地。
若要比用药,我不遑多让于这群阴险的人物。
半柱香前。
怎么不动了
蒙面的巫师自房梁上一跃而下,试探地将银铃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依然不动声色。
直到确信面前只此一人,我才在他松懈之际,吐粉施针。
而他倒地之后,我将提前嚼碎的甘草等解药吐了出来。
本可以醒得更早些,属实没料到这圣水后劲太大。
阿无姑娘。
暗处一路尾随的捕快在此时现身。
我为被迷惑的其他几个卧底服了药并施针,请几名捕快快速带人撤离,我则继续前行拖延时间。
果然不出阿无姑娘所料。
捕快的话刚落,不远处传来一阵铃响。
你们赶快撤离,铃声已续,危险仍存。
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按计划进行。
那日的观察让我意识到这些巫师为掩人耳目,不引起骚动,分了两拨人马,摇铃为一,祭祀为二,我只能赌其两路先后。
幸而这群巫师人数上并不构成难以阻挡的威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我自然懂得。
9
你胆子可不小。
第二位摇铃者倒下时,头顶传来一道沉沉的声响。
既陌生又熟悉。
我循声望去,却见一人坐于树杈上,隐于黑暗中,瞧不清模样。
我的心突然间跳得极快。
你是何人
闻言那树上的黑衣人却沉默了。
我与他四目相对,周围空气似乎凝结。
可不待回答,那黑衣人便旋身而下,似一梭利箭,眨眼的功夫飞也似的落到了地面。
两道不知从何冒出的黑影骤然袭来,那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短了距离,步如鬼影迷踪,近身搏斗拳拳到肉,掌掌震骨,我居然听见哀嚎之外的骨裂之声!
不过瞬息,那偷袭的两人皆抽搐着倒地不起。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来不及反应。
待此事尘埃落定,我才试探着靠近,一种强烈的预感袭来,我的呼吸愈发急促。
他似乎有所察觉,侧过身子,却未回头。
他面上竟戴了面具!
那面具看起来有些熟悉。
你是。。。
不待我回想起来,另一队接应的捕快匆匆赶来——
阿无姑娘!你没事吧!
再回头时,那黑衣人已遁入黑夜。
地上两人正是那夜翻墙入山的巫师。
只不过。。。
少了一人。
在这场围猎中,萨满巫师犹如困兽,终自食其果。
经过审问,才知这几人自封极乐教,以人血供奉所谓极乐主,以求早登极乐,来世浴血而生。
其异袍之上的意为极乐。
洪齐天也是受其蛊惑,迷了心智,才致走火入魔。
等待他们的,将是正义的审判。
10
我知是他救了我。
那声音,那身形,即便多日不见,也不至于忘了。
偏偏我记性好。
第二日,我将几坛酒置于偏房,不论他来与不来,赔了一点微末的心意。
不想夜里再回时,偏房竟真上了灯。
我不可置信地呆立原处,又怕只是幻影,闭了眼再探,那灯却暗了。
果然是幻觉么。。。
我掩下失落,转身欲走,可步子并不前,心底一点儿火苗燃着,引燃一处念想。
我不再犹豫地向另一边迈开步子,径直来到偏房门前,推门的动作转向轻敲。
不出意料地毫无回应。
可我的手先于我的念头,推开了门。
并不宽敞的屋子,入眼便是一张床,清月入室,榻上人影恍恍。
几乎是推门而进的一瞬,四目相对。
仍是暗夜,我却看清了一双明媚清亮的眸子。
夜静得深,那阵心跳声如雷贯耳。
他侧坐榻上,曲起一腿,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良久,我才鼓足了勇气,缓步上前,距离愈近,身子愈轻。
待到他跟前,我垂下眼睑,试探性地开口:
是你吗
他却不语。
那日。。。阿无诸多不当之言,公子海涵,尚乞晾宥。
我抬眼望他,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一阵心慌意乱。
我取了陈酿来,向公子赔不是,感念公子不计前嫌,于萨满手中救下阿无。一点微薄心意,望公子收下。
也许他并不想见我,那日他转身便走了。
眼见他缄默不语,我心乱如麻。
近来心上总失衡。
阿无就不打扰公子了。
说罢,我反而如释重负。
虽说几坛子酒算不得什么,可眼下却没有更好的法子。
我转身便要走。
不想身后传来一声:
阿无姑娘的诚意未免太浅。
此话令我身形一怔,回身看向他。
他撑着脑袋勾唇看我,清辉撒落眼底,幽幽缱绻。
实不相瞒,瘟疫封镇,物资实在短缺,我只有这几坛子陈酿拿得出手了。
我如实相告。
可转念一想,他想必对了解镇上近况了如指掌。
若我要的。。。不止这酒呢
说话的功夫,他已站起身子。
许久未见,当他步步向我逼近,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又定住身子直面他。
现在知道怕了
他的声音也暗沉下来。
公子有何可惧
我为公子斟酒赔罪。
在他离我一步之遥时,我闪脱了身,到了桌旁才意识到屋子里本就暗,我背身一站,桌上酒坛子融进了夜黑,伸手不见五指。
眼下事情脱了轨迹。
正欲转身,忽觉周身笼罩一重阴影,反应过来时,已被人圈在怀里。
如今连同人一道裹挟到影子里。
我不敢动弹分毫,现下我却庆幸这夜色黯然,他却愈发贴近,他的手搭在桌上,我的耳畔轻轻一声叹息。
在我惊诧的目光中,他竟行云流水地斟满了一杯酒,一言不发地递到我面前。
我能瞧清他手的轮廓,却不能保证寻到杯沿。
即便如此,我还是探出手去,所幸触到了杯沿,便一路把住杯肚,他却未松手。
懵怔之下,他竟以指尖扣住我的,不容分说地牵引着我的手,缓缓上移,我被迫循着举杯的踪迹扭过身去,指腹触碰的肌肤温润酥麻,杯停时,他微微仰面饮酒,视线却仍落我眼底。
吞酒的声响在默默间显出浩大。
分神的功夫,他已将酒杯下移,推至我唇边,我不由一惊。
他颔首示意,我犹豫片刻便果断掌了主动权,牵着酒杯,一饮而尽。
在他出声之前,我已慌忙抽手,杯子跌落,却又跌回他掌中。
天色已晚,公子早些歇息。
我近乎逃也似的,脱离了他的包围。
行色匆匆,心绪尽乱。
好在他并未强留。
11
原来这世上除了阿祖与医事,还有这等令我魂不守舍不得安生的人。
那夜辗转反侧,指尖的热度一路延伸到了两颊之上,万千思绪纠缠拉扯,可那阵滚烫一灼,便烧了干净。
一夜烧破了鱼肚白。
这才起,医馆外竟来人敲门。
我迎上去,问来人。
阿无,是我。
是阿祖!
我连忙打开门,亲眼见了面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时百感交集。
阿祖!你怎么来了
疫控时期,外来之人并不得进。
未等阿祖回应,我已看清阿祖身后之人。
玉冠清颜,素衣锦带,却见其神。
阿无姑娘。
赵公子。
阿祖笑呵呵道:
我担心你,夜里总睡不好。多亏了云麒,我才能来。先进去再谈。
赵云麒是镇长之子,才考取了秀才,是个热心肠,平日里医馆经营与阿祖之事总受其照拂,疫控时还送来了粮米油菜,可谓雪中送炭。
谈话间,赵云麒蓦地一怔,朝向堂口。
这位是
闻言,我的心底一阵慌遽油然而生。
竟是他!
无名环手抱胸,靠于堂壁,目光却紧盯着我。
阿无,这小生看着面生,可是新来的
阿祖再问,我才回神,慌忙应道:
他是。。。
在下无名,是阿无姑娘救治的伤患,近日伤势痊愈,因疫控不得走,方留下协助阿无姑娘。。。
以报恩情。
最后的遣句却意味深长。
原来如此。
阿祖望了望他,又回首看我,更像是试探。
我只好应声答是。
阿无姑娘,我去后厨劈些柴火。
他撂下一句,不等我回应,便去了后院。
好在阿祖并未生疑,只嘱咐几句,便谈开了。
不多久,赵云麒便因事离开,离开前踌躇不决,最后叮嘱一句:
阿无姑娘心善,吉人自有天佑,可医馆如今人力单薄,一定注意安全,有事尽管找我。
我自然明白言中意,欣然谢过好意。
送别赵云麒后,我为阿祖收拾出屋子,阿祖因赶路腿脚疲累,便上了榻休息。
我忽而记起无名说的话,便探向厨房,里边果然垒起了高筑的木墙。
却不见其影。
只道是寻常。
我返回堂里,欲去灾棚,却在堂口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过去——
腰上环有一臂,脑袋撑有一手,不至于撞上冷柜。
惊呼才起,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锦囊上的云字,可指的是他
我蜷着身子,抬眼望他,过分亲昵的言行令我无措,我只得双手抵着他,可这点儿接触反倒让空间愈发狭小。
与你何干
我有意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于暗处默然半晌,随后开口:
昨天夜里你可不是这般的。
声音里带着蛊惑般的调侃。
你别胡言乱语。
是阿无姑娘你。。。心口不一。
你轻薄无礼。
阿无姑娘不也没拒绝
你。。。
你只管回答我,若我满意,我便放开。
他实在擅长强人所难。
我沉默半晌,应了声:
不是。
他并未再问。
又是一阵沉寂。
我不由发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知道。
他却在此时贴近,近乎于贴脸的呼吸缠绕,我连忙将手抬起,覆在他唇之上,避免他更惊人逾越的言行。
可我不能分明,到底为的阻拦他,还是遏制自己。
可我低估了他,他将枕于我脑后的手轻缓抽出,握住我覆其唇上的手,下一秒,他竟轻抬我的手,吻在我腕间脉搏跃动处!
那温温的触热,犹如蹿火的丝麻,寸寸缕缕以势不可挡之力,灼起皮肉间酥麻微妙的震颤!
你做什么
我的声音小得可怜,近乎于无,带着轻颤。
你知道。
那人不是说了么,叫你小心防范着我呢。
他的嗓音变得喑哑,低沉而下,贯入耳畔。
我听见你的心。
它比你诚实得多。
12
他的逾越之举令我心神恍惚。
可更令人意外的是,他竟果真在院里打起了杂。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许是阿祖在场的缘故,他安分许多,灾棚忙时顾不得吃饭,他竟也贴心备了饭菜。
连阿祖也称赞他想得周到,处事利落。
如此一来,倒真像这么回事。
后来瘟疫得了解决,镇上生产生活渐渐恢复。
直到一天夜里,他在院中树头唤了我一声:
阿无姑娘,夜安。
我微微欠身,颔首微笑。
他的行踪属实诡秘。
今日月圆,阿无姑娘可生赏月之情
我抬头望了望月色,身体之疲乏融进浩大之深,顷刻间消解了大半。
也许高处看得更清些,阿无姑娘可有意
见我犹豫,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我跟前。
行医治病是大事,及时行乐何尝不是既有意,便莫犹疑。
说罢,他一声失礼了,我的身子便腾空而起,失重之感令我不禁惊呼出声,下意识揽上他的肩,风在啸,耳边却起心雷。
待落稳树杈,他将我小心放下,并不落座,只单膝蹲坐。
如何
他像是爱捉弄人的小孩。
未免太快。
我的心还悬着未落,老树枝杈虽粗壮,但居高处,令人生畏。可语出便觉不妥,果然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那。。。再试一次
他凑过身来,气息温热。
我摆手欲拒,五指却难离枝皱,此时他的掌心覆上我的手,挽至其颈,道:
尽兴才好。
我的身子再次腾起,他点尖跃起,于老树枝杈间、院墙之上轻盈地移动,落至屋瓦时,便成了缓步而行。
如何
我自己能走。
我感到颊上生烫,气息紊乱。
他轻轻放下我的身子,待双足踏瓦生了实感,我沉了沉气,向前走了几步,回神之际方才发觉自己的手紧扣他的宽掌,如同枝上旧褶。
如此境地,却不能松手。
我只得移开话题。
如何赏月
方才叫走月,现在只需躺下望天,便是赏月。
牵着的手稳住了身形,我糊涂地照做,捡了话题。
我一直好奇,你是何时混入的巫师群里的你一早便知那群人的真面目
嗯。。。
他沉吟半晌,才道:
那袍上的梵文岂不暴露
你认得梵文
略懂一二。
半晌,他的声音忽而沉沉:
可惜我来晚了一步。
我深深望向他,道:
可你说你是杀手。
那又如何
没想到他挪用了我先前的回答。
气氛变得微妙,我顾左右而言他:
那张莱呢
对无关紧要的人,你倒是很上心。对救命恩人却只字不提。
他偏过头来,眼底微澜。
我笑道:你并未提起。
他也笑,道:
你也并未问起。
我无奈笑道:
你是逍遥派的人物,来无影去无踪,也许今日见了,明日便成永别。
你怎知我不会长久地留下
他偏着脑袋,目光炯炯。
公子来去自由,与我何干
他沉吟半晌,遥望月色,声音也遥遥:
也是,陌人无情。
13
医馆的伙计回了几个,失了几个,便再招了人来。
阿祖便开了义诊,免费问诊医治,这是阿祖半年一次设的诊,为期三日,这次更为的消灾解难,为民祈福。
义诊第一日,无名却不见了人影。
阿祖念叨时,我只得想了理由搪塞过去:
既解了封,家中传信来,说是有急事,自然归心似箭,他连夜便赶了回去。
难得的好天气,阿祖在堂外设诊,外边大排场龙。
我在旁辅佐。
就在义诊途中,我听闻堂内传来一声轻唤:
阿无姑娘。
待我循声望去,只见馆内门影处立了位女子,头戴面纱,虽不见真容,青衣素簪,却仍难以掩盖其出众气质,尤其那双褐色的眸子明艳动人,顾盼生辉。
虽生疑惑,我仍迈出步子走向她。
走近了,才嗅其身上郁而清冽的奇香。
如此不动声响地便进来堂内,除了这位姑娘,我只能想到他。
麻烦姑娘替我诊疗。
那声音糖汁似的,柔蜜清甜。
小女子怕人,有劳姑娘带我去里边。
我深知此事绝不简单,却难以拒绝,她既为的我来,我自然避无可避,便领着她进了内室。
我方为其搭脉,她却来了句莫名的话:
他常来你这。
我一时不解,又顷刻恍然。
同她对视时,轻易沉沦,我的心思也许尽落其眼底。
阿无姑娘该清楚他的身份。
她这句似问似答。
我心下明了她的来意。
原是为的他。
姑娘请明说。
我不擅长打哑谜,直截了当问她。
不想她清眸一抬,反拨我的脉。
力道之大,毫无挣脱的可能。
脉探表里虚实,可探得真心假意
她如是问道。
我不明白。
听了我的回答,她眉眼一弯,嫣然一笑。
阿无姑娘是落花有意,还是流水无情
她的眼眸泛着冷幽的光,笑中带了寒气。
她接着道:
阿无姑娘该明白,殊途终不同归。
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可我与他属实算不上她口中的那种情谊。
姑娘是为何人何出此言
我淡然问道,却抵不住乱麻心绪。我无法欺瞒自我,未能道出并无瓜葛萍水相逢之类的托词。
她只浅笑。
我既怕人,又怎会以真名真面示人姑娘无需纠结我是何人,也不必深究其中更深缘由。既来此,只托一句。。。
她的话令我想起他来。
只见她顿了顿,神色微变,目色直逼。
望姑娘三思,还请速离此地,也许能保全二位。
不想气氛冷却而焦灼,此话一出,我的心上脉搏跃跃,神经不由紧绷,我清晰地感知到,这并非危言耸听。
也许,我该称阿无姑娘你。。。为云姑娘。
14
经此一面,我便陷入泥沼般的困境,为求破解,唯有自救。
待义诊结束,我以乡间藏的美酒诱回了阿祖,并托专人照料,阿祖本就爱乡间的清闲,常念叨着护院的黄狗、地里的菜,如今乐得归乡。
而他不知,在此之后我将医馆里的药免费发放了出去,又解雇了医馆的伙计,额外贴了银两作补偿。
一切妥当。
她人肺腑之言,不敢轻视。
绝知关乎人命,岂能儿戏
我闭了医馆,却并未走,因了心结未结,也许从此陌路,也应见上一面。
夜里我总想起那位神秘客,连梦里也脱不了。
想必是他的哪位红颜知己,也许三天两头不见,为的见她也说不定。
如今杳无音讯,正当撇清了关系。
心上难免涌起一阵酸楚,极尽掩饰也徒然无功。
也罢,只待三日。
第三日夜里,我收拾好了行囊,躺于榻上闭目养神。
恍惚间,听闻一阵窸窣的轻响。
再睁眼,他便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蹲于榻前。
袭来一阵清冽朦胧的酒气。
再见始料未及。
我竟能平静问他:
你怎么来了
明明想见,见时却又彷徨。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额角起了青筋,皮下也许爆裂了血色。
我也许病了。
病者寻医为常。
他的声音疲惫沙哑,失了平常的生气。
他伸出手来,我撑起身子,替他把脉。
脉搏无异,却又生出异象。
这脉象似曾相识。
如何
他问道。
无恙。
每次你都是这番回答。
每次
不待我反应,他又继续道:
为何我觉得不好
我只摇头。
也有你难诊断的病吗
他的目中掀起微澜。
也许你醉了。
我见他不同往日的神色,不由担心。
你知道,我不会醉。
他如此笃定,可我并不了解他,或者说,他从未让我了解他。
我再次轻轻摇头。
你不知道,我愿意醉。
他的双眸染上哀色,我瞧不清更深的含义。
阿无。。。
他以我从未听闻的语气唤我。
我宁愿从未清醒。
但愿你莫怪罪我。
为何
话未能说出口,我的意识渐渐脱离,面前人影绰绰,最终影灭成黑,我晕了过去。
15
醒来时,我已身在别处。
一处陌生瓦屋。
脑中残存的记忆更像是一场梦,我环顾四周,冷清寂静。
桌上留了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暂避,等我。
虽不识笔迹,我却知道是他。
想来是他替我寻了暂避之所。我既不知来路,也不必寻出路,也许更为安全。
屋内粮食、日用等一应俱全。
我且安心等他。
以为不过几日便能再见,可一连等了五日,也杳杳无音。
不等他回,却等来了不速之客。
一伙黑衣蒙面人在夜里无声无息地闯了私宅,拿出他的画像质询,我不答,便绑了我。
不论他们问什么,我都闭口不言,冷眼旁观。
我注意到他们腰间挂的玉牌,乃玄黑色。
质地同他那块别无二致。
我便明晰了这伙人的身份。
无碍,不怕他不来。
蒙面人如是说。
他总出现在各种人的口中。
我却总能准确明白他是他。
我暗暗期盼他不会来。
可他来得太快。
一袭白衣,一柄长剑,白衣于夜色横生刺目的光。
祁子安,你藏得够深。
第一次,我终于算初步了解了他,悉得他的名姓,却是在此番处境下。
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祁子安冷漠道。
我不是来同你谈条件的。宗老说了,除了你,一个不留。
黑衣人显然不打算善解此事。
我也不是在和你谈条件。
第一次,我亲眼目睹他眼中肃杀之气蔓延至剑锋。
刀光血影间,空气只弥漫了浓郁的血腥味。
我不惧血,却惧血色下冰冷的那抹白魅。
16
我杀了人。
在久战力竭而白衣浴血的祁子安为我松绑,揽我入怀时,我切实听得他的急促的心跳,终觉真正贴近他,而那血泊里起死回生的余孽暗暗以飞镖偷袭,祁子安旋身接镖的同时,我甩出了银针封其死穴。
祁子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却未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皆明白,人事无常,唯此地难留。
正欲撤离,月影之下,一位女子入夜款款而来。
月影婀娜。
探其身形,我隐约觉得熟悉。
何至于此啊。
直到她的声音落下,我才猛然记起她来。
是那位神秘客。
我听见祁子安唤了她一声林殷。
她话音才落,院墙之外闪入数道暗影,影外生影,皆是黑衣蒙面。
祁子安将我护在身后,独步上前应战。
分神之际,我的心口一阵刺痛,林殷鬼魅般近了我身,一根细簪刺入我胸前。
错愕之际,唇上滑入一颗圆润的小丸,我晕厥前只瞥见祁子安悲凉的背影,恍若隔世。
17
我叫关凌云,家父关常平,乃戍边大将军,屡建战功,风光无两。
家母祝琴乃江南人,出身杏林世家,虽不懂武,却精医善文,曾写关将诗,名震一时。
除我之外,上有兄长关啸天,年仅十六时随父出征,英勇骁战。
我自幼随父习武,在阿娘的熏陶上,对医术也颇有所得,阿爹常道:
我关家出了个能文善武的女将!
关家铁胆忠心,备受敬仰,奈何政权易主之际,上暗生嫌隙,流言四起,迫父交兵权,家父一片赤心不得不从,只是多年精兵与关将出生入死,誓死相随,不足以权控。
为抚兵心,只得以反叛污名泼身,再无脱身之日。
在我九岁那年,家母因一篇雪上书,被捕入狱。
同日深夜,关府没于火烬。
关府上下,唯我与一名母亲底下的私医成为那场法火中唯一逃生的幸存者。
那名私医,即为阿祖。
阿爹终不能等到我成为关门女将的那天。
只有我和阿祖明白,烈火中刀光剑影,血色甚火。
而这场死里逃生,得助于守在密道出口的黑衣白里的陌客。
我清楚地记得他与府上那群人同样的装扮。
可他腰间的金牌于暗夜生辉。
18
梦醒时分,汗流浃肤,渗透了里衣。
我的唇上干裂,口中涩涩,胸口隐隐作痛,欲言不能,唯有目巡四周。
陌生的屋子,凄清的静默。
正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开门声,进来一位年轻男人,笑着说道:
你醒了。
我侧脸看他,缓缓打量,并不做声。
他自顾自地端来汤药,扶起我的身子,耐心喂药。
我叫林子歌,姑娘有需要尽管找我。
润了口,我才得以勉强吐出几个字:
阿祖。。。
放心,阿祖就在隔壁,正睡着。
听了他的话,我放下心来。
那个名字在心头绕了几圈,仍不能到嘴边。
如何逃出生天,如何起死回生,如何如何。。。
他既不在跟前,便像是永不能再见了。
一滴泪莫名滑落,幸而湮没于无声。
连同隐忍的仇恨,身不由己。。。
阿无姑娘放心,此处地处偏僻,远离一切纷争,可安心住下。我已为二位建了一处医馆,名为回春堂,待姑娘恢复,若不嫌弃,可做营生。只是。。。
我忽觉安心二字缥缈虚无,回想种种,不由一阵心悸。
往后,二位只得以新面貌面世了。
新面貌
我吃力地抬手,抚上脸,在我恳切的目光中,他为我取来一面铜镜。
我怔怔望向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悲从中来。
他呢
无意识地,话终于到了嘴边。
如今,换做我称他为他。
林子歌只摇头。
无可奉告。
日后也再无此人。
19
从林子歌口中,我得知了林殷的计谋,以我与阿祖假死之象而求一线生机,于德升堂焚假体,后施以易容术将我与阿祖送了出来。
这轮回般的宿命,可笑可叹。
我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我与阿无且只能顺从于命运,经营了回春堂。
待我们恢复如初,林子歌便不再留守,常常神出鬼没。
林子歌是林殷的弟弟,但他不是杀手,而是个自由的千面散人,擅长易容之术。
每次出现,他都以不同的面目示人,连我也不能见其真容。
或许即便见了,也难以分辨。
可时间一久,我竟也能看出些端倪来,偶能认出真人来。
每次你都是这番回答。
恍神之间,忆起一句话。
祁子安的话。
模糊,又暗生千丝万缕的明净脉络。
牵起指尖上模糊的温润感,脉搏的跳动。
我仍不能参透这话。
有朝一日,我不能提他,却处处是他。
雪落之时,这僻远的山村愈发铺就远离喧嚣的素静。
大雪封了山,回春堂孤独地立在寒冷中。
我知道这样的天气不会来人,可我愿意待在堂里。
只这片刻的宁静,我能感到些熟悉的安生。
一阵寒风吹动屋帘,散乱的寒气顷刻间凝聚了一团,裹挟了白色的雪气袭来。
我起身欲将木门合上,迎面却来一人。
一位苍颜白发的玄衣老者进了来,抖落满屋子的清雪。
阿无。
他的声音是不符年纪的清朗,却憔悴。
我清醒地分辨出了这伪装下的真面目。
是他!
20
祁可期卸下伪面,面色苍白地冲我笑。
顾不得那么多,我疾步上前拥住他,满怀温热的融雪气。
他回应我,抱住我,臂上力道加紧。
相拥无言,却胜千言。
可下一瞬,他的身子千钧重物般,连带着我一同倒塌下去。
你怎么了
我撩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想看清他的面容。
阿无。。。
他却只是唤着我的名字。
气若游丝,目色怆然。
我慌忙替他把脉,谁料脉象乱而微弱。
手上止不住地颤抖,我强迫自己冷静,唤着他的名字,也使他清醒。
可不论如何诊断,此脉皆乃死脉之象。
阿无,对不起。
我摇头,伸手想探进他玄衣之内,却被他反握住。
我医术了得,我一定能医治好你。。。
我像是在催眠自己,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他笑着提起我的手,吻在唇边。
我知道。
干裂的唇角渗出血来,他无所谓地擦拭掉。
阿无,你说得对,我罪孽深重,来世会成为佛前石阶。可我不想。。。
我还是想。。。在你堂前积功德。
话音刚落,他吐出一口鲜血,我抬手去抚他唇角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尽,那血像涓涓细流不断,染红了我的手。
他的目光变得涣散,我强行撑起他的脸,直视道:
你不能。。。
最后连话也道不清楚。
他笑着虚弱道:
你且。。。等等我,待我赎清罪孽,再来寻。。。你。。。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擦拭不净,怕看不清他,怕他看不清。
好,我等你。
他的身子几乎瘫在我身上。
我让他抵着我的肩膀,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像雨后檐上缀缀而滴的雨珠。
落到最后,再听不清他的话。
我仍然点头应着,直到他化作一场落幕惨白的雪。
我原以为永不可重逢。
如今重逢却成永别。
21
他的尸身埋在了后山。
此处偏僻,远离纷扰。
下葬那日,林殷来了,仍是神秘莫测而美艳动人的装束。
她说起许多事。
祁子安自小跟随其父祁子华,其父乃剑客,当年时局动荡,江湖纷争不断,孤身闯荡受各大派系排异,后受宗老招安,进了组织。
许多年后,祁子华才明白,他以为的铲奸除恶,匡扶社稷,不过是噱头,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与正义之名致使枉死亡魂无数,也使他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金令杀手,人称白魅,而他不过是宗老排除异己的棋子,可落入棋盘,就如虫落蛛网,再不得翻身。
祁子华死于一次执行任务的途中,却尸骨不存。那年,祁子安十岁,宗老将他纳入麾下,他想着有朝一日能替父报仇,十四便出了任务,十八得了金令,承袭其父白魅之名。
只是时光如梭,天南海北地闯荡,祁子安始终不得仇报。
林殷也无从知晓,祁子安是何时知晓了其父殒命的真相,又是如何忍辱负重地卖命潜伏,祁子安的最后一次任务,却是向宗老下手。
可惜宗老之下,金令杀手有九,寡难敌众,祁子安重伤而逃。
也就有了我与他之后的故事。
真相。。。为何
我问林殷。
林殷却看向我。
关家灭门案,逃了两人。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已然明了。
我不由想起九岁出逃后隐于深林的日子,暗无天日的山洞外,是自然的生存法则。
弱肉强食。
姑娘为何救我
既为组织中人,岂有二心
他是我看着从小长到大的。
林殷像是陷进回忆,目探遥遥之远。
看见他,便像是看见了祁子华。
也许她笑了,可眼底氤氲哀色,可转而她真笑了,同我对视。
你可知祁子安这小子找到林子歌求他教他易容之术,为的什么
不待我回应,她仰首遥想:
他变幻了容貌,各处行侠仗义,更暗中集结各路豪侠,也许有朝一日他真能浴血重生,了却杀仇之愿。
可抛头露面的风险太大,以他的能力,也许能自保。可为你。。。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转而一笑带过。
说来可笑,他竟将易容术当消遣,闲来扮作病患求医,你却浑然不知。
我心中隐隐有数。
如今心口隐隐作痛,我勉强扯起笑,眼底酸涩。
多么幼稚。
他甘愿自投罗网,受尽酷刑。他本应投鼍河而死,可他命大,竟能脱身至此。。。
我抚上无名碑,眼泪才落下,寒气已风干。
来时陌人不须归,归时无名碑。
来世,当以祁之安。
岁岁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