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寒梅误 > 第一章


宣和二十七年的冬,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得彻骨。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敲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无助的哀鸣。我裹着厚重的白狐裘,蜷坐在烧得正旺的炭火盆边,指尖却依旧沁着冰凉,仿佛怎么也捂不暖。这种寒意,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与窗外枯枝上凝结的、闪着幽光的霜,一般无二。
我的夫君,沈修竹,那个曾经名动京华、被誉为芝兰玉树的探花郎,那个曾让我一眼万年、从此深陷情网的男子,此刻正静静躺在里间那张沉重的雕花拔步床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太医来了又走,每一次都是紧锁眉头,留下几句尽人事,听天命的叹息,摇着头,带着满身的无奈离去。他们带来的,除了更多的药材,便是更深的绝望。
他昏迷已经三天了。三天前,当那辆蒙着灰尘、带着边关风霜的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时,我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被小心翼翼地抬下来,那一身曾象征着荣耀与威严的银色戎装,早已被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貌,破损不堪。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宣纸,薄唇紧抿,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紧闭的眼眸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以及眉宇间那股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消散的清冷傲气,还在倔强地昭示着他的身份。
守在他床边,借着昏暗的烛光,描摹着他清瘦的轮廓,我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回许多年前,飘回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午后。
那年我刚满十五岁,及笄不久,还是相府里那个不谙世事、娇憨烂漫的嫡女林婉。父亲在后花园设宴,名为赏花,实为各路青年才俊提供一个结交的机会。我耐不住前厅的拘束,偷偷溜到后园,想寻个清静。就是在那里,隔着一丛盛放的芍药,我第一次见到了沈修竹。
他并非那些锦衣华服、谈笑风生的世家子弟。他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却干净整洁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如松,静静立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之间。周遭是喧嚣的人语笑声,是馥郁的花香,是明媚的春光,可他仿佛自成一个世界,眼神淡漠地垂着,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他清冷出尘的气质,竟比满园的繁花还要夺目。
我躲在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后,心跳得如同擂鼓,脸颊也莫名地发烫。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是春日惊蛰的细微声响,却足以撼动我整个少女的心房。我甚至不敢多看,怕被他察觉,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描摹他清隽的侧影。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父亲偶然赏识的寒门士子,才华横溢,却家境贫寒。父亲爱才,特许他入府,与其他世家子一同接受指导。
再后来,不知父亲是出于惜才,还是看中了别的什么,竟力排众议,将我这相府嫡女,许配给了他这个前途未卜的寒门书生。消息传来,我欣喜若狂,整夜未眠,以为是上天听到了我那日假山后的祈祷,垂怜我的一片痴心。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红烛高燃,映得满室喜庆。他依着礼数,用喜秤轻轻挑开我的红盖头。烛光跳跃在他深邃如墨的眼眸里,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穿着嫁衣,满怀憧憬。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新婚该有的喜悦与温柔,只有一贯的清冷,以及一丝被他极力掩饰、却仍被我捕捉到的…怅然若失。
那一刻,我心中的雀跃,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了大半。但我安慰自己,他或许只是不习惯,或许只是性子冷淡,日久见人心,只要我用心待他,总能捂热他的心。
婚后的日子,印证了他眼中的那份怅然并非我的错觉。我们之间,始终恪守着相敬如宾的准则。他待我客气、尊重,给予我正妻应有的一切体面和用度,却唯独没有…爱。我们同床共枕,气息相闻,心却隔着万水千山,那层无法逾越的距离,如同一道冰冷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他心里,早就装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寄居在我家、比我年长两岁的远房表妹,苏凝雪。

苏凝雪是江南来的孤女,父母早亡,被父亲接来府中照料。她生得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肌肤白皙,眉眼婉约,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她身体羸弱,三天两头不是咳嗽就是畏寒,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依赖,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琉璃。
我曾无数次,在不经意的角落,看到沈修竹望向苏凝雪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温柔,有关切,有痛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那眼神,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凌迟着我的心。
他会在苏凝雪轻轻咳嗽时,下意识地蹙紧眉头,即使那时他正在与我说话,注意力也会瞬间飘走;他会在天冷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边的暖炉移到更靠近苏凝雪的位置,全然不顾我冰凉的手;他书房里那些千金难求的珍贵药材,人参、灵芝、燕窝,十有八九最终都送去了凝雪居住的那个小小的、偏僻的揽月轩。
而对我,他永远是那个彬彬有礼、客气周到的沈大人。他会记得我的生辰,送上符合我身份的礼物,却从不问我喜欢什么;他会称赞我打理家事得宜,却从未在我看账本看得眼花时,递上一杯热茶;他会在人前维护我的体面,却从未在私下里,与我说过一句贴心的话。
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不明白,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学,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病恹恹的苏凝雪为什么他眼中只有她怨恨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甚至暗地里做过一些不光彩的小动作,比如故意克扣揽月轩的用度,比如在母亲面前暗示凝雪身体不好恐难长寿,想要将她赶走,或者让她知难而退。
可每次,当我看到沈修竹因为凝雪病情反复而紧锁的眉头,看到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焦灼,看到他为了寻访名医而不眠不休,我的所有不甘和怨怼,最终都只能化作苦涩的自我嘲讽和无力的退缩。
我怎么争得过呢苏凝雪是他心尖上那颗殷红的朱砂痣,是他少年时许下诺言要守护一生的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是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呵护的那朵易碎的娇花。而我,林婉,不过是相府为了笼络他这个潜力无限的寒门才俊,强加给他的责任和枷锁,是他锦绣前程上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体面却无趣的摆设。
为了维持这段婚姻表面的平和,为了不让他更加厌烦我这个不懂事的正妻,我开始学着大度,学着懂事。我收敛起所有的嫉妒和不满,主动去揽月轩探望苏凝雪,关心她的身体,甚至亲自监督下人给她煎药。在他偶尔因为凝雪的病情而流露出忧虑时,我还会温言软语地劝慰他,告诉他吉人自有天相,凝雪表妹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扮演着一个贤良淑德、宽容大度的完美妻子,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隐忍,像水滴石穿一样,总有一天,他那颗冰冷的心,会被我捂热,他会看到我的好,会分一点点温柔给我。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的懂事和大度,换来的不是他的靠近,而是更深的沉默和更客气的疏离。他看我的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无奈,但更多的时候,是淡漠。那客气,像是一道无形的、越来越厚的墙,将我牢牢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让我连靠近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我们之间,只剩下公式化的问候和必要的交谈,连争吵都显得奢侈。夜深人静时,躺在冰冷的锦被里,感受着身边人均匀却疏远的呼吸,我常常会问自己,这样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直到三年前,北境匈奴来犯,边关烽火连天,朝廷急需良将。沈修竹,这个文采斐然的探花郎,竟出人意料地主动请缨,弃文从武,领兵出征。消息传来,满朝哗然,而我,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他临行前的那一夜,月色格外清冷,如水银泻地,将庭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染上了一层寒霜。晚风萧瑟,吹动着廊下的纱灯,光影摇曳不定,如同我惴惴不安的心。
他独自站在廊下,穿着即将出征的铠甲,卸下了平日的儒雅,多了几分武将的肃杀之气。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和…决绝。
我默默地为他整理好行囊,将早已备好的伤药、御寒的衣物一一放入。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我知道此处凶险,刀剑无眼,战场之上,生死难料。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话语:夫君,此去边关,路途遥远,战事凶险,万望…珍重自身。
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夫人费心了。府中诸事,还需你多操劳。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凝雪…她身子弱,经不起惊吓,劳你…多加照看。
这句嘱托,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苦心维持多年的伪装。心口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原来,在他心中,我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替他照顾好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哪怕在他即将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依然是她。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股浓重的咸涩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中汹涌的泪意。我挺直脊背,努力挤出一个僵硬得如同面具的笑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夫君放心。凝雪表妹,我会…照顾好的。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声音中的异样,终于缓缓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难以分辨,有歉疚,有无奈,有挣扎,或许……还有一丝我从未读懂过的情愫,一闪而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他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再没有回头。
高大的府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
那一夜,寒风穿堂而过,呜咽不止。我独自站在空旷寂寥的庭院里,任由冰冷的泪水肆意滑落,浸湿了衣襟。月光洒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将我彻底淹没。

咳咳……咳……
微弱而痛苦的咳嗽声,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将我从痛苦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我急忙收敛心神,快步走到床边。
沈修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清亮如寒星、顾盼间足以令京中无数女子倾心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如同蒙尘的宝石,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水……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我的心猛地一紧,连忙转身倒了杯温热的开水,兑了些许蜂蜜,然后用小巧的银勺,小心翼翼地,一滴一滴地喂到他唇边。他似乎极为干渴,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喉结上下滚动着。
喂完水,我用温热的湿帕子轻轻擦拭他苍白的唇角。他的目光涣散地在帐顶、在床幔、在房间里逡巡着,带着一丝茫然,像是在努力辨认自己身在何处,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我的心,又一次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我知道他在找谁。那个名字,即使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常常会从他唇边无意识地溢出。
果然,他微微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最终停留在我身后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模糊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唤出了那个名字:凝…雪……
喉头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的感觉直冲鼻腔,眼眶一阵灼热。我强行逼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温柔平和的语气,柔声对他说道:夫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凝雪表妹……她……她前几日不慎偶感了些风寒,怕病气过了给你,所以……所以这几日便没有过来探望。
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苏凝雪并没有生病,她每日都会派丫鬟来问讯,甚至好几次想亲自过来探望,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拦在了外面。我只是……只是自私地希望,在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我,这个名正言顺守在他身边的妻子,而不是那个占据了他心房的女子。这一点小小的、卑微又可怜的私心,是我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丝慰藉。
他似乎没有完全听清我的话,又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无力做出更多的反应。他只是轻轻阖上了沉重的眼皮,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什么令人不安的梦境,亦或是……对我的话感到了失望
接下来的几日,我几乎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边。亲自为他喂药、擦洗身体、处理伤口渗出的秽物。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神智也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清醒的时候,他总是异常沉默。大多数时间,他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幔,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地想要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尝试着和他说话。我说起我们刚成婚时的一些趣事(尽管那些趣事在我看来充满了苦涩),说起京中最近发生的奇闻异事,说起父亲母亲捎来的问候和担忧,说起府中一切安好……但他总是没什么反应,最多只是极轻地点点头,或者从喉咙里发出一两个模糊的单音节作为回应。
只有在我不经意间,或者说是刻意提到苏凝雪时,他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才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极淡的波纹。
凝雪……她……身子还好吗他会这样问,声音依旧虚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表妹很好,能吃能睡,只是有些担心你,清减了些。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掩盖住心底翻涌的酸楚。
听到我的回答,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会缓缓地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正对着那株苏凝雪亲手栽下的红梅树。此刻虽是寒冬,梅树早已凋零,只剩下虬结的、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顽强地挺立着。他会望着那株梅树,久久地出神,眼神悠远而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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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那个喜欢梅花傲骨凌霜的女子,在想那个曾在梅树下为她执笔画像的午后。那幅《寒梅图》,至今还端端正正地挂在他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画上的女子,清丽婉约,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愁绪和惹人怜惜的脆弱,正是苏凝雪年轻时的模样,栩栩如生。
而我呢我只会笨拙地为他缝制衣衫鞋袜,打理府中繁杂的庶务,替他应付那些官场上的迎来送往。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他一个人。而他的世界,却那么广阔,广阔到可以容纳家国天下,可以容纳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可以……容纳下另一个女子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牵挂。
心口的钝痛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并且在慢慢地、残忍地收紧,让我几乎要窒息。

沈修竹的身体,终究是没能抵过命运的无情。边关的苦寒、战场的残酷、以及那一身几乎致命的重伤,早已如同蛀虫一般,一点点掏空了他曾经强健的根基。这一次的重伤,更是雪上加霜,压垮了他生命的最后一丝支撑。
太医的叹息声越来越频繁,开出的方子越来越猛烈,却也越来越无效。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弥留的气息,如同沉沉的暮霭,一点点笼罩了整个房间,也笼罩了我的心。
那天傍晚,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了一片壮烈而凄美的橘红色。霞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脸上,为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就在这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涣散和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明,仿佛回光返照般,凝聚起了最后的光芒。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准确地落在了我——这个一直默默守在他床边的、他的妻子的脸上。
婉…婉儿……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一阵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猛地一颤。紧接着,积蓄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夺眶而出。多少年了自我们成婚以来,他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如此专注地叫过我的名字。大多数时候,他叫我夫人,客气而疏离;偶尔在私下里,会叫我的闺名婉儿,却也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像此刻这般,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郑重地唤出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夫君,我在。我在这里。我连忙俯下身,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冰凉枯瘦的手。那只曾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那只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被我偷偷在梦中描摹过轮廓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他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浑浊的眼底泛起一层浓重的水光,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又因为生命的极度衰竭,而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他才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对不住你……这辈子……终究是……委屈你了……
泪水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冰凉一片。委屈吗何止是委屈。那是日复一日的煎熬,是年复一年的空等,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是爱而不得、念而不见、求而不能的锥心之痛!这十年婚姻,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独角戏,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却始终无法走进他的内心。
不委屈……我哽咽着摇头,声音破碎不堪,夫君待我……一直很好……是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甘愿飞蛾扑火,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他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脸上僵硬的肌肉却无法配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我知道……你心里苦……比谁都苦……只是……我……
他的话语再次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本就苍白的面容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我连忙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替他抚胸顺气,心疼得无以复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缓和过来,呼吸却变得更加微弱。他没有再看我,目光却艰难地转向了门口的方向,那黯淡的眼眸里,竟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那光芒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期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
凝雪……她……终究……还是没来吗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在空气里。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和希冀。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化为齑粉。原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最想见的人,依然是她,苏凝雪。我这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和守候,终究……还是抵不过他心中的那一点朱砂痣。
巨大的悲哀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我脸上汹涌奔流的泪水和彻底崩溃的表情。
她来了。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到麻木的声音说道,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只是……怕打扰你休息,不敢进来。
身后传来他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无比熟悉的、因为苏凝雪而产生的……欣喜或是安慰
让她……让她进来……快……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迫切的恳求。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地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婉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语气,求你……
求我他竟然……求我为了见苏凝雪最后一面,他这个一生骄傲清冷的沈修竹,竟然用上了求字,来求我这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妻子。
极致的悲哀之后,是一种荒谬的、令人心寒的讽刺感席卷了我全身。我还能坚持什么呢我还能挽留什么呢我这十年的隐忍和付出,在他临终前的这一声求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微。
罢了,罢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他眼中那近乎哀求的光芒,忽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不甘心,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好。我听到自己干涩而嘶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琴弦,我去叫她。
我机械地迈开脚步,走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内室,来到外间。苏凝雪果然如我所料,正等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绫袄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悲伤,眼眶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看到我出来,她连忙迎上来,怯生生地、用那惯有的柔弱语气问道:表嫂,表哥他……他怎么样了
他要见你。我打断她的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进去吧。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苏凝雪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悲伤,有……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她很快低下头,用绣着兰花的锦帕轻轻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柔柔弱弱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娉娉婷婷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内室。
我没有再进去,只是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了冰冷的廊下。凛冽的寒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也吹凉了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如今更是彻底死去的心。我清晰地听见里间传来苏凝雪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以及沈修竹断断续续的、却带着无限温柔和缱绻的叮嘱。
凝雪……别哭……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护好你……
答应我……要好好活着……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
忘了我吧……忘了这一切……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模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痛得我几乎要蜷缩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廊下站了多久,直到身上的血液都快要冻僵,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暮色四合。苏凝雪才满脸泪痕地、脚步虚浮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地行了一礼,声音哽咽而沙哑:表嫂……表哥他……他……去了……
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冰冷粗糙的廊柱,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天,彻底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以沈氏未亡人的身份,主持了沈修竹的葬礼。
按照他的官阶和爵位,葬礼办得极为风光体面。灵堂设在将军府的正厅,白幡飘飘,哀乐低回。前来吊唁的朝中同僚、亲朋故旧络绎不绝。他们无不扼腕叹息,称赞他文武双全,为国捐躯,是国之栋梁,又惋惜他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苏凝雪一身重孝,形容憔悴,跪在灵前,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她那副柔弱无依、情深不寿的模样,引得无数人心生怜悯,纷纷感叹沈将军与表妹情深缘浅,造化弄人。甚至有人暗地里揣测,若非当年相爷强行指婚,或许沈将军与苏**早已成就一段佳话,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结局。
而我,同样穿着素白的孝衣,头上插着象征未亡人的白簪,面容平静地站在一旁,接待着川流不息的宾客,处理着繁琐的各项事宜。我的脸上没有悲戚,眼中没有泪水,甚至连声音都保持着一贯的平和。我像一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木偶,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所有的礼仪和程序。
背后,自然少不了窃窃私语。有人议论,说我这个正妻未免太过冷漠无情,夫君新丧,竟不见丝毫悲痛,怕是夫妻二人早已貌合神离,没什么真感情。
这些议论,如同细密的针尖,扎在我麻木的神经上。我听到了,却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真感情我付出的那整整十年光阴,那些被深埋心底的爱恋,那些日复一日的隐忍和期盼,那些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独自垂落的泪水,难道都是假的吗只是,我的心,在那个人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并向我发出哀求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当心已成灰烬,连眼泪,都失去了流淌的理由和力气。
葬礼过后不久,苏凝雪便收拾好了行囊,来到我的院中,向我辞行。她依旧是一身素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婉,说她自觉尘缘已尽,打算返回江南故里,寻一处僻静的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为表哥祈福。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依旧苍白却难掩秀丽的脸庞,看着她低垂的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般的光芒。在那一刻,我忽然彻底明白了。
或许,从一开始,苏凝雪的柔弱、她的依赖、她的不争,就是她最厉害的武器。她用她的不能自理,衬托出我的精明能干;用她的需要保护,牢牢抓住了沈修竹心底那份沉重的责任感和无处安放的怜惜之情。而我,那个在世人眼中拥有一切、风光无限的相府嫡女、将军夫人,却在这场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的无声较量中,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我没有挽留她,也没有戳破她。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已毫无意义。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吩咐下人,按照远亲的标准,给了她一笔足够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丰厚程仪。
她感激涕零地接下,对我行了大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她十年青春,也见证了我十年悲苦的将军府。
她走后,偌大的将军府,仿佛瞬间变得更加空旷和冷清。我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人,只留下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勉强维持着府邸的日常运转。曾经宾客盈门、热闹非凡的府邸,渐渐沉寂下来。庭院里的荒草,在无人打理下,越长越高,几乎要蔓没了石径。那株他曾为凝雪画像的红梅树,也无人修剪,枝桠杂乱地伸展着,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颓败和萧索。
日子变得漫长而空洞。我常常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坐在他生前待得最多的书房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松墨香,和他身上独有的、那种清冷又干净的气息。
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他曾经读过的书,经史子集,兵法策论,琳琅满目。书案上,还摊放着他未曾处理完的公文,上面有他熟悉的、遒劲有力的批注。一切都仿佛还停留在昨天,他只是暂时离开了,很快就会回来。
还有墙上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寒梅图》。我曾无数次想要将它取下,烧掉,或者扔掉,但最终都只是站在画前,默默地凝视着画中那个眉眼酷似苏凝雪、带着淡淡愁绪的女子,心头依旧会泛起难以抑制的酸涩和苦楚。
直到有一天,我在整理他那些从未允许我碰触过的私人遗物时,在书案最底层的一个上了锁的暗格里,发现了一只小巧玲珑、却异常沉重的紫檀木盒子。盒子样式古朴,没有任何雕饰,只在锁扣处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这个盒子里,会装着什么秘密是他珍藏的信物还是什么重要的文书我找来了库房里备用的各式钥匙,尝试了许久,才用一把毫不起眼的铜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把尘封的锁。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屏住呼吸,我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关乎家国大事的机密文书。只有一沓厚厚的、微微泛黄的信笺,用一根青色的丝带仔细地捆绑着。在信笺的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支……早已干枯发黄、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玉簪花。
那支玉簪花……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我及笄那年,生辰宴上,他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那时的他,刚刚通过科举,初露锋芒,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他将这支从后花园新折的玉簪花递给我,有些不自然地说:后院的玉簪花开了,洁白素雅,我觉得……很配你。
那是他为数不多对我表露出的、近乎温情的时刻。也是我整个少女时代,最珍视的宝物。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赏玩时弄丢了它,为此伤心懊恼了好久,还偷偷哭过鼻子。却没想到……它竟然被他捡到了,并且……一直收藏至今。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手中的盒子。我轻轻拿起那些捆扎好的信笺。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也没有写明收信人,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岁月感。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解开那根青色的丝带,拆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熟悉的、清隽风骨的字迹,如同他的人一样,映入了我的眼帘。
开头是:吾妻婉儿亲启……
吾妻……婉儿……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攫住,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些信,竟然……竟然是写给我的!
他叫我吾妻婉儿,而不是那个永远带着距离感的夫人!
我迫不及待地、贪婪地读下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第一封信,信纸的日期显示,写在新婚之夜。
红烛高照,鸾凤和鸣。盖头揭开,见你娇羞面容,明眸皓齿,吾心……并非草木顽石。然,父命如山,恩师厚望殷殷,吾肩有重担千斤,不敢沉溺儿女私情。凝雪表妹,自幼相识,孤苦无依,体弱多病,吾曾受托于其父,允诺照拂一生,此乃责任,亦是承诺,断不敢忘。此情非彼情,其中纠葛,望妻……日后能明鉴体谅。他日若得功成,定当……竭力补偿于你。
第二封信,写在我第一次压下心中酸楚,亲自为凝雪煎药送去揽月轩之后。
午后见你亲端汤药而来,容色温婉,言语和煦,吾心甚慰,亦……甚愧。知你心有芥蒂,知你并非毫无怨言,却能以大局为重,隐忍退让至此,实乃……吾之幸事,亦是吾之……亏欠。然这份隐忍,这份懂事,却如针一般,时时刺痛吾心。婉儿,委屈你了。
第三封信,写在他某次深夜归来,无意中撞见我在月下凭栏、偷偷抹泪之时。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庭中偶见你凭栏独泣,双肩微颤,孤影伶仃。吾欲上前相询,脚步却……沉重如铅,难以迈出。非不愿,实不能。凝雪之疾,需珍贵药材维系,需悉心照料,吾若稍有分心他顾,流露出对你之不忍,恐其多思伤神,加重病情。吾知此举于你极不公允,然两难之境,吾……唯有选择牺牲你之感受。望你能……原宥吾之苦衷。
一封封信,如同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户,让我窥见了他冰冷外表下,那颗同样饱受煎熬、充满矛盾的内心。我的泪水早已决堤,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那些脆弱的信纸。
原来,他都知道。我的委屈,我的隐忍,我的故作大度,我的强颜欢笑,我的夜半哭泣……他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并非不爱,并非无情,只是……不能。
他背负着对恩师的承诺,背负着对那个青梅竹马、孤苦无依的表妹沉重的责任,也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和寒门崛起的重担。他或许在年少懵懂时,将对凝雪的那份怜惜和责任错当成了爱情,却在与我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在看到我的付出与隐忍时,对我这个被命运强加给他的妻子,悄然动了心。
可他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他害怕伤害那个看似脆弱、实则早已成为他精神枷锁的表妹,害怕辜负恩师的厚望,害怕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克制隐忍的形象。他只能将这份迟来的、与责任相冲突的矛盾感情,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更加客气和疏离的态度来掩饰,用对苏凝雪加倍的关照来履行他自以为是的责任和承诺。
难怪他出征前夜,会有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会有那一声无奈的叹息。原来那眼神里,包含着那么多的挣扎、不舍和对我深深的歉疚。
而他临终前,那句对凝雪的叮嘱,或许并非全然是放不下的爱恋,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解脱前的最后交代他希望她能摆脱对他的依赖,好好活着,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而他自己,也终于可以卸下这份背负了半生的、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枷锁了
那么,那声虚弱的对不住你,那句哽咽的委屈你了,才是他内心深处,最想对我说的、最真实的声音
我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变成了失声痛哭。巨大的委屈和迟来的理解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为什么沈修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哪怕只是一个暗示,一个眼神,一句温情的话语,我也不至于在长达十年的绝望、误解和自我折磨中,独自煎熬那么久!我们之间,白白错过了那么多时光!
木盒的最底下,是最后一封信。信纸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字迹也变得异常潦草,墨迹深浅不一,甚至有几处晕染开来,看得出写信人当时身体已是极度虚弱,几乎无力握笔。
婉儿,吾妻。见字如面。边关苦寒,旧伤复发,恐……时日无多。此生憾事良多,最大憾者……莫过于负你深情。若……若有来生……若真有来生……愿舍尽此生功名利禄,抛却所有俗世牵绊,只与你……寻一处江南水乡,筑篱种菊,栽几株你最爱的玉簪,朝看日出,暮观晚霞,听细水长流……如此,足矣。修竹……绝笔。
信纸早已被我的泪水完全浸透,变得皱褶不堪,字迹也更加模糊不清。
我紧紧地、紧紧地攥着那封绝笔信,仿佛要将它嵌入我的血肉之中。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原来……他爱过我。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在他冰冷的面具之下,我也曾是他心中悄然绽放的风景。
原来,我们之间,并非只有相敬如冰的淡漠,也曾有过……那么多未曾说出口的、深沉而无奈的爱意。
只是,这份本可以燎原的深情,被太多的责任、误解、骄傲和无奈所层层淹没,被命运无情地捉弄,直到阴阳两隔,生死相望,才得以艰难地窥见一丝真相的微光。
这真相,来得太迟,太迟了……迟到,只剩下无尽的遗憾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过。

宣和二十八年,春。江南。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座充满了压抑回忆的将军府,离开了繁华却处处透着伤感的京城。我带着那个装着他秘密心事的紫檀木盒子,带着那枚早已干枯的玉簪花,来到了江南。这个被他在最后信笺里深情提及的、氤氲着朦胧水汽与脉脉温情的地方。
我在太湖边,寻了一处远离尘嚣的小小的宅院。白墙黛瓦,绿柳依依,门前种着几竿修竹,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低语。后院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角落里,恰好能辟出一片小小的花圃。我遣散了身边大部分的仆从,只留下了一位忠厚老实的哑仆,帮忙打理一些日常杂事。
日子,骤然变得缓慢而宁静,甚至有些……寂寥。江南的春天,总是多雨。细雨如丝如雾,缠缠绵绵,打湿了院外的青石板路,也仿佛要润湿人心底最深的干涸。我常常会搬一把竹椅,坐在临窗的回廊下,手里捧着一本他曾读过的诗集,目光却放空地望着窗外。看雨水顺着黛色的屋檐滴落,在天井的水洼里漾开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慢慢散开,消失不见。一坐,便是一整个潮湿的下午。
我按照记忆中模糊的印象,在那片小小的花圃里,亲手种下了几株玉簪花的根茎。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过薄雾洒落时,我会亲自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然后细心地为它们浇灌,拔除周围滋生的杂草。看着它们一天天抽出嫩绿的新芽,舒展开洁白温润的叶片,仿佛能从中看到一丝生命的慰藉和延续。
那只紫檀木盒子,被我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枕边。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仍会控制不住地将它拿出。借着微弱的烛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些微微泛黄的信笺,读着那些迟来了整整十年的、饱含着深情、歉疚与无奈的字句。每一次阅读,心头依旧会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怅惘。
我知道了他深藏心底的爱意,知道了他在责任与情感之间的痛苦挣扎,知道了他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这份迟来的真相,像是一味苦涩无比的良药,它缓解了旧日里因为被忽视、被冷落而滋生的怨怼和不甘,却又催生出更深、更沉重的遗憾和伤痛。如果……如果当初我们能少一些骄傲和试探,多一些坦诚和沟通,哪怕只有一次,结局会不会……截然不同
可世间事,从来没有如果。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们错过了整整十年。十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足以让两颗曾经有机会靠近的心,在无尽的误解、沉默和各自的骄傲中渐行渐远,最终隔着生死的鸿沟,遥遥相望,再无交集。
他心中向往的江南,他提到的玉簪花,他渴望的细水长流、相伴终老的安宁,如今,我替他看到了,替他守着了。但这寂静得只闻风声雨声的庭院,这如诗如画的温婉水乡,这触手可及的岁月静好,却因为永远地、无可挽回地缺少了他的存在,而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和难以言喻的悲凉。
我尝试着融入这里的生活,让自己忙碌起来。我学着听那些软糯动听的吴侬软语,学着像当地人一样,用小巧的紫砂壶,细细品味雨前龙井和洞庭碧螺春的清香,学着在雨打芭蕉的夜晚,体会古诗词中那份宁静又落寞的意境。可无论我走到哪里,看到怎样美丽的风景,听到怎样婉转的曲调,心头总会不受控制地萦绕着一个念头:若是他还在,若是他此刻也在我身边,看到这般景象,听到这般曲调,又会是何种神情是会如我一般感伤,还是会……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真正释然的笑容

在江南定居的第三年,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在整理他从边关带回来的、一直未曾细看的旧书箱时,在一本已经泛黄卷边的《孙子兵法》的夹层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枚被压制得极为平整、像琥珀一样剔透的、早已干枯发黄的玉簪花瓣。
那花瓣的形状,与我记忆中及笄那年他送我的那一支,一模一样。
花瓣旁边的书页空白处,用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那笔迹,是他惯有的清隽风骨,却比他后来的字迹,更多了几分青涩,笔锋的末尾,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微的颤抖,仿佛写下这行字时,内心并不平静。
那行字是:
婉儿及笄之喜,偶见此花清雅,恰似汝。赠此花,聊表寸心。愿汝此后,岁岁常欢愉,年年皆无忧。——修竹,宣和十七年夏,记于陋室。
宣和十七年夏……那是我刚刚及笄的那一年。那时的他,还未曾被恩师委以重托,还未曾被苏凝雪的责任所捆绑,还只是一个刚刚通过科举、崭露头角、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那时,苏凝雪尚未入京依附相府。那时,我们之间,还没有隔着那道名为责任、怜悯和误解的、后来变得越来越深的鸿沟。
我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枚小小的、脆弱的干花瓣,几乎要从我指尖滑落。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模糊了双眼,一滴滴滚烫地落在冰冷的书页上,迅速晕开那早已干涸的墨迹。
原来……原来,在我尚未察觉的、我们最初相识的那段时光里,在他尚未被沉重的世俗责任所裹挟的少年心性里,他对我的情意,或许并非全然空白。那份隐藏在清冷外表下的、淡淡的欣赏与真挚的祝愿,是那样纯粹而干净,没有掺杂任何后来的复杂和无奈。
只是这份或许本可以生根发芽的情愫,后来,被突如其来的责任,被他自己强加的道德枷锁,被他对自身情感的错误认知,以及……被他那该死的骄傲和不善表达,一点一点地掩盖了下去,深埋心底,甚至连他自己,可能都在刻意地遗忘和回避。
他并非一开始就心有所属,只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将一份沉重的责任错当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将一份悄然滋生却与责任相悖的情愫,强行压抑,深埋心底,最终,酿成了我们之间这场跨越生死、充满遗憾的悲剧。
我将那枚承载着最初心动的干枯花瓣,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放回了书页的原处,然后将这本兵书,与那个装着他秘密心事的紫檀木盒子,郑重地放在了一起。这些迟来了太久的证据,一点点拼凑出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矛盾、也更加令人心碎的沈修竹,也拼凑出了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更令人扼腕叹息的过往。

江南的四季,就在这近乎凝滞的平静和挥之不去的落寞光阴里,缓缓流淌,周而复始。
春看百花争艳,姹紫嫣红开遍,却总觉得少了那个能与我并肩赏花的人;夏听蝉鸣蛙噪,池塘荷叶田田,却总在恍惚间,忆起他曾在夏夜为我驱赶蚊虫的笨拙;秋赏残荷听雨,梧桐叶落庭前,却总想起他伏案疾书时,那专注而清冷的侧影;冬闻雪落无声,红泥小炉煮茶,却总是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怀念起他偶尔归家时,身上带来的那一点点烟火气息。
我渐渐不再刻意去想那些令人心碎的如果,也不再沉溺于无边无际的悲伤和自怨自艾之中。只是,心头那道因为他而留下的伤口,虽然早已不再流血,结痂愈合,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深刻而丑陋的疤痕。它就盘踞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在每个细雨绵绵的黄昏,在每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每一次看到玉簪花悄然绽放的瞬间,依旧会固执地、绵密地,隐隐作痛。
我开始真正潜心学着作画。从前在相府,为了迎合长辈的期望,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大家闺秀,我学的都是些端庄有余、灵气不足的仕女图,或是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凤凰图。如今,在这远离尘嚣的江南水乡,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只画我眼之所见,心之所感。
我画雨巷深深,青石板路湿滑反光,油纸伞下走过丁香一样的姑娘;我画暮色四合,乌篷小船摇橹而过,水面荡开金色的涟漪;我画月上柳梢,小桥流水人家,粉墙黛瓦掩映在朦胧的月色里;画得最多的,还是我亲手栽种的那片,在天井角落里悄然绽放、洁白素雅的玉簪花。
我的画里,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也没有气势磅礴的构图,只有清淡疏朗的墨迹,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浸入骨髓的淡淡愁绪和寂寥意境。
偶尔,也会有附近的书生或者附庸风雅的乡绅,听闻此地住着一位擅画的沈夫人,慕名前来求画。他们看到我的画作时,往往会先是赞叹画面的清幽意境,随即又会微微蹙眉,沉吟着说道:夫人的画,笔触细腻,意境清幽脱俗,只是……总觉得画中似乎藏着无尽的心事,缺了点什么似的,让人看了,心里也跟着怅惘起来。
对于这样的评价,我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缺了点什么呢缺了那个本该执我之手、与我一同欣赏这江南烟雨、共度这似水流年的人;缺了那段本可以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却最终在命运的捉弄和彼此的沉默中,彻底错过的缘分。缺了的,是我那颗早已随着他的离去,而变得残缺不全的心。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转眼,已是宣和三十年。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及笄、初见他时满心憧憬的少女,也不是那个二十岁出嫁、在十年婚姻中备受煎熬的将军夫人。如今的我,已年近三旬。镜中的容颜,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懵懂,添了几分被岁月打磨后的沉静与平和。只是,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愁,如同江南的梅雨,缠绵不去,从未真正散开过。
我没有再嫁。也无人敢上门提亲。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已故镇国将军沈修竹的遗孀,那个背景神秘、性情孤僻、独居江南水乡、终日与笔墨丹青为伴的沈夫人。
那年冬天,江南也下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罕见大雪。
雪花如同扯破了的棉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我披着厚厚的白狐斗篷,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庭院中。平日里生机勃勃的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那片我精心呵护的玉簪花圃,早已被皑皑白雪完全覆盖,只剩下几根枯黄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天地间一片苍茫洁白,寂静得只剩下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哑仆无声地送来了暖手的手炉,又无声地退下,将这片寂静还给了我。
我伸出带着皮手套的手,接住一片轻盈飘落的雪花。它在我的掌心,停留了短暂的瞬间,便迅速消融,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然后渗入皮质的纹理,消失不见。像极了那些逝去的、无法挽回的时光,像极了那段被辜负的、最终只剩下遗憾的爱情。
修竹……我仰起头,望着铅灰色的、不断飘落着雪花的天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眷恋地唤着他的名字,你看……江南也下雪了。下得很大,很美……像你喜欢的……北国风光,像你书房里那幅……寒梅图。
只是,再壮丽的雪景,终究无人与我共赏。再深刻的思念,也无法跨越生与死的遥远界限。再迟来的真相,也无法改写早已注定的、悲剧的结局。
我知道,我将在这片他生前向往、死后我替他抵达的江南水乡,守着他的那些信笺,守着那枚干枯的玉簪花瓣,守着那些被深埋的、迟来的深情,守着这段被命运无情错点的寒梅误,孤独地、平静地,走完我剩下的、漫长而寂寥的余生。
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如同附骨之蛆般、早已深入骨髓的、绵长而寂静的……痛楚。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远处的屋檐,模糊了眼前的庭院,也渐渐……掩埋了那座坐落在太湖边的江南小院,以及院中那个,穿着白色斗篷、仰望天空、永远活在回忆里的,孤独而苍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