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霞飞坊的夜来香 > 第一章

清晨五点半,霞飞坊的弄堂里已经飘起了煤球炉子的青烟。周允安在亭子间的小床上翻了个身,木板床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洇着昨夜雨水的痕迹,像一幅抽象的地图。
周先生,该起来了哟!楼下二房东太太的吴语口音穿透薄薄的楼板,再不起来,灶披间又要排队了!
周允安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差点撞到倾斜的屋顶。他摸出枕头下的怀表——银行去年年节发的奖品——时针刚过五点三刻。窗外,弄堂对面人家的晒衣竿已经支了出来,竹竿上晾着的旗袍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排彩色的旗帜。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唯一一套体面的西装,这是他能在外资银行当小职员的门面。西装肘部已经磨得发亮,但他每晚都用牙刷蘸了牙粉仔细刷过领口袖口。打好领带后,他对着巴掌大的镜子理了理头发,镜子右下角还贴着三年前大世界的入场券,已经泛黄卷边。
楼梯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周允安下楼时,听见头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三层阁的白小姐起来了。他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心跳却快了几分。
灶披间里挤着三四个生煤球炉子的邻居。二房东太太占据着最好的位置,她穿着织锦缎的晨衣,头发用火钳烫得卷曲,正往炉子上煨一个描金边的砂锅。
周先生今朝蛮早嘛。二房东太太用铁钳拨弄着煤球,阿拉屋里厢的砂锅炖了银耳羹,等歇送一碗拨侬?
周允安笑着道谢,眼睛却瞟向角落里那个纤细的背影。白凤仙穿着淡紫色的旗袍,正踮着脚往墙上挂的小镜子里涂口红。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嘴角还叼着一支发卡。
周先生早。她含糊地招呼,把发卡别在鬓边。晨光透过气窗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像水蜜桃上的霜。
白小姐今天这么早?周允安往水槽边挤了挤,给她让出些位置。
要排练新曲子。白凤仙拧开水龙头,水流细得像一根线,百乐门来了个菲律宾乐队,我们这些'老派'得加把劲才不被淘汰。她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前楼的王秀才拄着拐杖挪进来,长衫下摆沾着墨汁:白小姐,昨日教你的《长恨歌》可还记得?'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王先生!白凤仙脸颊飞红,拧开的小火油炉突然窜起一尺高的火苗。
周允安趁机递过一叠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昨天银行食堂多做了肉包子,我...我想着白小姐可能...
报纸散开一角,露出雪白的面皮。白凤仙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周先生自己留着吧,现在肉价...
我吃过了。周允安撒了个谎,其实他昨晚只就着酱菜喝了碗稀饭,排练很耗体力。
白凤仙的手指在报纸边缘停顿片刻,终于接过来。她的指尖碰触到周允安的手掌,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
谢谢。她声音很轻,却让周允安耳根发热。
弄堂里突然响起报童的吆喝:号外号外!法租界又抓了抗日分子!米价又要涨了!
二房东太太的砂锅噗噗作响,火腿的香气混着煤烟弥漫开来。白凤仙匆匆把包子塞进手袋,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周允安的裤腿。
晚上...周允安鼓起勇气,晚上我去接你下班?最近愚园路不太平...
白凤仙已经走到门口,阳光给她镀了层金边。她回头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周先生,你领带歪了。
周允安呆立在原地,直到卖臭豆腐的小贩摇着铃从弄堂口经过。他摸了摸领带,发现确实歪向一边。水槽边的王秀才摇头晃脑地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灶披间突然暗了下来。周允安抬头,看见三层阁的窗户关上了,白凤仙的蓝布窗帘轻轻晃动,像一片被风吹皱的湖水。
周允安在银行金库门口反复核对着账本,冷汗顺着背脊滑下。经理的怀表指针已经指向九点三刻,租界的宵禁钟声随时会响。他咬了咬钢笔帽,墨水在账页上洇开一个小蓝点——就像白凤仙旗袍上那朵绣花的位置。
周,这些账目明天必须交到汇丰去。英国经理用象牙烟嘴敲了敲保险柜,战争时期,一分钱都不能错。
周允安张了张嘴,愚园路的路灯在他脑海中一盏盏亮起。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把要去接人的话咽了回去。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听见百乐门乐队隐约的萨克斯风。
子夜回到弄堂时,三层阁的窗户黑着。周允安在楼梯转角站了许久,手指悬在空中,终究没敢敲那扇贴着《申报》电影广告的薄木门。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醒了,怀表显示才四点。灶披间里已有动静,他匆忙洗漱时,听见头顶地板传来有节奏的轻响——是白凤仙在练舞步。往常这时候她该在梳头,今天却格外早。
楼梯上两人迎面相遇。白凤仙穿着月白色旗袍,鬓边别着那支蝴蝶发卡。看见周允安,她脚步顿了一下,发卡翅膀在晨光里轻轻颤动。
白小姐...周允安嗓子发紧,昨晚银行...
周先生早。白凤仙侧身让过,旗袍开衩处露出一截丝袜缝线,今朝雾大,当心滑跤。

她下楼时高跟鞋踩得木楼梯咚咚响,比平日重三分。周允安闻到她发梢的茉莉味里混着烟酒气,想必昨晚舞厅客人特别多。
灶披间雾气腾腾。二房东太太正往紫砂壶里灌热水,看见周允安就啧了一声:昨日白小姐等到老晚,回来时鞋跟都断了半截。她故意提高声调,现在马路上东洋兵到处设卡,小姑娘家...
白凤仙突然打翻了牙粉罐,白色粉末在青砖地上铺开小小一片雪。她弯腰去擦,后颈露出一块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捏过。
我来!周允安蹲下时膝盖磕到水槽边沿。两人手指在粉末间相触,又同时缩回。白凤仙的指甲油剥落了几处,像褪色的花瓣。
白小姐...周允安从西装内袋摸出个小纸包,昨天下班路过雷允上,听说...听说这个对嗓子好。
纸包里是两片琥珀色的润喉糖。白凤仙昨夜唱歌时确实哑了嗓子——他怎么会知道?她盯着糖纸上的药房标志,突然想起有天随口提过喜欢他们家的薄荷味。
谢谢。她接过时指尖微颤,糖纸窸窣声惊动了正在熬梨汤的二房东太太。
哎呦,周先生倒会体贴人。老太太搅动着砂锅里的冰糖雪梨,白小姐昨日回来咳了半宿,阿拉阁楼都听见了。她舀出一碗递给白凤仙,趁热吃,专治烟酒呛的喉咙。
白凤仙低头喝汤,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周允安看见她睫毛在瓷碗上方快速眨动,像被雨打湿的蝶翅。
周先生不吃?二房东太太又舀了一碗。
我...我赶早班电车。周允安瞥见白凤仙嘴角沾了片梨肉,想伸手又不敢,白小姐今晚...还去百乐门?
白凤仙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菲律宾乐队要连演两周。她顿了顿,周先生忙的话不必...
我六点准能下班!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经理早上刚说要加班盘点外汇。
白凤仙忽然笑了,梨涡在晨光里一闪:周先生领带又歪了。
弄堂里传来卖栀子花的老妪吆喝。白凤仙摸出几个铜板追出去,周允安趁机把银行食堂省下的火腿三明治塞进她的手袋。报纸油渍慢慢在绣花缎面上晕开,像一朵小小的乌云。
一整天,周允安打算盘时总打错数字。经理的雪茄烟雾里,他看见的全是白凤仙后颈那块淤青。下班钟响时,他破天荒第一个冲出银行,却在拐角撞见日本宪兵盘查行人,只好绕道静安寺路。
回到弄堂已是华灯初上。三层阁亮着灯,留声机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周允安站在晒台上,看见白凤仙正对着小镜子卸妆。她摘下发卡时,头发像黑绸缎一样泻下来。
窗户突然打开,白凤仙探出身来晾手帕。两人隔着晒衣竿面面相觑,留声机正唱到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今天...没去百乐门?周允安嗓子发干。
白凤仙指了指喉咙,又指指他给的润喉糖。夜风掀起她的睡袍领子,那块淤青已经涂了碘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黄。
晒台下的石库门里,王秀才用胡琴拉着《夜来香》的调子。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哭,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铜铃声。白凤仙忽然把留声机音量调大,周璇的歌声盖过了弄堂里所有杂音。
周允安鼓起勇气,从公文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凯司令的拿破仑蛋糕...听说你喜欢奶油...
白凤仙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现在面粉比银圆还贵。
行里法国经理过生日...周允安撒了个小谎,其实是他用半个月的烟钱换的。
一块蛋糕被竹竿挑着递过来,白凤仙的手在月光下像白玉雕的。周允安接过时,发现碟子边缘缺了个小口——正是她平时喝茉莉花茶的那只。
留声机换了《蔷薇处处开》。白凤仙倚着窗框轻轻哼唱,手指在木质窗棂上打着拍子。周允安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今天《申报》上有新电影预告,胡蝶主演的...
他们一个在晒台,一个在窗口,中间隔着晾晒的床单和战时配给制的阴影。夜雾漫上来时,白凤仙忽然轻声说:明天...我轮休。
周璇的歌声飘荡在弄堂上空,盖过了远处日本军车的引擎声。
第二天霞飞坊的晾衣竿上挂满了被单。周允安特意调了班,怀里揣着大光明电影院的门票,在弄堂口来回踱步。卖栀子花的老妪冲他挤眼睛:白小姐一早就去烫头发啦!
十点钟,白凤仙从霞飞路转角走来。她换了件藕荷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发梢新烫的波浪随着步伐轻轻颤动。看见周允安,她下意识摸了摸鬓角:好看么?银行请假不要紧?
跟经理说去收账。周允安撒了个小谎,其实扣了半天薪水。他注意到白凤仙涂了淡粉色指甲油,是上次他路过永安公司时多看两眼的那款。
电影院正在放《渔光曲》。黑暗中,白凤仙的眼泪落在周允安手背上,温热像黄梅天的雨。散场时她突然说:我小时候在常熟,见过真的渔火。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家乡。
他们在凯司令吃了奶油蛋糕。白凤仙用叉子尖挑起一颗红樱桃:周先生知道么?百乐门后台也有棵樱桃树。她嘴角沾了奶油,周允安的手帕递到一半,被她笑着躲开。
回程的电车上挤满了下班工人。一个急刹车,白凤仙整个人跌进周允安怀里。她发间的茉莉香混着汗味,周允安看见她后颈有一颗小痣,藏在扑粉下面。两人慌忙分开时,白凤仙的纽扣钩住了他的怀表链。
当心!周允安突然抱住她肩膀。车窗外,日本宪兵的摩托车队呼啸而过,扬起一片灰尘。白凤仙在他臂弯里微微发抖,方才的笑容像被风吹散的烟。
弄堂口,二房东太太正在骂偷煤球的小贩。看见他俩,老太太突然压低声音:白小姐,今朝有东洋人来打听会跳舞的姑娘...她瞥了眼周允安,说是要办什么'中日亲善舞会'。
白凤仙的笑容僵在脸上。周允安发现她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左腕——那里有圈淡得快看不见的旧疤。
当晚,留声机的歌声透过三层阁地板传来。周允安躺在亭子间,听见白凤仙反复练习着《何日君再来》的新编舞步。午夜时分,一声闷响打断歌声,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周允安冲上楼时,白凤仙正跪在地上捡留声机碎片。菲律宾乐队...她抬头时眼眶发红,他们改成爵士版了...我总踩不准拍子...
月光下,周允安看见她脚踝肿得发亮。他蹲下来,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伤脚。白凤仙的丝袜破了个洞,露出冻红的脚趾。两人都愣住了。
我...我去买药膏。周允安慌乱起身,撞翻了五斗橱上的玻璃瓶。泡在里面的润喉糖纸飘出来,粘在留声机碎片上,像片小小的药膏。
第二天清晨,白凤仙穿着高跟鞋去百乐门时,脚步比往日都轻快。周允安在银行算错三笔账,被英国经理用烟斗敲了桌子。下班时,虽然又下起了雨,他仍绕远路去雷允上买了活血药膏,又咬牙买了张周璇新唱片。
百乐门的霓虹灯在雨夜里晕开一片血色。周允安撑着破油纸伞站在后门巷口,伞骨断了三根,雨水顺着缺口流进他的衣领。十点已过,白凤仙本该在九点半换班出来。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周允安攥紧伞柄冲过去,看见白凤仙瘫坐在污水里,月白色旗袍沾满泥浆,发间那支蝴蝶发卡只剩半边翅膀。两个日本军官大笑着从后门晃出来,酒气混着三味线的调子飘在雨里。
白小姐!周允安扔了伞去扶她。白凤仙的左脸肿得老高,嘴角裂开一道血痕。她看见周允安,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十个指甲深深掐进他西装袖管。
回程的黄包车上,白凤仙像块湿透的绢子般缩在角落。周允安脱了外套裹住她,发现她右腕上有圈紫黑勒痕。车过外白渡桥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他们说我像李香兰...
雨滴在车篷上敲出密鼓点。周允安摸到口袋里那片润喉糖——已经化了,糖纸黏在衬里上撕不下来。
弄堂口的夜巡灯被风吹得摇晃。周允安半抱半扶地把白凤仙弄上三层阁,她的高跟鞋不知丢在哪里,丝袜破洞露出冻青的脚趾。阁楼门开时,留声机上还搁着昨晚没听完的《月圆花好》。
周先生...白凤仙突然抓住楼梯扶手,你...你别上来了。她嘴角的血迹在煤气灯下发黑,我这样的女人...
周允安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轻轻拂去她衣领上一片碎玻璃。关门声像声叹息。
第二天清晨,灶披间没有白凤仙的身影。二房东太太的红肿眼睛盯着周允安:白小姐半夜发高热,说了整宿胡话...什么'不要碰我头发'...老太太突然压低声音,东洋畜生!
周允安的怀表在当铺柜台上发出脆响。穿长衫的朝奉拨着算盘:瑞士货,战时只能算二十块...要现大洋还是储备券?
现大洋。周允安盯着柜台玻璃下那些死当的婚戒,再加这套西装。
回弄堂时他穿着学生时代的旧棉袍。王秀才在亭子间门口拦住他,塞来一卷宣纸:老朽写了幅《洛神赋》,白小姐平日最爱听这个...
三层阁的门虚掩着。白凤仙裹着棉被坐在窗前,正用剪刀裁那张《申报》电影广告。听见动静,她没回头,只哑着嗓子说:周先生,我想回常熟。
阳光透过她剪出的镂空字照在地上——胡蝶主演大光明。周允安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那片润喉糖纸。
我请了长假。周允安把当票和船票一起放在五斗橱上,后日早潮的船。
白凤仙的剪刀停在鸳字上。窗外晾衣竿的影子斜斜切过她苍白的脸,像一道温柔的伤疤。
收拾行李那两日,弄堂格外安静。卖栀子花的老妪送来晒干的茉莉,二房东太太偷偷在米缸底压了三块银元。周允安典当了最后一件毛衣,换来一小瓶德国消炎粉。
开船那日雾锁黄浦。白凤仙戴着口罩和旧毡帽,整个人像片褪色的剪影。周允安提着两口藤箱,箱绳是新换的——用他最后那条领带拆成的。
十六铺码头挤满逃难的人。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派发仁丹,白凤仙看见就发起抖来。周允安用身体挡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喊白小姐。
是百乐门的清洁阿婆,挎着包袱也要回乡。老人枯瘦的手抓住白凤仙:姑娘别怕...我侄儿在常熟当郎中...她往白凤仙手心塞了包草药,治噩梦的。
汽笛鸣响时,白凤仙突然取下口罩。她嘴角的伤结了痂,像颗小小的褐痣。周先生,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你看过《马路天使》吗?赵丹唱'天涯呀海角...'
周允安从内衣袋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去年中秋的夜场,他们一个坐前三排,一个在最后角落——散场时偶然在售票处相遇。
轮船推开浑浊的江水。白凤仙靠在栏杆上轻声哼唱,周允安发现她左手始终按着腹部,那里藏着他不知道的新伤。雾中传来海关钟声,白凤仙忽然说:常熟有片芦苇荡...秋天会飞白鹭。
周允安把她的藤箱和自己绑在一起。箱子里有王秀才的《洛神赋》,有她收集的所有电影广告,有那片泡在玻璃瓶里的润喉糖纸。江水在船底翻涌,他突然看清了自己的选择——不是牺牲,而是另一种活着。
白小姐,他指着渐远的城市轮廓,你看,外滩那些楼像不像电影布景?
白凤仙笑了。雾中飞来一只江鸥,雪白的翅膀掠过她不再年轻的脸庞。周允安想起第一次在灶披间见她涂口红的样子,晨光里那支发卡亮得像颗星星。
船向下游驶去,把租界的霓虹抛在身后。某个瞬间,他们同时听见远处飘来的广播声,是周璇在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白凤仙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周允安的手背。江水浩荡,两岸芦花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