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碎玉重生
腊月廿三的灶火格外旺,陈景明却觉得冷。
青石茶碾压碎最后一片茶芽时,喉头突然涌上铁锈味。他望着碾槽里碧绿的碎末,恍惚间看见那年春分,柳如霜鬓边斜插的山茶花。那时的她提着竹篮站在碾房外,说要用新采的露水给他煮茶。
相公,该喝药了。
鎏金缠枝莲纹碗磕在梨木案上,褐色的药汁荡开细小涟漪。柳如霜葱白的手指缠着杏色帕子,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陈景明盯着碗沿那道细纹——这是他们成亲时,她特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霜娘...他刚开口,五脏六腑突然翻绞起来,茶碾在视线里碎成万点金星。青砖地面渗出的寒意攀上脊背,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柳如霜退后半步,石榴红裙摆扫过翻倒的药碗。她俯身时,耳畔金累丝并蒂莲簪垂下的珍珠,正巧落进陈景明涣散的瞳孔里。
怀瑾哥哥说得对,状元郎的舌头果然金贵。她指尖掠过他痉挛的唇角,这砒霜混在枇杷膏里,竟让你尝了三日才发作。
屋外突然炸开爆竹声,报喜官的声音穿透窗纸:捷报!贵府陈老爷高中会元!陈景明在剧痛中发笑,原来前世他至死不知,金榜题名那日正是自己的忌辰。茶碾轰然崩裂,飞溅的碎玉划破柳如霜的绣鞋,在她月白缎面留下道血痕。
...
竹帘筛落的晨光刺痛眼皮时,陈景明下意识去摸喉头。指尖触到温热的湿帕子,混着苦杏味的药气直钻鼻腔。他猛地攥住那只手腕,听见柳如霜吃痛的抽气声。
相公魇着了?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短襦,鬓边换了支素银簪,眼尾却还留着昨夜未褪的红,奴熬了整夜的安神汤...
陈景明盯着横梁上晃动的药包,前世临死前闻到的沉水香,此刻正从她裙裾间幽幽散出。这种价比黄金的异域香,绝不该出现在卖身葬父的孤女身上。
药罐在泥炉上咕嘟作响,他忽然记起这个清晨。三日前他突发高热,柳如霜冒雨去城南抓药,归来时罗袜尽湿。当时自己心疼地握着她冻僵的脚踝,却未注意她裙角沾着的,分明是醉仙楼特供的沉水香屑。
让霜娘受累了。陈景明松开手,看着帕子上的淡黄药渍。这方浸过媚药的帕子,前世让他昏沉三日,错过了揭发粮商掺沙的关键证据。
柳如霜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奴伺候相公...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货郎的叫卖声。陈景明就势推开药碗:有些烫嘴,晾晾再喝。他瞥见妆奁底层露出的金簪尖,想起知府夫人寿宴上那套头面,每支并蒂莲蕊里都嵌着波斯琉璃。
晨风卷着茶饼进窗,落在翻开的《碾玉记》手稿上。陈景明按住狂跳的太阳穴,前世柳如霜焚毁书稿时,火舌舔过这句茶性易染,如人心难测,竟成了谶语。
霜娘去续些炭火可好?他故意碰翻茶筅,看着柳如霜蹲身收拾时,那截金簪彻底滑出妆奁。廊下传来脚步声,是每日来取茶饼的刘掌柜。
陈景明抓起案上湿漉漉的帕子,在柳如霜惊愕的目光中,将安神汤泼向窗外。汤药浇在墙根野薄荷丛里,泛起诡异的白沫。
这帕子...他盯着迅速变黑的丝帛,可是用城南王记药铺的黄连熏过?
柳如霜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药罐上,叮当一声。陈景明望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那里面目狰狞的自己,正将碾碎的薄荷叶撒进炭盆。前世她总说喜欢薄荷香,原来是要掩盖沉水香的味道。
第二章 碾底藏锋
晨雾还未散尽,陈景明已站在王记药铺斑驳的柜台前。青瓷罐里浮着几片当归,药香混着霉味涌上来,他望着掌柜眼角那颗朱砂痣,前世刑部笔录里那句砒霜自城南王姓药铺流出,此刻正灼烧着喉咙。
陈相公要的紫苏叶。掌柜的指甲缝里沾着赭石粉,包药的桑皮纸簌簌作响,尊夫人前日取的枇杷膏可还见效?
陈景明指尖划过纸包边缘,前世临死前柳如霜说的枇杷膏三字,此刻化作钢针刺骨。他状若无意地碰翻药秤,铜权落地时,瞥见柜台下露出的靛蓝账本——墨迹簇新的那页分明写着腊月廿一,砒霜二钱。
听闻张府近日采买了不少防风?他突然发问。掌柜的猛地攥紧算盘,檀木珠子撞出清脆的响。后院传来捣药声,混着巡街更夫的梆子,惊起檐下一串冰凌。
穿过桂花巷时,陈景明在染坊门前驻足。十丈长的靛青布匹随风翻涌,却在第三根晾杆处突兀地现出一抹绛红。那件襕衫的缠枝莲纹,与他前世在张怀瑾任所见的官服如出一辙。
这不是陈相公么?染匠老孙头搓着靛蓝的手掌迎上来,今冬新制的宝相花纹样...话未说完,后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陈景明嗅到熟悉的沉水香,看见柳如霜的藕荷色裙角闪过月洞门。
他抓起匹素绢假意端详,指腹触到未干的浆料:孙伯这矾水调得浓了。话音未落,后院传来男子压低的笑:...茶方既已到手,何须再与那病秧子周旋?
老孙头的汗滴在青石板上,陈景明却盯着布匹缝隙里晃动的金簪。那支并蒂莲簪正插在柳如霜发间,与知府夫人寿宴上折损的那支,连花蕊处的波斯琉璃裂痕都分毫不差。
这匹杭绸我且订下。他扔下三钱碎银,转身时撞翻染缸。靛蓝汁液泼溅在晾晒的绛红襕衫上,化作狰狞的紫斑。后院惊呼声起,他隔着翻倒的竹匾,看见张怀瑾官靴上沾着的茶末——正是陈家独门的松萝绿雪。
...
暮色四合时,陈景明立在茶碾前。檀木手柄残留着柳如霜的体温,他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柳如霜浑身湿透地捧回药包,翡翠镯子磕在门框上裂了道缝,如今那镯子却完好如初。
相公又在抄书?柳如霜端着红漆食盒进来,桂花糖蒸新栗的甜香里混着醉仙楼的八宝鸭味道。她发间的金簪换了方位,琉璃折射的夕照正好刺向《碾玉记》里那句茶禅一味。
陈景明掸了掸袖口沾染的靛蓝:今日遇见桩奇事,染坊竟晾着件七品官服。碾轮擦过茶芽的沙沙声里,他听见柳如霜的呼吸乱了一拍。
许是哪位大人微服...她的银匙撞在瓷碗上,当啷一声。陈景明抬头,见她耳后新点了胭脂,正是张怀瑾从扬州带回的美人泪。
窗外飘起细雪,他忽然起身推开北窗。斜对街的醉仙楼灯火通明,三楼的茜纱窗上,映着两个交叠的人影。柳如霜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滑落,在青砖地上碎成两弯新月。
霜娘这镯子,陈景明弯腰拾起碎片,倒像极了知府夫人的陪嫁。他将沾着茶末的指尖按在断面处,碧绿的玉屑混着松萝香,正是张家茶园特有的气息。
更鼓声穿过雪幕,柳如霜收拾碎玉的手微微发抖。陈景明望着茶汤里浮沉的叶梗,想起前世她焚毁《碾玉记》那夜,火盆里也飘着同样的翡翠碎末。原来这场胭脂局,早在他用八抬大轿迎回冲喜娘子时,便落下了第一笔朱砂。

第三章 茶烟破局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陈景明摸到茶碾底部的鱼形铜栓。青铜沁着夜露的凉意,旋转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暗格弹开的瞬间,松烟墨的苦香混着陈年茶屑扑面而来。
茶性至洁,最宜养心。他默念着前世被焚毁的序言,狼毫扫过澄心堂纸,忽将养心二字改作诛心。烛火跳动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宛若柳如霜那夜焚烧书稿时扭曲的脸。
一缕沉水香飘进窗缝,陈景明迅速吹灭蜡烛。暗格里未干的墨迹映着月光,恍惚是县衙案卷上那些血泪证词。他摸到茶饼堆里预藏的矾水笔,在账册夹层写下腊月廿三,官银二百两,这字迹遇热方显。
...
陈相公这是要生生耗死我家娘子!保和堂门前,药铺学徒的哭号引得街坊围拢。柳如霜裹着灰鼠皮斗篷,睫上凝着霜花,脖颈却露着昨夜在醉仙楼沾染的胭脂红痕。
陈景明捧着鎏金手炉立在阶前,炉灰里埋着暗格取出的矾水信笺:张掌柜既说我薄待发妻,不妨请吴大夫一诊。他余光瞥见柳如霜攥紧了斗篷系带,那金线绣的缠枝纹恰与张怀瑾的官服滚边同工。
人群忽然分开,白发医者背着乌木药箱蹒跚而来。柳如霜踉跄后退,绣鞋踩碎檐下冰凌:奴家这副残躯...
夫人脉象如珠走盘,较之腊月青壮更添三分劲力。吴大夫枯指搭上腕间,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围观的老妇们窃窃私语,有人认出医者腰间悬的正是太医院赐的缠丝玛瑙牌。
陈景明端起药罐倾倒,褐汁泼在雪地上嗤嗤作响。他拈起未化的药渣冷笑:半夏、天南星配曼陀罗,这等虎狼之药,倒像是要冲开什么禁制。
张掌柜满面涨红欲夺药罐,猛地被陈景明攥住手腕。袖口翻卷间露出靛蓝刺青——前世刑场刽子手抡刀时,他见过同样的龙纹刺青。
红漆食盒突然坠地,八珍糕滚落雪中。柳如霜掩面啜泣:奴家听信庸医,害苦了相公...发间金簪随动作滑落,直直插入《碾玉记》封皮。琉璃蕊撞碎的刹那,陈景明看见暗格墨迹在碎金折射中现出知府赃银四字。
霜娘既知错,他忽然抓起茶案上的定窑盏,便该饮这盏醒神汤。盏中清水照出柳如霜煞白的脸,她未看见陈景明袖中坠入杯底的明矾。
杯盏相接的瞬间,陈景明故意失手。瓷器迸裂声里,他在柳如霜惊叫声中俯身去拾,指尖被碎瓷割破,血珠正落在备好的凤团茶饼上。朱砂顺着茶纹渗开,恰似浴火重生的凤凰振羽。
诸位做个见证!他举起染血的茶饼,日光穿透血色经络,在地上投出匪字图腾,三日后开坛斗茶,陈某要叫这凤凰鸣冤!
人群轰然骚动时,陈景明瞥见胭脂铺二楼晃动的茜纱帘。张怀瑾的珐琅扳指在帘后闪着幽光,碾碎的松萝茶末正从他指缝间簌簌而落,掉在知府衙门特有的洒金笺上。
第四章 胭脂陷阱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井台青苔上突然溅开暗红。陈景明攥着半截断簪立在槐树下,看表妹芸娘的白绫腰带飘过井沿,她绣着并蒂莲的软缎睡鞋堪堪勾住辘轳,像极了前世刑场招魂幡的穗子。
救命啊!尖叫声惊起满巷犬吠。陈景明望着井底晃动的灯笼,红光映出芸娘发间歪斜的珍珠钗——那是柳如霜及笄时他亲手打的头面。此刻井水只漫到芸娘腰际,浮起的裙摆下隐约可见绑在辘轳上的麻绳。
表哥快救我...芸娘仰起的脖颈沾着井壁绿苔,倒真像投缳未遂的模样。陈景明蹲身时嗅到她袖中逸出的苏合香,这是醉仙楼专用来掩盖媚药的气味。
他忽然解下外袍抛向井口:表妹抓紧!月白云纹锦缎浸水瞬间,暗绣的茶纹遇湿显形,竟与知府密函上的水印如出一辙。芸娘眼底掠过惊慌,这布料原是张怀瑾上月赠予柳如霜的蜀锦。
厢房的门闩发出细响,陈景明假装奋力拽绳,余光瞥见柳如霜的胭脂色裙角闪过回廊。她发间新换了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珊瑚珠正与张怀瑾腰间禁步同色。
劳烦诸位搭把手!他朝闻声赶来的邻里高呼。人群涌来时,陈景明故意踩中井台湿滑处,踉跄间撞开虚掩的厢房门。浓烈的鹅梨帐中香扑面而来,混着媚丝萝特有的甜腥。
天爷!王婆子最先惊叫。众人举着火把愣在当场:铺着鸳鸯锦被的榻上,里正家走失的奶山羊正嚼着媚药浸泡的苜蓿草,羊角上还系着芸娘的杏色肚兜。
柳如霜的护甲掐进廊柱:这...这畜牲...她鬓发散乱地扑向陈景明,定是有人要害我们陈家!翡翠耳坠扫过他衣襟,在茶渍处留下道碧痕——正是前世她下毒时溅落的痕迹。
陈景明扶住她颤抖的肩膀:霜娘莫怕。指尖拂过她后颈时,触到未消的牙印,倒是这羊...他忽然扯下苜蓿草间的松烟墨块,像是读过书的。
人群哄笑中,里正娘子挤进来抱羊:这墨块...这不是张通判赏给粮商的...话到半截突然噤声。陈景明摩挲着墨块底部的瑾字,与前世粮仓账册上的私印严丝合缝。
更深的夜露渗进砖缝,陈景明独坐碾房修补断簪。茶油浸润的檀木重现光泽时,他忽然听见屋瓦轻响。推开窗棂,芸娘湿漉漉的绣鞋正踩在《碾玉记》手稿上,她握着半截金簪的手不住发抖。
表哥就这般恨我?她袖中滑出包砒霜,如霜姐姐说...说只要我今夜事成...话未说完,陈景明突然捻碎茶饼撒向烛火。爆燃的茶香中,芸娘腕间浮现朱砂色斑痕——正是接触过醉仙楼特制媚药的症状。
表妹可知这金簪来历?陈景明将修复的簪子插入她发间,三年前漕运沉船,打捞起的官银箱里...他故意停顿,看珍珠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青,也嵌着同样的波斯琉璃。
五更天的风卷起满地碎墨,陈景明望着芸娘逃窜的背影,将沾着羊奶的茶碾沉入清水。乳白混着碧色化开时,他忽然想起前世刑场,柳如霜就是用这羊奶熬的砒霜,骗他饮下最后一盏茶。
第五章 墨香灼孽
贡院残雪未消时,陈景明已在青瓷笔洗里化开松烟墨。墨条触水刹那泛起朱砂色涟漪,他望着浮起的茶屑,忽然记起前世柳如霜撕碎的答卷——那抹胭脂红原是掺了砒霜的麒麟竭。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他在《茶经》扉页落下批注,狼毫尖蘸着墨汁在一之源处画出凤凰纹。窗外更夫敲响三更梆子,墨香里忽然混进沉水香,柳如霜捧着鎏金暖炉立在门边,炉灰里半埋着未燃尽的媚丝萝。
相公这般用功,仔细熬坏眼睛。她指尖拂过案头镇纸,赤金护甲在赈字上划出裂痕。陈景明看见她袖中露出的洒金笺,正是前世张怀瑾用来调换答卷的澄心堂纸。
砚台突然倾斜,墨汁泼向未干的策论。陈景明抬手去挡,袖口浸透的墨渍却洇出茶马司三字——这墨里竟掺了遇水显形的密写药汁。柳如霜慌忙来扶,暖炉灰落在策论边缘,烧出个焦黑的贪字。
霜娘可知这墨的来历?他抓起她沾墨的手腕,松烟取自黄山古松,胶质却是用漕运沉银上的海藻熬成。腕间翡翠镯子突然迸裂,露出内侧镌刻的瑾字,与张怀瑾私印上的篆文严丝合缝。
柳如霜抽回手时带翻青瓷笔洗,朱色墨汁泼满《茶经》。陈景明突然抓起染墨的书卷,就着烛火烘烤。焦糊味里逐渐显形的是赈灾九策,字迹竟与知府贪墨案卷宗如出一辙。
好个《茶经》!柳如霜劈手来夺,陈景明闪身避开。她撞倒博古架,前朝茶碾轰然坠地,碾槽里滚出颗带齿痕的波斯琉璃珠——正是金簪上丢失的那枚。
门外突然传来学政大人的咳嗽声。柳如霜情急之下抓起策论撕咬,墨汁突然迸溅,将她唇齿染得猩红。陈景明望着她满嘴朱色,恍惚回到前世刑场,刽子手的鬼头刀正往下滴血。
夫人这是...学政跨过门槛时惊住。陈景明捧起残破的《茶经》:拙荆见学生批注茶理,竟激动至此。他翻开显形的赈灾策,您看这以茶易粟之法,可还入得眼?
柳如霜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十指抓向自己咽喉。陈景明擒住她手腕,将染血的茶饼按在墨渍上:霜娘最爱凤凰单枞,这血渍倒像极浴火重生的凤羽。
学政举起烛台细看时,火光穿透茶饼血纹,在墙上投出天理昭昭四字。柳如霜的翡翠耳坠突然炸裂,碎玉飞进炭盆,燃起幽绿的火焰——正是张家秘制的鬼磷火。
第六章 釜底抽薪
七月流火的天,城南粮仓的槐树却落了层白霜。陈景明指尖碾过茶末,看细雪般的碎屑飘进十口铁锅,滚水里浮沉的粟米顿时沁出松萝香。他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突然想起前世今日——柳如霜就是用这场倒春寒,骗得他开仓放粮。
陈掌柜当心烫手。粮商赵四递来铜勺时,腕间刺青在蒸汽里若隐若现。陈景明盯着他虎口处褪色的漕字,忽然将茶末撒向沸腾的锅沿。嗤啦声响中,二十斤蒙顶石花换来的陈米,竟泛起诡异的青绿色。
人群突然骚动,穿绯色官服的张怀瑾踏碎满地冰晶。他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鱼符,正与粮仓大门封条上的印记吻合。陈景明舀起勺混着茶末的米粥:张大人可要尝尝这醒神汤?
大胆!张怀瑾的马鞭抽翻陶碗,粟米泼在雪地上竟冒出黑烟,用霉米赈灾,该当何罪?他靴底碾过发霉的米粒,碾槽纹路里突然露出半片官印——正是粮仓账册缺失的那枚。
陈景明突然掀开第三口粥锅,铁釜底部沉淀的茶末结成凤凰图案。他执勺轻搅,霉米突然在茶汤中褪色:好叫诸位知晓,这茶末能解黄曲之毒。说着将银簪插入米粥,簪头瞬间变得漆黑。
灾民们惊呼着后退,张怀瑾脸色比雪还白。陈景明突然指向粮车:这些车辙印深三寸七分,载的当是官仓特制槽斗。他掰开车辕夹层的松木,簌簌落下的银锭上,铸着天圣三年江州府的阴文。
柳如霜的惊呼声刺破晨雾。她发间的金累丝并蒂莲簪歪斜欲坠,怀里抱着的妆奁摔裂在地,夹层里滚出的银锭与车辕里的赫然同批。陈景明拾起块碎银,对着日光照出内嵌的琉璃珠——正是金簪上失落的那颗。
霜娘这妆奁好生精巧。他将碎银按在张怀瑾官袍补子上,连夹层厚度都与漕运银箱相同。补子上的孔雀翎突然脱落,露出背面的血字账目,墨迹正是王家药铺特供的赭石粉。
人群突然被马蹄声冲散,八百里加急驿使举着黄封掠过。陈景明望着消失在雪尘中的身影,想起昨夜暗格里抄录的漕运密档——那上面说今日巳时三刻,江州府沉银案的关键证人会暴毙在押解途中。
张大人可知这茶末的妙用?他突然抓起把蒙顶石花撒向空中。细雪裹着茶屑落在张怀瑾肩头,绯色官服上顿时显出油渍轮廓,正是醉仙楼八宝鸭特有的八角茴香形状。
柳如霜突然疯癫般撕扯衣襟,翡翠镯子碎成齑粉。陈景明在纷飞的玉屑里看见她颈间红痕——前世他至死不知,那夜她在醉仙楼用金簪划破张怀瑾后背时,自己也留下了这道见不得光的伤。
午时三刻的钟声里,陈景明将最后勺茶粥分给老妪。老妇人浑浊的眼突然清明:这味道...竟是仁和堂失传的醒魂汤!她颤巍巍掏出块绣帕,上面用茶梗绣着漕字——正是三年前沉船案失踪的证人信物。
第七章 碾声裂帛
殿试的铜壶滴到辰时三刻,陈景明掀开鎏金茶碾的刹那,四百枚活字从碾槽倾泻而出。檀木香气裹着墨香在丹墀上漫开,他望着御前那方洇着茶渍的澄泥砚,忽然想起前世柳如霜焚稿时,火舌也曾这般舔舐过《碾玉记》的残页。
茶道与治道相通,皆在火候二字。陈景明叩响茶碾底部的鱼形机关,活字突然在青砖上拼出漕运沉银案五字。张怀瑾的象牙笏板当啷坠地,他绯色官服下的中衣,正用江南双面回文绣锁着边。
皇帝指尖的翡翠扳指忽然停转:陈卿这茶碾倒是别致。话音未落,陈景明已捧起茶饼置于活字之上。蒸腾的水汽里,墨迹渐次显形,正是三年前沉船案的赃银流水。
臣请为陛下点茶。他忽然将茶碾推向日晷方向。辰时的阳光穿透碾轴孔洞,在活字上投出细密的光斑。张怀瑾踉跄后退,那些光斑竟组成江州府舆图,红点标注处正是藏银地窖。
柳如霜的朝服突然发出裂帛声。陈景明指尖掠过她腰间玉带,挑断的丝绦里飘出半幅肚兜,上面的双面回文绣与知府夫人寿宴所穿褙子经纬相同。他举起茶筅轻叩金阶:这失传的江南针法,需得用漕运特供的七色蚕丝方能织就。
突然有内侍惊呼。活字被殿外的穿堂风掀起,在空中拼出个冤字。陈景明将茶筅浸入御前墨海,沾着墨汁在丹墀画起凤凰纹。最后一笔落下时,柳如霜的霞帔突然自燃,火苗顺着双面绣的暗纹烧出个瑾字。
陛下容禀!张怀瑾的乌纱帽滚落阶前,露出鬓角处的新月形疤痕——正是沉船案失踪船工特有的黥刑标记。陈景明突然掀开茶饼,夹层里掉出半枚波斯琉璃,与柳如霜金簪的断口严丝合扣。
御前侍卫抽刀时,陈景明将茶汤泼向蟠龙柱。水雾漫开处,十二幅贪腐账目在绢帛上渐次显现,墨迹遇茶汽竟泛出血色。柳如霜突然扯散发髻,金簪划破张怀瑾脖颈时,溅出的血珠正落在诛字活字上。
好个浴火凤凰。皇帝抚掌大笑,却见陈景明跪捧茶碾:此碾可鉴忠奸,请陛下命人取水银灌之。当银液注满碾槽,四百活字突然浮起,排列成三年前秋决的死刑犯名录——每个名字后都缀着张怀瑾的私印。
午门钟声响起时,陈景明望着柳如霜散落的珍珠。最圆润那颗滚到御前,被阳光照出内里刻着的瑾字。他突然想起前世临刑前,柳如霜耳坠里也藏着这样一颗珠子,当时他还当是雨滴的反光。
第八章 余香叩玉
寒露那日,茶马御史的仪仗行至青石桥,陈景明忽然叫停马车。江心浮着半片带齿痕的薄荷叶,水波摇晃间,恍惚是柳如霜初嫁时衔在唇边的那枚。他解下腰间旧茶碾,铜锈斑驳处还沾着前世那口毒血。
大人,流放船已过燕子矶。随从递来塘报时,惊飞了江畔白鹭。陈景明望着水天交接处,仿佛看见柳如霜在岭南瘴气里撕扯囚衣,她腕间溃烂的刺青正渗着红铅酒——那是她为张怀瑾调制的合欢酒。
...
三千里外的榕树洞中,柳如霜攥着半截金簪在岩壁刻字。腐叶渗出的汁液染绿囚衣,她忽然听见熟悉的沉水香。透过树洞裂缝,张怀瑾的红绸喜轿正停在盐商别院前,新娘盖头下的金累丝并蒂莲簪,与她妆奁里那支宛如双生。
瑾郎!她嘶吼着冲出树洞,脚镣在青石板上刮出火星。送亲队伍惊慌散开,新娘的盖头被风掀起,露出柳如霜亲妹如雪的脸。那姑娘唇角也衔着片薄荷,齿痕与她十五岁咬出的分毫不差。
张怀瑾的喜服突然迸裂,露出后背陈年抓痕。柳如霜狂笑着将金簪扎入那道疤:你在我身上刻'瑾'字时...话未说完,簪头波斯琉璃突然炸裂,淬毒的银粉混着瘴气钻进她七窍。
江风卷着薄荷香掠过车帘时,陈景明正将茶碾浸入江水。青铜遇水泛起幽绿,碾槽里积年的茶垢渐次剥落,显出水纹状的玉字——那是他前世在《碾玉记》末章藏下的落款。
大人可要留作念想?随从捧着红木匣上前。陈景明摇头,看茶碾沉入江心激起的涟漪荡开薄荷叶。叶片翻转间露出背面齿痕,细密纹路竟与粮仓账册的骑缝印完全吻合。
对岸忽然传来捣茶声,新妇的襦裙扫过石臼,扬起茶末如雪。陈景明袖中的波斯琉璃突然发烫,映出江底茶碾上浮起的金字——是柳如霜死前用血写在囚衣上的悔字,被江水冲刷成亭字。
暮色四合时,他走进熟悉的碾房。新糊的窗纸上映着妻子身影,她正将薄荷叶放进春茶。陈景明抚过门框上那道翡翠镯子留下的划痕,忽然嗅到江风送来的沉水香——是柳如霜的骨灰坛顺流而下,经过他们初见时的青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