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如雨,刹那间,世界猩红一片,无数个血窟窿在我身上流淌成无数条血的溪流。
我猛然回头,笑得凄厉,锥心刺骨的疼痛竟化为了一丝快感。
屡屡退让,屡退屡败,竟换来了今日的魂断他乡路。
我看着陆辰那张阴沉诡魅的脸,他仍是和往日一样,眉宇间带着几分嘲弄。他轻蔑地摆弄着我绣给他的莲纹并蒂丝帕,擦了擦剑上的血痕,轻飘飘地扔在了官道一旁的尘土里。
我闭上了眼睛,拼命抑制周身的痛苦,脑海中浮现出我和他初见看烟火的情景,斩钉截铁地念出了换命咒。
字字啼血。
褫夺军权,替嫁和亲,半路截杀,步步紧逼。陆辰,既然你非取我性命不可,那也别怪我转嫁这命运,让你十倍百倍品尝我的痛苦。
这本就是权力争斗的丛林。
我又何苦再做那个沉溺在甜言蜜语之中,温吞娴静的孟家二小姐。
我冷静利落地将剑收回鞘中,直直地盯着对面的红衣女子,那是我,一袭红衣,满头珠钗,明艳妆容,生得是倾国倾城的容貌,现在却疲软地瘫倒在血泊之中。转命咒起,我的躯壳之内,正是那个令我胆寒厌恶,恨之入骨的陆辰。
但我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欣喜。红衣朱钗,是多少世间女子最沉溺欢愉的时刻。如今,竟成了我的身体留存于世间最后的样子。
孟时沅这个名字就要消失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我以自己破碎残缺的身躯陨落世间,我以仇家丑陋狡诈的面容躯干苟活人间。
这样的结局,我不能接受!
我快步上前,抱起了陆辰,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重来。
一
无心谷。
喝下世间最苦最毒的药剂,以命为质,才能得到这紧要关头的换命咒。
郾婆说,来求取符咒的,大多是一些纵情声色、体虚乏力的贵胄,或是些生有残缺、时日无多的苦命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
姑娘可有不甘
愤懑时常在怀。
你可知,要换得他人的命,必得先交出自己的命来
我都知晓。贵胄皇亲,坐拥天下财富,仍觉不足,但求福寿绵长,不惜以命换命;江湖路人,时感漂泊流离,心生空乏,眷恋家园故土,也求坦荡命运。就更不必说那些生有不足之人了。生于世间,抱憾是常有的事,岂能尽如人愿。祈求金银满贯的,失了长寿,祈求福寿绵长的,又失了富贵,不能完满无缺,何苦这般折腾。
那姑娘又缘何来此
我本安于己命,无奈身负仇怨,恐时刻有性命之虞,不得不防备。我回答道,言语铿锵。
郾婆没有说话,径直转身回屋,端出了一碗汤药。在高大殷红的古木之下,我接过药剂,一饮而尽。
苦涩在身体内交织蔓延。
她在我的耳边念念有词,将心法传授于我。
她又引我进屋,屋中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琉璃器皿,发出各色晦暗的光芒。她指着一个映着红光的琉璃瓶,告诉我,我已有一般魂魄安然于此。
至于另一半,还握在你自己的手里,看你自己了。她顿了顿说,姑娘,我看你也并非是贪婪之人,可惜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念下这符咒。琉璃瓶内的魂魄,我不会售予旁人,还是等你来。
换命有两种,一种是与相熟之人换命,比如我和陆辰,若想与相熟之人换命,就得在换命之时,心无杂念回忆两人的欢愉时刻,再冷心冷血地念动符咒;另一种是与陌路之人换命,若要与之换命,却只能在郾婆小铺中挑选,把自己的整个魂魄都装进器皿,由郾婆念动符咒,才能得到寄存在器皿中的半条魂魄。
说白了,与相熟之人换命,是用自己仅剩的半条魂魄,占据对方的整个躯壳,所抛却的,是与此前的这副躯壳相关的所有温情暖意;与陌路之人换命,则要献出自己的整个魂魄,得到的,不过是别人丢弃的半条魂魄。
相熟换躯壳,陌路换魂魄。
怎么看,与陌路之人换命,都是不划算的买卖。换命之人,大多是为了求得一副更为健康的躯体,才宁愿舍掉原有躯体所带来的诸多好处。可与陌路之人换命,却要保留下自己的躯壳,任由新的魂魄入主。
哪里会有极度厌弃自己灵魂,非得要别人魂魄占据自己躯体的人呢多可悲啊。
我听了,笑着问郾婆。
但郾婆说,这生意却好做得很,只要自觉卑微,心有不足,不用她言语修饰,大声叫卖,自会有人看上旁人的魂魄。
而如今,我正在策马前往无心谷的路上。
我要买回我自己的魂魄,无论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只要我交出红衣躯体内的陆辰魂魄,就能换回我自己半缕红魂,让她重新占据我的身体。
这样,我的魂魄便能同时占有陆辰和我自己的躯干,至于陆辰的魂魄,就让他永远躺在那冰冷的琉璃瓶中吧。
只是现在,我在颠簸的马上,看着即将破碎的红衣躯壳,心中止不住的颤抖。躯壳已死,恐怕不能承受任何的魂魄了,陆辰的魂魄也已隐隐欲散。
孟时沅,恐怕注定要消失了。
我恐怕,注定要以陆辰的身份苟活于世了。
到了无心谷,郾婆看了看欲散的陆辰魂魄,嘴角有一丝不经意的冷笑。
姑娘,这魂魄未免太老了。
她轻飘飘地说了这一句,没有后话。
陆辰这个黑心黑肺的人,他的魂魄到底如何,我毫不在意,我关心的,就只有自己的那副躯体。
我破碎坏死的躯干,可还有回环的余地
郾婆躺在古木的摇椅上,闭上了眼睛,半晌才接话。
躯壳不过是个容器,若是我的琉璃碎了,我会换个新琉璃瓶。
说完,她起身摸了摸红衣,那躯体愈加苍白,早已冰凉。
姑娘,就算躯干不死,也不再是你的身体了。只要体内的魂魄不愿,是没法换命的。你知道的,我做生意,从来都讲究自愿。
说完,她转身回屋,从屋中取出了一个新的琉璃盏,将弥散在空气中的陆辰魂魄一点一点地收集在瓶中,刹那间,那盏光洁透明的琉璃瓶中,顿时聚了一团乌黑的气。
既然你送了我一副完整的魂魄,我也不难为你,拿着你自己的半副魂魄,走吧!
说着,她打开了装着红魂的琉璃瓶,念动了咒语,那一丝一缕的红色魂魄,慢慢注入我的周身,我顿感轻松无比,有更多的精力去驾驭陆辰的躯体。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的躯壳,又猛一回头,决然上马,头也不回地往京城方向赶去。
这绝世姣好的容颜,长眠在这幽深寂静的峡谷,倒也得宜。
二
我叫孟时沅,是镇国公孟琅的二女儿。
镇国公,护国将军,这些勋爵,是对征伐戍守之人的最高赞誉。
孟氏一门,累世功勋,出过三个镇国公,五个护国将军,先皇手书护国忠君四个大事,仍镌刻在孟家的门楣之上。
孟家世受皇恩,如日中天之时,不少女眷,也身负诰命。
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一路上,我的脑中翻腾着抄家时的画面——父亲和叔伯们被士兵们带走,羁押在牢狱之中,正待秋后问斩。家中女眷和孩童,尽数被充作官奴,在富贵之家饱受冷眼。
而我,却还执迷不悟,对皇三子陆辰一往情深,希冀着他能够施以援手,拉我们一把,还孟氏家族一个公道与清白。
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一日,残阳如血,我偷偷从奴婢的居所跑出来,跪倒在了三殿下的宫门前。宫门深锁,寂静无声,我跪到昏厥,却无人开门。直到我被一盆冷水浇醒,挣扎着睁开眼时,却看见陆辰那不屑一顾的神情。
他傲慢地把他求来的谕旨甩在我的身上,冷漠轻佻地说:
孟时沅,看在你跪下乞怜了这么久的份上,我给你求了个好前程。你不是喜欢攀龙附凤吗,正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妹妹静和公主的傀儡,你去和亲,反正你们孟家不是和他们斗了一辈子了吗,你肯定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谁让你们打了败仗了呢,孟家的女儿不去和亲,难道真让我们皇家的女儿去那苦寒之地受罪
他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呀!你们孟家,说的好听是王公贵族,说的不好听,还不是我们皇家一条忠心耿耿的走狗。别管赢了输了,都是一个样。赢了流血流汗,输了也是流血流汗,还要赔上个宝贝女儿,正是愚钝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我愕然,打开了圣旨,那圣旨沾上了我衣服上的水,不少字迹都已模糊不清,但我还是认出来了,那字迹,分明就是陆辰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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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辰,你个王八蛋,为了往上爬,你不惜构陷忠臣,罔顾国法,从那个羸弱皇子,长到现在手握权柄的弄臣,你到底干了多少肮脏龌蹉的事情怎么,你现在只手遮天,都可以染指圣旨了
陆辰笑得猖狂肆意,宫门重重关闭,留下一串回响。
权力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那个坐拥权柄的陆辰,不过是个利欲熏心、面目狰狞的小人,没了一丝一毫贵公子的典雅气质。
但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我说不清楚。
犹记初见,是在上元佳节的灯会上。
漫天的烟火和铁花,满街的红灯笼和烛火,热闹非凡,那是盛世中最绚烂缤纷的一个夜晚。那天,他站在平度阁上赏烟花,却被一群把酒言欢的客人推搡着落了水,我的游船经过,他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船上。他起身,羞涩尴尬地整理了衣冠,连连道歉,又故作镇定,安静地坐在了船头继续赏烟火。沿岸人头攒动,空中火树银花,我看了一会儿烟火,又看了一会儿他,也有几分尴尬,便安排小厮继续划船,将公子放在离居所最近的岸边。自己则飞身而起,踩着船篷,三步并两步,回到了岸上。
我身姿轻盈矫健,回头一瞥,看见了他眼中的诧异和惊叹。
孟家世代习武,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一身的武功和胆识,我也不例外。
但父亲常说,在京中生活,不比边关,不看谁的功夫高,要看谁的心思细。孟家女儿要习武,也要识礼数、懂进退,不能失了京中闺秀的气度。
忍让谦和,是我听过最多的教诲。
但我还是忘了父亲的教诲。那一日,我外男面前,我没有太多言语,只是一味感到无措,终究还是在外人面前展露了身法,露了怯。
此后的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
我久居深闺,却还是有各种和陆辰相遇的契机。我知道,那可能是他刻意安排的一次次偶遇,心中生了几丝窃喜。初见过后,我对他也生出了隐隐的好奇,他端方俊俏,身姿挺拔,举止不凡,浓厚的书生气扑面而来,这和我平日在演武场上见到的男子都有些不同。
终有一日,他向我表明了身份。
孟小姐,我叫陆辰。
陆辰
对,就是那个你知道的陆辰。
三皇子我欠了欠身,行了个礼,更加拘谨。
他却说,他只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从未征战沙场,手握重权,建立军功;也不懂兵法武功,身姿还不及我飒爽利落。他虽为皇子,但不过是个虚名,远远比不得镇国公府的威势。
我听了,宽慰了他。
武能治国,文能安邦。殿下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当下正是盛世,定能大有所为。
他却摆了摆手,说,眼下天子好战尚武,我若不能建立军功,便永远入不了他的眼。
他顿了顿说,时沅是名门贵女,我若是个庸碌之人,纵使贸然求娶,陛下也不会应允。若不能讨得陛下欢心,以镇国公一门的威势,陛下定以为我有心攀附,意在结党。
他眉头不展,言辞恳切。
眼下石川战事吃紧,叔伯父兄都在为此战而恼。殿下没有用兵经验,还是不要贸然请命的好。
他却愈加坚定,信誓旦旦地说,等建立军功之后,再来求娶。
我问他兵法,他倒背如流。
我带他来到城外军帐,看他沙盘推演。
我知道的,用兵可不能只在纸上。时沅费心了。
他很聪明,轻轻松松地赢过了我。可我内心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我们去看练兵吧。我说。
好!
我们就那样并肩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之下,像登高之人俯瞰下面的群山,层层叠叠,那是我国最精锐的一只雄师。
不知他提起了什么样的勇气和陛下对话。
只是下一次见他时,他仍然愁云密布——陛下并未应允陆辰出征,而是指派他做了春闱的监考官。
他说,陛下走下台阶,捏了捏我的胳膊,露出轻蔑的一瞥。
他眼中蒙了一层灰暗的阴翳,这么久了,他还是不喜欢我。
我拉了拉他纯白的衣袖,有别人喜欢你就够了,不是吗
我的心也沉入了谷地,仍佯装微笑,直直地看着他。
会好起来的吧。
连父亲也宽慰我说,这场战役非同小可,定是要最有经验之人担任主帅。三皇子若在军中,怕有诸多不便。三皇子身形挺拔,体格健壮,头脑灵活,本是良将的人选,只不过,他眉宇之间,少了些杀伐决断的魄力,上了战场,恐拿出读书人的优柔寡断来,不宜出征。若是春闱办的好,一样能在陛下面前邀功请赏。
我心中踏实了几分。
陆辰虽好,但毕竟缺乏经验,我不愿他为了婚娶之事,冒这么大的险。办好了春闱,也是一样的。
哪知,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石川战役越打越疲,战事急转直下。
本来,石川一带就地形复杂,气候恶劣,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但我孟家素来在此与敌国对峙,这次大战,父亲做了元帅,几个叔伯兄弟成了前锋将军,每个人都驾轻就熟,抱定了必胜的决心。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战况激烈紧张,失利的消息屡屡传回京师。
最后,连姐姐和我也不得已披上了战袍,带兵出征了。
临行前,陆辰偷偷跑来看我。
他泪眼婆娑,甲胄齐整,要和我一同出征。
我笑着推开了他,飞身上马,消失在滚滚的沙尘之中。
可这次的战事颇为奇怪。即使全家上阵,也丝毫未能挽救战局。
孟氏一门获罪收押,充作官奴。
战事后,连陆辰也性情大变,对我疏远至极,唯恐罪愆殃及到他。
他的春闱主持得还算顺利,也有了几个新的亲信。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终于获得了陛下的认可,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的礼亲王。
那样一个默默无闻、饱受冷眼的皇子,成了第一个加封亲王的皇子。
那样一个煊赫一时、从无败绩的公侯之家,竟全成了阶下之囚。
真是时也,命也。
我不解。
从温情脉脉,到披挂上阵,褫夺军权,罚没官奴,再到替嫁和亲,我的命运,竟和这场战役一样,一波三折,随后急转直下。
我悲痛欲绝。
接过替嫁圣旨的那个夜晚,我心如死灰,久久无眠,我倚靠在阴冷潮湿的墙壁之上,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诡秘的歌声:无心~无情,已身不长久,换命方可留。
我不自觉顺着歌声的方向往出走,我越过了重重宫门,顺着墙根,从侍卫所偷出了一匹马,骑着马,往无心谷的方向奔驰。
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逃跑,那会给家人带来更大的灾祸。
我要换命,我要改命,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军中时,我就曾听说过这种换命的毒咒。上了战场,刀剑无眼,战士们畏死求生,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
可若是人人都产生这种畏战的情绪,又如何能打赢战役呢我斥责了那几位议论的兵士,并严禁这种术法在军中传播。
可如今,旧日里觉得荒诞不经的术法,竟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命运如浪中一苇,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还管什么呢
毒药已在手中,我一饮而尽,没有再回头的余地。
果然,和亲途中,我身中数箭,最后的时刻,陆辰,终究还是你死了,我活了。
但我不明白,既已安排我去和亲,为何还要除掉我
京城到底藏着怎么样的疑云,陆辰又为何性情大变
三
京师仍是繁华如梦。
丝毫没有吃了败仗后的惨淡模样。
从战场到狱中,从狱中到宫中,再从宫中到坐着喜轿出城,我无暇细致地看看这人间景象。
我领着和亲小队和亲王卫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我有些伤感。城市依旧繁华,只有孟府败落了。原本总觉得我孟家守将卫土,如今却有些恍惚,也许没人需要我们。
我安排卫队在城外扎营。骑着马,奔向宫城。
礼亲王,您……不等侍卫说完,我策马入了宫城。
英华殿外。
三皇子来了。您请进殿。我头一次看到皇帝身边那个总管太监露出这样谄媚的笑容。
高公公,陛下可在殿内
在的,陛下正等着您呢。他畏缩地笑着,悄悄地抬头瞥了我一眼。
我径直走入了大殿。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
身在内闱,我根本没有走上这大殿的机会。披甲胄,上战场,也只是在府中接了一道圣旨就出征罢了。
常听陆辰说起他,说他的冷漠,他的威严,深不见底的一个人。我在一旁听着,想象着,这一定是个脾气乖张暴戾的小老头。
他的面容已经很老了。
脸上有很多褶皱,印记很深,刀削斧刻似的,像沙盘上崎岖的地形。他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头发梳得直直的,硬邦邦地贴着头皮,那冠冕似乎很重,他的头不自觉地微微往一边倾斜着。
陛下,儿臣有要事相禀。我直直地跪下,低着头,行了个礼。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一旁的太监忙搀住了我,引我去坐一旁的椅子。
不敢,儿臣有罪。在护送使团西行的路上,孟家的二小姐她死了。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了出来。
我跪下请罪。
死了孟时沅她死了
臣自知罪孽深重,有负陛下所托。若不是突然从一旁流窜出一群人,孟家女可能不会葬身在乱箭之下。臣知晓,孟家女不仅代表孟家,也代表了皇家的颜面。和亲乃是两国之间的大事,若是因此事而使得两国再燃战火,可谓是得不偿失。眼下,臣有些束手无策。请陛下责罚。
孟时沅的尸身在何处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充斥着几分懊恼,几近哀求地同我说。
孟家女死状凄惨,尸身也被一群贼人夺走,并未带回京城。
我冷漠地看着他。
陆辰曾说过,当皇帝,最擅长的就是演戏了。要是他父皇不会演戏,怎么去笼络住臣子们的心,让他们死心塌地地为朝廷办事。
我算是看出来了。就算是当着亲儿子的面,也要做足了戏。
他突然屏退了左右,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礼亲王,不不……他突然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匍匐着不敢抬头。
父皇,你怎么处罚儿臣都可以,只是为什么,你一定要置时沅于死地呢时沅,时沅,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派人去拦你,要是没有我,就算你身在异国,也至少还能活着!他顿时痛哭流涕,既然时沅死了,儿臣也不愿苟活于世,请父皇准许儿臣去死吧。说着,他就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要撞向一旁的柱子。
我诧异万分,他才是陆辰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
为一个女子,舍了自己的性命,当真值得吗我冷冷地问道。
若不是时沅还在,这么多天了,我怎么会一直心甘情愿地当父皇的傀儡写下和亲替嫁诏书之时,父皇就知道我的心到底有多痛。可您丝毫不顾及儿臣的心情,还是顶着我这张脸,当众羞辱了时沅,为的不就是让他厌弃我吗现在这个结局,是您早就算好了的吧。就算我不派人去营救时沅,您还是会冷静的、利落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杀死她,对吗
他质问我,眼神坦荡凌厉。
你是陆辰
他沉默不语。
陆辰,我是孟时沅。我平静地说道。
什么你是时沅,怎么可能你刚不是说,时沅已经死了吗,你是骗我的对不对,父皇。他哭出声来,不要再玩弄儿臣了,我以后一定,一定都听你的,我会把更多的权柄都交给你,我会昭告天下,说我要退位,让您重掌朝政,我会替您保管好这副躯体……
他呼吸急促,倒在父亲威权的阴影之下,像个孩童一般无措地抽泣着。
我上前,他便恐惧地后退了两步。
我一把抓住他,摇晃着他的身体,听着,陆辰。我是时沅,我是孟时沅。我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吗,那时的我,就觉得你有几分傻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
你父皇胁迫着你和他换命了是吗我问他,他点了点头。
那时沅也和我父皇换命了吗他问道。
我一直以为那躯壳之内就是你,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怨恨你吗,所以生死关头,和你换了命。只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的躯壳之内,竟是你父亲。
时沅,你做的是对的。若是有人辜负了你,你应该让他付出代价。他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的父亲,竟然这么狠心。他这副躯壳,怕是用不了多久了,所以盯上了你的身体。
也许我生来就是他的工具,一个用得称手、不受待见的工具。他叹了口气,那日我在殿上高谈阔论,隐隐感觉有一道寒光直直地射向我。也许那时他就在打量着我,看我的脸,看我的躯干,那么年轻有力,充满希望,不像他自己,已近迟暮了。我能理解他,他有滔天的权势,坐拥天下,他不想死,所以不惜占了我那副年轻的躯壳,让我替他去死。我是他的儿子,也只有皇子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的统治,他选了我去遂他的愿。
他又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怕他。甚至我还想过,也许他不止一次这么干过。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可能是我的爷爷,或者太爷爷,或者数不清哪一年代的祖先。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无止境地与下一辈人交换,永永远远地占据一副年轻的身体。
也许从我出生开始,他就是带着打量容器的目光看我,和看一个花盆,一只水瓢没有任何区别的目光。
我也不禁战栗起来。
我想起郾婆说过,这个魂魄太老了。
也许比她遇过的所有魂魄都要老得多。
陆辰,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不必悲伤了。这就说明,这只是个魔头而已,根本不是你的父亲。我说,更何况,你忘了,会有人喜欢你,爱护你的。
我上前,握住了陆辰的手。
我的心中随即又萌生了一个新的疑问,为何我回忆和陆辰的点滴,对着陆辰的身体念咒,还是能和那个魔头交换身体呢。
再有,如果那魔头有多次换命的经验,在我念出符咒之时,我为何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和我成功换命了呢
陆辰低下了头,缓慢地抬起了胳膊,那胳膊萎缩无力,举起来都很费力。他还是努力地在嘴角挤出一点笑意,那可能是换命之后,躯体还会保留原有的记忆和习惯吧。有时候,我也感觉很恍惚,仿佛我真的变成了他。
不,陆辰,你没有便。只要你竭力控制,一切都不会变的。
我顿了顿,思考了半晌,才开口继续说,陆辰,你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说完,我便掷地有声地念动了咒语。
四
已是第三天,我倚靠在硬邦邦的龙椅之上,听着来回的太监宫女洒扫、说话,看着阳光透过宫门照进来,变长,又变短。
陆辰说,他要驱车前往无心谷,把我的身体收殓回来。
我等着他,用这副苍老无力的躯壳,强撑着,等待着。
宫中最是无聊,日头比别处长很多,黑夜也比别处黑很多。
陆辰在宫中时,也会这么觉得吧。
我翻到了好多带着陆辰笔迹的手书,上面写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上面写了好多里应外合石川偷袭断了粮草之类的话语,不是谕旨,是密信,是陆辰和敌国互通的密信。
我还找到了一张纸,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好多我看不懂的符咒。
中间我依稀能辨认出来,无心~无情,已身不长久,换命方可留……就是那段引我入谷的歌声。
我感到万分地疲倦了。
是陆辰,是他与敌国通信,才使得孟家屡战屡败;是他引我入那无心谷,与他父亲换命,才帮把那个最惧怕的人困在了瓶中。
而我呢,我四肢疲软无力,连说话都费劲。
四旁空无一人。
就算有人,也不过是些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而陆辰,早就离开,一去不返了。
皇宫,就是个巨大的空空荡荡的琉璃瓶。
人人都默认,新的帝王要登基了,像一颗太阳似的,那么冉冉地升起来了。
我挤出了一丝微笑,疲软地倒在了龙椅上,不愿醒来了。
再睁眼时,陆辰就在我的面前。
他唯唯诺诺地跪在大殿之上,见我醒了,就要开口。
何事我压抑住愤怒的情绪,冷漠地问道,那声音亮如洪钟,不怒自威。我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我看着陆辰打了几个哆嗦,内心更加厌恶。
父皇,儿臣想领兵出征石川,收复失地,以报君恩。
什么竟又回到了石川战役前,我怎么还困在了老皇帝的躯体里。
我顿感错乱,兴许是上天不愿看到我是这样的结局,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是吗难得你有这样的胆识和气魄。我直直地盯住了他。我竟然能理解,那个老皇帝为什么不同意陆辰出征,这样一个毫无底线的通敌卖国之人,连普通国人都不配做,更别说做这皇子和将帅了。
你想披挂上阵,可有想好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问道。
儿臣再不济,也好歹是个皇子,我不甘居于人下,他哆哆嗦嗦地说,若是陛下准允,让镇国公孟氏做儿臣的副手……
不必!我打断了他。
我的内心剧烈地挣扎着,若是陆辰出征,凭他里外通敌的手段,说不定也能打赢这场战役,若是不让他出征,恐怕他又会设法构陷孟家,输掉这场战役。
等等,我不明白,构陷孟家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上一次,孟家输掉战役,军权被收回,重掌回老皇帝手中。这件事,对老皇帝是有好处的,对陆辰哪有什么好处
我坐了起来,写了几个字,那字娟秀却有力,确实就是孟时沅的字。
也就是说,上一次,无论是圣旨还是密信,确实都是陆辰的字迹。字迹是反映性格的,字迹跟着魂魄走,也不足为怪。
可陆辰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宫人说,你要娶孟家的二小姐,可有此事我问道。
陛下千万不要听信谣言,我虽与孟家亲近,不过都是为了学习些练兵之道,好为陛下解忧。
我看解忧就不必了吧。陆辰,抬起头来,看着朕!我喝道。
我倒是听说你和石川部落倒颇有些交情,若是你挂帅,朕倒是不担心这个战况。不过…朕倒是很担心你,能不能承受这通敌叛国的大罪。
陆辰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你过来,写几个字看看。我说。
是。他走在案前,写了几个字。没错,正是陆辰的字迹。
你和孟家二小姐感情甚笃,不若你现在就拟了这道旨意,传召二小姐进宫来。若是合适,我为你们做主。
我内心疑窦丛生,如果我是老皇帝,陆辰是陆辰,那我的身体里会是谁呢
来人走上殿来,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一副躯体。
她行礼过后,拘谨地站在一旁。
我听说孟家小姐文墨皆通,不若提写几个字,给朕瞧瞧。我话音落地,一旁的宫女就将笔墨纸张呈给了她。
写罢,又呈给我御览。
是我的字迹,她就是我,我顿感慌乱。
难道说,此刻,我们都只有半个魂魄
我笑了起来,孟小姐果然写的一手的好字。
她欠了欠身行礼,又不再说话。
朕知道,孟小姐本是个活泼豪放的性子,不必如此扭捏,想在这大殿之内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放松点。
臣女不知陛下何意,故而惶恐。
孟家满门忠义,朕岂能不知,即刻为朕拟旨一道,就以乃父为元帅,时沅做先锋,痛痛快快地和石川部落一较高下!
父皇,我,我呢
陆辰,你不必着急,你未来,会有很大用处!我的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孟时沅领着旨意走了。
陆辰则被我羁押在密室之中,战争结果未见分晓之际,谁也别想再见到他。
石川捷报传来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我走进了密室之中,看到的,仍然是陆辰那副颓丧窝囊的样子。
我已拟好了遗诏,传位于陆辰。
我冷心冷血,毫不留情地念动了换命咒。
现在,我又占据了陆辰的身体。
我毫不留情的终结了老皇帝的命,他现在对我来说,也不过只是个容器罢了。
我拿出了一只琉璃瓶,学着郾婆的样子,开始收集陆辰即将四散的魂魄,他的魂魄是蓝色的,发出幽幽的暗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