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山下山那日,正是人间的元宵节。
爹爹一早便带我御剑下山,买了娘亲最爱的鸳鸯灯笼。
他告诉我:这次他在仙剑大会上得了第一名,终于得到掌门首肯,让他将遗落在凡间的夫人接上山。
我伸手挑了串上山前,娘亲想买又舍不得买的糖葫芦,朝爹爹点了点头。
终于可以接娘亲上仙山,一起修仙享福嘞!
爹爹带着我在凡间的小镇上逛了许久,恨不得要将整条街的物件都挑回去带给娘亲,却又担心娘亲舍不得,一遍一遍的告诉我:你娘亲要是舍不得,你就告诉她你爹爹在仙山攒了不少钱。你和娘亲分别五年,她见到你,一定十分欢喜,你要是撒撒娇,她便不会怪我了。
我在心里笑话爹爹。
如此模样,哪像是戏文里修炼有成的仙人,明明就是个热恋期的少年郎。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爹爹才心满意足的将最后一支发簪装进行囊里。
带着我朝家里御剑飞去。
熟悉的景物在一点点后退,我们回到村上时已是晌午,爹爹怕娘亲因为身份不同有所介怀,便收了仙剑,与我化作寻常模样,哼着小调朝家里走去。
两侧炊烟袅袅,爹爹的步伐愈发轻快,好几次我都快跟不上了,他又不得不回来接我。
快到我家门口的那条小巷时,恰逢隔壁的王婶从地里劳作回来,看到我爹,她愣了几秒,惊讶出声:你是……蒋文轩
和爹爹上山后,他曾几次提起过王婶,无非是他与娘亲成亲时家徒四壁,好在有乡邻的帮衬,日子这才红火了起来,这里面帮的最多的,就是王婶了。
这次归家,他也准备了山中延年益寿的丹药,刚要拿出来送给王婶。
却听见王婶叹了口气:你回来迟了。
一句话,我看到爹爹手里的动作僵硬了片刻。
也顾不得我还在身后,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冲了出去,摔倒了,再爬起来,转过巷角,我听到他悲切的声音传了过来:婉婉!
我也哭着跟在后面,虽不懂发生了什么,但隐约却觉得和娘亲有关。
摔倒了无数次后,我终于在一间破旧的茅屋旁,看到了爹的身影。
爹爹矗立在一座新坟前,作为门中的佼佼者,他是无数师弟敬仰的大师兄,悲悯众生,心澄澈如水,甚至不曾有过大情绪。在凡人眼中,他是有着度人为己任,是天上的谪仙。
可今日,此时,大喜大悲。
他将往昔的风度尽数扔去,双目赤红,几近疯魔:怎么会!怎么会!婉婉身体那么好,我也曾托人寄了不少延寿妙丹,怎么会!她怎么会!
他将娘亲的墓碑掀到旁边,发了疯似的去挖坟上的泥土,就好像只要将娘亲从土里挖出来,他便能起死回生一般。直到十只手指挖的通红,白皙又细长的手指渗出鲜血,直到看到娘亲的衣角,再也不敢挖了。
你说,婉婉是不是在怪我。
爹爹似乎在问我。
我没有回答爹爹。
我在几个月时,仙山便带走了我跟爹爹,对娘亲的印象不算太多。但我仍旧记得,爹爹在提及娘亲时笑眼沉沉的模样。
我猜,娘亲应该不会怪他!
2
爹爹给娘亲新修了坟冢,就在家中后院,把自己和娘亲关在一起,却不让我去看她。
可我还是偷偷地,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所谓的坟冢里,根本没有娘亲。
一连数日,王婶怕爹爹和我饿死,都从家中端来饭菜放到门前。
可她不知道,爹爹和我都是修仙之人,早已不食五谷。
直到三日后,爹爹才从后院出来,原本清减的身影更显消瘦,人却更加俊逸潇洒了不少,他先是去找了王婶,在她家逗留了数个时辰后才出来。
与此同时,有个身影一袭黄衣,翩然而至。在山上待了几年,我也认识她,冷清浅,人如其名,肌肤胜雪,容貌艳绝,是扶摇山上一等一的女子。
却偏生是掌门的女儿,叫人望而生却。
她眸光清冷的自我身上划过,落在了我身后空荡荡的屋子里:你爹爹呢
爹爹出去了。我老实回答。
她的脸上瞬间生出几分嫌恶,正要开口发难,却在看到我爹爹时,瞬间欣喜了起来。
她坐在爹爹身边,时而是看情郎的模样,目光柔柔,时而一副小女人的姿态,笑意怯怯。
一向对应酬冷淡疏离的爹爹,偏在娘亲去世后,生出了几分八面玲珑来。许是爹爹的话太过暖心,惹的冷清浅频频发笑。
直到她离开以后,爹爹才拉过我的手:你总说你的剑没有灵气,阿爹将她祭了你的剑可好
年方五岁的我,头一次从我那温润如玉,心怀苍生的爹爹嘴里,听出了恨。
她配不上我的剑!我笑了笑,眼尾流泻出半缕恨意,这样艳丽的模样,不炼成药人实在可惜。
爹爹揉了揉我的头发,很是认同。
我对娘亲的印象不深。
但那日爹爹却同我讲了许多。
讲娘亲为了送他上山,没日没夜的磨豆腐。
讲某些仙门中人其实也脱不开凡尘,什么都要使银子。
爹爹以极快的速度打理完娘亲的后事,还是将带回的丹药分给了村里人,尤其是王婶,甚至还多给了几颗。
明明是极令凡人高兴的事情,可王婶脸上却并无半分喜色。
那时我不懂,到底是为什么。
3
爹爹也没多想,带着我便御剑回了山门。他爱着素衣,一柄浅青色长剑行走人间,风华冠绝。
却在回了山门后,只着黑衣,心爱的长剑也收了起来。明明是不怎么亮丽的颜色,却衬得他肤质更甚从前。
门中都传,以前那个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往的大师兄,变了。
我也觉得爹爹变了。
素日不爱粉饰的爹爹,突然接受了冷小姐送的调香,那香味我在爹爹从外面回来时也闻过几次,很香很温暖,像极了母亲的味道。
冷小姐也不分日夜,来的频繁。
半年后,门内多了个传闻,掌门之女冷清浅与人厮混,曾搞大了肚子,掌门震怒,将于下月十五,为她择婿。
许是这个消息属实,冷小姐来了爹爹房中数次。
甚至有次拦在爹爹与我出门的路上,顾不得我在场,便飞扑进爹爹怀里:蒋郎,我都送了你情人香了,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如今我声名俱毁,山门中已无人敢娶我,若你再不去跟爹爹提,是要叫我被这流言蜚语给逼死吗
她哭的肝肠寸断,我看到爹爹的脸色变了变,愣是未生出半点怜惜之色:浅浅,你也知道,我虽是门中大师兄,但我们身份地位如此不般配,我委实不愿委屈了你。
冷清浅抬眸,眼中喜色尽显:原来蒋郎有这种顾虑,我这就去求了爹爹,让他给我们许婚,有了爹爹作保,看谁有异议
爹爹很是犹豫:冷掌门修炼数载,方才育有你一女,若要他轻易将你嫁与我,怕是没那么容易!
蒋郎有无妙法为了嫁给爹爹,冷清浅已经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甚至将主意打到我身上,爹爹曾说,念婉尚小,便出落的如此标志,若是长大,必要似那天仙一般,他就缺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徒弟,蒋郎,你可愿意。
爹爹眸中闪过寒意,面色冷淡的瞥了我一眼:女儿不过是拖油瓶,倘若掌门真喜欢,送给他做弟子又何妨可她还小,怕是只能惹掌门生气,浅浅,你若是能等……
不!我等不及!冷清浅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浅浅愚笨,还是要蒋郎给个两全之策。
如此,你便告诉掌门,你曾怀过王临川的孩子,如今他不愿娶你。所以,你要跟我。如此一来,掌门即使不高兴,也会为了你的名声考虑,浅浅,你愿意为了我付出一点点名声吗
冷清浅想也没想的点头:为了蒋郎,心甘情愿!
如此地位是有了,可资历又当如何爹爹面露苦恼,:此事便不不好再劳烦浅浅了,我再修炼数十载,想必资历自然提升!
资历。冷清浅思考了片刻,眼神一亮,爹爹房中有一枚玉笺,记录了成仙之道,我将它偷来给你,若是成了仙,便再无人敢说你资历尚浅!
爹爹满意的笑了。
他第一次主动将冷清浅搂入怀中:如此,怕是委屈你了。
冷清浅连忙摇头:为了蒋郎,浅浅不悔。
她悔与不悔我不曾得知。
却只知在那冷小姐离开之后,爹爹嫌恶的扔掉了当时穿着的那身衣裳,又在山后的冷泉中泡了数日。
誓要将被冷小姐抱过的污秽之处冲刷干净。
直到筋疲力尽,爹爹这才从泉中出来,回山后第一次抱了我,将我抱到屋内娘亲的灵牌前,哭的泣不成声。
我知道,他想娘亲了,其实我也是!
半月后,正是掌门择婿的时候,冷小姐怀野种被禁足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紧跟着,冷小姐房中的丫鬟前来通传,冷清浅为了逼掌门赐婚,谎称自己怀过王临川的孩子。
王临川不过一介凡人,也是得了偌大的机缘,才被掌门选中,成为扶摇弟子。
从前我只顾着跟爹爹修炼,从未见过他,但今日,我与爹爹来掌门殿前,却看到了他。
刀削般的面庞,俊逸的身姿,生的也十分好看。
但比起我爹爹,委实差了不少。
之前我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要将一口大锅甩给他,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4
那样相似的脸庞。
我在心里,将他与王婶那张心疼的脸重叠在一起。
是了,他是王婶的儿子。
听爹爹说,离开村子前,他还是跟在爹爹身后屁颠跑的童儿,如今却已长成如此少年。
见到爹爹,他脸上露出一抹悲色:大师兄,我只是喜欢冷小姐,又有什么错!
我心中轻笑。
爹爹当然知道他只是喜欢冷小姐。
但什么都没做过。
可那些关于他们的传言,却是爹爹放出去的。
所以如今王临川的解释,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掌门既允你下山,便早些回去吧。爹爹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浅浅一笑,从王临川身边走过时,甚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
却见王临川的肩膀抖了抖,似乎听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连滚带爬的跑下山,再也不见踪影。
爹爹说话的声音很小。
只有王临川和我能听到。
他说:你若此刻跑下山,或许能赶上为你娘收尸呢!
爹爹转头看向我,牵住我的手:念婉,咱们的路才刚刚开始,你怕不怕
我目光定定,微微摇头:爹爹不怕,我就不怕!
这才是爹爹的好女儿!爹爹揉了揉我的头。
来到大殿时,冷掌门和冷小姐已经站在高台上了,说是择婿,可来的唯爹爹一人而已。
见到爹爹,冷掌门原本黯淡的目光亮了亮,轻咳了一声:文轩,你来了。
爹爹点头,微笑,拉着我见过掌门。
你凡人根骨,又无背景,门内本极不看好你,可你天资不错,修炼勤奋,本座倒觉得,应该给你这个机会。冷掌门的视线在爹爹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我身上。
好一个欲扬先抑,我假装没看到他眸光中的贪婪,在心里翻起了白眼,却笑着看向他。
听说,你刚失了发妻冷掌门捋了捋胡须,照理说夫人新丧,本不该为难你,但小女说,你与她两情相悦,俊男美女也是般配,本座也不好阻拦。既如此,便定在下月初,成婚吧!
掌门说的冠冕堂皇,可谁不知道,如今的冷清浅声名俱毁,要想嫁个好前程,不过做梦罢了。
爹爹微笑,点头:全凭掌门安排!
只是你们新婚燕尔,你切不可为了你这小女,委屈了我女儿呀。冷掌门继续捋了捋胡须,言辞中满是深意,你也知道,本座弟子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根骨,贤婿可愿割爱,让她成为本座弟子!
小女年纪尚小,资历也浅,弟子想留她在身边,至于拜师,以后且看因缘。爹爹站的笔直,也不顾冷掌门那张有些发青的脸,一口回绝。
冷掌门拂袖:不识好歹!
爹!眼看着气氛不对,冷清浅连忙出声,留念婉在身边,女儿也欢喜!
她说着,朝着冷掌门抹了两滴眼泪,女儿心中只有蒋郎一人,若是爹爹为此事拆散,女儿便找了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树吊死了去。
见女如此,冷掌门唯余一声叹息。
5
大婚那日,喜堂上挂满了白帆。
原本大红的蜡烛,都被爹爹换成了白烛,黑暗之中,尤为刺眼。
偌大的喜堂内,爹爹早已摒退了随侍的婢子,尤为空荡。
冷清浅穿着婚服进来,见到满屋的布置,冷不丁惊了半晌,哭闹着问爹爹:大喜之日,蒋郎为何布置灵堂。
浅浅,发妻新丧,我怎可着大红拜堂,岂不叫人闲话爹爹带着我,一席白衣,缓慢入场,况且我若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便真真是配不上浅浅的深情了!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
这话用到男子身上也不为过。
爹爹将怀中的灵牌,小心翼翼的放在喜堂之上,又轻轻为娘亲拂了拂上面的灰尘,似乎这样才能扫尽自己的不甘。
冷清浅煞白着脸,望向堂上的灵牌:我知道蒋郎长情,只是这喜堂放灵牌,实在太过吓人了。
今日是她与我爹爹大喜的日子,掌门不知是不是觉得丢脸,硬是连典礼都没过来参加。
许是觉得没有依靠,冷清浅只得朝爹爹撒撒娇,却在看到他漠然的目光后,悻悻地停下了动作。
浅浅说笑了,你是修仙之人,吾妻乃亡故之妇,如何能吓到你!说到这里,爹爹将她怀中的白绸拉了回来,浅浅若是害怕,我也不应拦你,今日你且脱了这喜服,去做你那掌门千金,我们便一别两宽吧。
我们的婚事只有掌门首肯,如今也未曾有人见证,你若回去,也不损名声。爹爹说的掏心掏肺,似乎真是为了这冷小姐的名声。
只有我知道,冷小姐如今除了嫁给他,再无他法。
山中时有清风,恰逢此时吹来,白色的绸缎漫天飞舞,像极了地狱来索命的恶鬼,惊的冷清浅再也不敢说话。
或许是恋爱脑上了头,又或许是怕爹爹不要她。冷清浅像失了魂一般任由爹爹将她拉着,跪在地上,朝着娘亲的牌位磕了头。
直至礼毕,冷清浅抬起那张冠绝天下的脸,眸中的泪痕诉说着她的委屈与不甘。
以及,害怕。
冷清浅白皙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若是叫旁人见了,必定心生怜惜。
可爹爹却很兴奋。
他将冷清浅从地上搀扶起来,墨色的双眸中找不到一丝柔情,他看着那张脸,那个他新娶的女人,笑似春风拂过:浅浅,看到我的夫人,你在害怕什么
爹爹的声音很柔,却叫冷清浅怕的发抖,牙关都在发颤:蒋郎,她是你的夫人,那我是什么
我觉得她问出了有史以来最蠢的一句话。
爹爹与娘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能算什么
这山中寒冷,你不计名声日夜来为我暖床,能是我的什么爹爹语气平淡,在冷清浅期待的光中,说出的字眼仿佛寒针,你如今声名俱毁,是山门师兄弟眼中不要脸的娼货,肚子里怀了别人的种,却让我来娶你,称你为暖床婢,也能称得……
冷清浅不敢置信的看着爹爹,眸中噙着泪光:蒋郎,你怎么舍得是你……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做暖床婢。爹爹和煦的笑了笑,所以我这不是来娶你了吗
得到父亲的肯定,冷清浅脸上瞬间涌出笑容,拳头轻轻捶了捶爹爹的胸膛,有些委屈道:我为了蒋郎与爹爹吵了一架,他连我的喜宴都不愿参加,蒋郎还如此欺负我,真叫我生气!
爹爹别过脸,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不少,我定不会负你。
爹爹说完,拉着冷小姐喝了交杯酒,随即便入了洞房。
山清月朗,注定是不眠之夜。
半个时辰后,爹爹从冷小姐房中出来。
他照例去后山泡了一会。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碰冷小姐。
他只是嫌脏。
良久后,他才带着我来到娘亲的牌位前,将身上的素白衣服,手中的素白绸子全部在娘亲前面焚烧殆尽。
借着火光,我看到一向沉稳从容的爹爹,泪流满面。
6
三个月后。
有游历弟子上山来报。
王家村有村民因故暴毙,死状凄惨。
彼时的冷掌门突然生了场大病,门内一应事务全部交给爹爹打理,因此我们山中,只有我与冷小姐两人。
彼时的冷小姐已经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阶段。
她略懂一些医术。
只是稍稍把脉,便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三月身孕。
有了这张王牌,她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刚开始,也只是到我院子里来找个茬。
看我没反应,也没告诉我爹,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再后来,便以要为自己肚里的孩子祈福为由,叫我跪在祖师面前日日念经,不到八个时辰不让起身。
然后还要叫我去她房里伺候吃喝拉撒。
或许是恨极了娘亲和我。
她觉得身为凡人的我们根骨不佳,离不开五谷杂粮,便告诉院里其他人,不准给我饭吃。
我承认她有些本事。
但是不多。
我本就不食五谷。
可她不行。
特别是怀了孕的她不行。
一连数日,她都嫌院里的厨子手艺不行,非要让我做些不同花样的吃食来伺候她。
好在爹爹不忙时,曾教了我几个菜式,说是以后下山和娘亲团聚时用来哄娘亲开心。
现在我娘亲不在了,她老人家在天上看着我做饭给别人吃,也不知会不会不开心。
或许是真的胃口好,也或许是因为我的手艺好,她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只是不过三个月,她的肚子却像是要足月一般。
就在此时,一直忙于门内事务的爹爹终于回来了。
破天荒的,冷小姐免了我的跪经祈福,也让我见了爹爹一面。
我这才发现,我那风骨绰约的爹爹,因为门内事物之多,两鬓已生出几抹花白。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在了冷小姐身上。
你为我孕育孩子,真是辛苦了。爹爹说着,便是叹息一声,可惜门事务太多,我顾不上你们娘俩。
蒋郎,这是哪里的话,你不在家的时日,念婉将我照顾的很好。冷清浅斜看了我一眼,原本的柔色被算计代替,不过蒋郎,我察觉我脉象有异。
冷小姐话没说完。
爹爹的目光也跟着看向了我。
满是担忧的开口,浅浅说说,是哪里有异
这副模样,若是在旁人看来,都觉得爹爹是在担心孩子。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
我看到他轻轻将冷小姐搂在怀里。
看到他的指尖浮现出一抹幽光。
人家就是觉得,孩子最近很想你,所以动的特别厉害。冷小姐撒娇,他一定是想要爹爹的陪伴。
我看到爹爹的手在听到这句话后,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后才拍了拍她的肩膀,原来如此,浅浅真是吓到我了。
爹爹语气埋怨,恰似寻常夫妻那般。
偏偏冷小姐却十分受用。
蒋郎,人家知道你忙,也不愿为难你,只是希望,你能将念婉借给我。
冷清浅撒娇。
爹爹挑了挑眉,不解,都是一家人,哪里说的上借不借,只是念婉还小……
爹爹照例想要拒绝。
却被她用话头堵了回去。
蒋郎,许是孩子和念婉有缘,只要听到念婉在祖师面前念经,他便能安稳不少。
我便没经你应允,私让念婉去念经,蒋郎,你不会生我气吧。
冷清浅说着,得意的回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会!为了你我的孩子能健康成长,让她花点功夫也是应该的!爹爹将她揽进怀里,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爹爹有没有看到她的得意。
但我知道,她得意不了多久。
因为我收到了爹爹的来信。
他告诉我:玉笺已到手,该收网了。
7
同时他能与我们打照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就在这几日的功夫。
冷清浅的肚子,变得大的不像话。
这天,爹爹照例早起,准备去山门处理事情。
刚出府门,就看到一个肥硕的身躯飞奔而来。
蒋郎,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冷清浅带着哭腔,挡住了爹爹出门的脚步。
爹爹有些不耐。
浅浅,你也知道,掌门重病,若我再不站出来,恐怕咱们仙门得散。
可你每日住在别院,不愿意与我亲近,你敢说不是因为我如今容貌俱毁,肚大如斗冷清浅几乎是吼了出来。
在我的印象里,冷小姐待爹爹一向是柔声柔气,从不大声言语。
今日突然见她发脾气,让我震惊了半晌。
爹爹没有解释,抬脚欲走。
王师兄说,我爹爹的病,便是和你有关。
爹爹这下没走了。
蒋郎,你要的我都已给你,就连爹爹的仙山玉笺我也偷来,你却为何如此待我
爹爹转过身,山间的晨风拂过花白的双鬓,眼中再无半点柔色:我记得五年前,你曾当着门内师兄的面,说我娘子面如枯槁,鸠形鹄面,那时的我刚入门,被师兄笑了好久。
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之人,岂容你们如此笑话
那时的我不懂,只以为好好修行,就可以带娘子上山享福。
掌门劝我休妻,说仙门中人哪顾得上情情爱爱,转头就背着我送了封休书下山。好在娘子与我情深,并未相信。
冷清浅愣愣的,蒋郎!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半天没再发出声响。
我想,她定是在害怕的。
不然为何眼眶泛红,身体发抖
浅浅,咱们就这样过,难道不好吗爹爹勾唇笑了笑,眼底却是晕不开的寒意,很多事情我不说,但你也心里有数,不是吗
冷清浅摇了摇头,嘴唇咬的发白:蒋郎,这些话不是我说的……
不……不是我!
她像是要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一般,不停的重复这一句话。
三年前,你曾下山过一趟。爹爹的唇,亦是苍白的与半点血色,他定定的望着院中的桃树,又继续道:回来后,你就带回了王师弟。
冷清浅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支撑,瞬间瘫软在地上,她怔怔的望着爹爹,眸光中晕出水色,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用我夫人炼制的情人香,当真是好闻呐。爹爹垂眸,眼角渗出几滴泪光,滴落在那树旁,一阵山风拂过,我好像看到了有半朵桃花,落在他的肩上。
再抬头时,我只看到浓浓的恨意。
就在那刻,我知道,爹爹不想等了。
冷清浅又是抖了抖,她终于知道,爹爹已经全部知道了。
可她仍不愿放弃。
我看到她眼中的光,看向爹爹时带着期许:蒋郎,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你想把念婉留在身边,我就去求爹爹,让他放过你们。
我还听说仙山有一妙方,能让死人肉白骨,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把姐姐救回来。
够了!可爹爹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你觉得,冷掌门还能动得了念婉爹爹冷笑,长袖微卷,就看见外面有两人抬着木架进来,木架上罩着一方白布,白布下隐约可见人形。
一阵风卷过。
冷清浅瞬间吐了出来。
8
木架上,赫然是个人形肉团。
那肉团的双眸本来浑浊,却在见到冷清浅的那刻,瞬间明亮了起来,他吱呀乱动,想从木架上爬下来,最终却并未挪动分毫。
也许是至亲之人皆有感性。
譬如说冷小姐。
即使对方变成肉团,但冷小姐依然可以认出来,这上面是她爹爹。
她嗫喏着想要喊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的原因,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张师兄,李师兄,我爹爹是怎么了!她心中有了答案,却不敢相信,只得伸出手,向抬木架的两人求助。
可对方却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浅浅,你注定去不了仙山啦。爹爹的长袍上下翻飞,眉眼间皆是冷绝。
冷小姐的脸从白,转到更加煞白,你不是说,等你拿到了玉笺,我们就举家修炼飞升,再寻一个仙山,过我们的小日子吗!
瞧,一段以欺骗为始的感情,注定得不到善终。
你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暖床婢而已,即便要去仙山,我又为何要带你爹爹的话冷的不行。
人尽可夫……冷小姐愣愣的站在那里。
我的肚子里……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后面的话未问出,却似乎已经知道答案。
她生性孤傲,说娘亲不过是一介山野农妇,配不上被她喜欢的爹爹,可爹爹偏要叫她从神坛跌入山脚:我从未碰过你,何来我们的孩子
从那日起。
冷小姐疯了。
她每日在山林中串,时不时骂自己。
等我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几个月后。
那时她的肚子已经撑得如斗一般。
她本就有几个月的身孕,原是到了临产的时间,肚子却毫无动静,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
又有一段时间,她变得清醒了不少。
跑到我们的院子门口,哐哐就是磕头,求我爹爹原谅她。
爹爹不在,她就跑来跪我,问我为什么要将这整座扶摇山的弟子全部炼成药人。
问我能不能救救她。
说她的肚子里仿佛被千万只虫在撕咬。
再到后来,她消失了。
消失后,爹爹也从山外回来了。
同时也带来了一点点关于娘亲的消息,原来王家村那里的,不过是娘亲的衣冠冢。
冷小姐那时带着师兄弟下山,不知从哪里听来个说法,情人香最为勾人,而要想做成最上品的情人香,必要用最亲至情至性之人所炼。
娘亲手无寸铁,又与爹爹至爱,自然十分合适。
再加上冷小姐会拿捏人性,只要给足村里人好处,例如答应带她的儿子修仙什么的,对方就会为她想好借口。
甚至,还能堂而皇之享用爹爹寄去的丹药。
说来也是可笑。
那些在爹爹言语中淳朴可亲的村民,也失去了她本来的模样。
再到后来,我看到爹爹瞬间苍老了下来。
他将掌门玉笺交给了我。
告诉我一定要飞升成仙。
告诉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以为他是让我带他升仙,可就在我度完雷劫飞升的那一刻,他告诉我:我是地狱里归来的魔鬼,注定做不了天上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