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梨园小记 > 第一章


(上部)



楔子·铜铃惊风(1983年春)

五更梆子刚敲过,三师姐的胭脂匣子就砸在了我脑门上。

懒骨头!她绾着半边发髻探进通铺,丹蔻指甲在晨光里像五颗滴血的珊瑚,昨儿说好替我焐火镰的,这会子倒装起鹌鹑!

大师兄鼾声如雷的铺位上,倒扣的花雕酒坛还泛着琥珀光。我蹑脚去够床头的火折子,却被冰凉的水袖缠住脚踝——小师弟四仰八叉睡在青砖地上,怀里抱着练功用的木刀,嘴角挂着晶亮的涎水。

当心!三师姐突然揪着我后领往后拽。一盆滚烫的榆树皮胶从天而降,在青石板上泼出黏稠的镜面。师傅举着熬胶的铜锅立在晾衣绳下,蟒袍的金线映得他须发皆赤:今日早功加练旋子三百!

晨风裹着戏服掠过鼻尖。鱼鳞甲的腥,蟒袍的沉檀香,月白褶子上的皂角味,还有大师兄耳后那朵海棠沾的露水香。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戏台檐角时,二十八个铜铃齐声嗡鸣,惊飞了百年梨树上的灰喜鹊。

接着!师娘从厨房小窗抛来荷叶包的乳酪冻。大师兄鹞子翻身,水袖旋出满月,稳稳托住那抹莹白。我们盘腿围坐梨树根,看师傅用戒尺丈量小师弟的云手。槐花跌进乳酪冻里,被师娘簪头的银针挑成星斗。

往西墙外瞧。大师兄肘击我肋下。春桃姑娘趴在绣坊二楼窗棂,桃粉衫子被风吹成海棠瓣。他耳后的绢花不知何时换了真花,露水正顺着叶脉往领口钻。

师傅的旱烟杆就是这时劈下来的。大师兄捂着后脑蹿上戏台,抄起霸王枪耍了个回马枪。枪头红缨扫落梁间积灰,纷纷扬扬落在师娘新浆洗的戏服上,雪青褶子转眼成了斑驳的老城墙。



第一折·倒仓劫(1987年夏)

变声期是趁着梅雨摸来的。前日还能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今晨开口却似钝刀刮锅底。我蜷在后台衣箱缝里,听小师弟在院中唱《春闺梦》。他的嗓子清亮如银匙碰冰碗,惊得画眉鸟扑棱棱撞笼子。

武生多威风!大师兄掀开箱盖,汗津津的护腕甩在我脸上,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赵子龙的亮银枪——他忽地压低嗓门,可比小师妹的绣花针带劲多了!

师娘特制的冰镇乳酪冻盛在钧窑碗里,碗底两尾青花鲤似要跃出水面。我盘腿坐在晾衣绳下啃绿豆糕,碎屑引来一队黑蚂蚁。师傅正给小师妹开蒙,戒尺点在她细伶伶的腕上:手要像拈着三月柳,眼要像含着腊月雪。小姑娘憋泪的模样,活脱脱是我四年前的倒影。

午夜惊雷炸响时,瞥见月白褶子在晾衣绳上飘成幽魂。赤脚摸到井台边,却见大师兄就着月光缝补丁。粗粝指节捏着绣花针,针脚细密如春雨:倒仓好哇,当年我改武旦时......话头被犬吠咬断,井水漾起碎银光。



第二折·胭脂债(1992年冬)

师娘走在大雪压折梨枝那日。临终前她将胭脂盒按进我掌心,珐琅盖上的螺钿牡丹已然斑驳。启开时,半凝的胭脂膏存着最后一弯月牙痕,朱砂色里沉淀了二十年晨昏。

大师兄在妆台前坐成石像。光绪年的点翠头面压得他脖颈发青,凤嘴衔的珍珠串扫过眼角细纹。春桃送的海棠绢花浸在白酒里,瓣子舒展成泣血模样。

她说白酒调胭脂......大师兄的狼毫笔尖凝着泪,画出来的愁才够酽。妆镜忽然炸开冰纹,梁上坠下半幅褪色红绸——那是我们儿时练水袖的,师娘总嫌甩得不够圆。

那夜的《夜奔》唱得地动山摇。大师兄的褶子甩出裂帛声,竟惊落梁间灰鼠。唱到丈夫有泪不轻弹,他撕开前襟,内衬上春桃绣的海棠红得灼眼。台下空凳积着雪,像排永远沉默的看客。



第三折·旧妆痕(1999年春)

十年后我带着武生戏的唱片归来,庆云班门楣已悬起霓虹灯牌。程老板三个字淌着血红的泪,门房老赵的耳朵更背了,却一眼认出我腕上师娘给的桃核串。

后台水银镜亮得骇人,映出鬓角新霜。少年们举着手机围上来,美颜滤镜吃掉了戒尺上的包浆。化纤戏服在穿堂风里瑟瑟发抖,再不见杭绸的流光。角落里蜷着个偷吃乳酪冻的孩子,嘴角奶渍似当年钧窑碗沿的反光。

暮色爬上戏台时,我甩开仿制的鱼鳞甲。月光仍从出将门漏进来,却寻不见那件被风刮跑的月白褶子。唱罢《长坂坡》转身的刹那,恍惚见大师兄顶着水碗挤眉弄眼,师娘的银针正把碎月缝成银河。



第四折·绣春针(1985年秋)

春桃姑娘头回来送戏服那日,大师兄正在给三师姐画眉。狼毫笔尖抖得厉害,生生把柳叶眉描成了扫帚星。

程家班要的八宝团花帔,劳您过目。春桃展开包袱皮,满室忽地亮堂起来。金线在秋阳里织成光网,牡丹花心嵌着的米珠,颗颗都是师娘妆奁里匀出来的。

大师兄的耳尖红得要滴血,偏要装模作样摸布料:这针脚......手指尖刚触到并蒂莲,就被绣花针扎了个正着。春桃哎呀一声,掏出的帕子角上绣着对戏水鸳鸯。

那日后,大师兄练功格外勤快。霸王枪耍得虎虎生风,眼风却总往西墙外飘。师娘看在眼里,特地把修补戏服的活计派给他。夜半常见两人凑在汽灯下,一个穿针一个引线,影子在窗纸上叠成双人皮影。



第五折·霓虹乱(2001年冬)

平安夜那场商演,是我们头回在百货公司唱堂会。玻璃幕墙映着圣诞彩灯,把《贵妃醉酒》照得光怪陆离。小师弟的新徒儿踩着恨天高走台步,改良旗袍的开衩快要裂到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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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新编京剧《摩登贵妃》!班主搓着手赔笑,金牙在射灯下泛着油光。大师兄攥着霸王枪的手背暴起青筋,枪头红缨蔫头耷脑,活像被雨打残的海棠。

中场休息时,我在消防通道逮着偷抽烟的小师弟。他西装革履,领带上别着钻石夹,却还戴着师娘传的翡翠扳指。师兄,现在小年轻谁还听全本《玉堂春》烟圈模糊了他的眉眼,师傅临终前攥着戒尺不肯闭眼,我总得......总得让庆云班的招牌亮着。

返场时突降暴雨。霓虹灯牌短路爆出火花,映得大师兄的妆面鬼气森森。他甩开仿貂毛斗篷,露出内里绣金龙的戏服——正是春桃当年那件八宝帔改的。水袖甩向虚空时,我分明看见西墙外绣坊旧址上,新立的广告牌写着电子城招商中。



第六折·长生殿(1995年夏)

香港回归那夜,我们在老戏台连演七场《长生殿》。师娘把珍藏的孔雀翎大靠都请了出来,金翠辉煌惊得电视台的人直咂舌。

大师兄扮的唐明皇正在唱仙偶纵长生,春桃突然抱着襁褓闯进后台。她发间别着塑料珍珠簪,怀里婴孩的虎头鞋却是湘绣精品。他要结婚了。春桃把绣着戏服的包袱塞给我,这些......留给娃儿当念想。

前台传来密集的锣鼓声。大师兄的水袖缠住金漆盘龙柱,唱到离却玉山仙院时,假须突然崩断。他竟就着半截髯口继续唱,泪水冲开油彩,在蟒袍前襟晕出牡丹形状。

散戏后,师娘默默拆下孔雀翎,一根根插进春桃留下的包袱。月光透过残破的戏台顶棚,把那些金线绣的游龙戏凤照得支离破碎,恍若满台鳞甲在无声地哭。



第七折·终南雪(2003年冬)

拆迁队来的前一晚,百年梨树开了反季花。大师兄带着春桃的女儿小满翻墙进来,小姑娘耳后别的电子海棠发卡,正播着抖音热曲。

妈妈说戏服要埋在这里。小满举起手机录像,美颜特效把老戏台磨成了奶油蛋糕。我们撬开封存多年的樟木箱,霉味里惊飞出一只枯叶蝶,翅上斑纹竟似当年泼洒的胭脂。

推土机的轰鸣碾碎铜铃时,我和小师弟在瓦砾堆里翻出半片钧窑碗。乳酪冻的残痕凝在碗底,像粒不肯融化的雪。新剧场正演全息《牡丹亭》,激光束里飘着的梨花瓣,分明是我们当年晾衣绳上落的。

小满突然扯我衣袖:程伯伯快看!废墟上升起半透明的戏台,师傅的戒尺正敲在虚空里。月光缝合处,二十八个铜铃齐声长吟,满树反季梨花瞬间化作雪片,纷纷扬扬落进钧窑碗中。



第八折·胭脂扣(1989年春)

清明雨沾湿戏台那日,春桃送来件特别的戏服。素白缎子上绣着百蝶穿花,蝶翼用的竟是真蚕丝,对着光能瞧见翅脉里的金粉流动。

这是......大师兄指尖发颤,碰也不敢碰那流光。春桃抿嘴笑出梨涡:我爹说,唱《倩女离魂》的角儿才配穿这个。

师傅破天荒允了连排三日夜戏。大师兄扮的聂小倩在台上飘摇如柳,水袖甩开时带起阵阵香风——原是春桃在戏服夹层缝了干茉莉。最后一折还魂唱罢,满台茉莉纷扬如雪,师娘悄悄抹泪,说这香够酽,能把魂儿勾回来。

散戏后,大师兄躲在衣箱后拆戏服夹层。茉莉香囊里掉出张洒金笺,上头春桃簪花小楷写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他慌得把笺子塞进护腕,那夜练枪格外狠厉,枪头红缨扫落了西墙外半树海棠。



第九折·破阵子(1997年秋)

香港回归后的首场《穆桂英挂帅》,票卖得比月饼还紧俏。师娘翻出压箱底的锁子甲,鳞片全用真银打造,动起来哗啦啦似流水鸣涧。

大师兄扮的杨宗保正要唱阵前花开并蒂莲,台下忽然骚动。春桃抱着三岁的小满挤到前排,小丫头戴着虎头帽,手里攥着半块乳酪冻。大师兄的枪尖颤了颤,银甲折射的月光正巧晃过春桃发间的白玉簪——那是他当掉祖传怀表买的。

返场时突降暴雨。春桃在后台檐下哄小满睡觉,哼的竟是《游园惊梦》的调子。大师兄卸了一半的妆凝在脸上,油彩混着雨水往下淌:跟着我......

别说傻话。春桃拿帕子擦他眼角,你有你的戏台,我有我的绣绷。帕角鸳鸯早褪了色,针脚却依旧细密。那晚大师兄在雨中耍了整夜枪,枪头红缨散成丝丝缕缕,像极了当年西墙外零落的海棠。



第十折·镜中缘(2005年夏)

电子城开业那日,小满穿着VR设备在虚拟戏台学甩水袖。全息投影的杨贵妃冲她眨眼睛,5D环绕音响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

妈妈留下的。小满递给我褪色的刺绣图样,全息光扫过处,牡丹竟在空气中层层绽放,她说这些花样要传到千禧年之后。

我们站在玻璃幕墙前测试新程式。数字化的霸王枪轻若无物,划过虚空时却带起真实的风声。小满突然惊呼:程伯伯你看!霓虹灯影里,大师兄的虚拟影像正在耍枪花,枪头红缨分明是那年雨夜散开的丝线。

深夜调试设备时,我在数据库角落发现段加密录像。1992年冬的《夜奔》现场,雪花般的数据流中,分明有个桃粉身影立在台侧。当大师兄撕开前襟时,那身影伸手接住了飘落的海棠花瓣。



第十一折·未央歌(2008年冬)

老戏台废墟上建起京剧体验馆那日,小满给我看她的毕业设计——用纳米材料复刻的月白褶子。光线流转间,金线牡丹会随体温变换颜色,仿生面料能模拟汗渍晕染的效果。

这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她耳后的电子海棠投影出全息花影,程伯伯要不要试试

我套上戏服那刻,馆内突然响起二十八个铜铃的和鸣。全息投影的师娘正在熬榆树皮胶,大师兄顶着水碗的虚影从身边掠过,小师弟的木刀穿透我的身体,钉在虚拟梨树上晃悠。

谢幕时暴雨突至。雨水穿过全息戏台,把化纤戏服淋得透湿。小满突然指着地面惊叫:积水映出的竟是当年的青石板,百年梨树的倒影在涟漪中开满反季花。我们跟着虚影中的师傅练云手,直到霓虹灯牌亮起体验时间结束。

(上部完)

(下部)



第十二折·游园惊(2010年春)

小满的全息剧场首演定在清明。霓虹灯牌滚动着数字京剧《游园惊梦》,入场观众却多是举着自拍杆的网红。我缩在控制室调试投影参数,忽然在监控屏里瞥见个桃粉身影。

春桃阿姨......我攥着对讲机的手心沁汗。那身影立在虚拟梨树下,全息花瓣穿过她半透明的手掌,落进钧窑碗的投影里。大师兄的虚拟形象正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枪尖挑起的却是真海棠——小满偷偷在设备间藏了干花。

演出过半时暴雨突至。电路板短路迸出蓝光,杜丽娘的虚影突然扭曲成春桃的模样。大师兄的聂小倩戏服在电流中簌簌颤动,金粉蝶翼竟化作真蝴蝶扑向观众席。小满愣在台侧,vr眼镜映着满场纷飞的蓝光与鳞粉,像极了那年拆台时的电子雪。



第十三折·锁麟囊(2012年秋)

大师兄肺癌确诊那周,小满的婚宴请柬送到了电子城。烫金喜帖上印着二维码,扫进去是新人穿着全息戏服的动画。宴席摆在老戏台旧址,全息投影的铜铃在秋风中叮当作响。

师傅您看!小满拽着我触摸空气墙。她的婚服绣着纳米金线牡丹,随呼吸明灭如星斗。新郎官戴着智能腕表,表盘正是庆云班的霓虹灯牌样式。敬酒时大师兄突然抢过话筒,没戴假髯的嗓子沙哑如裂帛:来段《锁麟囊》助兴!

他甩开病号服露出内衬的湘绣海棠,水袖却是护士输液管的延长线。唱到世上何尝尽富豪时,全息投影突然故障,春桃的虚影自虚空浮现,绣着鸳鸯的帕子正接住他咳出的血沫。满场宾客举着手机录像,闪光灯比当年戏台的汽灯还亮。



第十四折·长生剑(2015年冬)

大师兄的葬礼在小年夜。电子城循环播放他年轻时的《夜奔》,全息投影的林冲在货架间穿梭,枪尖挑落的雪片都是促销传单。小满把骨灰盒设计成钧窑碗样式,内置芯片能投影他四十三年的舞台影像。

守灵那夜突降大雪。我在老库房发现蒙尘的樟木箱,掀开竟是春桃当年的嫁衣。湘绣海棠在霉斑间倔强地红着,袖口还别着生锈的绣花针。小满突然冲进来,手里的平板闪着蓝光:程伯伯快看!监控拍到......

监控视频里,大师兄的虚影正在试衣间摆弄全息戏服。凌晨三点十七分,他忽然转头看向镜头,用口型说了句原来姹紫嫣红。雪花屏闪过后,所有全息设备同时播放起1989年的《倩女离魂》,茉莉香囊的存储数据突然激活,整个电子城弥漫着陈年干花香。



第十五折·梨花落(2018年春)

非遗传承人认证那天,我带着小满回到重建的老戏台。仿古铜铃装着感应器,风过时自动播放不同年份的录音。小满的五岁女儿躲在师娘虚影后,智能腕表正扫描着百年梨树的年轮。

妈妈看!小女孩突然指着树根喊。ar眼镜显示那里埋着时光胶囊,点开竟是大师兄的霸王枪头。锈迹斑斑的红缨在增强现实里舒展如新,枪尖指向西墙外新建的刺绣博物馆——春桃的八宝帔正在恒温展柜里泛着柔光。

全息投影的师傅突然敲响虚拟戒尺。我们三代人跟着练云手,ar特效在掌心生成流星光轨。小满女儿的水袖甩向天空时,无人机群恰巧掠过,拖曳的led屏播放着庆云班的百年影像。那一刻,榆树皮胶的焦香与电路板的塑胶味在春风里达成微妙的和解。



第十六折·惊鸿影(2020年冬)

疫情封城期间,小满发起云戏台直播。我戴着老花镜调试摄像头,忽然在观众列表看见春桃绣坊的id。点进去是家非遗网店,首页轮播图正是当年那件素白百蝶衣。

大师兄的虚拟形象突然在绿幕前卡顿。算法生成的聂小倩摆着僵硬的兰花指,弹幕刷过一片哈哈哈。小满咬牙切换成老录像带画面,雪花屏里年轻的我们正在扎马步。忽然有条金色弹幕划过:西墙外的海棠开了——ip地址显示是刺绣博物馆。

我摸黑翻进封闭的老戏台。手电筒光柱里,百年梨树真的爆出满枝反季海棠。智能灌溉系统在月光下自动运转,水雾中浮现出全息投影的春桃。她哼着《游园惊梦》给虚空中的戏服绣花,针脚与大师兄咳在帕子上的血痕完美重合。



第十七折·未央歌(2023年春)

小满女儿的小学毕业演出,定在元宇宙戏台。我们戴着vr眼镜入场时,数字分身自动套上纳米戏服。开场却是段故障影像:1983年的晨光中,年轻的我正接住师娘抛来的乳酪冻。

程序错误技术员疯狂敲键盘。全息投影突然开始自主演化:大师兄的枪尖挑开2023年的霓虹,春桃的绣花针缝合着时空裂缝,师娘的银簪正在虚拟梨树上刻下新的年轮。小满女儿突然挣脱我的手,数字水袖扫过之处,故障代码竟化作海棠纷扬。

演出被迫中断时,我在现实世界的戏台废墟收到快递。撕开层层泡沫,褪色的钧窑碗里凝着乳酪冻残痕,碗底青花鲤的眼珠突然转动——内置的微型投影仪开始播放从未公开的录像:1992年冬夜,师娘正把最后半盒胭脂埋进梨树下,大师兄在镜头外轻轻哼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终章·日月钟(2025年冬)

百年庆云班纪念日,全息戏台悬浮在电子城上空。小满女儿操控着无人机群,用光绘重现每件失传的戏服。当虚拟的月白褶子掠过真实夜空时,我腕间的桃核串突然开裂——藏在里面的微型芯片开始播放师傅的遗训。

唱戏的功夫不在嗓门......全城音响突然同步出声,老师傅的烟嗓惊飞了电子城的鸽群,在骨头缝里,在血沫子里。霓虹灯牌应声切换成戒尺图案,交通信号灯跟着《夜奔》鼓点闪烁。

散场时,小满女儿在ar眼镜里发现秘密路径。跟着虚拟海棠花瓣走到西墙根,增强现实的砖缝里嵌着春桃的绣花针。当她伸手触碰时,整个电子城的屏幕同时播放起1985年的秋阳——大师兄耳后的海棠,师娘簪头的银针,还有我捧着乳酪冻时鼻尖的汗珠,都在数据洪流中纤毫毕现。

夜雨忽至。我们三代人站在老戏台遗址,看雨水在霓虹中蒸腾成虹。小满女儿突然指着天空喊:快看!全息投影的二十八个铜铃正在云层间摇晃,虚拟的,真实的,过去的,未来的声响,在雨幕里谱成永不谢幕的未央歌。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