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诅咒你九世不得解脱。
三百年前,我作为白狐死在他箭下时,曾这样想。
可当我转世为人,发现他每一世都在找我,每一世都因我疯魔,我才明白,真正的诅咒,是我自己下的。
现在,是最后一世了。
要么同归于尽,要么永世不见。
可当他跪在雨中求我别走时,我突然舍不得了。
1
寒夜。
山林里没有风,只有死寂。
我嗅到了铁锈的味道。
是我的血!
箭矢贯穿肩膀的瞬间,整个身体仿佛被撕裂开。剧痛从伤口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成了折磨。我踉跄着栽进枯叶堆,雪白的皮毛被染成暗红,黏腻的血浸透了身下的腐叶。
必须要逃!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后腿被箭钉穿,骨头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每一次尝试,都像是有人用钝刀生生剜开皮肉。喉咙里溢出血沫,却连一声完整的哀鸣都发不出。
快逃啊!
可是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我只能拼命蜷缩,试图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可月光太亮了,我根本无处遁形。
脚步声近了!
枯枝被踩碎的声响,像是在催命一般。
一步。
两步。
我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瞳孔紧缩成一条细线。
他来了!
人影拨开灌木,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高挑,挺拔,玄色猎装融进夜色。他手里握着弓,箭袋里还剩两支箭,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
他走近了!
我死死盯着他,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嘶吼,可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
我颤抖着想往后缩,可身体早已不听使唤。
我动不了……
他蹲下身,抓住我的后脖颈。箭筒里的箭刚好抵在我的咽喉处。
白狐狸。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猎人独有的冷静。
我被迫看着他,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要死了。
就这样死了……
我闭上眼,等待箭尖刺穿喉咙的那一刻。
可预想的疼痛迟迟未至。
我睁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盯着我,眉头微蹙,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箭尖微微偏离,最终悬在我的颈侧,却没有刺下去。
——他在犹豫。
我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手指紧了紧,然后,他猛地松手,将我丢到地上。
我怔住了。
他放过了我
可下一秒,剧痛席卷而来。
血从伤口汩汩涌出,视线逐渐模糊,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伸出手,指尖悬在我的额前,像是想要触碰什么。
可最终,他收回了手。
月光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密林深处。
而我,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
2
青丘山自然保护区,清晨。
薄雾笼罩了整个森林,我调整着相机镜头,指尖冻得发僵发紫,只想等待那只传闻中的白狐出现。
据说,这片山林里有一只罕见的白狐。纯白,无瑕,像是从雪地里走出来的精灵。
我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继续盯着取景框。
已经守了三天了,除了几只松鼠和猴子,什么都没拍到。
再等等。我低声对自己说,如果还没出现,可能是我真的没有这个缘分吧。
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皱眉,下意识往树干后藏了藏。保护区虽然开放,但这个时间点,除了护林员,不该有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屏住呼吸,从树后悄悄探头。
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他穿着深灰色的冲锋衣,身形挺拔,正低头检查着什么。薄薄的晨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我眯起眼,下意识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他。
手指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突然抬头。
视线隔着镜头相撞。
我僵住了。
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像是能吞噬一切。
这双眼睛我见过!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让我喘不上气来。
记忆里闪过零碎的片段——满目的血,冰冷的月光……和抵在咽喉处的利箭。
我猛地后退,后背撞上树干,相机差点脱手。
男人皱了皱眉,朝我走来。
你没事吧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一丝疑惑。
我死死攥着相机带,骨节泛白,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停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在辨认什么。
你是……林博士
我僵硬地点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手腕上。
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皮肤——暗红色的胎记。
狐尾形状。
血液瞬间冻结。
是他——那个猎人!
我猛地后退,转身就要跑,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等等。
他的掌心很烫,像是烙铁般灼烧着我的皮肤。
我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你,放开!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松开手,眉头紧锁。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死死盯着他,呼吸急促。
他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
每一滴血,每一寸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枯枝在脚下断裂,风声在耳边呼啸。
我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直到双腿再也抬不起来。
最后,我跌坐在一棵老树下,颤抖着打开相机,看看照片,能让我缓缓心神。
刚才慌乱中拍下的照片还在——
男人站在晨光里,眉头微蹙,目光锐利。
而他的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胎记清晰可见。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是他。
他真的回来了!
相机突然跳转到下一张照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拍摄于1943年。
同样的山林。
同样的男人。
同样的狐尾胎记。
3
大雨来得毫无预兆。
我踩着泥泞的山路狂奔,冰冷的雨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保护区观测站的灯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像一只随时会熄灭的眼睛。背包里的相机硌得肩膀生疼,但我眼下什么都不顾上了,因为身后,贺凛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
林博士!前面——
他的喊声被雷声吞噬。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僵在原地。五米开外,山体塌方的痕迹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截断了整条小路。
转身的刹那,闪电照亮了贺凛的身影。他站在雨里,冲锋衣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脸颊滴落,淹没在漫天大雨中。
你别过来!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停在原地,举起双手。这个动作本该显得无害,但却让我注意到他右手腕内侧的胎记,暗红色的狐尾形状,在雨水的冲刷下鲜艳得刺眼。
记忆突然翻涌。同样的暴雨夜,同样的山林,冰冷的箭矢穿透肩胛的剧痛。我的双腿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贺凛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向前迈了一步,我立刻后退,脚跟已经悬在塌方的边缘。
好,我不动。你离那里远一些!他慢慢蹲下,从背包里取出绳索路完全断了,我们得绕回去。
绳索落在泥水里,我盯着它看了三秒,突然转身跳下塌方的斜坡。碎石和树枝刮过小腿,火辣辣的疼。落地时脚踝传来尖锐的刺痛,但我顾不上检查,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密林深处。
雨水让视线受阻,我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要远离那个胎记,远离那双能看穿灵魂的眼睛。当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时,我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破旧的木屋。
霉味和尘土扑面而来。我瘫坐在门边,颤抖着卷起裤腿——右脚踝肿得像馒头似的,皮肤上被石子划了不少血痕。
木屋的墙角堆着发黄的报纸,日期是二十年前。头条照片里,年轻的护林员站在一群猎人中间,手里拎着血淋淋的狐狸尸体。我的胃部突然一阵痉挛——即使已经过了那么久,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人手腕上的暗色痕迹。
报纸在我手中皱成一团。屋顶漏下的雨水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洼,倒映出我惨白狼狈的脸。水面突然晃动,浮现出不属于现在的记忆:
雪地上,白狐拖着断腿艰难爬行,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猎人的皮靴踩住它的尾巴,箭尖抵住颤抖的咽喉......
啊!
我猛地打散水洼,呼吸急促,心脏似乎马上就要跳出来。木屋的门突然吱呀作响,贺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湿透,手里拿着那卷被我没有用的绳索。
你的脚需要处理。他的目光落在我肿胀的脚踝上。
我想逃,但疼痛让双腿像灌了铅。他单膝跪地,从急救包里取出绷带时,袖口上滑,那道胎记再次暴露在我眼中。我的喉咙发紧,视线无法从那个图案上移开。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的手腕,声音嘶哑。
贺凛的动作顿了一下。胎记,从小就有的。他用绷带固定我的脚踝,力道恰到好处,你好像很在意它。
只是绷带还没有缠完,木屋突然传来木板断裂的声响。贺凛立刻转起身,将我护在身下。他掉在地上的手电筒的亮光,照亮了屋子里斑驳的墙面。
整面墙贴满了泛黄的剪报和照片,每一张都与白狐有关。最中央的玻璃相框里,嵌着一张褪色的素描:穿旧式猎装的男子站在雪地里,脚边躺着一只中箭的白狐。落款日期是1903年。
我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突然一阵眩晕。画面在眼前活了过来:猎人摘下沾血的皮手套,露出腕间的狐尾胎记。当他抱起奄奄一息的白狐时,一滴泪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小小的洞……
这不是我贴的。贺凛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站在阴影里,面容模糊,但我知道是谁。
屋外的大雨变成了冰雹。贺凛的手电突然闪烁起来,光束扫过墙角的一个木箱。箱盖半开,露出里面老式猎枪和几支锈迹斑斑的箭矢。
我的呼吸停滞了。其中一支箭的尾羽上,还沾着早已变黑的血迹。
走吧。贺凛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这里不安全。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几乎要在我皮肤上烙下印记。我想挣脱,却在抬头时愣住了——他的眼眶通红,像是强忍着某种剜心的痛苦。
你......
话音未落,屋顶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贺凛猛地将我推开,自己却被坠落的木板砸中后背。木屑纷飞中,我看见他腕间的胎记渗出了鲜血,在雨水中晕染开来。
我拖着伤腿爬过去时,贺凛已经自己撑着站了起来。他的冲锋衣撕裂了一道口子,后背上竟然有几道陈年伤疤——形状像是被猛兽抓挠的痕迹。
没事。他喘着气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先出去要紧。
冰雹停了,但雨势更猛。贺凛半扶半抱地带着我穿过密林,当我们终于回到观测站时,值班员惊讶地迎上来。
贺队!你的手……
我没事,先给林博士看看腿。
我这才注意到贺凛的右手掌心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但他只是摇摇头,用沾血的手指在值班表上签了名。
值班表上染了血污,那形状恰似一只蜷缩的狐尾。
4
凌晨三点,贺凛又一次惊醒。
冷汗浸透后背,手腕上的胎记有些灼烧的痛。窗外月光惨白,好似在闪着冰冷的光。
他又梦见了那只白狐。
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半个月,只要一闭眼,就会回到那片山林。腐叶的气味、箭矢的寒光、白狐濒死时颤抖的眼眸……清晰得不像梦境,倒像是被硬生生塞进脑中的记忆。
最可怕的是,每一次梦的结尾,白狐都会化作光点消散,他想抓却什么都抓不住。而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痛得喘不过气来。
贺凛低头盯着手腕上的胎记——暗红色的狐尾纹路,从他有记忆起就存在。可最近,它似乎变得更清晰了,甚至在某些夜晚,会泛出诡异的暗光。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这不对劲。
他直觉和某个人有关系……
会是她吗
我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指尖微微发抖。
我不该来的。
可当贺凛的助理打电话,说科考队的资料需要她帮忙整理时,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然后,就看到了他书桌上的病历。
频繁噩梦,伴随手腕灼痛,无器质性病变……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胸口发闷。
诅咒生效了。
我就知道,同命契不会轻易放过他。可亲眼看到他被折磨,我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像吞了千年寒冰一般,身上的寒意让我异常难受。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迅速把病历塞回原处。
贺凛推门进来时,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青黑一片,显然是没睡好。
你还在他嗓音低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照片上。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我冷笑,把照片丢进抽屉。
做噩梦了我语气讥诮,故意晃了晃手腕——那里光滑干净,没有半点痕迹。
贺凛死死盯着我,喉结滚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嗯。
就这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转身就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活该。
当晚,暴雨倾盆。
我本打算直接离开保护区,可山路被泥石流阻断,不得不暂住科考站的客房。
半夜,我被一声闷响惊醒。
我听到隔壁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压抑的喘息,像是有人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贺凛的房门。
屋内没开灯,只有月光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惨白的线。贺凛蜷缩在床上,额头抵着墙壁,手腕上的胎记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红光。
别走……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我僵在原地,因为我听到他的呢喃声——
栖川……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是我前世的名字。
窗外忽然响起一道雷鸣。
我惊得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贺凛忽然睁开眼,我似乎能在他漆黑的眸子看到我的影子。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认出了我。
可下一秒,他的眼神又恢复茫然,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她的错觉。
你……他嗓音沙哑,怎么在这儿
我的手攥紧门把,努力镇定下来,面无表情道:
你砸东西吵醒我了。
贺凛低头,看到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怔了怔。
抱歉。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去看他。
而我手腕内侧,一道极淡的狐尾纹路,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微闪了一下。
5
火焰吞噬标本室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
我被困在角落,浓烟让我不畅。我不该进来的,可当警报响起时,我只想到那箱尚未备份的科考资料,还有那张二百年前的白狐照片。
现在,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天花板轰然坍塌,燃烧的木梁砸向我。我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烈火将我焚尽。
可没想到却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贺凛用身体护住我,后背硬生生接下那根燃烧的横梁。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却死死搂着我没松手。
别怕。他声音嘶哑,带着我往出口冲。
火舌掠过他的手臂,布料燃尽,露出底下狰狞的旧伤疤——一道、两道、三道……像是无数次被利器贯穿的痕迹。
贺凛突然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手腕间的胎记在火光中变得血红,仿佛要烧穿皮肤。他的表情扭曲,像是被刀剖开颅骨,硬生生塞进不属于他的记忆。
不……他抓着头发,指节泛白,不是这样……
三百年的轮回画面在他脑中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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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他是猎人,箭矢穿透白狐的喉咙;
第二世,他是军官,子弹击穿她的心脏;
第三世,他是医生,手术刀意外划破她的动脉……
每一次,他都亲手杀死她。
每一次,他都在她死后发疯。
每一次,命运都会重置,让他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啊——!
贺凛的惨叫混着火焰爆裂声,他跪在火海中,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我跌坐在安全通道口,浑身发抖。
我看清了贺凛后背的伤疤。
那些不是普通的伤痕——是诅咒的反噬。
同命契的真正作用从来不是惩罚,而是束缚。他被困在轮回里,被迫重复杀戮,却永远记不起自己为何痛苦。
而我,一直恨错了人。
消防栓的水喷涌而出,浇灭了最近的火焰。贺凛倒在焦黑的地板上,手腕上的胎记不再发烫,变成暗淡的淤青。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脸上。
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我知道,他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贺凛撑起身子,朝我爬过来。烧伤的手掌按在滚烫的地面,每移动一寸都像在刀尖上碾过。
他停在我面前,颤抖着伸出手。
而我却本能地后退。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碰到了我被烧焦的衣角。
栖川。
他叫出这个名字时,眼角渗出血泪,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焦黑的地板上。
这一世……他嗓音嘶哑,但我却听得清楚,我绝不会再错过。
消防员破门而入,我挣脱贺凛的手,踉跄着逃向救护车。
我不敢再回头看他。
如果回头,就会看到他仍然跪在灰烬里,血泪混合着灭火的水流,渗进地板中。
就像三百年前,白狐死时的那场雨。
6
贺凛开始出现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暴雨天走出研究所,发现自己的车被人提前换了防滑轮胎。
深夜加班回家,楼道里总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我安全进门才消失。
办公桌上莫名其妙出现的热咖啡,杯底压着一张字迹工整的便签:别喝冷的。
我知道是他。
但我会做出任何回应,甚至故意把咖啡倒进垃圾桶,让那张便签被咖啡液浸透,字迹模糊成一片。
直到那天。
我在山崖边拍摄雪鸮,脚下却突然踩空。
坠落的一瞬间,有人从背后死死抱住我,我们两人一起滚下山坡。尖锐的岩石划破外套,但我的后脑勺始终被一只手掌护着,没受半点伤。
贺凛的右臂却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
他脸色惨白,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却还试图用另一只手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我猛地拍开他。
别碰我!
他僵住,然后缓慢地收回手,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雪越下越大,他的羽绒服在滚落时被树枝划破,露出里面单薄的毛衣。我这才注意到,他瘦了很多。
我突然想起火灾那晚,他后背那些狰狞的伤疤。
能走吗我硬邦邦地问。
贺凛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他试着动了动受伤的手臂,闷哼一声。
能。
回程的车上,空调开得很足。我握着方向盘,余光看见他靠在副驾驶窗边,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只有偶尔的吸气声暴露了他的疼痛。
红灯亮起时,我终于忍不住转头。
贺凛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嘴角有一块淤青,可能是滚落时撞到的。
像个伤痕累累的破布娃娃,好看的,破布娃娃。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不是关于白狐的死亡,而是更早之前——某个我从未想起过的前世。
漫天箭雨中,穿着铠甲的贺凛将我护在身下。羽箭穿透他的胸膛,热血滴在我的脸上。
跑...他咳着血说,别回头...
我哭着去捂他的伤口,却看见更多的箭矢破空而来。
画面突然切换。
阴暗的地牢里,贺凛被铁链锁在墙上,十指血肉模糊。行刑的人正举着烧红的烙铁逼近。
说!妖女在哪
他笑了,牙齿被血染红。
死了。他说,我亲手杀的。
烙铁按进胸口时,他望着小窗外的一线月光,眼神温柔得像在告别。
我惊醒,枕头上一片潮湿。
第二天清晨,门铃响起。
我拉开门,看见贺凛站在台阶上。右臂打着石膏,左手提着一个保温桶。
粥。他低声说,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地板上,你昨晚没睡好。
梦境里的铁链声依旧在耳边回响。
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可我并不想用这个语气和他说话。
贺凛的手抖了一下。
不。他声音很轻,我只是……不能不做。
阳光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伸手接过那个保温桶。
但最后,我只是后退一步,关上了门。
保温桶被放在了门外,直到我晚上开门时它依旧站在墙边。
夜深了,我掀开窗帘一角。
贺凛还站在楼下,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我猛地拉上窗帘,却听见手机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对不起,但明天有暴雨,不要去悬崖。
屏幕的光照着她的脸,映出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
7
暴雨夜,我站在悬崖边。
贺凛的短信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别去悬崖。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反抗。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远处雷声轰鸣,闪电劈开夜空,照亮崖边另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没有打伞,却滴水不沾。
终于见面了。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非人的质感,我等了很久了。
男人微笑,瞳孔在闪电中泛出银白色。
命运不喜欢被愚弄。他抬手,指尖凝聚着暗光,你们该回到既定的轨道上了。
剧痛突然贯穿胸口,我跪倒在地,咳出一口血。我看见自己的手腕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狐尾胎记正在灼烧,血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诅咒被强行激活了。
住手——!
贺凛的声音撕裂雨幕。他冲过来,挡在我面前,却被无形的力量掀飞,重重撞在岩石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真感人。男人叹息,可惜,你们注定要重复悲剧。
他走向贺凛,手指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提离地面。
这一次,你依旧会亲手杀了她的。
贺凛的瞳孔开始扩散,嘴角溢出鲜血,却仍死死盯着我的方向。
快……跑……
我挣扎着爬起来,却突然发现贺凛的影子在变淡。
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仿佛被橡皮擦一点点抹去。
我终于明白了。
同命契的反噬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不破解诅咒,贺凛的魂魄会彻底消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承受诅咒的折磨,而我竟然以为他是罪有应得。
黑衣男人松开手,贺凛像破败的玩偶一样摔在地上。
现在,完成你的使命。男人命令道,将一把匕首扔到贺凛面前。
贺凛的手指动了动,艰难地握住刀柄。
我屏住呼吸。
他会怎么做
像前几世一样,杀了我吗
贺凛抬头,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却对我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然后——
他反手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不!
我扑过去,接住他倒下的身体。鲜血从伤口涌出,浸了我的衣袖,烫得惊人。
黑衣男人愣住了。
你……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你竟敢反抗命运
贺凛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神却亮得可怕。
这一世……他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的血溢出嘴角,我选……她活。
黑衣男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你们逃不掉的。
暴雨中,我抱着贺凛逐渐冰冷的身体,第一次痛哭出声。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擦掉我的眼泪,我赶忙俯下身,但他的手却最终无力垂下。
别哭……
这是贺凛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我的手腕上,那道狐尾胎记突然变得血红,仿佛在回应什么。
8
贺凛的心跳已经停止。
我死死按着他的胸口,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温热的触感让我想起三百年前白狐死去的那一天。
不该是这样的!
我抓住贺凛的手腕,那道同命契的胎记正在褪色,仿佛他的生命也随之消散。
我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涂在两人的胎记上。
以吾魂为引,以吾血为契。
这不是解除诅咒的咒语,而是转移。
如果命运一定要有人承担代价,那就由我来!
剧痛瞬间贯穿全身,仿佛有无数根钢针顺着血管游走,扎进心脏。我弓起背,大口吐血,却死死攥着贺凛的手不放。
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而我的视线却开始模糊。
昏迷中,记忆如潮水涌来。
不是作为白狐的那一世,而是更早之前——
云海之巅,我跪在神殿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求尊上开恩,允我替他受劫。
高座上的影子叹息:九世情劫,世世惨烈,你确定要换
我抬头,看向锁仙柱上奄奄一息的银甲神将。
确定。
即便每一世,他都会亲手杀你
即便每一世,他都会恨我。
神尊挥手,命盘转动。
痴儿,如你所愿。
——原来,九世劫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选择。
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
贺凛守在床边,眼下青黑,胡茬凌乱。见我醒来,他猛地站起,输液架被撞得摇晃。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得可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虚弱地笑了笑。
这次,换我来护你。
贺凛的表情瞬间崩裂。他抓起我的手,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已经变成黑色的狐尾印记。
你才是被诅咒的那个!他的声音几乎是嘶吼,从一开始就是!
我没有回答。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我的瞳孔开始扩散。
贺凛崩溃地抱住我,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我生命的流逝。
不准走……不准再丢下我……
心跳变成一条直线时,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碰了碰贺凛的脸。
别哭……
和他说过的一样。
监护仪的警报声中,贺凛死死攥着床单,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9
医院的灯光惨白,一如三百年前那晚的月光。
我……被抢救过来了
贺凛坐在病床边,指节攥得发青。我的呼吸微弱,每一次喘息都像是耗尽了力气。皮肤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他盯着我手腕上漆黑的狐尾印记——那是诅咒彻底反噬的征兆。
为什么不说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
我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回答。
监护仪的滴答声填补着沉默。
贺凛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同样漆黑的胎记上。
三百年前,我杀了你。他声音发抖,可其实……是你让我杀的,对不对
我终于睁开眼,目光平静得可怕。
你记起来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贺凛那些零碎的记忆终于拼凑完整——
第一世,我是白狐,故意撞上他的箭。
第二世,我是间谍,主动迎向他的子弹。
第三世,我是病患,偷偷调换了手术刀……
每一次,都是我引导他动手。
每一次,都是我在求死。
为什么……他额头抵着病床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我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我舍不得。
因为……天罚要诛灭的,一直是你啊!
我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贺凛猛地抱住我,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消失。
肯定还有办法的。他声音发狠,告诉我怎么破解诅咒。
我摇头,嘴角艰难地浮起一丝苦笑。
没用的,这是最后一世了。
九世劫,一世比一世惨烈。若这一世仍无法破解,施术者与受术者都将魂飞魄散。
贺凛的瞳孔剧烈收缩。
那就让我替你去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惊动了走廊的护士。可当护士推门查看时,病房里只有空荡荡的病床,和敞开的窗户。
贺凛跪在悬崖边,雨水冲刷着他的脸。
出来!他对着虚空嘶吼,我知道你在看着!
闪电劈落,黑衣男人缓缓现身。
求我无用。男人声音冰冷,命运不可违逆。
贺凛的额头抵在泥泞的地面。
那就换我。他声音发抖,一命换一命,让我替她死。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你还不明白吗他俯身,银白的瞳孔映出贺凛绝望的脸,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替你死啊。
贺凛跪在雨里,浑身发抖。
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
我站在悬崖边缘,病号服被风吹得鼓胀起来。
别过来。她轻声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贺凛不顾我的话,依旧往我这边冲来,只不过,他的动作让土地变得更松,送了我最后一程。
栖川——!
我的身影向后仰去,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最后一世,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10
贺凛找到我的瞬间,我的身体就已经开始消解。
他发疯似的去收拢,可就像是在他的梦中,他怎么也抓不住的那些消散的光点。
不……不……栖川……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垂死野兽的呜咽。怀中的重量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一件空荡荡的病号服。
诅咒解除了。
手腕上的胎记褪成淡银色,体内涌动着陌生的力量——那是仙格凝聚的征兆。从此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可他宁愿不要!
山崖上只剩他一个人,跪在暴雨里,抱着一件没有温度的衣服。雨滴穿过他的身体,仙人之躯,不染凡尘。
连为她淋一场雨都做不到了。
云海翻涌的第二百年,贺凛已经不会笑了。
玄岚仙君府邸种满红梅,因为栖川曾说过她喜欢。每朵花开时,贺凛都会站在树下出神,直到花瓣落满肩头。
倾慕玄岚仙君的女仙不知几何,可也没见他与谁结成仙侣。
侍从们窃窃私语,说仙君腕上有一道疤,总用护腕遮着。偶尔露出来,能看到是狐尾形状的,想必和这个有关系。
第三百年的冬至,贺凛在云端饮酒。
腕间突然传来灼痛。
他猛地站起,不顾玉盏被摔得粉碎。那道沉寂数百年的印记正在发烫,泛起久违的血色。
云端之下,凡世深林。
一只白狐歪头望天,澄澈的眼睛映着流云。
贺凛出现在白狐面前时,它没有逃。
雪白的皮毛不掺一丝杂质,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它歪头看他,眼神陌生又好奇。
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干干净净,像张白纸。
他颤抖着伸手,在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僵住——
白狐的颈间,戴着一枚小小的玉坠。
那是当年他亲手系在它脖子上的。
白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转身跑进山林。
贺凛站在原地,看着掌心被它舔过的地方。
一滴水珠砸在纹路上。
仙人是不会哭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