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路惊魂》
在我懵懂年幼的岁月里,老人总是神色凝重地告诫我,切莫走夜路,尤其是那些阴森的坟间地头,据说那里徘徊着不祥之物,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灾祸。而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是奶奶在我小时候告诉我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没有如今明亮的路灯照亮归途,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个世界吞噬。邻村有个老光棍,大家都唤他老吴。老吴每日早早出门讨生活,又总是很晚才归家。这天,老吴与一群狐朋狗友相聚饮酒,觥筹交错间,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至凌晨。老吴醉意朦胧,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晃晃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乡间小道。
这条乡间小道,老吴走过无数个日夜,每一处坑洼、每一棵树木都烂熟于心。然而今夜,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奋力蹬着自行车,可车子却像被什么重物拖拽着一般,每蹬一下都格外沉重,链条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这破旧的二八大杠上,承载的不止老吴一人。
一阵微风悄然拂过,老吴的后背泛起一阵凉意。紧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女性体香钻入他的鼻腔。那香气幽微却又清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诡异。老吴的酒意瞬间消散了三分,他恍惚间以为是哪家的大妹子也在这深夜里摸黑赶路。他强撑着醉意,想要转头招呼一声,可当他缓缓转过头时,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黑暗,浓稠得仿佛能将人吞噬。原本到嘴边的大妹子三个字,在这死寂的黑暗中,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而那股诡异的体香,也在他转头的瞬间,如同被黑暗吸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吴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拼了命地蹬着自行车,想要尽快逃离这条充满诡异的小道。然而,车子却愈发沉重,链条的响声也愈发急促,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紧紧地拽着他,不让他离开。
老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掌心的冷汗把车把上的橡胶套攥得发黏。链条的咯吱声突然变了调子,像是有什么活物卡在齿轮里,随着车轮转动发出钝钝的摩擦声。他不敢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类似于布料蹭过金属的窸窣——是后座的弹簧在响。这辆二八大杠的后座早已锈得塌陷,平时除了堆柴草根本坐不了人,可此刻弹簧的震颤感却顺着尾椎骨往上爬,仿佛真有个无形的重量正挨着他的脊梁骨坐稳。
夜风忽然停了。
乡间的夜向来不静,虫鸣蛙叫总在暗处浮动,可此刻所有声音都被拧成了一根细铁丝,慢慢勒紧他的耳膜。老吴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夜里形成回音,却在某个瞬间,这回音里混进了另一声极轻的、带着水汽的叹息。他喉结滚动,想咽口唾沫,却发现舌尖尝到了若有若无的胭脂味——和那股体香同出一辙,甜腻里带着泥土的腥。
车轮碾过石子的脆响突然变得空洞,像是压过了什么松软的东西。老吴浑身的毛孔突然炸开——这条路他走了三十年,知道前方三步外有个拳头大的凹坑,可刚才车轮陷进去的深度,分明像是碾过了一具蜷缩的躯体。他再也忍不住,左手猛地掰动车头灯——那盏生锈的铁皮灯在剧烈晃动中勉强透出昏黄的光,光束扫过右侧土坡时,他看见密密麻麻的坟头荒草间,有个模糊的白影倏地矮了下去,像是有人正蹲在墓碑后别过脸去。
车头灯突然熄灭了。
恐惧像涨潮的海水漫过胸腔,老吴的右腿几乎使不出力气,链条却在这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齿轮空转的瞬间,他感觉有什么湿冷的东西轻轻蹭过他的脚踝——不是风,不是草,是实实在在的、带着体温的触碰。他想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掐住,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更可怕的是,车把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左偏,而左边,正是那片埋着几十座新坟的乱葬岗。
老吴——
极低的、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呼唤声钻进耳道,尾音拖得极长,带着泥土翻涌的闷响。他确定这不是幻听,因为声音响起时,自行车的前胎突然发出噗的漏气声,车身猛地歪向坟地边缘。在失去平衡的刹那,老吴看见离他最近的墓碑上,那道被雨水侵蚀的裂痕竟诡异地组成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等他连滚带爬地摔进路边沟渠时,自行车已经歪在坟头前。他颤抖着摸出火柴,划亮的瞬间,火光映出后座的弹簧上勾着一缕湿漉漉的长发,发梢还滴着水,在泥土上晕开暗红的痕迹。而更远处的黑暗里,那个若有若无的体香再次飘来,这次混着浓重的腐朽味,像是什么东西正贴着他的后颈,用不存在的嘴唇,轻轻吐出一句:你回头啦——
火柴熄灭的瞬间,老吴听见身后的坟地传来泥土松动的簌簌声。这一次,他再也不敢去确认身后究竟有没有人。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地平线时,路过的村民发现他的二八大杠横在乱葬岗边缘,车把上缠着几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而老吴本人则蜷缩在百米外的麦田里,浑身僵硬如冰,双眼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凝固着某种极度惊恐的阴影——仿佛在昨夜的黑暗里,他真的看见了某个不该存在的、永远停留在坟间地头的东西。
从那以后,老吴再也没敢走过夜路。但村里总有人说,每逢月黑风高的夜晚,那条乡间小道上总会传来自行车链条的咯吱声,还有人听见模糊的、带着笑意的女声在哼歌,歌词断断续续,像是从几十年前的老唱片里漏出来的:二八杠,晃悠悠,载着妹妹过坟头......
2.《追兔人》
七月的蝉鸣把青石板路烤得发软,我和阿林、小辉蹲在陈婆婆家的竹篱笆外,看她养的两只白兔子在丝瓜架下啃嫩叶子。阿林的白球鞋尖碾过沾着兔毛的泥地,突然指着竹筐里那团雪色绒毛:你们看,这只耳朵缺了个角。
陈婆婆的院子总飘着股说不出的怪味,像晒干的陈皮混着霉木头。她无儿无女,总穿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衫,逢人就说这对兔子是女儿寄来的。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女儿,只听说十年前暴雨夜走丢了,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只断耳白兔——就像此刻在竹筐里歪头望我们的这只。
变故发生在傍晚。阿林伸手去摸兔子时,竹篱笆突然吱呀裂开道缝,那只断耳兔像团被弹飞的棉絮,蹿过爬满青苔的矮墙,消失在通向竹林的土路上。抓住它!阿林甩了甩沾着兔毛的手,我们仨撒腿追进渐浓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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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跑得不快,雪色身影总在三十米外的转弯处闪现。它蹦跳时几乎没有声音,只留下浅得几乎看不见的脚印。我盯着它晃动的短尾巴,突然发现不对劲——陈婆婆的兔子左耳缺角,可这只兔子的耳朵尖上,分明沾着点猩红,像滴未干的血。
竹林的竹叶在头顶织成密网,暮色被滤成斑驳的碎金。兔子钻进竹林深处时,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刚好熄灭。小辉突然拽住我袖口:你们听见没像是有人在笑。潮湿的夜风里,确实飘着细碎的、像纸片摩擦的轻响,分不清是竹枝摇晃还是人声。
看!在那儿!阿林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前方土坡,那只白兔正蹲在老槐树下,红宝石般的眼睛反着光。我们蹑手蹑脚靠近,离它还有五步时,它突然转身——这次我看清了,它缺的不是左耳,而是右耳。
脊背猛地窜起寒意。陈婆婆的兔子明明缺左耳,刚才在竹筐里还确认过!阿林的脚步顿在原地,手电筒光抖得厉害:小、小川,你记得陈婆婆的兔子哪边耳朵缺角吗他话音未落,白兔突然蹦起来,这次速度快得惊人,雪白身影掠过杂草丛,像道被风吹散的纸符。
我们追出竹林时,眼前是片齐腰高的稻田。月光给稻穗镀上银边,兔子的身影在田埂上时隐时现,每次以为要追上,它就跳进稻田深处,留下一串几乎看不见的脚印。小辉突然指着前方惊呼:它停下了!
五十米外的田埂尽头,白兔端正地坐着,背对着我们。我胸口剧烈起伏,手电筒光顺着它脊背往下照——它身下的泥土上,竟没有任何脚印。阿林刚要迈步,我突然抓住他手腕:等等,它的尾巴......
正常兔子的尾巴是蓬松的雪球,可这只的尾巴却像条干瘪的布片,紧紧贴在脊背下方。更诡异的是,它周身似乎笼罩着层淡白的雾气,月光穿过它身体时,竟在地上投出半透明的影子。
阿林哥哥——
细细的、像浸了水的呼唤从兔子方向飘来。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这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带着撒娇的尾音,偏偏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阴冷。阿林的手电筒当啷掉在地上,光圈里,那只白兔慢慢转过头——
它根本没有眼睛。
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嵌着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血红色的液体正从窟窿里缓缓流出,顺着雪白的绒毛滴在泥土上。更恐怖的是,它裂开的三瓣嘴里,竟含着截断耳尖,正是我们在陈婆婆竹筐里看到的、缺角的左耳。
跑!小辉率先转身,我拽着发愣的阿林往回跑。稻田里传来密集的沙沙声,像有无数只手在拨弄稻穗。我不敢回头,只觉得后颈发凉,仿佛那只无眼白兔正贴着我的脊背蹦跳。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陈婆婆家的灯火。竹篱笆内,两只兔子还在丝瓜架下啃叶子,其中一只左耳缺角,正抬头望我们,红宝石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明亮。阿林猛地撞开竹门,冲进院子时,陈婆婆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个掉漆的搪瓷杯,杯中飘着几朵干菊花。
婆婆,刚才有只兔子跑出来了!阿林指着竹筐,声音带着哭腔,就是您养的那只断耳兔!陈婆婆慢慢抬头,皱纹深如刀刻的脸在灯光下泛着青灰:小娃儿看错了,我的兔子一直在这儿。
我盯着竹筐里的两只兔子,左边那只左耳缺角,右边那只完好无损——和我们白天看到的一样。可刚才在竹林里,我们明明追着一只右耳缺角的兔子跑了半个村子。小辉突然指着陈婆婆的手:她、她袖口有兔毛!
陈婆婆的蓝布衫袖口,沾着几缕雪白的绒毛,和我们追赶的那只白兔一模一样。她顺着我们的目光低头,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捻起绒毛,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我家秀秀最爱给兔子梳毛,她说兔子耳朵软乎乎的,像棉花糖......
秀秀是陈婆婆失踪的女儿,我们曾在她家堂屋见过褪色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女孩抱着只白兔,笑得很甜。照片里的兔子,左耳缺角。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带来浓重的霉味。陈婆婆的目光落在我们身后,笑容慢慢凝固。我浑身发僵,慢慢回头——竹篱笆外的阴影里,有个雪白的影子蹲在墙角,红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这次它没有动,可我清楚看见,它缺的是左耳。
阿林突然指着影子尖叫:就是它!刚才追的就是它!话音未落,那只兔子突然蹦起来,钻进旁边的野竹林。我们追过去时,竹林深处传来扑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枯枝奔跑。月光被竹叶切割成碎片,在泥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其中一道影子格外修长,分明是个人影。
别追了!我拉住阿林,手心全是汗,陈婆婆的兔子一直在院子里,那我们刚才追的......话没说完,小辉突然指着前方惊呼:看!井台!
野竹林尽头有口废弃的古井,井沿爬满青苔。那只白兔正蹲在井台上,转头望我们,这次它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红红的像两颗小灯笼。我们刚靠近三步,它突然跳进井里,没有水花,没有声响,仿佛被黑暗吞噬。
阿林的手电筒光扫过井口,我看见井壁上长着几簇苍白的蘑菇,在灯光下轻轻颤动,像极了兔子的耳朵。井水里倒映着我们三人的脸,突然,水面泛起涟漪,倒影里多出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她抱着只白兔,缺角的左耳正在滴血。
我们跌跌撞撞跑回村子时,村口的老钟正敲九下。陈婆婆家的方向传来狗吠,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脆响。第二天清晨,我们再去时,发现竹筐里的两只兔子都不见了,陈婆婆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几缕带血的兔毛,眼睛直直望着野竹林方向。
后来我们才知道,十年前的暴雨夜,秀秀抱着兔子去给田里的父亲送伞,再也没回来。有人在古井里发现过沾着兔毛的布鞋,却始终没找到尸体。村里老人说,那井直通黄泉,淹死的人会变成兔子,守在自己消失的地方。
那年秋天,阿林得了场怪病,总说半夜看见窗台上蹲着只断耳白兔,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小辉转学去了县城,临走前告诉我,他在稻田里捡到过半片褪色的糖纸,上面画着扎羊角辫的女孩和兔子,女孩的右耳缺了角。
而我,每当走过那片野竹林,总会听见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像小女孩在喊:阿林哥哥,来追我呀......上个月路过陈婆婆的老房子,发现竹篱笆早已倒塌,丝瓜架下堆着两个发白的兔头骨,其中一个的左耳,缺了小小的一角。
井口的青苔还在长,只是再也没人敢靠近。村里的小孩都知道,当暮色里出现一只断耳白兔,千万别追——因为你永远追不上一只属于黄泉的兔子,而它停下的地方,正是十年前那个小女孩永远消失的位置。
3.《子夜红妆》
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在铁皮屋顶下荡了三遍,李老三终于把最后一摞硬币推进木盒。墙上那台老挂钟的指针正啃食凌晨两点的边缘,塑料椅腿刮过水泥地的声响里,打烊的牌友们裹着秋夜的潮气陆续出门,胶鞋踩过门前水洼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青石板巷深处。
小卖铺的日光灯在电压不稳中忽明忽暗,照得货架上的铁皮饼干盒泛着冷光。李老三蹲下身收拾满地的瓜子壳,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寒意——卷帘门并未完全放下,半截缝隙里漏进的夜风带着殡仪馆焚化炉的焦苦,他打了个喷嚏,抬头时却看见门缝里晃过一片猩红。
老板,买东西。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黏糊糊地贴在耳膜上。李老三扶着货架站起来,看见穿红棉袄的姑娘正从半开的卷帘门下挤进来,及腰的黑辫子垂在胸前,衬得脸色比柜台上的蜡烛还要白。她脚边沾着新土,布鞋边缘卡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这季节,巷口的老银杏树早该落尽叶子了。
要啥李老三搓了搓手,目光掠过姑娘的红棉袄。那布料红得刺眼,像是用鲜血浸过的寿衣,领口和袖口还绣着褪色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随便抓了把红线缝上去的。
姑娘伸手点了点玻璃柜台,指甲盖泛着青紫色:一盒火柴,两根白蜡烛,三尺红纸。她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下巴僵得像块木板,唯有喉结在苍白的脖颈间不自然地滑动,还要......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积灰的货架,停在一排塑料发卡上,这个,蝴蝶形状的。
李老三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圈红绳,绳结处露出半截苍白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勒住后留下的青痕。他转身拿火柴时,余光瞥见姑娘正对着玻璃柜台的倒影调整发卡,可那倒影里的辫子却比现实中短了半截,发尾还滴着暗红的液体。
一共三块七。李老三把物品堆在柜台上,塑料发卡的蝴蝶翅膀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珠光。姑娘从棉袄内袋掏出钱夹,手指细得像鸡骨头,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泥垢——不是普通的泥土,是那种混杂着香灰和纸纤维的坟土。
她递过来的纸币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李老三刚要接,窗外突然传来野猫撕心裂肺的嚎叫,紧接着是铁链拖拽的哗啦声——巷口张大爷养的狼狗平时见人就咬,此刻却像被掐住喉咙般发出压抑的呜咽。
拿着呀。姑娘的声音突然近了几分,李老三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凑到柜台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背。她脸上涂着厚得能刮下来的白粉,眼角裂着细小的血口,笑起来时两排牙齿白得发蓝,老板怕我不给钱
纸币触到掌心的瞬间,李老三打了个寒颤。那不是普通的纸币,手感像烧过的冥币,表面印着的壹佰圆字样模糊不清,右下角的印章竟盖着冥府银行四个朱砂大字。他刚要开口,姑娘突然转身,红棉袄的下摆扫过货架,几包辣条应声落地。
慢走啊......李老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姑娘已经钻出卷帘门,背影在巷口的路灯下晃了晃,突然消失在浓重的阴影里。他这才注意到,从她进门到离开,木楼梯吱呀作响的老小卖铺里,竟没听见一丝脚步声。
后半夜的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李老三趴在折叠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红棉袄姑娘留下的那堆东西在货架上发烫。火柴盒上印着的美女头像不知何时变了模样,弯弯的眉眼竟和那姑娘一模一样,嘴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晨光从卷帘门缝隙里爬进来时,李老三盯着柜台上的纸币猛地坐起身——哪里是什么人民币,分明是三张印着往生咒的冥币,边缘还留着焚烧过的焦痕。塑料发卡躺在冥币旁边,蝴蝶翅膀上的金粉褪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刻着的细小符文,像极了墓碑上的篆刻。
他颤抖着抓起蜡烛,发现两根白蜡烛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蜡身上用指甲刻着歪扭的李三二字,蜡油凝结成的形状,竟像是两只交叠的小手。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三尺红纸,展开后上面画着幅简易的婚书,男方姓名处空着,女方栏里写着陈秀芳,下面盖着的红印,分明是个血手印。
老、李哥杂货店的王瘸子掀开卷帘门时,看见李老三正对着空气发抖,柜台上摆着的冥币在风里轻轻翻动,你这是......他突然盯着红纸倒吸凉气,这、这是阴婚用的庚帖啊!
李老三猛地想起,巷尾的陈阿婆上个月刚走,丧事办得匆匆忙忙,据说她闺女秀芳十年前就掉进护城河没捞着尸首,一直用衣冠冢合葬。他曾见过秀芳的照片,穿的正是件红棉袄,辫子垂在胸前,和昨夜的姑娘......
去坟地!李老三抓起庚帖冲出门,秋雨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巷口的老银杏树不知何时又挂满了叶子,金黄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每片叶子上都映着红棉袄的影子。
乱葬岗的新坟前,李老三看见半截红棉袄挂在歪脖子槐树上,正是昨夜姑娘穿的那件。坟头的水泥还没干透,墓碑上贴着张褪色的照片——扎着蝴蝶发卡的少女笑得甜美,手腕上缠着和姑娘一模一样的红绳。
他忽然注意到,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三根蜡烛,其中两根已烧尽,剩下的那根正是他卖出的红蜡烛,蜡身上的李三二字被蜡油泡得肿胀,像极了有人在底下拼命抓挠。供碟里躺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正是昨夜姑娘付钱时,他随手送给她的。
李老板——
细如蚊呐的呼唤从坟后传来。李老三转身时,看见穿红棉袄的姑娘正从墓碑后走出,辫梢滴着水,脚边跟着只浑身湿淋淋的黑猫。她手里攥着那根蝴蝶发卡,慢慢举起,金粉在阳光下一闪——这次,他清楚看见她的脖子上有道青紫色的勒痕,正是红绳缠绕的位置。
你忘了找我零钱。姑娘开口时,嘴角渗出暗红的液体,脚边的黑猫突然人立起来,两只前爪竟像人的手般翻动着冥币,还差三毛钱......
李老三转身就跑,雨幕中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他不敢回头,只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正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跑到巷口时,迎面撞上张大爷,老人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狼狗,狗脖子上有圈深深的掐痕,像是被人用双手活活扼住。
狗发疯似的咬坟地方向。张大爷的声音在颤抖,直到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姑娘从坟头走出来,狗就......他没说完,目光落在李老三手里的庚帖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十年前秀芳落水那晚,穿的就是红棉袄,抱着她的蝴蝶发卡......
那天傍晚,李老三关了小卖铺。卷帘门落下前,他看见货架上的蝴蝶发卡正在轻轻晃动,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手正拿着它别在发间。柜台上的冥币无风自动,三张纸币慢慢拼出个女人的轮廓,红棉袄的下摆还沾着新土,正是坟地里的颜色。
后来,巷子里的老人说,那是秀芳的冤魂在找新郎。阴婚庚帖上写了男方名字,便是定下了冥婚。李老三再没出过门,每天夜里都能听见卷帘门被轻轻叩击的声音,还有个姑娘在门外哼歌,歌词断断续续:红棉袄,蝴蝶卡,三更半夜买烛蜡,新郎官,别害怕,黄泉路上等你啊......
三个月后的冬至,有人发现小卖铺的卷帘门紧锁,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透过霜花,能看见货架上摆着排红蜡烛,烛火在无人的屋里明明灭灭,映出个穿红棉袄的身影在柜台后慢慢转身,辫梢的水滴在水泥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而那张阴婚庚帖,不知何时被贴在了李老三的床头,男方姓名处,不知用什么血写成了李老三三个字,墨迹未干,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窗外的老银杏树又落光了叶子,每片枯叶飘下时,都像极了红棉袄姑娘转身时摆动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