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爸妈去广东打工,要带走我和弟弟。
我兴奋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妈给我单独换上新衣:女孩家家这样打扮才好看。
到了镇上,我爸把我推到一对陌生男女面前:以后这就是你爹妈。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母的人生规划里,只有弟弟没有我。
1
你要听人家的话,知不知道!我妈说着抱着四岁的弟弟,转身就要上大巴。
我红着眼睛,一把摔开女人的手,我不跟你们走,我要回家。男人却笑笑,把我大力攥紧,钱你爸妈都收了,这可由不得你!
我疯狂地挣扎,手腕泛红发疼,几近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爷爷奶奶的声音。
你们想气死我是不是,把望星送人经过我和她爷爷同意了吗爷爷奶奶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还拿着我的小书包。
我爸理直气壮:女子读书浪费钱。家里就那么点钱,得留着给她弟弟上学。
我妈也来劝:是啊,家里有望远一个人读书就够了,女娃娃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爷爷气极了,抢过我的行李:现在国家政策好,女娃娃哪有不读书的,就因为是女娃娃,才更要多读书。
那对夫妻看爷爷奶奶态度坚决,觉得麻烦,于是要爸妈退钱。
我爸看买卖不成,终于妥协说:小的我们带走,大的留给你们,他表情很凶,瞪着躲在爷爷身后的我,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晓不晓得!
小小的我,紧紧揪着奶奶的一片衣角,大哭着摇头,我要读书!我不要打工,也不要嫁人,
六岁那年,我开始上小学。
可幸运之神并不眷顾我,我根本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因为数学,我经常留堂。
同村的同学回去得早。
爷爷奶奶看到天都黑了,我还没回来,就到村口来问。
那时候手机等娱乐设施还没普及。
有什么事,大家都喜欢聚在村口聊家长里短。
有什么消息一下就传开了。
我看见站在人群中一脸担心的爷爷奶奶。
心想完了。
我让他们在全村人面前丢脸了。
留堂的回来咯!眼尖的同班同学发现了我。
今天下午的数学考试那么简单都不会,陈望星,你笨死了。
我硬生生停在半路不敢动,眼泪抑制不住,哗啦啦夺眶而出。
奶奶哐地一声把塞满猪草的背篓扔在地上,一手拧起一只耳朵。
缺牙巴的小兔崽子,再胡说,我就把你们扔到猪圈里去喂猪。
爷爷把锄头靠在路边,赶紧一手来牵我,一手去拉奶奶。
全村的婆姨叔公都知道我爸妈把我丢下,只带走了弟弟,也跟着劝爷爷奶奶。
这年头女子读书就是不如男娃儿啊!
小学都读不明白,还是算了吧,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
还是听她爸妈的,赶紧把大女子送出去,出去流水线工作多好,一个月挣个两三千还能贴补家用。
后来爸妈也知道了这事儿。
我妈说我自不量力:
你那脑子能读好书吗,小学都读不走,早点放弃吧。
你看看你弟弟,人家学习多好,你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他,别浪费时间了。
我爸说我不懂事:
你一个女娃儿,就应该在家里学学做饭、做家务,整天想什么读书,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帮你爷爷奶奶多分担一点。
爷爷经常气得咳嗽不止,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奶奶安抚好爷爷,自己也气得煮猪草糊了锅。
我坐在小板凳上烧火煮饭,不敢开腔。
2
面好了,一家人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
我淡定地夹掉浮在汤里的米虫,奶奶习惯性抬手打飞蛾。
爷爷往我和奶奶碗里各夹了一个煎鸡蛋,突然说:
要不给望星娃儿换个学校读村小就一个老师,那么多娃儿,哪顾得过来
我扭头看着爷爷。
奶奶啪地一声摁下筷子,村小虽然条件不好,到底离家近。去镇上来回十几公里,那不得住校,望星才九岁。
村小条件确实不好,不仅老师只有一个,连校舍也只有两间,还都是用竹篾和泥土糊成的老式瓦房。
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课间打闹只要动静一大,墙皮就扑簌簌掉下一层灰。
爷爷抚着奶奶的背轻声劝:去镇上,镇上老师多,教得好。
可奶奶到底不忍心。
我也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读书这块料。
那个时候,农村读不起书的女孩子几乎只有一条路走:背井离乡去外地打工,然后在工厂里找个合适的人早早结婚生子。
我那时人虽小,却隐约坚信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于是我抓起奶奶的手,我不怕,我要去镇小。
3
小学四年级,我转去了镇上的小学。
那时候,家里不要说行李箱,连像样的牛仔包都拿不出手。
爷爷怕我被同班同学笑话,说要给我打一个新柜子。
结果用弯刀时,把膝盖磕出了一个血窟窿。
看着汩汩往外冒的鲜血,我红了眼,撒腿就往屋后跑,去挖止血的草药。
血终于止住了,奶奶坚持找乡医来看,爷爷却不愿。
整那么麻烦做啥,用狗牙根个把月就能好。
老头子,你这个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爷爷叹息着说:省点钱吧,万一望星将来还要读高中念大学呢,指望他爸妈是指望不上了。
奶奶不说话了。
我站在门后,攥着浸透爷爷鲜血的布条,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
开学前,奶奶把一枚小钥匙递到我手里。
爷爷跛着腿推开堂屋的门,我看见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摆在地上,刷着红漆,挂着一把小铜锁,右下方还刻陈望星三个字,看看喜不喜欢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抱住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呢
其实爷爷受伤后,我早就对柜子不奢望了。
如果我的骄纵,需要最亲的人付出代价,那我宁愿不要。
可老天爷呀,虽然给我安排了一对偏心的父母,却也给了我全世界做好的爷爷和奶奶。
他们像月亮一样,托举着我这颗渺小的星星。
4
新小学比村小大很多,老师果然也教得好。
转校之后,我的成绩明显上升。
班主任发现我的变化,有意培养我,经常抽我回答问题。
我把成绩单拿给爷爷奶奶看。
除了数学稍次一点,其他科目门门都上了九十,爷爷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边剁猪草边说:我看哪个碎嘴子,还敢说我孙娃不是读书的料。
因为住校,我帮家里做活的时间少了。
所有活都落到了爷爷奶奶身上。
爷爷身子骨不结实,总是咳嗽。
加上上了年纪,骨头恢复得慢,一到阴雨天,膝盖疼得下不了地。
我必须趁着暑假,多帮家里忙。
我家一共料理了七八亩地。
天刚蒙蒙亮,我就和奶奶一起去田里收稻子,去地里掰苞谷。
我力气小,但跑得利索。
把新打的谷子装在小背篓里,一趟趟往家里背。
落雨天抢收,奶奶拿着地肤草扎的长扫帚归拢稻粒。
我就拿着高粱穗儿扎的短扫把快速收尾。
夜晚凉风习习,一家人就坐在屋前,在路灯下的院子里搓苞谷。
我就熟练地把橡胶鞋底朝上,绑在凳子脚上。
爷爷用一字螺丝刀,在苞谷上钻出一条道儿,我就拿过来哼哧哼哧地开搓。
有时累了,抬头看见满天繁星,我好奇地问:
奶奶,我为什么叫陈望星啊
奶奶笑着说:问你爷爷吧,为了给你取名,愁了整整三天。
老头颇得意:你看这天上的星星好亮嘛,我希望我们望星娃儿将来可以活得啊,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这句话,支撑我走过很多年。
后来,每当我觉得生活艰难的时候,都会抬头,看一看夜空。
5
一转眼,时间就晃到了初中。
我开始对英语感兴趣。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将来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翻译家。
那时电视上的英语节目,每天播两遍,上午一遍,下午一遍。
可电视不能倒放。
第一遍我只有快速地记,第二遍才有时间检查。
以前农村的电视要靠室外天线接收信号,完全没有现在的网络电视方便。
很多时候,我正看得专注,画面就突然消失,只剩一片雪花和沙沙的杂音。
我急得大喊:爷爷,快帮我转天线。
天线安在院坝里,用一根竹竿撑着,高过房顶。
爷爷闻言马上放下手里的竹编活儿,一边慢慢转动竹竿,一边朝我回喊:画面出来没得
有是有了,可过不了多久,一阵风吹又没了。
爷爷干脆支个小板凳,在天线底下守着。
后来,我十五岁生日那一年。
他们送了我一台可以随身携带的磁带播放机。
我红着眼眶,颤着手接过。
那个时候这种东西算时髦玩意儿,至少得卖二百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多么辛苦才省下的钱。
奶奶揽过我,沟壑纵横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这台磁带机陪我走完了我的高中时代。
我用它听完了《老友记》,学唱英文歌。
当初嘲笑我成绩差的同村小孩看见了也想要,他态度傲慢。
什么东西,陈望星,给我也玩玩儿。
我坚决不给,这是爷爷奶奶送给我的,玩坏了就没有了。
他大声骂我,小气鬼,差成绩,谁稀罕!
拿个破烂玩意儿做样子给谁看,反正又读不了高中,还不是浪费你爷爷奶奶的钱。家里大人牵着他走远,你奶奶也是可怜哟,摊上你爷爷那么个病秧子,还有你这么个讨债鬼!
6
果然我初三那年,爷爷的病越发严重了。
咳嗽的时候,一口气半天都喘不匀。
喉咙里总是嚯嚯的,像包着一团叽叽喳喳的麻雀。
奶奶要干活。我负责找乡医给爷爷抓药。
爷爷吃了药,只有头几天见好,过后又难受起来。
打扫他房间时,我在地上的浓痰里发现了血丝。
我吓坏了,第一次给远在广东的爸妈打电话。
爸爸,爷爷病得好严重,你和妈妈快回来看看他吧。
电话那边我爸指责我说:还不是被你上学拖累的,你要是懂事一点,听我们的,你爷爷也不至于这样。
我妈不耐烦:你弟弟外面上学花费高,我和你爸挣得又不多,家里现在哪有那么多钱,等年末再说。
就这样,爷爷的病又拖了半年。
年末,爸妈终于回来了,带着爷爷去县城看病。
家里有时就我和陈望远两个人。
他嫌我说话土气,骂我乡巴佬。
我见他一身名牌,觉得厌烦刺眼。
我那会儿期中成绩又升了五十多位,挤进了年级前十。
老师说照这个发展趋势,考高中完全可以进重点班。
我天天盼着爷爷回来。
过年的前一天下午,爸妈终于带着爷爷回来了。
他脸色红润健康,而爸妈却神色复杂。
爷爷整个人胃口很好,当晚还让奶奶多给他煮了一碗面。
我从没见过爷爷精神如此矍铄的样子。
除夕夜,我对着院子外面的星空许愿:
天上的神仙,请你们保佑我的爷爷陈世均,让他长命百岁。
7
可命运并没有听到我的祷告。
当晚爷爷就不行了。
一向坚强的奶奶支撑不住,靠着墙恸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跑进爷爷房间。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满地的浓痰里混着大面积的鲜血。
我爸扶着喘息不止脸色惨白的爷爷。
陈望远扒着我妈的腿吓得站老远。
爷爷——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发抖。
爷爷……爷爷……求求你不要死,你不是说过,还要看着我念高中、考大学吗
爷爷闻言,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他想回应我,可张嘴只能发出咝咝的呜咽声。
我猛然想起书包里的期中成绩单,着魔一样翻出来。
爷爷你看,我成绩排名又上升了,老师都夸我,说我进步快,是读书的好苗子。
你快点好起来,等我以后挣钱了,带着你和奶奶离开这儿,我们满世界去玩儿。
一滴泪从爷爷眼角滑落,他欣慰地笑了。
他指尖微动,可能是想摸摸我的头。
可下一秒,整只手就猝然滑了下去。
8
爷爷走了。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
别人家在阖家团圆,我们家在天人永隔。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个夜晚,依旧泪流满面。
两天后,爷爷的灵柩吹吹打打上了山。
丧事刚处理完,爸妈就提出要带我去广东。
当初说好的,就读到初中,高中要交学费,哪来的钱供她读书。
我妈凑到奶奶耳边:现在外面流水线挣得多,像大妹这种初中生比小学生吃香,一天干十二小时,一小时九块,一个月能有三千多。
奶奶气愤地啐了一口: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没钱没钱,那望远上学的钱哪儿来的!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指着角落里的陈望远,他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便宜货,望星呢你们不给她买新衣服就算了,连她读书的资格也要剥夺吗
男娃儿哪能和女娃儿一样,望星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望远以后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而且妈,你看那些高学历的女博士,谁敢娶啊!
奶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爸: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娶了这么一个会盘算的媳妇,望星读得进去书,但凡你俩对她多上点心,把给望远的东西分给她一点儿,她能上不了高中,说到底就是偏心!
我爸对着我一拍桌子:这件事情没有讲头,今年必须给我进厂。
他以为把我唬住了。
可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惧怕父母权威的小女孩了。
我瞪着他大吼道:我偏不,我要念高中,还要考大学。爷爷已经走了,我只有奶奶了。我要和奶奶在一起。
念高中,考大学老子不给你钱,你拿什么读
奶奶站起来,把我护在身后。
我老太婆还没死呢,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一天,我就供她一天,我看你们谁敢带她走。
我妈明摆着不信,笑着说:妈,你就别跟我们犟了,你拿什么供她
用不着你们操心!谁也靠不住!
最终爸妈没拧过奶奶。
年都没过完,初七那天,两人带着陈望远,气冲冲地走了。
9
初升高那年,我成功考进了县里最好的中学。
可开学就要交学费、住宿费和其他杂费。
奶奶知道后,就把家里的猪卖了。
当年一头猪大概八块钱一公斤,一头接近两百斤的猪,最多卖八百块。
远远不够我的学费。
一向要强的奶奶只得拉下脸去借钱。
见不得人好的,说我奶奶死要面子活受罪。
觉得女子读书不值当的,也劝她:
运芳大娘,你看村里其他家的女子,都不读书,要么读到初中,哪像你家这个,真要读出个名堂还好,要是读出来上个专科,还不如早点去外地进厂。
奶奶没说什么,只一一笑着谢过。
我当时听说,镇上有人在收草药,就跑去地里掏半夏,山里挖何首乌,田埂边割金钱草……
大热天,人都黑了几度。
去镇上换钱时,干脆又把头发卖了。
那时候女孩子卖头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收头发的人,抵着发根剪。我也知道丑,不好看。
可漂亮都是后话,眼下我只想读书,然后带奶奶离开这个蒙昧的地方。
我知道,我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但哪怕能减轻奶奶一丝丝负担呢
就这样,高一的费用总算是凑够了。
我们那一届,全年级一千五百多名学生,我排在一百八十多位。
情况不大乐观,按这个排名,根本上不了好一点的大学。
况且我有点偏科,数学一直不大好。
李骏是我同桌,他数学很好。
还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我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
于是我让他给我补数学,作为交换,我给他补英语。
我忙着刷数学题的时候,他会帮我收全班的英语作业。
后来,他忙着抄我英语卷子时,我也会帮他收全班的数学作业。
轮到我当值日生那天,擦不到最上面的板书,他看到会帮我一起擦。
有同学调侃:李骏你该不会是喜欢陈望星吧
高一期末考,根据成绩排名选座位。
考得好的同学,有优先选择座位的权利。
我排名又上升了一百多位,勉勉强强挤进了年级前八十,在班上相对靠前。
他的成绩变化却不大。
换座当晚,他捏着拳头来问我:
陈望星,我可以继续和你坐一起吗
那时,朋友苏丹已经提前跟我约定好,让我把位置预留给她。
一瞬间,我脑子很乱,脸颊也烫了起来。
对不起,我已经答应苏丹了。
他哦了一声,就低着头跑开了。
我也是后来才惊觉,他当初大概是有点喜欢我的。
10
暑假我回了村。
爷爷走后,家里的农活多到干不完。
奶奶背稻子时,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我吓坏了,之后就不许她再干重活。
可她不听:不卖点粮食,哪来的钱供你读书
我这把老骨头呀,再坚持两年,等你娃娃考上了大学呀,就轻松了。
可我怕。
夜晚伏在奶奶膝头,灶孔里柴火哔哔剥剥,照亮我紧皱的眉心。
有些事我不敢想,我已经失去爷爷了,禁不起再失去奶奶了。
情急之下,我脑子一热,撒谎说:
今天学校班主任来了电话,说给我申请了贫困补助的名额,足够我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啦。
奶奶拉风箱的手停下来。
有这么好的事你呀,不要骗奶奶。
是真的,这种贫困补助都是有条件的,会综合考虑每个学生的成绩和家庭情况。
奶奶最后终于相信了。
而我为了圆这个谎,提前一个月到县城找兼职。
发传单,端盘子,捡废品什么都做……
结果连一千块都没挣到。
我自不量力地想:想读个书,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后来,我捡垃圾遇到了同班同学。
他们都是家里有钱有关系的赞助生,也是翘课混日子的惯犯。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好成绩陈望星吗
哈哈哈,她这是在捡垃圾吗
她家原来这么穷啊!
这是一群生来就在罗马、不用操心未来的人。
我把踩扁的易拉罐放进塑料袋,不打算理会,就要转战下一处。
唉,李骏,你和陈望星以前不是同桌吗
我诧异地回头,看到李骏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
我俩不是同桌后,几乎没再说过话。
有人勾着他的肩笑道:不过去打个招呼
不就是个同桌而已,又不是我女朋友。说完他快步钻进网吧:赶紧的,迟了就没位置了。
我整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觉得心里好像有某样东西,咣当一声碎掉了。
不疼。
就是有点难过。
开学就要交学费,我照例去餐馆端盘子。
结果上菜时撞到了人,饭菜洒了,盘子也摔了一地。
我哈着腰连声道歉,跪在地上,收拾食物残渣。
陈望星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
是班主任王老师。
他把我叫到巷子里,叉着腰来回走了几圈。
你给老师说实话,是不是家里有困难
我低着头,绞紧手指不说话。
有困难你找老师啊,身体累垮了,耽误了学习,再想追上哪有那么容易。
学费我给你想办法,从今天起,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知道了吗
我抬起头,努力把眼泪逼回眼眶。
王老师,我现在还没有能力还你钱,等我……
他打断我。
你只管为了你的将来冲刺,老师还不差这点钱。等将来出息了,再谢老师不迟。
11
我没想到的是。
那一年,真的有基金会来我们学校,赞助有经济困难的高考生。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班主任真的给我申请到了帮扶名额。
没有了金钱的后顾之忧,我开始全力以赴把心思放在学业上。
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场青春的拉力赛越往后越难。
参赛者必须咬定青山不放松,才能勉力保持住自己的名次。
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够学。
永远有人比你厉害,比你自律,比你拼命。
晚上吹了熄灯号,我开着小夜灯继续背资料、刷题、复盘。
早上起来,又顶着一双无神的死鱼眼,投入新一天的循环。
哦对了,李骏恋爱了,和隔壁班的一个女同学。
苏丹不止一次看见他们课间黏黏糊糊,周末一行人飙车出去玩。
她忍不住向我嘀咕:星星,我当初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我从数学错题集里抬头:你有这个闲工夫八卦,不如多刷几套题。
啧啧啧!她竖起大拇指:陈望星,你是这个!
高二期末,我排在年级十三位,班级第五。
高三期中,我升到年级第六位,班级第三。
转眼,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这半年我几乎没怎么回家,平时都是给奶奶打电话。
班主任说以我现在的成绩,只要数学稳定发挥,上好一点的名牌大学不成问题。
未来我都规划好了。
等考上了大学,就把奶奶接到我读书的城市。
学费申请助学贷款,除了助学金,努力一点还有奖学金。
周末我就出去做家教,奶奶去公园跳舞。
不管怎样,我总有办法养她。
12
可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某天班主任突然对我说,我爸在校门口等我。
我以为他又要让我出去打工,正想去苏丹家避一避。
他却说:你奶奶生病了,食道癌晚期。
一瞬间,我大脑轰地一片空白。
爷爷离开那天的情形,像噩梦一样,再一次把我笼罩。
我木然地上了我爸的摩托车。
到了村口,撒开了腿往堂屋跑。
推开门,只见奶奶虚弱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孙娃回来啦!
奶奶看到我,笑了,那笑中隐隐有泪花。
我也向她笑,但我知道此时我的脸,一定比哭还难看。
奶奶,我每次打电话回来,你怎么都不说
我啊,开始以为只是小病。后来才发现身上越来越没劲。
她擦掉我的眼泪:再说这个病本来就治不好,让你知道干嘛高三最后一年最关键。要怪就怪奶奶没那个福气,等不到我们家望星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反握住奶奶的手:不会的,奶奶你好好养身体,我会考上大学,你也会长命百岁。
我知道,我是在自己骗自己。
奶奶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消瘦,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返校那天,我爸对我说:
你奶奶怕是没多少时间了,你认真读书,争取考个好大学,让她也走得安心点。
这话乍听没什么错处,可我却觉得,他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的人。
彼时,他和我妈寄予厚望的陈望远,已经被宠得烂掉了。
他初中就翘课,抽烟喝酒,和街上的混混称兄道弟。
辍学后找了个流水线上班,一个月三千五。
我爸我妈终于死心,转而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问我爸:考个好大学然后呢是给陈望远赚媳妇钱,还是给你们赚养老钱
我爸当即炸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们养你一场,你出息了还不能让你养老我和你妈为了你能安心读书,丢下工作回来照顾你奶奶,你还不感恩简直不懂事。
我提醒他们: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你忘了小时候是你们要把我送人,不让我读书吗
我和你妈压力难道不大吗他烦躁地把烟点燃,我知道,你从小就怨我和你妈,但家里条件不好,根本供不起你和你弟弟都读书。
我妈开始细数这些年:你爷爷生病的手术费住院费,你弟弟的学费,还有你奶奶的医药费,那样不要钱!我和你爸不让你读书,也是迫于无奈,现在既然你有这个本事,就好好读,以后多帮衬家里。
我都要气笑了。
不管不顾这么多年,现在却在我面前充好人。
不养,也不爱,那就不要生。
我看着我爸:爷爷死的时候,你怪我连累了爷爷,可你大概忘了吧爷爷的病,是为了把你拉扯大,自己生了病,舍不得花钱,才落下的病根。
奶奶是你亲妈,她生病了,你照顾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至于陈望远,我看着我妈: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你们抢着把所有的资源都塞给他,而我的成绩一直在进步,偏偏你们看不到,就因为他是男孩,而我不是吗
我爸怔怔地看着我,握烟的手剧烈抖动。
我妈哆嗦着嘴,说不出话。
这些年,我发烧生病,照顾我的是爷爷。
我第一次来月经,被人嘲笑,暴雨天翻山越岭给我送衣服的是奶奶。
我质问他们:这个时候,你们在哪儿我会好好读书,也会考上大学,但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我自己,为了爷爷奶奶。
13
回到学校,我身上像背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沉甸甸,压得我喘不过气。
可压力再大,我也必须憋着一口气往前冲。
因为我怕,怕奶奶等不到。
苏丹看到我状态明显不对,问我,我也只是摇摇头。
日子飞快,转眼就到了高考那一天。
整整两天,我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面我被困在了一团黑色的迷雾里。
雾中有只狰狞的怪兽嘶吼着和我拉力角逐,直到耗光我所有力气。
结束的那天下午,我脚步虚浮地走出考场。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催促着我,快回家去,快回家去,好像再不回去就赶不上什么似的。
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
我推开堂屋的门,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具黑色的棺椁。
奶奶没有等到我高考完,她走了。
那个会站在昏黄路灯下,笑眯眯等我回家的老婆婆再也不在了。
我机械地走向棺椁。
伸出手,来回抚摸奶奶凹陷的脸颊,泪如雨下。
爷爷走的哪一年,我还有奶奶。
如今奶奶走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成了一颗在人间流浪的孤星。
奶奶葬礼完的那一天,我妈对我说:等高考成绩出来,就和我们到广东去,考得好我们给你出钱上大学;考得不好,就直接进厂,高中文凭至少比你弟弟挣得多。
我不想和他们去广东,那里不是我的家。
我也不稀罕他们的钱,我最需要金钱支持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语数外文综四科,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数学。
结果出分那天,我数学考了140。
分数完全够上好一点的211。
我想走得远远的,离开这座蒙昧的大山。
我有勇气,我不害怕,我想去探索远方。
奶奶走之前说过:以后的路要大胆走,想我和你爷爷了,就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我和老头子啊,在天上给孙娃照着亮了。
我如愿填了心仪的外国语学院。
但我告诉爸妈,我填的是广东的一所高校。
他们很激动,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跟他们走。
逢人就吹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以后来说婚的不得踏破门槛。
结果通知书下来的第二天。
天不亮,我就带上爷爷奶奶的遗像,背着红柜子打着火把,一个人去了县城。
我找了一家工厂做暑假工。
工资到手后,八月底,直接坐火车去了大学。
14
我曾经幻想,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像青春偶像剧中演得那么多姿多彩。
可现实又给我狠狠上了一课。
先于这份美好期待而来的,不是冲昏头脑的欣喜,而是心理上的巨大落差。
当我在为新环境感到新奇时,周围的人已经在谈论毕业进自家公司,还是单独创业。
当我在为生活费发愁时,身边人谈论的都是名牌衣服化妆品,当红明星或电影。
学校在无形中模糊了阶级概念,缩小了贫富差距。
让我们天真地以为众生平等。
开学第一场班会上,全班依次上台自我介绍外加表演才艺。
所有人都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言行举止大方得体。
唯独我因为方言和口音问题,自我介绍时畏手畏脚。
我只用了不到十秒的时间,完成自我介绍,接着就闭眼清唱了一首《斯卡布罗集市》。
因为紧张,我声音都是嘶哑的。
一片鸦雀无声中,我手心是汗地唱完。
下场时却有不少人给我鼓掌,其中有一个声音异常响亮。
我战战兢兢回到座位,那人惊喜地说:同学,你唱歌真好听。
那是我和霍扬第一次见面。
多年以后,他告诉我:我那时就知道自己栽了。
他人如其名,眼角眉梢全是飞扬的神采:你好,我叫霍扬。
我愣了一霎后,堪堪回握住他示好的手:你好,我叫陈望星。
15
一线城市生活成本高,周末我在校外找兼职,遇到了本专业的马老师。
她告诉我国际学院最近有外事访问。
刚好她要去会场做交替传译,推荐我去当志愿者。
我给访问团当了三天在校游玩的陪同翻译,结束后得了两千块钱。
要知道就算做家教,一个月也才这么多。
马老师看着我震惊的表情,笑着说:等你以后有能力了,挣得比这还多。
我满心雀跃地领了钱,和她打完招呼,打算走。
她却突然用方言说:你这个娃儿,咋这么不开窍呀
我停下脚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次班会,我还自我介绍过。我也是竹溪县人。
我一下愣住。
老师看你亲切,上课也爱抽你回答问题,你呢都不知道有空多找我说说话。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向上社交的重要性。
一阵难为情后,整个人快速被难言的感动充斥。
她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刚上大一的我,对于未来的打算是完全模糊的。
她朝我伸出三根手指,指出三个就业方向:教师、翻译和外贸。
想到她在会议上沉着自信的样子,我几乎毫不犹豫选了翻译这条路。
马老师,我想像你一样,做翻译,又厉害又挣得多。
她爽朗大笑了几声。
那天,我们在办公室聊了很久。
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四下寂静。
而我整个人却心如擂鼓,因为我又找到了奋斗的目标。
回到宿舍,我制定了大学四年的学习和考证计划。
当晚,我就报名了全国翻译专业资格考试(CATTI)。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启了疯狂的考证之路。
我开始每天早起练听力磨耳朵。
晴天去学校的人工湖、操场或图书馆的风雨长廊。
雨天就去食堂或空闲的教学楼。
后来我在操场背资料的时候,总碰到霍扬。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打篮球,也开始备考翻译考试。
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考试搭子。
学校举办的各种比赛活动,他都会邀请我一起参加。
我当然不会拒绝,我想拿国家奖学金。
而他专业课成绩很好,和他组队胜算很高。
我们一起打英语辩论赛、参加模拟联合国大会,也共同竞争外语演讲、写作和翻译大赛。
校级一二名大多时候都是我和他。
室友知道后笑说:宛如,你知道全年级都怎么传你和霍扬吗说你俩是考证CP、绩点狂魔。
16
那一年,郭敬明的《小时代》很火。
唐宛如,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的新外号。
望星,以后我们就叫你宛如吧,你俩长得挺像的,都是短发。
没错,而且你们性格都很热情,开学那天要不是你帮我提行李箱,我根本上不了楼。
电影中的四姐妹,顾里独立强大、林萧懵懂漂亮、南湘高冷有才,只有唐宛如最不起眼。
她除了性格仗义,几乎被刻画得一无是处。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笨重的黑框眼镜、毫无造型的刘海,沉闷的廉价衬衫。
一身土气,放在人群中,估计都找不出来。
我不想敏感多疑对号入座,我也知道她们或许没有恶意。
可没有谁甘心平庸黯淡,谁都希望成为心目中那个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开始留长发,戴隐形,研究化妆。
国奖下来后,我报了舞蹈班,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校园歌手大赛,刚进入决赛,霍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陈望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说好的绩点搭子呢你去参加比赛都不叫上我
我有意开他玩笑,不是吧霍扬,这你也要跟
他气哄哄地说:我生气了陈望星,说,你是不是想独吞今年的国奖
我乐得咯咯笑:少来。
你听好了,等忙完马老师的项目,决赛前我一定能回来,你的搭档只能是我。
结果,霍扬回来那天,我们全寝室都在操场等他。
他眼睛瞪得老大,使劲儿冲我挤眼睛。
我笑着把双手一摊,决赛我选了火星哥的《uptown
funk》,全寝室都要上台给我伴舞。
霍扬下巴拉得老长:你要跳舞
室友也激动地跳起来:是吧是吧,望星邀请我们上台助阵的时候,整个寝室也大吃了一惊!
我把一条紫色的亮片吊带长裙递给霍扬。
你来也行,不过为了不破坏整场舞蹈的协调性,你得穿女装。
他咬着牙盯了我足足三秒,当场拂袖而去。
我以为,霍扬会知难而退。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风风火火地把他室友都拽了过来。
打开纸箱,里面是五颜六色的亮片西装演出服。
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他从哪儿集齐的配套服装。
于是,原计划六人的歌舞秀,变成了六对,十二人。
霍扬对着我的额头,狠狠戳了个大红印。
陈望星,你休想甩掉我!
我捂着额头不说话。
正式比赛那天。
我身穿紫色的亮片流苏短裙,做了头发,化了全妆。
霍扬把头发全部抓到脑后,露出额头,穿同色亮片西装。
他人长得高,偏正派的帅气,这副打扮显得禁欲又风流。
我们隔着人群注视着对方,默契地笑着。
主持人叫我号时,大家分成六组,牵着各自的舞伴依次上台。
人群当即一阵骚动。
欢快的音乐声随之响起。
我自信地放声歌唱、舞动跳跃。
台下的人受到鼓舞,也跟着我们一起摇摆欢呼。
名次在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看着聚光灯下铺满广场的人群,我早已没有了第一次上台自我展示的胆怯。
17
四年时光倏忽而过。
大二时,我和霍扬都考过了CATTI二级口译和笔译。
同年暑假,我跟着社团同学去了甘肃陇南山区支教。
教当地小朋友英语,鼓励他们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三那年,我申请了国外交换一年,霍扬去了国内排名靠前的一家外贸公司实习。
大四时,我顺利通过了CATTI一级口译和笔译。
霍扬问我:陈望星,毕业了你想去哪个城市工作
这回你可能跟不了了,我打算考本校高级翻译院的研究生。马老师建议我在翻译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一些,我也正好有这个打算。
我打量着霍扬的微表情,他把双手背到脑后,长长地唉了一声。
我莫名有点心虚,没想到他却说:酷毙了,我的大翻译官!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眼里有光。
大四下学期的三月份,我和霍扬回校参加了专业英语八级考试。
顺便和昔日好友聚餐,那段时间大家都异常忙碌,但已经依稀看得见前方光明的未来。
霍扬因为表现优异,提前被外贸公司录取。
我则保研进了本校的高翻院。
这些年,因为专业过硬和马老师的引荐,我去了很多城市,接了不少翻译工作。
虽然会因为年龄或者性别问题,遇到质疑的人。
但往往一场翻译结束,主办方或者嘉宾,看我的眼神都会变得赞赏。
不仅会在宴会上主动与我交谈,还会给我介绍更多高端客户。
我一边学习,一边实现了财务自由,还清了当初读书借的钱。
家乡修路,我以爷爷奶奶的名义捐了款。
后来,还资助了支教时认识的小女孩读高中。可能是爷爷奶奶的故事触动了她,毕业后,她写信告诉我,将来决定从事医学。
而霍扬呢,我研二那年,他积累了人脉和资源。
从外贸公司离职,自己出来单干。
我硕士毕业时,他新公司已经起步一年,刚开始都是小单,事情又多又杂。
我给他免费翻译了不少合同。
后来,公司口碑和客户基数积累多了。
有了挑选的资本,专注做大单,他才轻松不少。
不过即使最忙的时候,他也会飞来我的城市给我过生日,陪我看电影,第二天再搭最早的航班回去。
我和霍扬就像两条停不下来的波浪线,在各自的人生里起起伏伏,但又彼此交织着破浪向前。
我不知道的是,昔日的朋友们都在私下赌,赌我们这两个智性恋到底什么时候才戳破窗户纸在一起
18
十一假期,高中同学苏丹婚礼,请我当伴娘。
听说我要回老家,霍扬也想来,还申请当伴郎,无奈时间赶不上。
婚礼很热闹,当天来了不少老同学。
扔捧花环节,苏丹把花直接递到我手里。
抓过话筒大声喊:陈望星,你也要给老娘狠狠幸福!
她说完抱紧我,我也感动得脸色泛红,抬头却猝不及防在人群中和李骏四目相对。
他似乎看了我很久。
在老家待了两天,期间我去看望了高中班主任。
他依然精神矍铄,看到我高兴得不得了。
走那天,李骏提出送我到高铁站。
陈望星,你这些年变化真大,我都差点没把你认出来。
不过,有一点没变,你眼睛还是那么亮,和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一路上,我们聊了几句。
大多是他在说,我在听。
到站了,他却叫住我:望星,当年……
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坦率地说:李骏,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事我早就不在乎了。
他摸了一把脸,那就好,但我始终欠你一句道歉。
忽然,他捏紧了拳头,一如当年。
望星,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我其实……
陈望星!
我一个激灵回头,霍扬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他轻车熟路地接我手里沉甸甸的东西,那是苏丹她妈给我准备的土特产,也不嫌重
我很惊讶:不是说时间来不及吗婚礼都结束了,你来干嘛
来接你啊,旅行攻略我都做好了,直接从你老家出发。
特种兵旅行
我反应半晌,才想起李骏还在。
我看到霍扬伸出手,礼貌地点了点头,你好,霍扬。
他没说他是谁。
李骏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你好,我是望星的高中同学。
霍扬笑嘻嘻的,自然而然牵起我的手,体贴地问:那你们聊完了吗
他把我像招财猫似的,在李骏眼前晃了晃。
聊完了的话,这个人,我就先领走了。
一瞬间,李骏的表情愣愣的。
和李骏道了别,我任由霍扬牵着我离开。
假期县城车站人满为患。
等找到位置,我俩手心都出了厚厚一层汗。
我把手挣了挣:霍扬,松开。
一两秒后,霍扬才讪讪地放开了我的手。
陈望星,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幼稚
是有点,我忍不住嘴角微勾,看着他手足无措,陈望星我……
我把手心的汗甩干,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扣住霍扬的手。
霍扬愣住了。
候车大厅人声鼎沸,他喉咙艰涩地开口:
陈望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注视着他,把他的手像招财猫一样摇了摇,笑着说:知道啊。
19
我想我应该很久之前就喜欢霍扬了。
但大概由于原生家庭关系。
父母的相处模式让我感受不到婚姻值得让人羡慕的地方。
我对亲密关系既渴望又恐惧。
所以高中听到李骏那些话,伤心之余,居然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有甜甜的恋爱,可我并不觉得它会降临在我身上。
上了大学,我开始蜕变,交志同道合的朋友。
然后他出现了。
和所有人不一样,他抢着挤进我的生活,参与我的人生。
我没有告诉霍扬,我其实非常享受彼此在学习上的竞争和工作中的陪伴。
这种对方始终站在你前途里的感觉,比亲昵的肌肤接触更让我战栗着迷。
我肯定霍扬也喜欢我。
只是他的喜欢不像他的人那么张扬。
大概是因为他知晓我的过去,所以选择在原地等。
等着我主动靠近。
学生时代的最佳辩手此刻大脑宕机。
呆呆反应了四五秒,才一把扯过我们交握的手,攥到怀里。
牵了手就是我女朋友了,我这个人犟,认定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撒手。
陈望星你休想再甩掉我!
这么吓人的吗
我也放狠话:好巧,我也倔。霍扬你这辈子也休想甩掉我。
我他妈傻啊他包住我的手抵在唇边:陈望星,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们去川西玩了一圈,冲锋衣和氧气瓶都在中途买。
旅途归来,累得不行。
在家躺了一周后,霍扬撺掇我搬去了北京。
我俩开始同居。
20
年末,我去了霍扬家过年。
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家人全站在小区门口,笑意盈盈地等着我们。
当晚,窗外万家灯火,屋内暖意浓浓。
从此,我有了一个新家。
两年后,婚礼如约而至。
婚礼当天,我们把马老师接到了北京。
她欣慰地笑着,像娘家人一样,把我的手交到霍扬手里。
看着我俩,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一连几声好。
婚后某一天,我突然梦到了爷爷奶奶。
这一年,我二十八岁,距离爷爷离世已经十二年,距离奶奶离世整整九年。
我想起他们刚走那会儿,我经常做噩梦。
梦里面,爷爷和奶奶快步走在前面。
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追,也赶不上他们。
梦境光怪陆离,下一秒场景切换,他们就以各种方式在我面前死去。
我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大叫着惊醒,任由眼泪打湿被子,拼命地抱紧自己。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再也没做过这样的噩梦。
或许是第一次上台演讲,第一次参加辩论时。
或许是第一次坐进小黑箱,开启第一场同声传译时。
或许是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时。
因为他们,我看见了不一样的景色。
也因为他们,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和爱情。
我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活成了一颗亮晶晶的星星。
迷迷糊糊中,霍扬翻身揽住我。
怎么了,宝宝
我回抱住他,头埋在他颈窝里,我梦到爷爷奶奶了。
他一下一下轻轻揉着我的头。
不怕不怕,望星不怕。都梦到什么啦
我看向窗外,夜色如漆,疏星朗朗。
我梦到他们对我说,往后的路,要继续大胆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