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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鼾声》

林淑芬关上家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咬合,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她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手指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客厅顶灯亮起的瞬间,她的影子被突兀地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又高又瘦,像一根即将折断的芦苇。
真是累死了。她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说话,声音在六十平米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回到耳中。
老年大学的春节联欢会持续到晚上十点,她的腰鼓表演获得满堂彩,现在右肩还残留着鼓带勒出的红痕。脱下外套时,一粒亮片从袖口飘落,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的脸。五十五岁的皱纹像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林淑芬拧开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时她打了个寒颤。丈夫去世三年,女儿嫁到南方,这套铁路局分的老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满墙的旧照片。
妈,要不我请个保姆陪你上周视频时女儿又提起这个话题,屏幕那头的小外孙女正在啃一块饼干。
不用,我一个人自在。她总是这样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绕着电话线,王阿姨她们天天来找我跳广场舞,热闹得很。
确实热闹。
白天和老姐妹们逛菜市场、打麻将、排练节目,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但每当这样的夜晚,当所有的社交活动结束,独自回到这个充满回忆的盒子,某种难以名状的空洞感就会从脚底漫上来。
林淑芬擦干脸,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也许是今晚的演出太耗体力,也可能是回来时吹了冷风。她泡了杯安神茶,端着杯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老房子的地板随着她的脚步发出吱呀声,像是某种回应。
突然,她停住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爬上脊背——今晚的房子似乎格外空旷。明明家具一件没少,却仿佛所有东西都退后了几步,留出更多令人不安的空间。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加快,茶杯在手中微微晃动,茶水表面泛起细小的波纹。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
一声沉闷的、带着鼻腔共鸣的鼾声透过墙壁传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节奏均匀得像台老式蒸汽机。林淑芬愣在原地,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那是隔壁邻居的鼾声,她搬来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
奇怪的是,那声音非但没有让她烦躁,反而像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按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林淑芬长出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她放轻动作,唯恐打扰了隔壁那边的安睡,鼾声更清晰了,带着生命的热度穿透冰冷的砖石。
原来有人在啊...她喃喃自语,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茶杯不再颤抖,水面恢复平静。
物业第三次来换智能水表时,林淑芬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三个月没和邻居打过照面了。
隔壁住的什么人工作人员随口问道,手里的扳手敲在管道上发出脆响。
林淑芬张了张嘴,突然发现除了大概是个中老年男性之外,她竟说不出更多信息。三年来,他们唯一的交集是电梯里偶尔碰见时的点头,以及深夜里透过墙体传来的、带着鼻腔共鸣的鼾声。
不太清楚。她最终回答,看着工作人员在登记表上写下602家中无人。
当晚的老年大学联欢会拖到十点半才结束。林淑芬婉拒了拼车邀请,执意自己走回家。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寒意,吹散了演出残留的兴奋感。当她掏出钥匙时,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像块湿布蒙在脸上。
钥匙插进锁孔的咔哒声格外刺耳。开灯瞬间,四十平米的空间向她压来——餐桌上的防尘罩、永远停在7:15的挂钟、盖着白布的沙发。这个她独自生活了三年的盒子,此刻陌生得像宾馆房间。
她机械地卸妆、洗漱。化妆棉擦过眼角时,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接着是规律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呼噜声。那声音透过卫生间瓷砖传来,经过水管的放大,竟有几分像丈夫生前睡熟时的动静。
林淑芬的手停在半空。这是她第一次认真聆听这堵声墙另一侧的生命迹象。鼾声忽高忽低,偶尔夹杂几句模糊的梦呓。个陌生又熟悉的呼吸节律,像海潮拍打着她孤独的岸。
第二天清晨,她在电梯里遇见了那个可能是声源的男人。
灰白头发,深蓝色工装外套,手里拎着豆浆和油条。对方微微颔首,她报以同等弧度的点头。电梯下行过程中,两人默契地盯着楼层数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麻烦,您让一让别撒到您身上,这口袋我看着不结实。男人在到达一楼时,微笑着解释着,还特意将豆浆油条远离林淑芬。她报以微笑回应着他,心里嘀咕着:他的声音比鼾声清亮许多,带着北方口音。
林淑芬侧身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膏味,像是虎牌清凉油。这个细节莫名让她安心,就像确认了夜间火车上邻铺乘客的存在——不必交谈,但知道有人同在这段旅程中。
当晚,她特意在客厅多待了半小时。当时针指向十一点,熟悉的鼾声如约而至。她默默的安心的坐在沙发上,收拾着晾晒干的衣物。任由那声音像背景音乐般漂浮在空气里。
周末女儿视频时,林淑芬正把新买的防潮箱推进卧室。
妈你脸色好多了,屏幕里的女孩凑近摄像头,最近睡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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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淑芬的手顿了顿。她确实连续几天没有服用安眠药,但这与那鼾声的关联太过荒谬,甚至羞于启齿。老年大学排了新舞蹈,她转移话题,下周要去区里比赛。
挂断后,她站在卧室中央发呆。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画出模糊的格子,隔壁的鼾声穿过墙壁,像某种夜行动物的呼吸。她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新婚时,丈夫的呼噜曾让她彻夜难眠,如今却成了最奢侈的安眠曲。
三月末的暴雨夜,鼾声缺席了。林淑芬在凌晨两点醒来,发现雨声填补不了那种特殊的寂静。她打开手机广播,主持人的笑声在雷声中显得刺耳。最终她抱着毯子挪到客厅沙发——那里离共用墙面更近——在等待中昏沉睡去。
一个月后的周三晚上,鼾声没有出现。林淑芬翻来覆去到凌晨一点,墙那边始终静悄悄的。她起身吃了片安眠药,却在药效发作前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默默地想。
第二天依旧没有鼾声。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一周,那面墙安静得像堵隔音屏障。林淑芬的黑眼圈越来越重,白天和老姐妹们跳广场舞时频频出错。
淑芬,你最近脸色很差啊。王阿姨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是不是失眠又犯了
林淑芬拧开瓶盖,水珠顺着瓶身滑下。嗯,有点...对了,我隔壁住户最近把房子出租了吗
你说你家对门儿那家李奶奶插话,听说那老头住院了,好像是肺炎。他儿子从国外回来照顾他呢。
水呛进气管,林淑芬剧烈咳嗽起来,水洒了一地。原来最近迟到的鼾声是邻居多年在外面工作的儿子!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厨房,林淑芬从窗子望楼下,发现一个酷似邻居的年轻人走进这个楼门,林淑芬猜想这个可能就是邻居的儿子吧

老年大学春季汇报演出后的茶歇时间,林淑芬在更衣室角落找到了自己的保温杯。杯子下不知被谁压了张便签纸,上面打印着周三下午两点,天鹅湖相亲角。
哟,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么老土的方式传纸条王美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香水味一起逼近。她今天穿了件绛红色旗袍,发髻上的水钻发夹随着动作闪闪发亮。
林淑芬把便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大概是发传单的人吧。
要我说啊,老周最近神神秘秘的才可疑。王美凤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向正在帮李老师整理琴谱的周阿姨,上周有人看见她从锦江之星出来,挽着个穿皮夹克的老头。
更衣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三位正在换鞋的阿姨动作同时放慢,耳朵却不约而同地转向声源。
人家女儿在酒店工作...林淑芬刚开口就被打断。
得了吧!王美凤从LV老花包里掏出手机,看看这个——屏幕上是一张模糊的偷拍照,周阿姨在餐厅给一个白发男人夹菜,老年交友群的张会长,据说退休前是副局级。
林淑芬瞥见照片上周阿姨耳垂上的新珍珠耳环,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她想起上周排练时,周阿姨破天荒迟到了二十分钟,进来时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要我说,这把年纪还折腾...陈阿姨撇撇嘴,运动鞋带系得啪啪响。
人家有资本折腾呀。王美凤意有所指地瞄向林淑芬的素色衬衫,听说张会长在碧云国际有两套房,儿子在华尔街...
话题很快转向相亲角的奇葩见闻。林淑芬默默收拾舞鞋,听见自己的名字突然被提起。
淑芬这样的才吃香呢!王美凤用涂着丹蔻的手指戳她肩膀,知识分子家庭,有退休金,房子没贷款...
我没兴趣。林淑芬啪地合上更衣柜。
回家的地铁上,她刷到王美凤刚发的朋友圈:九宫格中央是周阿姨和张会长的偷拍照,配文真爱不分年龄。评论区已经炸开锅,有人问是不是上次那个假牙广告商,也有人调侃周姐焕发第二春。
林淑芬点开王美凤的聊天窗口,犹豫片刻又退出。车窗倒影里,她看见自己映在像镜面一样车窗玻璃里的脸——那种发现他人秘密时,混合着优越感与酸涩的表情。
三天后的排练,周阿姨缺席了。王美凤神秘兮兮地宣布:吹了!听说那老头同时撩着广场舞队三个老太太。
林淑芬看向周阿姨常站的位置,地板上还留着上周她不小心打翻的枸杞茶渍。当天的排练格外安静,没人再提珍珠耳环或华尔街儿子,只有王美凤时不时发出意味深长的轻笑。
傍晚的超市里,林淑芬在进口食品区撞见了周阿姨。对方购物车里孤零零躺着一盒打折麻薯,耳垂上空空如也。
李老师让我帮忙带谱子给你。林淑芬递过乐谱时,注意到周阿姨指甲上新剥落的红色甲油。
谢谢。周阿姨迅速把右手藏到身后,最近腰疼,可能下周也...
我懂。林淑芬打断她,突然从自己购物篮里拿出刚买的抹茶大福,这个买一送一。
两人在熟食区角落分享了那盒甜点。周阿姨说起女儿要送她去北欧旅游,林淑芬谈起外孙女学钢琴的趣事。谁都没提张会长、珍珠耳环或朋友圈的偷拍照。
其实...周阿姨最后擦了擦嘴角,我知道照片是谁拍的。
林淑芬捏着包装纸的手紧了紧。
王美凤去年就参加过那个相亲角。周阿姨的笑声突然变得年轻,她被张会长拒绝过。
回家路上,林淑芬在小区花园看见了王美凤。她正独自练习新舞步,手机支在石凳上播放教学视频。路灯下,她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孤独的蛇在水泥地上游动。
当晚林淑芬提着超市买的大包小包回到家,她默默坐在沙发上,品味着今天发生的事。
隔壁的鼾声比平时晚了半小时。林淑芬躺在床上数着分秒,直到那熟悉的节奏透过墙壁传来。她突然想起丈夫生前常说的话:人越老越像刺猬,想取暖又怕被扎。
手机震动起来,老年大学群聊弹出王美凤的消息:重磅!舞蹈队刘老师和书法班老陈牵手成功!附合影.jpg
照片里,两位老人局促地站在公园雕塑前,手牵手像两个被罚站的小学生。林淑芬放大图片,注意到刘老师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新买的爱马仕丝巾——和王美凤上周晒的那条一模一样。

一周后的清晨,林淑芬被一阵争吵声惊醒。声音来自隔壁,听的出来是邻居和他儿子似乎为什么事争执不下。她本能地屏住呼吸静静的希望听的真切一些。
...爸,您都七十多了,一个人住太危险!年轻人的声音激动而尖锐。
我身体好得很!上次只是小感冒!嗓音低沉但坚决。
那至少请个保姆!我在国外实在不放心...
我说了不用!我习惯了一个人!
您就是固执!妈走后您越来越封闭...
一阵沉默后,传来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林淑芬屏住呼吸,直到听见老人沉重的叹息。
物业在电梯里贴出告示的那天,林淑芬盯着601住户住院四个字看了很久。告示用的是统一模板,连姓名都用601住户代替,仿佛那个提供夜间背景音的生命体只是个房号。
她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生活节奏。每周三去老年大学排练,周末和固定的几个老姐妹逛超市,偶尔在电梯里遇见新搬来的租客——那些年轻的面孔更换得太快,连点头的交情都来不及建立。
但深夜变得不同了。
第一个没有鼾声的夜晚,林淑芬在凌晨两点突然惊醒。空调外机的嗡鸣显得格外刺耳,远处高架桥上偶尔传来货车的呼啸。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入眠节拍。
第三天,她鬼使神差地在601门口停留了片刻。防盗门上积了薄灰,报箱里塞满广告单,门把手上挂着外卖平台的新用户优惠卡——所有迹象都表明这里已经空置多日。她注意到门垫边缘露出一角白色,弯腰看清是张被遗忘的缴费单,收款人姓名栏印着张XX。
原来他姓张。
林淑芬把单据塞回原处,动作快得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晚她试着打开白噪音APP,选择了雨声模式,但人工合成的滴答声太过均匀,缺少那种带着生命质感的呼吸停顿。
第七天,她在楼道遇见了物业小陈。
601的先生...她装作随口一问,搬走了
张老师啊,脑梗住院了。小陈晃了晃手里的催费单,他儿子从国外回来处理,说可能要转去康复医院。
林淑芬点点头,心里计算着脑梗患者的康复周期。
梅雨季来临前,社区组织了一次消防演习。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检查烟雾报警器时,林淑芬透过敞开的601门缝瞥见了里面的布局:简朴的布艺沙发,墙上挂着中国地图,茶几上摆着半杯已经蒸发殆尽的水。一切都普通得令人失望,仿佛那个提供夜间陪伴的声音不该来自如此平凡的空间。
演习结束后的茶话会上,王美凤正绘声绘色讲述广场舞队钱阿姨的黄昏恋悲剧。
谈了半年才发现那老头把退休金都给了前妻儿子...她舀了勺蜂蜜柚子茶,要我说啊,这把年纪还谈什么恋爱...
林淑芬望向窗外。601的阳台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晾衣杆上还挂着件灰蓝色衬衫,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晃动。
淑芬你说是不是王美凤突然点名。
什么
就钱阿姨那事儿啊!
林淑芬搅动着已经凉透的茶:别人的事,谁知道真假。
回家时,她发现601门口多了双男士皮鞋,鞋头沾着新鲜的泥点。当晚,久违的鼾声再次响起,比以往微弱,节奏也不太规律,但确实存在着。林淑芬躺在床上,第一次注意到这声音有某种旋律感——吸气时像小提琴的渐强,呼气时像大提琴的弱音。
第二天清晨,她在电梯里遇见一个推轮椅的年轻人。轮椅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左半边脸有些歪斜,右手无力地垂在扶手上。年轻人脖子上挂着601的钥匙,正用英语低声讲电话:...医生说至少要半年康复...
林淑芬缩在电梯角落,闻到了熟悉的虎牌药膏味。她盯着楼层数字,直到电梯到达一楼。
麻烦,别碰到您。年轻人说。他的普通话带着奇怪的口音。
林淑芬侧身时,轮椅上的老人突然抬起完好的右手,做了个模糊的请的手势。这个动作太过礼貌,以至于她走出电梯后还在回想——那手势是长期养成的习惯性优雅,与现在歪斜的嘴角形成残酷对比。
当晚的鼾声没有出现。林淑芬等到凌晨一点,最终打开手机录下了自己模仿的呼噜声。播放时,机械的循环音轨显得如此可笑,她干脆删掉了文件。
三天后,601正式挂出了出租信息。看房的人来来往往,有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妇,有染着金发的大学生,还有总在讲电话的中年房产中介。每次有人看房,林淑芬都会不自觉地站在门口,通过猫眼观察那些可能成为新声源的陌生人。
某个下着暴雨的深夜,她被雷声惊醒,突然听见墙那边传来微弱的电视声。新租客看的是老版《三国演义》,诸葛亮正在念《出师表》:...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林淑芬平心静气安静的听着,冰凉的瓷砖传来新版租客的咳嗽声。不是鼾声,但至少证明那堵墙后依然存在着生命迹象。她慢慢滑回被窝,听着雨声和隐约的电视对白重新入睡。
第二天,她在信箱里发现一张物业缴费单,是601新租客误投的。单据上的名字完全陌生。
林淑芬把单据塞回601信箱时,听见里面传来年轻女孩活力四射的喊声:谢谢王哥的火箭!家人们关注走一波!
当晚的直播持续到凌晨三点。林淑芬戴着耳塞,在三二一上链接的呐喊中,突然怀念起那段规律的、带着呼吸瑕疵的鼾声。那些夜晚,她从未想过墙那边的人长什么样、经历过什么人生,就像对方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无意识呼吸曾成为某个陌生人安眠的药引。